滚滚乌云散开,连日梅雨终于消停了,黄澄澄的太阳从青龙坳跳了出来。渔川河谷弥漫的浓雾正往山野里藏匿。暴涨的河水浑浊,像条吃饱的巨蟒,懒洋洋地卧在峡谷之中。刷完牙,王连林走进屋,问王勇:
“今天好点没?”
“那是结石,你以为是感冒之类的三病两痛?”
在渔川,结石之类的病以前应该也有,只不过人们生了病,也不去医院,所以叫不出来名字,说起来也是腰杆痛。天天扛挖锄的人,谁的腰不痛呢。痛得实在熬不住,睡两天就好了。可王勇在漳州睡了一个星期,腰还是不得劲儿。腰用不上劲儿,就没力气往机台上抬木头。上不成班,还得花钱。眼见得口袋里的钱一天天少下去,王勇有些心慌。同厂的老乡提醒他,说是回龙山结石医院检查检查,好多人都在那里治好了。不查不要紧,一查却让人瘆得慌,米粒样的结石,密密麻麻。这是肾啊,人体的下水道被堵住了,能不痛吗?医生的建议是,想快点好,就做手术,要么,就慢慢熬。可动刀子要一万多块钱。王勇担心的也不全是钱,他是害怕,冰冷的刀子在腰里进进出出,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他还是用了最保守的治疗方案,先用激光打。为了效果更好,又到处访郎中,吃草药。王勇打听了,打工的,又有几个没得结石?就是割掉了,还会再长。这东西就像韭菜。反正是个长,何苦折腾。王勇是这么想的,可疼痛不由他。他哼哼哈哈的在家躺了两天,王连林坐不住了。
“要不割掉算了。”
“钱呢?弟弟读书不要钱?我娶媳妇儿不要钱?”
王连林装作没听见,洗了白菜,又继续洗萝卜,把个猪食盆砍得咣当直响,两头猪就在栏里撒开蹄子跑开了。
吃了早饭,见王勇又在那里洗头,还用雪花膏擦脸,王连林就说,你这是准备去哪里?王勇没说话。王连林又说,腰要是好点了,就跟我去渔川河里吧,看能不能捞上一碗早饭菜。
“这么大的水。”
“就是要趁浑水摸鱼啊。”
“你不是说河里被人放过药吗?还有鱼?”
“去了就知道了。”
到了河边,王连林才听见渔川河水响声吓人。这哪里是吃饱了卧着消食的巨蟒,分明就是怒吼阵阵的奈河。还没下河呢,李安彪几兄弟踩着几排杉木从上游冲了下来。到了水势平缓的地方,他们立住了,问:
“河里有鱼吗?”
“刚来。这天气放排,可有罪受了。”
“这天气不放,山上的木头就烂了。”
等到李安彪他们走远,王勇才问:“他几个闺女不都在外面打工吗?怎么还这么冒险图这点钱?”
“谁会嫌钱多啊。”
有一阵儿,父子俩没说话,一个在前面沿着河边踩,一个在后面拉着虾耙。走了几十米,拉起来一看,除了些蚯蚓,几只石蛙,连个鱼苗的影子都没看见。
“歇口气吧。”
“怎么腰又不舒服了?”
“没有。太冷了。抽根烟。”
河边的雾气渐渐散去。王连林试着往河中间走,不料脚下一滑,就被水冲到了河中央。他的头在河里一起一伏。王勇烟也顾不上抽了,沿着河岸疯跑。幸好到了转弯的地方,王连林信手抓住河边的一截竹根。王勇拿根棍子递过去,王连林才费劲爬上来。虾耙也被冲坏了,王连林顺手砍了根水竹,划成篾,把坏的地方补好。
不走大河,到了另外几条小溪沟里,收获倒不少,才半个小时,鱼篓就快装满了。王勇好像很兴奋,坚持要再往山里走。王连林却说够吃了。王勇捡起一块鹅卵石扔向远处的河潭,好像在问什么会有个够呢?两个人把衣服拧干,走出河谷,阳光照在身上,王勇连打了几个喷嚏。王连林看了儿子一眼,好像这才鼓起勇气:
“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往苏良英家跑。”
“怎么啦?”
“都有人说闲话了。”
“那么多人去,就偏偏说我?”
“名誉搞坏了,以后还怎么给你说媳妇儿?”
“什么呀。人家三个黄花大闺女都不怕,我怕什么?”
“什么黄花大闺女?婚都没结,就生了女儿,这样的女人你敢要?”
“我想要,别人还未必肯嫁呢。”
王勇才去了县结石医院三回,身子还没调理好,就着着急急地去了漳州。到了漳州,也不去原来的厂了。王连林知道后,还埋怨过王勇几句,意思是他怎么就不能踏踏实实在一个厂里好好干。王勇却来了一句:“你去红薯窖里看一看。”
王连林差点没吓死。冬天存放土豆和红薯的地方,凭空多了一架锯木头的机台。王连林直问是怎么回事,问王勇哪里来的钱。王勇说:
“老板让我买机台,我想着渔川也有木头,就把机台背回去了。”
难怪他要跳厂。王连林明白了。因为明白了儿子的无法无天,王连林眼皮跳得更厉害了。才二十来岁就敢抢别人的东西,将来还了得?他好像想起了爷爷的命运,难道他们王家天生就有这种不安分的基因?太可怕了。要是搞运动的一来,这指不定是怎样的祸患呢。他对王勇说:
“你赶快回来把它送回去。”
“送回去?你说得轻巧。我送回去还不被他们打死。”
渔川人在漳州打工的不少,年轻人学坏的也有,成群结伙地,也不好好上班,光天化日之下都敢把路上骑摩托的打晕。王连林有回还和人算了算,数下来,渔川竟有二十多个都进过少管所,一关就是两三年。王连林这么算的时候,其实有点得意,至少他的两个儿子都没被抓过。老二王强不光没被抓,还考进了天津的大学。他是享受别人的羡慕的。可现在呢,老大王勇居然敢做出这样的事。
王连林还要讲道理。王勇就说:“你不是告我要趁浑水摸鱼吗?”
这个时候,王连林才知道,和初中都没念完的儿子实在没法儿沟通。他只是后悔,想着当年怎么没有狠狠心,把王勇也逼到学校里去。他感觉脑仁儿都快裂了。他想再嘱咐几句千万不敢再这么干了,谁知王勇却着急忙慌地挂了电话。
王连林没辙了。送回去万一被抓了呢?不是万一,很明显了,轻点是被打一顿,再重点说不定就是残废。有那么一段时间,王连林都没心思薅草了。他从没发现王勇有偷摸的毛病,现在才意识到,王勇的心思野得很。有空没空,王连林也不去田里了,他把自己关在红薯窖里,先是发呆,时间久了也忙活起来,不是给机台上上油,就是拿布子擦拭,好像是等着有一天漳州的老板找上门来。兴许老板看见机台完好无损,就可以减少点儿子的罪孽。
不曾想,这事还是被人知道了,说是王勇赚了大钱,准备在渔川开刨板厂。王连林只好解释他们王家自古就是受苦的命,就是想当老板,又从哪里弄本钱,“抢银行吗?”因为说到了抢,他好像嫌自己口不择言太晦气,还呸了两口。这头忙着和人撒谎,那头却在电话里给王勇上紧箍咒,死活就是一句话:“你可千万不敢学你太爷爷。有些东西现在没报应,将来可说不准。”也不管王勇听没听进去,接着又给杨白玉打电话:“狗日的,越来越不像话了。”两口子合计了半天,也没想出妥当的办法。总得有个人管着吧。最后还是杨白玉说:
“你看看渔川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合适?都在外面打工,我哪里知道谁合不合适?”
“你不用心,那就等你儿坐班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