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青子组织了人,忙忙张张排练了六七天,又准备了几天,就到了三月十八庙会的日子。
这一天,袁青子雇了一辆面包,又雇了一辆三轮,一前一后,拉着全团的十五个人和所有的戏剧家伙,来到了太平村。离得老远,袁青子一干人就瞅见村子红砖绿瓦,房屋甚是齐整。过了太平村,就到了云台山脚下。这云台山不知什么时候已铺上柏油路了,路虽然弯弯曲曲,但相比较上一次,显然好走了许多。车缓缓上行,又拐弯又转圈的,大约行了有十里路,大家就可以照见云台山的主峰及主峰上的娘娘庙了。这时,却没了公路,面前只是一个个石台阶。车就在这里停了下来。袁青子跳下车,招呼一干人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一面就给尚秘书长打电话,要他找一些当地的人来搬戏箱子。尚秘书长接了电话,要袁青子在原地暂时等候。一会儿,过了大约有四十分钟吧,沿路就又上来了一辆三轮,坐着八九个人,全是清一色的年轻后生。这些人来了,二话不说,扛起戏箱子就上山。袁青子心里还在打着小算盘,不知这搬运钱可怎么算呢?因为按照惯例,这笔费用都是由剧团自己出的。
领头的小伙子看出了袁青子的顾虑,就说,你就别管了,钱也不用操心了,你们只管空手上山吧。
钱有人付?袁青子听了还不大相信。
当然。小伙子说。
袁青子听到这话,就安了心,一时又想着,该不会从戏钱里扣吧,只是觉得此时自己再说这话就显得小气了,就没再吭声。于是,那八九个小伙子把大件箱子都抬上了,剧团的人就都拿些小里小件,大家伙儿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沿着石台阶向山上走去。走了近一个钟头,一干人就到了山顶。山顶上,一个穿西服的中年人正在庙院里等着他们。袁青子见此人个子瘦高,胡子刮得溜光,头发秃了,露出一大片光秃秃的额头来,估摸着他就是尚秘书长,一下子就热情地握住了他的手。尚秘书长的身后跟着一个道士,道士年龄有些大,穿着灰布衫,下巴上有一溜青白色的胡子,说话时不时用手捋一下胡子。尚秘书长见了袁青子,就对他说,山上地方紧张,一些拉电的工人还没撤下山呢,占着两面窑洞,所以给剧团只能腾出四面窑来,实在腾不出更多的了,大家就将就一下吧。
袁青子自打一上山,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几年没来,山上虽然景色依旧,但庙院建筑却是大变样了。房舍焕然一新,红墙灰瓦,气派了许多,他一时就感慨地说:都认不出了,前几年可不是这个样子。尚秘书长说,县里成立了民间协会,政府支持开发哩,动静就大一些。袁青子忽然想到尚秘书长电话中说,有个大财主愿意掏大价钱看他的戏这回事,一时就问这个人是谁。尚秘书长听了,就打着哈哈说,你戏唱得好啊,远近有名的,有人愿意掏大价钱也在情理之中嘛。然后他掏了一张名片给了袁青子,说,有事请随时和我联系。说完就走了,他一走,那个道士也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了。
剧团里的东西这时已全部搬上山,乱堆放在窑洞前。但这时,剧团的姑娘小伙们都顾不得收拾东西了,他们一上山,便瞧见山上的庙院富丽堂皇,焕然一新,就都相跟着先看稀罕去了。
原来这云台山和外界的名山比较起来是不算大的,也不算有名,但在陕北这片光秃秃的黄土世界里,却是赫赫有名的,满山遍野是白皮松,苍翠欲滴,有风刮来,阵阵松涛。在看惯了黄天黄土的人们眼里,便觉得这座山格外特殊了。山上几座庙都分开建在山的几个峰头上,正殿是娘娘庙,据说是主管孩子的成长与婚姻的。年龄大了的善男信女没有个合适对象,就都来这里求婚姻,结婚后他们又在此求子,有了儿女,民间讲究这儿女是娘娘给送的,父母亲就在娘娘庙里求几根红丝线拴在儿女的脖子上,俗称“锁”,儿女每长一岁就都要在红丝线上包一层红布,长到十二岁时,儿女成人了,父母们就来还愿,将“锁”摘下来挂在山上的松柏树上。所以沿途的松柏树上,到处都可以看见悬在枝条上的“锁”。
袁青子本来想让大家先收拾好地方,安排好住处的,但此刻见众人都走了,就不愿意扫大家的兴,想了想也跟着一大群人去凑热闹。一大群人沿着一条线路走,先从侧面走过去,到南门上去看最高处的祖师爷殿,接着看了药王殿、财神庙、土地庙、龙王庙什么的,最后才来到了正殿,正殿里共塑了三尊神,中间是九天圣母,两旁还有两个圣母,但大家都不知道是谁。出得正殿门,两边又有左右两个偏殿。偏殿里也各有三尊神像,一个个神像下边标着牌位,是启蒙娘娘,送子娘娘什么的,似乎是为了娃娃成长,每个神都要各管一套的。剧团的一大堆人看完左右两个偏殿里的神像,大家都觉得这些新塑的娘娘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除过手里拿的东西不一样外,面目都是一样的。个个身材苗条,脸也不再是正殿中的娘娘那样的富态型的圆形,而呈瓜子脸。在五官的塑造中,眼睛与嘴巴之间的距离拉开了,鼻子塑造得高而挺,因而这六位位于偏殿的娘娘神身上多了一些人间气,多了一些现代气韵。
剧团里的彩霞素来以口快著称,她来回瞅着这些娘娘神,瞅了半天,突然开口说道,我咋觉得这些神像和咱们团里的一个人像哩。
大家听了这话,就都一时望望塑像,一时又望着红霞,瞅了半天,大家都不禁啧啧称奇,说鼻子眼睛果真有几分像。
红霞看见大家瞅她,这时也意识到了,就开玩笑地说,那不如我站在你们面前,你们给我磕几个头算了。
天明就打趣地说,现在都是给有钱的主磕头哩,你不给钱,还充什么爷啊。
红霞就开玩笑地说,那可说好了,等我有钱了,你们就都来磕啊。
彩霞说,唱个戏一天赚一点糊口钱,猴年马月才会有钱哩。
这时,个子较低的小小子在一旁听见了,就接口说道,那可说不定,说不定红霞一下子就成了有钱的主了。
一旁的二堂听到这话,就瞥了一眼他。
一群人嘻嘻哈哈将庙院转了一圈,临完了,就转到了正殿后面来,但见这里对面是黄土高原,连绵起伏,苍朗旷茫,果真是一番好景致。在娘娘庙后,还乱堆放着一些石碑,有许多字迹已模糊了。有半个碑子被半压着,剧团的天明戴个眼镜,是剧团中少有的爱学习的人,见了石碑,便想卖弄一下,他用嘴吹净碑上的土,开始念起来:“新建圣母殿记,明,张尧辅,夫天地间有化生,有气生,有形生。化生者,渺而不可知;气生者,虚而无能为;形生者,蠢而为物,灵而为人。物固不足论矣,独坚人得天地之气以成形,是世人佥日:圣母徽柔懿恭,幽闲贞静,为见天之妹,司人间祖宗继嗣、儿女根源者也……”
念到这里,下面的字就模糊不清了,他又发现旁边有一座新石碑,刚刻好的字,还没竖起来。接着又念道:“强邑七十里许旧有名山,以每日有云雾笼罩故名云台山,稽其绝顶,则有圣母娘娘庙一所,英灵丕著。但墙垣倾圯,庙貌坍塌,正殿献殿,丹青剥落,几不足以蔽风雨,乐楼戏楼,栋宇摧残,更有经亵神休也。于是高氏玉海等有识之士,竭诚捐助,公元二〇一一年十月十六日动工,二〇一四年十月完工;再山之西南,又有祖师献殿及药王、财神等诸殿,具皆增新,不一年而功告竣焉。”
见碑上提到了高玉海,这个人大家都知道,是远近有名的房产商,一时,大家围绕高玉海说了一通人有钱了可真了不得的废话,然后一个个就转回到窑前了。
剧团的住宿,按照袁青子的安排,一共四面窑,剧团十六个人,未婚的男的占一面,女的占一面,几个结了婚的成年男人占一面,再剩一面当然是留给自己住,只是自己住的这一面,兼带半间厨房。剧团的人对这些安排当然没什么意见,长期出门,大家都习惯了,都不觉得苦,只是怕潮气,有些人就近捡了些干草铺在褥子下面,而更多的,在出门时则带了防潮的塑料纸什么的,这一阵子就忙着铺被子了。
一时被子铺停当,以为今晚还有挂灯戏的,一些人就各自忙去了。栽杆的,挂幕的,接电的,抬戏箱的,不一而足。
天明、天亮是亲兄弟,这两人还兼着团里的厨师,这一阵两人就在袁青子住的这间窑门口开始和泥盘炉灶。袁青子呢,就和彩霞一起把箱子打开来,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这些东西一一从箱子里拿出来,摆在了空床上。
忙张了一通,天明、天亮兄弟俩就将炉子盘好了,两人捡了些干柴来,在灶膛里引着了火。因为炉子是湿的,灶火中的柴火一边燃烧着,一边发出咝咝的声响来,浓烟这时也都不从铁炉筒子里往外冒,全从锅的一周冒出来了。湿气太重,一时火着了又灭了,天亮就着了忙,趴下身子,用嘴噗噗地吹着火。
袁青子看见天明、天亮两人身上都沾了不少土,就想着走时匆忙了,也没给他们弄条围裙来。一边想着一边就拾台阶而上,穿过一个门洞,跑到上院里的正殿里来找苗道士。
这时的苗道士正穿着长袍坐在钟磬旁,忙着给三个人做祷告。
正殿内,娘娘塑像前,三个蒲团中,都有人。两旁跪着一对夫妻,年龄大概有五十多岁。男人个子低,土眉土眼的,满脸的愁苦。婆姨胖胖的身材,皱纹像蜘蛛网似的布满了脸。中间的蒲团上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大约是这一对夫妻的女儿,她却是蹲在蒲团上的。袁青子去的时候,这一对夫妻俩硬要女儿跪下来祷告,但女儿不知如何却不肯。夫妻俩左右各扯着一个胳膊,拉了半天,那女子始终却没有跪的意思。男人不好意思了,就对苗道士说,好你哩,苗道士,这几年这女子的婚姻孬好不顺,就得了邪病,一阵好一阵歹的,你该知道的。
苗道士坐在一旁,不动声色,身材干瘦,他照旧捋着下巴上的几丝胡子,说,女大不容留,留来留去是冤家,还是早点嫁了为好啊。
可不是嘛。胖女人也说,只是没个合适的对相。她说着,一边就趁女儿不备,猛地扯着女儿的胳膊,一使劲,女儿一趔歪,一下子就跪倒在蒲团上了。但女子虽被拉着跪下了,却并不低头,只是挺直着脖子,抬着头,一动不动地瞅着神像。
苗道士递了三炷香给男人,男人跪着抻长身子在桌案前点着了。上完香,起身往捐赠箱里塞了几块零钱。然后祷告着说,神神啊,我们就住在山下,一直都信你哩,一年都来好几次哩,你保估我们平安吧,我们是小民,是平头百姓,实在是折腾不起了,也让出事出怕了。
就是哩。胖婆姨似乎非常爱说话,她接着男人的话说,神神啊,你保佑着我们,只黑不要明,只下(雨)不要晴,给人一点小病,莫要小命。我们不求荣华富贵,只求日子过得顺当一些。
二人正这么说着,就在这时,中间抬头仰望着神像的女子忽然说,这么多神神,长得漂亮哩,苗道士也爱哩。
这句话一出,夫妻俩大吃了一惊,脸上的颜色顿时就变了。男人神情紧张得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嘴,责备道,神神面前可不敢乱说。
女子似乎还要说什么,但被捂住了嘴,只是挣扎着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苗道士这时就站起身来了,他来到女子的身后,说,人各有志,不必强求,风英不愿意磕头就别磕了,神神大度,是不会计较这些的。说着,他伸手在这个女子的头上来回抚摸了一下。经得苗道士这一抚摸,这个叫风英的姑娘情绪立时好多了,神情也宁静了下来,她的父亲这时也就放开了她的嘴。这女子抬头望了一眼苗道士,眉宇间顿时流露出一种风情来。这一幕恰恰被站在身旁来借围裙的袁青子看到了,他一时就看呆了。
三人拜了神神,就起了身往外走,袁青子目送着这三人离开。他见中间的男人腿有点儿瘸,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右边的妇人满脸的麻木相,左边的女儿神情颇有些暧昧,东张西望,顾目流盼。望着这一切,他总觉得这个场面有一点诡异,但又具体说不出为什么,一时不禁低了头独自琢磨。这时,苗道士抬腿从庙里面出来了,他看了袁青子一眼,也没吭声,只管走路。发呆的袁青子看见了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正事来,就连忙上前去,说了借围裙的事。
苗道士听了,依旧不吭声,只是返到正殿来,见墙上挂着一块红布,上边写着“有求必应”四个字,他一把扯了,接着,从四个字的当中撕开成两绺,团成一团塞给了袁青子。袁青子接了红布,一边低着头往回走,一边仍旧想着刚才的事。
晚上是“挂灯戏”,山上人很少,剧团凑合着演了三出折子戏,《拾玉镯》、《三娘教子》、《三岔口》。台子底下有几个是庙会的工作人员,还有几位是栽电杆的工人。这群工人们个个身体壮实,他们七八个人本来在房子里喝酒,后来索性将桌子搬到了当院子来。山上没什么菜,就切了点辣子、灰子白、葱什么的做了一大盆,放到了桌子中间。七八个人围着桌子大呼小叫地喝着酒。一时,台子上的戏演到高潮了,台下的酒也喝到了高潮。有一个工人跟演戏的二堂认识,他喝多了,见二堂正在台上演《三岔口》,就端了一个碗跑到台子上一定要二堂喝几口。袁青子当即把他劝下去了,但那人不依不饶,非拉着袁青子一起喝几杯不可,袁青子怕他们胡捣乱,怕戏演砸了,坏了自己的名声,一时又碍于情面,推托不过,便把台子上的事全交给了二堂,自己就跟着这个小伙子下台喝酒来了。
一会戏演完了,演员收拾东西各自回去了。但这时院子里的酒场却没完没了,袁青子又喝了几杯,觉得个人不胜酒力,就想回去,但这时几个工人都喝多了,不让他回。袁青子就只能又喝,就觉得肚子里的酒直从喉咙里往出泛,他偷了个空,跑到围墙外边吐了一阵,然后偷偷回去睡觉了。
睡到半夜,袁青子的酒就醒了,他贵贱想不起这是什么地方,拉开灯,瞪着窑顶出了半天神,才知道这是在云台山上。喝了酒睡不着觉是他这几年养下的习惯。凡喝酒,总是半夜醒来,然后脑子高度兴奋,睡不着。今天也是这样,一时翻来覆去,他心里就懊恼极了,觉得自己怎么就是这么个人,总是沉不住气。带着这么多人上山演出,大家都在演戏呢,戏不知演成什么样子了,可自己却醉成这般,这丢不丢人啊。一时就又恨不能扇自己两耳光。翻看手机,有几个未接电话,都是老婆打来的,就想给她回一个,但觉得现在已两点多了,老婆肯定睡了,想想也就算了。一时听见门外风呼呼地刮着,传来阵阵林涛声,他心里就多了个心眼,操心着风该不会把幕布刮坏吧,就起身从屋里出来了。
出了门,圆月当顶,发着白森森的光,满世界静悄悄的,林涛声一阵阵传来,浑厚而巨大,问或有破门板被吹得呼啦呼啦的声音。他尿了一泡,就走到戏台子上来,只见作为背景的厚帐布右下角先前拴着的绳子脱了,风把帆布掀起一个三角形来,上下呼扇着,他走过来将绳子重新绑到了石头上。又去检查其他几根绳子,都绑得还算结实。想了想,又怕不保险,就近捡了两块大石头压在了帆布的左、右脚下。这时,随着林涛声,幕角是动不了了,但幕帐中间依旧来回呼扇着,观望了一阵,也没办法,只能寄希望于风能小一些。台子上站得一刻,他蓦地抬头,就看见了对面庙里面的娘娘像。原来这三月十八是娘娘的生日,这戏就是给娘娘演的,娘娘所处的正殿,位置高,和这儿的台子是正打对面,现在,四周是一片黑色,庙里边的灯却亮晃晃的,披红挂绿的娘娘此刻正和自己相对,瞪眼望着自己。在这万籁俱寂之际,这样的情景反倒添了几分恐怖。袁青子心里一紧,赶忙就往回返,返到了窑里,一时却怎么也睡不着,这时隐隐地他听见了有什么声音夹杂在林涛声中传来了,“噢——噢——”,他仔细听,似乎是狼嚎的声音,一阵有一阵没的,听着听着,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虽然没见过狼,但狼嚎的声音,他小时是听过的。小时他还常听人们说起狼吃人或者狼叼猪娃子的事情,村里有个女人的脸上有一道疤,大人们都说那是小时候被狼抓的。但自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后,狼就销声匿迹了,从没有听过狼的半点传说,难道,如今狼又回来了吗?
由于喝多了酒,第二天,袁青子起得迟,一出门,就照见娘娘庙后有一大摊人都在山顶上站着,个个似乎都朝山下张望着什么。袁青子不明就里,也赶了过来。只见大家都站在石头累积的悬崖边,向山下瞧着,轻声议论着。
听了听,才知道,原来,昨晚大家都听见狼嚎声了,清早起来一个对一个说,都觉得多年不见狼了,颇感奇怪,也觉稀罕。这二堂与天明两人都说昨晚是从庙后这个方向传来狼嚎声的,声音很近的,两人也是逞能,便从这石崖上溜下去,到树林中看到底有没有狼踪。袁青子赶了来,和众人一起就都站在了这里。只见这云台山山势果然很雄伟,站在这里视野很开阔,朝远处看,对面是连绵不断的黄土地,沙浪似的,一波连着一波,起伏不断。近处看,山下是一棵连一棵的白皮松,绿汪汪的一大片。在绿波掩映的尽头,也就是在山脚下,隐约可以照见一些绿砖红瓦的建筑,那些建筑掩映在苍松翠柏中,颇有一番景致。袁青子张望着,就又想起来那天上山时路过的这个叫太平的小山庄,不由得说,这几年农村变化太大了,房屋都盖得和皇宫似的。刚好天亮在身边,他脸瘦而小,偏偏爱戴着圆墨镜,看起来和电影中的账房先生没有两样,他接过话说道,师傅,这哪里是新农村啊,那是豪宅,是有钱人家盖的别墅。
两人正闲说着话,这时,山下就传来了二堂的喊声,说,我在这里发现狼踪了。
山上的人听见了,神情都为之一振,天亮就拉长声音问,狼踪是什么样的?别是猪踪吧。
二堂在山下喊着说,是梅花印的,有五个蹄印,清晰得很哩。
山上的人听了这梅花印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当然也都不能断定是不是真正的狼踪。
这时,山下又传来了天明惊喜的声音,这里还有狼粪哩。
天亮听见了,就站在山顶上呐喊着说,所有动物吃了都拉,哪有什么狼粪不狼粪的,说得和真的似的。
山下的天明听了这话似乎不满意,他就大声说,肯定是狼,狼吃东西是全吞的,连骨头也吃哩,这粪便中还有毛哩。
其他人都站在山顶上,边听边议论着,但大家年龄都小,都没这方面的专业知识,也不知道山下他们发现的究竟是不是狼踪。大家议了一通,见袁青子在身旁,就都将脸转过来求援似的望着他,看能不能有个定论。但袁青子对这些也没研究,知道的和大家一样多,当然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偏巧这时苗道士过来了,这苗道士先前本是山下的一个老教师,退了休了,老婆去世了,娃娃也长大了,他就穿起了道袍当起了道士来,碰到有人来烧香了,他就装模作样地敲一下磬。因他识得一些字,有人抽签了,他就给解释一下,收十块钱。他这时一过来,就被大家围住了,纷纷问他这山上到底有狼没有。
苗道士穿着长袍,袖着手,说,解放前,这里狼多得很,后来山下修大路,没明没夜放炮炸石头,这些狼就全被赶到深山里去了,多少年再没有回来。这两年听人说又有了狼,我在夜里也常听见狼嚎哩,只是还没见过。前一段时间,林业上派人来了,还有个记者扛着摄像机,他们沿山转了几天,说是看见了狼踪,瞅见了狼粪,但还是没有遇见真正的狼。他们走时给我安排,这狼如今是稀罕了,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如果遇见了,就要报告哩,还要向上边争取经费哩。
袁青子说,这几年生态好了,有狼自然而然的,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彩霞就在一旁问道士,那狼吃人不?
道士说,当然吃啊。
彩霞就说,那神神也不管啊?
道士听见她话中有调侃味,就扭头戗了一句说,死的还能管住活的?
天亮这时在身边,听到两人对话,就说,我听人说,神怕恶人。人越恶,神就越怕。
袁青子在这里待着,觉得没甚意思,就站在山顶呐喊二堂和天明说,不要看了,快点上来,要吃饭哩。
天亮就站在山顶大声呐喊道,快点上来,小心狼把你俩鸡巴子咬了——
二堂与天明在下面应了一声。袁青子就对周围剧团的人说,大家都回吧,吃了饭要演戏哩。
一大堆人听了,就往回返,红霞跟彩霞相跟着,红霞对彩霞和另外几个人说,我给你说件趣事儿。我听说这个苗道士到咱们县城去化缘,到了一家四宝堂店里,那里就只卖毛笔和纸张。那家女主人说,现在刚开门,还没收到钱,你拿上一支毛笔去吧,这支笔值上百块哩。这苗道士说,神神不爱毛笔,爱钱哩。后来他就一直等着,那个女老板就只得向隔壁借了一百块钱给他,也就是给了神神。
这话听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袁青子走在后边,看着红霞与彩霞及其他几个人嘻嘻哈哈相跟着走路。望着他们,蓦然间,他觉得几年没见,红霞的身子骨特殊了一些。再仔细看,似乎她比先前丰满了许多。她的身材臃肿了,腰也有些粗了,屁股似乎没先前紧凑了,而是分成两瓣,向两边分散开来。这样,她走起路来就有了一种慵懒。一瞬间,袁青子就有种感觉,觉得她的神态似乎不像是姑娘了,而和地道的婆姨没有什么两样。
袁青子刚回到窑里,尚秘书长就跟进来了,告诉他说上院里又新腾了一间房子,剧团人也可以搬到那里去住,尤其是台柱,可千万别委屈了。
袁青子听了这话,听到他提到台柱的事,团里要说台柱无非有二人,一是二堂,文武都能来,一是红霞。他就呐喊红霞过来。说上院里腾了一间房,要不,你和彩霞一块搬上去住。
红霞一听这话,脸腾地红了。尚秘书长在一旁,这时似乎也赔着小心对红霞说,姑娘一个人住也成,省得怠慢了姑娘。
红霞听了他这话,神态上似乎有几分愠怒了,她把脸一拉,说,下院里住得好好的,换什么换,谁跟你说就要换了?说着一拧身就走了,把个尚秘书长给惊到了这里。
袁青子觉得红霞的语气太冲,人家是好心,怎么能对人家这么说话,和一个解不下世事的没教养的农村娃娃似的,就给尚秘书长解释说,娃娃小,没礼貌,别见怪。我们出门惯了,只这么几天,哪里睡还不是睡哩,想当年条件比这艰苦的我们都住过。
没想到尚秘书书对红霞的发脾气一点也不记在心上,他似乎一点也不见红霞的怪,说,当然当然,就是就是,无论睡哪里,都是睡在夜里。说着就唯唯诺诺地走了。
尚秘书长走了,袁青子就觉得自上山以来,所有的事情都有点奇怪,也都有点诡异,却不知道怪在什么地方,诡在什么地方。看尚秘书长与红霞两人的神态,就觉得他们俩似乎很熟似的,红霞在他身边说话也很理直气壮,但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个人想了半天,也不得窍,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