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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袁青子正坐在炕头吃饭,忽然就接到了一个电话。他的手机铃声是女儿给下载的,是流行的凤凰传奇唱的《郎的诱惑》,铃声一响,电话里便传来了“娘子,阿哈”,接着便是这首歌叮叮咚咚的前奏。袁青子其时正盘腿坐在炕上,手机装在裤兜里,干着急,掏不出来。他将半截身子侧过,头几乎要抵到被子上了,才将手机从兜中掏出来。而这时,《郎的诱惑》已唱到了“看最美的烟火”这一句了。袁青子掏出手机,手机的另一头却拴在裤腰上,电话似的线子又纠缠在一起,比平时短了许多,袁青子只能把头低下来,窝着个腰哼哼不已地接电话。

他老婆停住了筷子,说,几十岁的人了,还郎啊郎啊的,不嫌臊。

袁青子白了她一眼,但这时,他已顾不得和老婆说话了,他一边嗯嗯地接电话,一边用另一只手摸索着将手机那一头拴着的线子解开了。接着,跳下了炕,光着脚丫到院子里去接电话了。

一起吃饭的老婆还有外甥女燕燕这时都停住了手,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袁青子举止这么夸张。

这个电话是袁青子想也没想到的,显示的是“秘书长”三个字,但这秘书长是谁,袁青子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电话那头,是一个男人温柔的普通话声,问他是不是蒲剧团团长袁青子。接着告诉他说,自己是云台山民间协会的尚秘书长,几年前曾与他打过交道的。现在眼看又三月十八了,是云台山娘娘庙会的日子,看他们剧团能否顾得上来庙会助兴演出。

接这样的电话,在前几年对于袁青子来说是平常事,自从前年剧团解散后,袁青子就很少接到这样的电话了。他此时捂着电话,尽管对方一再提醒,但仍然想不起来这个彬彬有礼的男人是谁,只是咿咿啊啊地胡乱应承着,一面在脑子里快速地查找着这个人的信息。等对方提起云台山、提起娘娘庙这个茬的时候,袁青子这才隐约想起来了。四年前,他们剧团曾经在邻县的云台山演出过。印象中,那时的云台山景色似乎不错,但山上的庙破旧不堪,根本不成样子,山上的主庙是娘娘庙,同时还有祖师庙、财神庙、药王庙、牛王庙、马王庙、龙王庙、土地庙等一大堆,但这些庙都名存实亡,就连保存最完整的娘娘庙也是四面墙虽在,但盖顶的石片与木料都被揭了,墙上的壁画破烂不堪。他们演戏的那一阵,娘娘神像还没塑起来,就临时用红布写了“九天圣母”几个字摆在了中间,至于娘娘庙顶呢,则横担了几根木料,用柳条布遮着。

山想起来了,庙也想起来了,但袁青子怎么也想不起这个姓尚的秘书长来。在电话中,袁青子就告诉他,剧团前年解散了,那些演员当小工的当小工,站超市的站超市,还有开出租车的,赶红白喜事的,就连他自己,这两年也是靠种几亩果园养家糊口哩。

对方在电话中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话,就叹息了一声说,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你们当年的演出可是给这里的人们留下了很深印象的,今年有位大财主,亲自点了你们的戏,并且说非你们的戏不看的。

对方语调不冷不热,短短的几句话,却有着丰富的信息量。一是话语包含了情感因素,留恋并且惋惜。二是称赞袁青子的剧团戏演得好,留下的印象深。三是有一位大财主非他的戏不看。至于财主有多大,对方没明说,但从言谈中,袁青子还是感觉到了这个大财主沉甸甸的分量。通常的,跟班素质的高低是最能体现主人身份的。袁青子常年在外边跑,这些他当然知道。

袁青子人本就眼浅,被对方几句高帽子戴得舒舒服服的,这时就有几分得意忘形了。就说,那可不,我这个蒲剧班子别看小,可是西北五省唯一的一家蒲剧班子。别说在咱们陕北,就是当年在山西,也是数得上的。当年我们到山西临汾演出过,知道不,临汾可是蒲剧的发源地啊。唱得好了,有掌声;唱得差了,是砖头。我们和临汾一家有名的县级剧团唱过对台戏,唱到最后,他们台的人就全跑到我们台下了。那天晚上,那家剧团的团长还请我们吃了一顿饭呢,婉转地请我们离开,说如果我们再演下去,他们就没法子演了。

袁青子在电话中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当年他带这个蒲剧团确实到临汾演出过,也跟一家剧团唱过对台戏,但对方并不是县级剧团,而是和他一样的,只是一个戏班而已。

对方耐心地听完了,然后轻声问道,那你说,你们是真不能来了?

这时千不该万不该,袁青子信口问了一句,那演一场给多少钱啊。对方听到这话,就呵呵笑了,轻声说,只要你们来,应该一场至少不下于五千吧。

对方说得轻描淡写,但这个数字还是把袁青子吓了一跳。要知道就是一个县里五六十号人的大剧团演出一场也不外乎三千多啊,他这么个小戏班子演一场就值这么多钱?

袁青子就又问了一遍,当听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他就急急地说,那让我看一下,看看人能拾揽得齐不能,我回头给你回电话啊。

对方仍然细声慢气地说,那好吧,演与不演你及早给个话。

电话一挂,袁青子就恨不能扇自己两耳光,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在人家面前表现得这么轻浮。按道理说,人家这么看重自己这个剧团,自己又是一团之长,应该势扎得更老一些才是。然而刚才自己的表现完全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人,或者就像个耍猴的,只要谁给两个钱,自己就可以随着锣声蹦跳一阵,真是有辱身份啊。

老婆这阵端了碗正倚在门口吃,看他满脸的喜悦,就问,又怎么啦?

袁青子神秘地说,天大的喜事,有人愿意出大价钱让我唱戏哩。

老婆问,多少?

袁青子伸出五个指头。

五百?

五千。袁青子得意地把手指头翻转晃了两下,说,我每天在家里哼几句,你嫌难听哩,可你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在等着听我唱戏,刚才这个大财主还非我的戏不看哩。

老婆这时已返回到炕边了,她大声呵斥说,把米汤喝了,我要收拾碗哩。随即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嘟囔道,也不知道谁把眼睛瞎了。

袁青子端起碗一口气将米汤喝掉了,伸手左右在嘴上一抹,穿了鞋,出来站在了院子里,然后清了两声嗓子,拉开了唱戏的架势。

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

头朝上脚朝下两眼朝前。

走三步退三步等于没走,

一双手伸出来十个指头。

啊啊啊啊——

没办法,我们的主人公袁青子,就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人。

这是个黄河岸边的小村子,隔着一条大河,对岸就是山西。由于只一条河相隔,所以,两岸人来往就非常多。袁青子他爸本就是山西人,当年在山西唱蒲剧就唱得红火了得,人是男的,却主演旦角,人称“迷三县”。后来日本人打进来了,阎锡山的大部队退守到黄河的这一边陕西境内,驻扎在了宜川的秋林镇。这个“迷三县”也就糊里糊涂地跟着部队过了黄河。他先是在部队里唱唱戏,过了两年,阎老西的部队又回到了山西,可这时“迷三县”却走不了,因为他爱上了本地一个长腰身的女人,后来他就在这里结了婚,扎下了根。留在本地以后,他又重新组建了一个蒲剧班子。解放后,这个戏班子就被县政府收购了,他也顺理成章地成了蒲剧团的团长。县蒲剧团刚成立的那几年,是剧团的兴盛期,来来往往,演出很多,“迷三县”还有剧团的其他演员在民间可谓是家喻户晓。但很快,“文革”就来了,县里的红卫兵分成了两派,剧团也分成了两派。“迷三县”参加了其中的一派,结果两派打仗,这“迷三县”的长腰老婆就被另一伙给俘虏了,当成战利品,送给了革命造反派的头头。“迷三县”气不过,就拿了一杆枪和人家去理论,结果走在半道上,遭到了对方的伏击,被开枪打死了。至于他那个长腰身的女人呢,也是个有志气的女人,听说老汉被打死了,她就扔下了八岁的儿子袁青子,找了一个绳子上吊死了。这样,随着时代变化,生活一下子面目全非,袁青子也就成了孤儿。

俗话说: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袁青子虽是个孤儿,但长到二十岁时,却是一表人才,个子高,脸白。脸虽是个平板脸,但一化妆却无比生动,天生是块演戏的料。他不肯务农,先是乱跑,跟了几个民间剧团到处唱戏,后来,他招兵买马,在辍学的学生中挑了几个长得白净的,不爱念书的,说话妖里妖气的,组建了蒲剧团。这个戏班子断断续续经过了多少年,起起伏伏,先是跑各村演出,赶庙会演出,也应付一些红白喜事等等,到了前年,戏班子终于维持不下去了。物价天天涨,唱戏的钱却少得可怜。收入少了,剧团的衣服破了没钱添置,人员工资发不出,无奈之下终于散了伙。

剧团散伙了,袁青子一连许多天闷闷不乐,但这事却到了他老婆的心里。他老婆是个典型的庄稼汉,她认为庄稼人就得有庄稼人的样子,天天到地里务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很是看不惯袁青子这样的溜光锤,五十多岁的人了,整天没大没小地在女人堆里混,一会夫啊一会妻,一会爹来一会娘,真是丢人现眼。再说近两年来,村里家家户户种苹果收入也不错。所以,她一提起袁青子唱戏就来气,干啥不像啥,弄啥不成啥,钱没赚下,人没认下,城里乡里都误了,只图了个个人痛快,这算什么事儿呢?

然而就在这样安安分分三年之后,竟然还有人在惦记着袁青子的戏,还愿意掏大价钱看他的戏,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是谁就这么不长眼呢?

袁青子这时却顾不得许多了,他开了偏房的门。唱戏的家当全部堆积在这里,大大小小的箱子有十多个,都乱放着。这些箱子原来都包着四角,镶着铜边,可能是长久运输的缘故,漆都碰掉了,斑驳不齐。袁青子随手打开一个箱子,里边是服装,他提起一件龙袍来,抖了抖,扑面而来一股发霉的味道。他放下了,又提起一件来,却是一个老妪的衫,淡灰色,上面印有淡画,但衣角开了缝。袁青子叹息了一声就放下了衣服。他又打开一个箱子来,却是铜器箱,里边放着二胡唢呐什么的。由于剧团解散了,一些乐器就被亲戚、村人借走了。他翻看着这些,一边想着,庙会能演三天四夜七场戏,每场五千元,下来就一大笔,除去人员工资外,还有大部分节余,是可以添置一些新设备的。再说,有人愿意出大价钱看戏,说不定对于今后的剧团发展是个好兆头呢,个人干脆就干吧。可是,人呢,这些演戏的人在哪儿?想到这里,他就返出了小偏房又在院子里打了一通电话,等电话打完了,他心里就有数了。

这时,一旁的外甥女燕燕过来扯住他的衣襟,要钱买泡泡糖吃,袁青子心里一时乐呵,就拉着她的手来到了村口副食门市。

副食门市旁,村里两个小伙子正在那儿神神秘秘地说话哩,看到袁青子来了,一个小伙子赶了上去,拦住了他,给他发了一根烟,说,叔,这《空城计》里,司马懿围了城,诸葛亮在城头上一边弹琴,一边拿着鹅毛扇,当时是不是这样唱的?说着,这个小伙子边做动作边唱道,我坐在城头观风景,只听得城外闹嘈嘈……

袁青子看到这段有名的诸葛亮的戏被这小伙子唱得这么别扭,就制止住了他,说,你别再糟蹋戏了,这诸葛亮听到你唱非被你气得活过来不可。说着,袁青子就摆正姿势,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唱了起来。

他唱了一段,正唱到高兴处,还要往下唱。两个小伙子中的另一个就从副食门市中买了一瓶酒出来了,他把酒瓶像拿手榴弹似的倒拿在手中,制止住了正在有滋有味地唱着的袁青子,说,叔,你别唱了,我算是把你服了,我婶子这几年算白管你了。

原来,这两个小伙子正拿他打赌呢,一个说能让袁青子开口唱几句,另一个不相信,两人赌的是一瓶酒。

这些驴尿娃。袁青子知道了这个缘故,停住了唱,扫兴地骂了一句。但他似乎还没唱过瘾似的,依旧哼唱着领着燕燕进到门市中去了。

到了下午,袁青子就给那个尚秘书长打去了电话,确认自己的剧团一定去唱戏。戏价就按先前说好的,但可不可以先打一些定金过来,其他的到演出结束时一次性付清。

对方说,钱不是问题,只是他们想要前几年唱戏的原班人马。

袁青子一听,心里就有了疑问,说,都几年了,有些人都不知在不在这世上,我到那儿去找哩。

对方依旧是一副平淡的声调,说,那主要演员总得要呢,就像那个红霞什么的。

听到对方提到红霞,袁青子就顺口问,为什么就红霞不能换呢?

她不是戏演的好嘛。对方依旧淡淡地说。

挂了电话,袁青子就想,这人可真是不可貌相啊。红霞是袁青子一个远亲的娃娃,十四岁进的团,今年算年龄也该二十四了吧。人聪明,长得也漂亮,很快就成了团柱。只是在袁青子的眼里,一直觉得她戏演得并不好。因为她练功不刻苦,懒,娇气,为了这,红霞也没少挨过他的骂。这女子却自有一套,说话娇里娇气,话语里常常有一种额外的撒娇韵味,开起玩笑来,没大没小的,常常弄得袁青子发脾气也不是,不发脾气也不是。

比如,有一次红霞演戏出了错,袁青子当着大家的面收拾她,谁知,正当他气势汹汹地训话之时,这红霞反而露出一种无辜的样子,嘟囔着说,老师,我该是笨嘛,该是没学会嘛,你就不能小点声说啊。这句话一下子就把袁青子的火给泻了。还有一次,全体团员早晨起来都在一起压腿呢,红霞却闲站在一旁,袁青子说她,她却说,老师,我今天不能压啊,我今天穿的裤窄,要是扯了可就丢大人了。当时听了这话,袁青子心里那个气啊,他就直接上手,一把将她的腿抬起来,放置在了墙上,直接动开了手给她压。但只压了两下,红霞就吃了疼,只听她哎哟了两声,说,师傅啊,慢点啊慢点,我妈今天正打算给我找个对象哩,这腿坏了,谁还要我呀。大伙正吭哧吭哧练习哩,一时听了这么娇气的话,就扑哧扑哧都笑了,袁青子虽然绷着脸,但一肚子的气瞬间也就没有了。

在袁青子的眼里,女大十八变,红霞在剧团十年,人是越长越漂亮了,但演戏的水平也只是马马虎虎而已。但万万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人瞎了眼了,还觉得她戏唱得好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是看脸年代,红霞年轻,漂亮,声音温柔,唱功还过得去,人家喜欢看她的戏也是天经地义的啊。而像他袁青子,年轻时虽然帅,但现在已是老汉了,腰弯了,背驼了,搽再厚的粉也遮不住满脸的皱纹,唱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要知道,赏心悦目这四个字可是连在一起的哦。

袁青子打电话联系的几个老手都非常痛快地表示愿意去云台山。其实,这中间一部分人是和袁青子一样,天生爱红火,一听锣鼓响,屁股就坐不住了。还有一些人是想跟着去玩,反正连来带去就那么几天工夫,全当成游山玩水的,何乐而不为呢?到了下午,就唯独两个主角,二堂与红霞没联系上。

二堂在剧团解散后,领着几个人组建了一支乐队,整天在农村跑红白喜事,同时还兼搞个开业庆典什么的。至于红霞,袁青子只听说她先前在超市站过门市,再后来就不知道干什么了。

袁青子拨打了几个电话,问着二堂的号了,打电话却没人接。他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听人说二堂在县城南关租了一处地方,就打算骑摩托去找他。二堂与红霞都是台柱,没他们这戏可是唱不成的。另外,他心里估计,找着了二堂,就有可能找着红霞了,原先在团里,他俩的关系是最要好的。

袁青子发动了摩托,刚出村,摩托就没气了,就又推回到村口补了一回轮胎。后来要上路,又觉得个人的穿戴不行,就回到家里,在镜子前照,发现先前浓密的头发已脱了许多,当顶上透过稀稀疏疏的头发已可看见头皮了。胡子也好长时间没刮了,黑的与白的交织着。瞅着这些,个人不禁就叹息了一回,真是岁月不饶人啊,想当年,自己可真不是这样的。他拿了一把剪子,仔仔细细将胡子剪了,又在偏房的箱子里找了一顶礼帽戴上,然后就重新骑着摩托上路,风风光光地去城里找二堂了。

找到二堂租住的地方,门却上着锁。问主家,主家说二堂今天到一个叫烟山村的地方去应白事了,要明天下午才能回来的。这时天已黄昏了,县城河里就有了一丝淡淡的雾气。袁青子想来想去,反正回去也是睡不着,干脆就骑着摩托往烟山村赶来。

到了烟山村,天已完全黑透了。摩托开着大灯,顺着大路往村子走,离得老远,袁青子就听到了响吹细打的声音,沿着声音一路往后村里走,就找到了位于后山沟里的过事主家。这家人姓张,正给母亲办丧事,大门口两边摆满了一个个花圈。院子里搭起了帐篷,一大摊人跪着,正举行“行礼”仪式。袁青子把摩托停住,从人群里挤进去,见二堂几个果然在这里,他们此刻正忙得不可开交。门口燃着一堆火,放着张小桌子,这里素常是吹手待的地方,袁青子就在这里找了个小凳坐下来。

袁青子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由于他多年唱戏,在这个小县城里颇有一些人能认得他。大家好长时间没见他了,这回见了他,只见他上身穿呢子袄,下身穿灯笼裤,戴个大礼帽,活脱脱一个汉奸形象,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许多人便围过来跟他拉话,也有骂笑的,顿时乱成一团。那姓张的主家也认得袁青子,见他来了,就把白衣服下摆往腰间一别,提了一瓶酒来倒给他喝。主家的几个侄儿见了,也都跑过来倒酒,一时这里倒比帐子下更热闹了几分。

袁青子是性情中人,爱喝几口,又爱让人戴高帽子,大家一个个都奉承他,又挨个给他敬酒,他便多喝了几杯。

这里寒暄了一阵话,几杯酒下肚,主家与侄儿就都忙去了。这时只听帐下有礼生呐喊,“诸祭客各复就位”,于是所有参加祭奠活动的人就都一股脑挤到了帐篷下。大家一一站好,开始按礼生的吆喝声四叩八拜。跪拜毕,诸祭客就将中间的场子让了出来,孝子们个个低着头猫着腰拿着哭丧棒上前去,一一空开距离跪下。二堂在前端个盘夸张地扭动着,后边跟着四个响吹细打的人,开始一一围绕孝子转圈,俗话叫“掏剪子关”。这个仪式也是今天祭奠的最后一项,但得好长时间才能完。

过了一阵,来回忙活着“端盘”的二堂不忙了,就走过来坐到了师傅身边说话。

这时天早已黑透了,有微风起,柴疙瘩上的火焰便直向一边扑。师徒俩围着篝火喝着浓茶,袁青子便对二堂说了到云台山演戏的事,二堂一听这么高的价格也吓了一跳,忙说没问题的,没问题的,只要师傅去,他肯定就去。

袁青子就问起红霞的境况来,二堂听了红霞这个名字,情绪就有些低落,当时拉下眉眼,说,她早不在超市了,后来还跟我们跑了几天,也不跑了,听说现在正傍了一个大老板,成天推销汽车哩。

袁青子听他这么说,顿时心里就起了疙瘩,就问他,那红霞不知愿意去不?

二堂脸上似乎有些不高兴,怨气十足地说,人家现在成了能人了,我哪里知道啊。

袁青子是过来人,当初在剧团里,他就看得出这二堂一门心思对红霞好,目前见二堂这般样子,就估计两人可能又闹别扭了,只是不便多问。想了一刻,觉得这红霞去不去可是大事,得及早定下来哩,便对二堂说,你现在去找红霞吧,就说我都答应人家了,要她无论如何也要去演戏的。

二堂说,我明天去吧,再说这里还有一大摊哩。

但袁青子此时心急如焚,就说,你去找吧,这里有我哩。

二堂忐忑着说,一会要哭灵哩,你年龄大了,恐怕不合适吧。

袁青子说,演戏的,成天都在台子里哭,有什么哩。再说,我心里有谱,保管吃不了亏。

师徒俩在这里说着,二堂就开始脱衣服,一边脱,一边说,去估计也是白去,人家才看不下演戏这点小收入哩。

袁青子听到这话心就凉了一截,就说,死马当成活马医吧,行与不行,你及早通个气。

二堂换了衣服,把三轮丢下,就骑着师傅的摩托走了。

一面再看院子里,这时行礼已完了,开始轮到今晚最后的哭灵了。

二堂一走,袁青子就动作起来,开始化妆。他今天临出门时把胡子剪了,所以一时化起妆来倒有模有样的。烟山村里的人都知道袁青子要哭灵了,觉得稀奇。有小生哭的,有旦角哭的,但是老汉哭灵还是第一遭。于是大家就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帐篷下,佥畔上,就都挤满了人。更有一名妇女,挤进人群去看袁青子,没想到,一脚踏进了灰堆里,滋啦一声,倒把袜子给烧着了,引出了一场笑话。

一会儿,袁青子妆化完了,他将戏装穿戴齐整。因为帐下挂着个1000瓦的大灯泡,大家离得远,在灯下也就只能看个大概。大家就觉得果然是人凭衣裳马凭鞍,这一化妆,袁老汉也就年轻了许多。此时,孝子已全部在当院跪了,袁青子走进里屋,从陈尸的床边抱起了主家去世的母亲的照片出门来。那相框缠着一圈黑纱,框中的老人一双眼睛正深情地望着大家。袁青子抱着相框,一迈开方步,他的内心就有了情绪。——他就是这么个人,仿佛今生就是专为唱戏而生的,只要穿戴上妆,走得三步,他就有了感觉,就入戏了。此时,他缓缓地挪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出得门来,把遗像摆放在了门前的香桌上,然后单膝跪地,点了三炷香,浇了三杯酒,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母亲——呀呀呀呀”,只叫得一声,就开始有了眼泪,声音就开始哽咽了。大家伙都围着,先见一个老汉哭灵,都觉得惊奇,见他一化妆觉得果真有了那么点意思。只听他“母亲呀”一声一过,声调中有了哽咽,再见他在灯下竟然抹起了眼泪,而所有的人都发现那眼泪竟然是真的,一时大家就都呆了,气氛也就凝滞下来。这时仔细听着,只听袁青子用衣袖左右拭了一下泪,一字一板地唱了起来:

我的母生我干草间,

缺吃少穿常熬煎。

母亲为儿半夜把衣缝,

母亲送儿把书念……

唱着这些词,袁青子悲从中来。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一辈子爱唱戏,最后却惨遭人射杀;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当初是方圆几十里的美人,最后却上了吊。此刻,他唱着,面前的所有人都不见了,觉得自己就在自己家里,主家门口哗哗飘动的招魂纸也似乎就挂在自家门口,而里屋门板上躺着的这个老女人,此时也仿佛变成了自己的母亲。他一边唱着,一边想着母亲的一切,禁不住心头一阵一阵的悲哀往上涌,顿时就泪水涟涟。袁青子这一哭,有许多来客也都想起了去世的老人家的好来,就也都跟着抹眼泪。

唱了有四十分钟,词是唱完了,可是袁青子竟然跪在灵牌前,咿咿呀呀的也不知是唱还是哭着站不起身来。主家姓张,今年也五十大几了,满脸的胡茬。她母亲八十三了,瘫痪在床七八年了,他早已对母亲没什么感情了,心里只盼着她早走早投胎,今天这么铺陈丧事也只是走个过程而已。他先前见袁青子哭得这么实在,心里高兴哩,暗想着今晚可实在把人赢了。但见词唱完了,袁青子还在咿咿呀呀地哭着不起身,他就有些忙乱,上前拉着袁青子说,行了行了,哭一哭,意思到了就对了。但就这一下,还是没把正沉浸在悲痛中的袁青子拉起来。这张主家见袁青子还在哭个不停,就凑近耳朵上悄悄对他说,这是我妈,又不是你妈,你瞎哭什么哩。钱都给了,再哭可不加钱的。

主家的这一席话,才仿佛把袁青子从梦中惊醒过来。他住了哭声,抬头左右看看众人,黑压压一大片,都在望着他,都在抹着泪。他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中,他心里不禁为自己感到生气。他妈的,别人的老妈殁了,自己在这里瞎折腾什么呢。

当时就起身,心里也颇感尴尬,觉得个人吃了亏,就想开个玩笑缓一缓气氛,说,把他的,哭着哭着,我就想起我家丢了的那头驴了,一时就哭个不停。

这句话一说,顿时引起了大家的一阵笑声。那主家跟袁青子也熟,当时就做了个要踢他一脚的姿势来。

这时有礼生呐喊道:众人烧纸了——

于是围观的村里人开始一一散去,孝子、亲戚朋友、帮忙的就开始烧今晚的最后一场纸。

袁青子没有卸妆,他径自从人群中往外挤,一边走,一边就觉得个人脸上皱巴巴的,伸手一摸,就摸见脸上的粉此时已被泪水冲成了一道道细壕了。

这把他的,人家埋娘老子哩,咱是没屎事做的了。袁青子说着,就听得电话响,他连忙就掏电话,打开一看,只见有四个未接来电,这些未接来电全都是二堂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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