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电子钟显示为9点35,屋内空空如也。金枝差点哭出来,这么多年了,她还真没如此焦急过,仿佛一个小姑娘被突然丢弃在荒漠里,看不到任何一个亲人。她下决心想报警,她的手颤抖起来,手机差点掉在地上。这时,座机响了。
金枝几乎是扑过去,几乎是双手捧起话筒。
你是阎有余的家属吗?对方是一个陌生的男声。
金枝慌措地答话,啊啊,是的,你是?
我是城东派出所的民警。
金枝心里陡然像插了一刀,啊?老头子出车祸啦?
我们不是交警队,是派出所。
那你们……有什么事?
你家阎有余嫖娼,被我所现场抓获。根据《社会治安处罚法》第66条规定,并考虑他情节较轻,决定对他处以两日拘留和300元罚款。
金枝的呼吸均匀了许多:人还在。
但又很快觉得哪儿不对,声音变得凌厉,你刚才说什么?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就是找小姐。
你们胡说什么?没搞错吧?他那么个人能干那个事?他的秉性我还不了解吗?他……
阿姨,我们能开这个玩笑吗?对方听声音是一个年轻小伙子。
你们怎么关他,他可是……金枝想说出老阎县水利局原局长的身份,但话到嘴边冻住了。
小伙子不一定知道老阎的原身份,但猜到了金枝要表达的意图,阿姨,我们是公事公办,何况现在是在搞行动。
他、他钱包都没带,怎么可能……
钱包可以不带,但可以带钱啊。小伙子笑了起来。
金枝瘫软在沙发上,感觉血管里、气管里、脑子里、胸腔里、腹腔里瞬间塞满了砂子,硌得全身如同万只臭虫在噬咬。尤其是脸上,似乎脸颊、额头、下巴、嘴唇、鼻子、眼睛每个地方都写着“奇耻大辱”四个字,每个字都像一把电钻,咆哮着往皮肉里刺戳。她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跪伏在沙发上,将头埋进两只厚厚的靠垫,让淤塞严重的泪水倾泻出来。
直至感觉全身的砂子都被泪水洗化了,冲掉了,金枝才坐起来,茫然地望着对面电子钟上红色数字的森森闪动。
都到夕阳了,这为老不尊、为人不齿的阎有余还这么“红”一把,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或者说,后面的日子还有脸过吗?今后是不是出门两人都得蒙一个猪肚子?是不是见了熟人老远就要躲在垃圾桶后面?那儿子孙子回来怎么办?是不是要打发这老家伙出去流浪?或者是不是在家里挖一个地洞让老家伙闷在里面不出来?金枝知道这都是自己胡思乱想,于活生生的现实毫无用处。事实上,这事还用想吗?我还可能容忍和这老家伙同居一室吗?还可能给他做饭为他洗衣吗?还可能和他一起偕老至终吗?一看到他怒火中烧咬牙切齿还来不及,甚至一想到他就如蝇入喉恶心想吐,我唯一可做的、应该做的、必须做的,就是等他一回来就用最快的速度去民政局,和他彻底恩断义绝镜破钗分,老死不相往来。
可这些又谈何容易。首先是儿子那一关怎么过?难道赤裸裸地将这丑事向他抖出来?还有,都结婚43年了,人家忙着迎蓝宝石婚,我们却忙着闹离婚,本来没多少人知道的事,还不得搅成满城风雨满街口舌?想想都可怕。
再想想,老阎其实也不是完全十恶不赦,也只有金枝知道他的苦衷和隐情。金枝45岁那年因子宫肌瘤开刀,自此两人就基本成了空壳夫妻。老阎向来身体好,常吹嘘自己是60岁的年龄30岁的心脏,和老朱掰手腕,3秒钟就可以让老朱求饶认输。水满不是不溢,而是溢多溢少溢到哪里的问题,这和活人不可能被尿憋死是一个道理。还想想,老阎这辈子可称得上是父爱如山,自己虽是当老师的,但儿子择校、分班、填志愿、选专业、出国等等,几个人生关键点都是老阎一手操持的,以至于儿子常常夸父亲是给自己最多教益的人。还有,老阎爱做家务,几乎包揽了买菜和交电费水费电话费有线费的活儿,修水管、换灯泡、磨菜刀等等简直是专业水平……
不管是怨他恨他骂他质问他痛斥他,还得他在面前才行才有用,不然再怎么生气痛苦要死要活,除了作贱自己,与他人痛痒毫无关系。
他必须首先站在我的面前。
必须让这老家伙尽快出来。况且,早一秒钟出来就可能少一个人知道这事,为了他,也为自己,更为儿子儿媳。
金枝又看了看电子钟,接近10点。这么晚了找谁呢?既然是派出所抓的,找的人肯定得是派出所或公安局的人,至少要沾上边的人。
一个退休老婆子,生活单调,不问世事,见到警察都绕道的人,哪里有什么派出所公安局的人脉。金枝想了半天,只想到了自己的亲家。儿子儿媳是高中同学,后来一个清华一个北外,又同去美国,在那儿结婚生子,再又回到北京。这一对青梅竹马的金鸳鸯,可以说是老阎和亲家老晏在这个县城最骄傲的资本。
老晏是从县政法委副书记位子上退休的。政法委具体职能金枝不太清楚,但知道是管公安的。有次老晏来家里做客,和老阎边喝边聊,兴头越喝越高,最后比起了当年谁的权力大,差点儿挥起了老拳。老阎说水利局600多号人,全县10多条河流200多座水库都归我管。老晏说,你这算个屁啊,全县公检法司1000多号人600多条枪300多副手铐几十万发子弹都归我管。
金枝找来电话簿,从不多的号码中很快找到了亲家的名字,然后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摁到手机上。在摁通话键的那一刻,金枝犹豫了。她几乎从未打过老晏的电话,有啥事都是老阎与他联系。这么晚了,电话冒失打过去,还不把老晏吓死?再说这破事儿其他人知道可能说两天就过去了,亲家知道了可是一辈子的事,这不是提着屎裤子上门吗?还有,老晏比老阎还早两年退休,整整七年了,他是否还说话顶用鼻子有风?要是到头来丑掀开了,忙却帮不上,那不是雪上加霜油锅添火吗?
可到这份上还能找谁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金枝狠狠摁下通话键。
足足有20秒,电话才通。
这么晚了,你谁啊?老晏显然不知是金枝打来的,语气恼怒。
亲家,是我……海天的妈妈。金枝感到嘴唇有些哆嗦。
老晏愣了几秒钟,亲家母啊,这么晚打电话有急事?
倒不是什么急事,老阎他、他……
他怎么啦?老晏显得很急了,声音也有些颤抖。
他……喝醉了……人事不知,我、我不知咋办。
哦,这是在哪儿喝的啊?你赶快给他榨杯果汁,或给他喝杯牛奶也行,我马上赶过来。
别、别,我自己弄就行。金枝慌了。
没事,打车也就10多分钟。
别呀……哦哦,老阎醒了,叫你别过来……他说他没事。
是吗?他醒了?
嗯嗯嗯,他醒了,说是睡一觉就好,没大不了的事,你们千万别过来……还说,你一来,他就睡不成了。
是吧,那……我就不过来了,明天一早过来,你有什么情况随时打电话。
好好好……金枝感觉脸上挂了一只烤箱。
金枝承认自己的怯懦,或者说这事儿过于强大,儿子、儿媳、孙子就像三座大山,横亘在她面前,让她无法向自己的亲家开口。可新的问题又来了,明天一早老晏过来看老阎咋办?说一句谎言得用十句谎言圆补,金枝感觉头皮起炸,心脏发冲,她赶紧吃两片氨氯地平。她的血压一直有点偏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