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作家苏童,写过一部名为《另一种妇女生活》的小说,借苏州简家酱园的女人生活,解释落魄家族的孤寂与阴郁。昆明陈家的益和斋酱园,在陈老师的记忆中,却充满儿童的快乐喊叫。那酱园前门通向金碧路,后门开在崇善街,靠近现在的市人民医院。酱园的院子很宽大,摆放着几百只大瓦缸,晒晾着大堆咸菜。陈家儿孙众多,堂哥表弟长大,一起相约上学,街坊邻居的同学也多,大群同龄儿童,都爱窜进陈家的酱园疯跑胡闹。
陈老师幼时读昆明侨光小学,那是华侨捐资助建的学校。抗战时大批南洋华侨来到昆明,以南洋机工的身份参加滇西抗战,日本投降后,一部分在昆明娶妻生子的华侨留下,他们的孩子就成了昆明人。
侨光小学由两个能干的女士管理,一个广东人姓梁,一个广西人姓何,她们带来了外国的教育理念与生活观念,讲究卫生,主张强身健体,要求学生仪表端庄,每天进校门,要照镜子,检查双手和手帕。学校在昆明最早提倡讲国语普通话,体育课教的是棒球和拳击。
但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地方,还是陈家的酱园。
蟋蟀在酱园的草丛里鸣叫,麻雀在屋檐下做窝,野猫追击着老鼠,从墙角一闪而过。院里摆放的无数大酱缸和大木桶,最适合隐蔽躲藏。放学的孩子回来,不爱回家,都跑去酱园玩,在酱园的宽大院子里躲猫猫。躲得太成功,让朋友找不到,反倒吓慌了,自己从瓦缸后伸出头,大喊我在这里。
陈老师的一个小学同学,父亲是昆明的名医,长大后继承父业,做了医院的心外科的主任。两人中年相遇,首先提起的话题,还是酱园里的童年游戏。擅长开胸动刀的中年医生,心里装的还是陈家酱园的记忆。他说,你家酱园太好玩啦,那地方好大啊!
酱园的大瓦缸,一般一米四高,口径七八十公分,大木桶并不是桶,是木片箍成的大缸,口径两米左右,也有一米四左右高,常用来泡豆子,这些大缸,全部高过男孩们的脑门。
酱园还用大片空地来堆放木柴,春天来临,野猫在柴堆上打架,相互追逐交配,几个月后,一群小猫窜出,越墙而过,不知踪影。
堆放粮食的库房里,老鼠探头探脑。
有一位酱园师傅,专爱吃没睁眼的幼鼠。
陈老师的父亲,跟绍兴大陆酱园的张老板关系很好,那位绍兴师傅,就是张老板介绍给陈家的酱油师傅。
绍兴师傅是光头,有一个怪名,叫王六九。
陈家益和斋酱园的大师傅是昆明本地人,来自呈贡斗南附近的下庄子村,长得粗壮结实,皮肤黝黑而满脸胡须,像《水浒传》中的鲁智深。这位大师傅姓李,李师傅手下的徒弟,是他从斗南村带来的,大多沾亲带戚。这些人说呈贡话,爱吃咸腊肉和辣椒蘸水苦菜。王六九师傅说的绍兴话他们听不懂,他们吃的辣椒王六九受不了。另外两个做咸菜的小师傅,一个来自曲靖,一个是沾益人,他们与说绍兴话的王六九师傅也不太交往,所以王六九是单独吃饭。
他端一个小方桌,在屋檐下坐好,煮一碗绍兴口味的汤肉,倒了一杯酒,招手把陈老师叫过去。
我有好东西给你看,想看不?王六九师傅说。
陈老师急忙问,什么东西?
王六九咂咂嘴唇,从衣袋里摸出一只铁盒子,慢慢打开,几只没长毛的白色幼鼠,在盒子里蠕动了几下。
什么东西啊?
老鼠。
王六九的绍兴话陈老师不懂,他伸手去摸,被王六九师傅拦住了。只见王六九师傅提着尾巴把幼鼠拎起来,摁到桌上的酱油碟里蘸一下,张口丢进自己的嘴里,咬得齿间挤出一阵吱吱叫唤的声响。
陈老师大惊失色,扭头朝家里逃,边跑边喊,六九师傅吃活老鼠啊!
身后传来王六九师傅哈哈大笑的声音。
有时候,陈老师也去酱园门口的铺子里,看店伙计卖东西。
当时的酱园店铺,并不只卖酱油和咸菜,铺子里除了装酱油的瓦缸和酱菜罐咸菜盆,还靠墙立着几排高大的柜子,柜子有很多方格,里面分类存放着草果、八角、花椒、核桃、花生、白果和芝麻等,另有从越南海防进口的干鱿鱼、海参、鲍鱼之类干海味和宣威火腿罐头。柜台上还出售蜜饯,昆明人爱吃的甜白酒,也由酱园生产并出售。
店里还卖茅台酒。
陈老师告诉我,那时的茅台酒,小罐子包装,土里土气,价钱并不高。据说茅台酒后来涨起的身价,跟一段中国革命史有关。当年红军进贵州,曾从茅台镇带走大批小土罐包装的酒,那酒在长征途中救了不少人的命,为中国革命做出过重大贡献,后来就成为周恩来总理的最爱。所以,中国军队爱喝茅台,是一份共产党的革命传统。
铺子里有一个管账的先生,一个青年伙计。管账先生秃顶,沉默不言,业务娴熟,五十岁仍然单身,对陈家相当忠实。店里的青年伙计姓许,家在昆明海口,他在铺子里做伙计,又兼陈老师父亲的贴身跟班。陈老板的很多私事,都交给他办理,包括带孩子买书包和上公园。
每天中午,酱菜铺会忽然有生意,那些生意都很小,一些做苦力的穷人,会来铺子里买咸菜,三分两分,买勺豆瓣酱下饭吃。很长时间内,陈老师对铺子里卖些三两分钱的东西感到不解。他想,这样做生意,能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
后来,听母亲解释,他才恍然大悟。卖三两分钱的咸菜,有些做善事的意思,做生意不能只图赚钱,也要给别人带来帮助。
酱园最大的买卖还是酱油,酱油卖给街上的餐馆,数量大,客户多,生意稳定。另一个赚钱的产品,是出口量很大的玫瑰大头菜。
大头菜购得多,销得才多,冬天收购大头菜时,都要为削芥菜头的外皮,雇大量工人,那些人是昆明东庄村的妇女。她们是陈家酱园的熟人了,自己带着工具,每年都来,是季节性雇工。削芥菜头多少斤,每天称了记下,最后凭纸条结账,从不拖欠。
大头菜削完,芥菜皮卖给人做咸菜酢,还能收回一些钱。
酱园里的所有活计,由李师傅带着七八个同村的弟子完成。
李师傅的一个徒弟当过兵,眼睛瞎了一只。他负责炒焦糖熬色,喜欢把年幼的陈老师叫到锅边玩,讲些男女之事逗乐。陈老师听得红了脸,他就笑起来说,哦哟像你妹子啰!小姑娘,鸡屎搅面汤,打把东洋伞,嫁给李排长。
晚上无事,他会领陈老师出门玩,买东西给他吃。
陈老师有个奶妈叫杨嫂,直到大学毕业,杨嫂还跟陈家有来往。陈老师大学毕业领到的第一个月工资,46块钱,给爹妈和弟妹一些,再给年老的杨嫂5块钱,全部感恩送完。后来,杨嫂的儿子参军,陈老师跟他继续保持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