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一晚上都处于半梦半醒之间,闹钟响起的时候,他昏沉的脑袋塞满了胡思乱想。他用一只手洗了冷水脸,刮胡子把下巴给划破了。他出门的时候,穿了一件苏晓月给他买的ME City格子衬衫,露出受伤的肩膀,像是穿了袈裟。他的城管制服在他的背包里,到了单位后再换上,下班后再穿着便装回来。他给苏晓月发了条短信,“今天我要去赌场卧底,别联系我。”
刘队的办公桌上,摆了三份报纸。头版头条都刊登了昨晚的冲突。小武成了新闻人物,他的腿不由得哆嗦起来。刘队正在接电话,是报社记者打来的,他们要求追踪采访。刘队说,这事已经报警,我们是当事人,不方便再表态了。刘队挂了电话,又有电话打进来,他拿起电话,直接挂断,然后将话筒撂在了一旁。紧接着,他的手机又响起来,他不耐烦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将手机关了。
“昨天晚上为什么要回避?”刘队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一脸愤怒地瞪着小武,“你知不知道回避采访,在记者看来,是我们心虚?”
小武低声说:“队长,我错了,下次再也不犯这样的错了。”
刘队一巴掌拍在桌上,“下次?还有下次?这事弄不好,我这队长都得跟着你们这群蠢货完蛋。”
小武额上直冒冷汗,想起昨晚的逃跑,他觉得“蠢货”这个词骂得对。“队长,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小武问。
“马上去医院!”刘队指着门外,“记者是不会罢休的,所有的市民都在看着,我们不能输于舆论战。”
区里的领导已经作了指示,一定要严惩打人者。他们唯一有利的是小武也受了伤,可是他却在记者的镜头前跑掉了。舆论一边倒,所有的矛头都对准城管。
如今,小武成了城管打这场舆论战的棋子,他在去医院的路上,苏晓月打了电话来。他没接,任手机一直响着。然后,她发了一条短信过来:恭喜你,上报纸了。
小武感觉心脏被人重重捶了一下,喘不过气来,他用手捂住胸口,继续朝医院赶。路边那些卖早点和水果的小贩,看到他过去,推着车拼命地跑。那些给了钱的顾客,在后面边追边骂,然后一回头看到小武,便停止了骂声。小武低着头,匆匆朝前走,他走进了医院的门诊楼大厅,感觉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他刚才忘记换下制服了。
“我想住院,”小武对医生说,“我感觉头昏,呕吐,可能是脑震荡。”
医生开了单,让他去做检查。可检查的结果是,他无需住院。
“我要住院,”小武急了,“必须得住。”
医生不解地看着小武,想了想,然后讥笑着给他开了住院单,“先预交一千块吧。”小武在高兴之余,却又有些心疼。他只顾着弥补自己的过失,却忘了问这住院的费用算谁的。他一住下来,就给刘队发了短信,告诉了医院和床号。刘队回复:记者马上会过来,你先准备好。
小武很紧张,像一个临时赶去救场的演员,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镜头并说出正确的话。他按了铃,一个高个子的护士推门而入。“我的药呢?”小武问,“为什么不给我输液?或者给我上个呼吸机?”护士一听就笑了,“你以为这呼吸机是口罩啊?想上就上?”但笑过后,她还是答应再去了解一下他的治疗方案。过了一会儿,护士进来给他输液,那是葡萄糖注射液。
手机短信响起,又是刘队发来的:我们来了,马上到,准备好。小武闭上了眼睛,整个人作昏迷状态。他听到病房的门被推开,听到相机快门的声音,还听到记者向他提问。他慢慢睁开眼睛,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但没有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除了肩上的刀伤,还被打成了重度脑震荡,”刘队适时当起了新闻发言人,“为了市容市貌,我们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和不法商贩作斗争。和小贩们相比,我们才是真正的弱者。他们被打了,全社会的人都在辱骂我们,可是我们被打了呢?大家都在叫打得好!我们也是人,我们希望大家能够体谅我们的苦衷。”刘队越说越激动,把病房当成了新闻发布会现场。“说了你们也许不信,但确实是事实,”刘队说,“打人者,确实是临时工,今天已经被开除了。但是,该他承担的责任,必须追究到底。”有记者忍不住笑了出来,但小武知道,“临时工”这种说法,并非空穴来风。真正有编制的城管,谁愿意冒着丢饭碗的风险,冲锋陷阵,去和小贩打架?也就只有那些想争取转正的临时工才会在老百姓的唾弃中奋不顾身。
第二天的报纸,小武的受伤的形象仍然占据头版,照片上的他,闭着眼睛,奄奄一息。“说了你们也许不信,又是临时工干的”这句话被人做成了新闻标题,通过微博发酵,城管的形象再一次大跌。但面对舆论的谴责,城管们却麻木了。新闻需要追逐热点,像城管打人这种事情,是不可能长期占据焦点位置的。所以,该骂娘的骂娘,该掀摊的照样掀摊。
做了两年城管,小武第一次被推上风口浪尖。他心有余悸,又开始陷入了职业的焦虑之中。两年前,小武大学毕业。他的父母根本不知道高校扩招意味着什么。原本成绩一般的小武竟然考上了大学,这事曾经轰动了全乡。四年的时间,他们那挺起来的腰一次次累弯下去,终于熬到了小武毕业。可是小武却告诉他们,不想回老家去工作。“老家那边太偏僻,没有大的发展。”他在电话里如此告诉他父亲。父亲罗列了一堆家里的困境,但还是支持了儿子的选择。小武开始奔忙于这个城市的人才交流市场或各用人单位之间,但他此时才发现,他学了四年的专业,跟工作没有半点关系。而他的父亲,总是问同一个问题:你分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工作?
终于有一天,小武告诉父亲,他分工了,在执法局工作。
执法局是个什么局?跟公安局差不多?
小武说,差不多吧,都是穿制服的。
小武每个月往家里寄钱,减轻家里的负担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让父母能够在别人面前挺起腰来。父母的腰挺起来了,小武的腰却弯下去了。他的信用卡债台高筑,每月发了工资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银行存信用卡的最低还款额,然后继续刷卡、取现。他害怕逢年过节,除了寄钱回家,还要给父母买衣服。幸好队里在年节时总是很忙,让他有了不回家的理由。
因为受了伤,小武被批准在家休养。他向刘队提起自己之前垫付的医药费,刘队却说,“你先回去休息,这事我们研究一下。”卡上那一千块,是他从牙缝里省出来,打算给苏晓月买生日礼物的。可是现在,他已经打不通苏晓月的电话了。她给他发了短信:不要再打电话来了,你这个骗子。小武想跟她解释一下,可又觉得自己确实是不折不扣的欺骗,没话可说。他回了一句:我就是城管,怎么了?总有一天,我要让你改变对城管的印象。这条短信发出去,像是发到了外太空,再也没有回音。
那是中午时分,马路像一条刚刚疏通的大肠,车辆能够顺利通行了。两边的街道上,各种小贩见缝插针地摆摊,卖烧烤、卖鞋子、卖手机挂件、卖假LV、卖水果……人们从这些小摊前侧身经过,满脸的不耐烦。小贩们一边观察着过往行人,欲从中发现商机,同时还要留意着更远一点的地方,小心城管从天而降,被杀个措手不及。当然,小武是深知他们的装备的,他们往往会有一张能够在数秒之内收起来的帆布,在城管来临之际,像变戏法一样,收走地上的东西。每次看到这些小贩,其实他都会心生恻隐,但屡次三番取缔无果,成天打游击,又不由得让人愤怒。
小武给他的父亲打了个电话,问及家里的近况,说是在收苹果,水果贩子给的价格低,他找了拖拉机准备拉去城里自己卖。小武说:“小心点。”他父亲问:“小心什么?”小武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小心那些城管,”他说,“眼睛放机灵一点,见势不妙,要跑,不要硬顶着。”他说完这句话,眼泪溢出眼角,前路变成一片模糊。
这一路上,小武都在给人打电话。他挂了父亲的电话,又打给他的一个同学。两人好久不联系,第一句话就是问工作的事,小武说:“瞎混着呢。”对方就哈哈笑,然后告诉小武,他已经考上公务员了。
小武也是考过公务员的。他不惧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艰辛,挑灯夜战,但是,却从来没有上线。他放弃了,他承认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像他能长跑,别人不能一样。他知道,如果继续考下去,他的运气并不会比范进的好。所以,他像一滴水投身大海,加入到了找工作的大军中。当他在各种工作岗位前碰得鼻青脸肿,他遇见了城管招聘临时工。喜欢体育运动的小武,正好适合这份工作。他最初的想法是骑驴找马,可是进入这个行业以后,他发现了另外一种可能:在临时工众多的城管队伍里,如果能转正,他同样可以成为有编制的人。在城管这个行业里,编制也是临时工的诱饵,它让更多的人努力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