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砂汉发现门前的桂花树今年已经是第五次开花了。这棵桂花树是黄砂汉出生那年春天父亲种下的,如今已经生活了71年,她还是那般繁荣昌盛,相当于人18岁的年龄。但在黄砂汉的记忆中,这青春年少的桂花树,年开花高达五次的情况,从来没有过。
“看,桂花又开了!”黄砂汉抬头指着树枝大声地说。他想让所有邻居和经过的人都知道,只有他黄家门家的桂花树生命力才有如此旺盛。
“它当然要拼命地开,不然就没有机会了!”声音从不远处飘来。黄小峰手里提着一只三四斤重的大王八,他走着非正规的方步,一边摇晃着脑袋。黄小峰在得意的时候喜欢摇晃脑袋,这一点沱巴街上所有人都知道。今天黄小峰得意什么?难道是他手中那只探来探去的王八大龟头?
“你买王八干什么?”黄砂汉对走到身边的儿子说。
“给你补补身子。”
“我从没有亲眼见过这么大的王八。王八太大了,一定不是好东西。现在的人什么不能弄假,鹅卵石也能弄成鸡蛋。”黄砂汉审视黄小峰手中的王八。
“爸,你这就是外行了,王八越大,说明生长期越长,吃了越补。”黄小峰手指弹弹龟背,然后戏弄王八的大嘴。
“你刚才说什么?桂花没机会再开了?”黄砂汉目光再次飞到桂花树上。
“房子要拆了,沱巴街以及周边要改造,这棵老桂花树也要砍掉。”儿子朝家里走。
黄砂汉说:“沱巴街好好的,为什么要拆?旧城改造好还不到一年,这政府也真能折腾!”
黄小峰已经进了屋,黄砂汉敲敲窗户。黄小峰走过来,对窗外的父亲说:“你有何感想?”
“老子感想大了!市长脑袋是不是塞进桂花了?”
“爸你说,沱巴街有上海南京路漂亮吗?有北京长安街漂亮吗?有巴黎纽约漂亮吗?有它们上档次吗?”
“这倒没有。”
“所以,市里区里狠下决心,要把这一带建设成高尚小区,集住宅商业金融于一体。到时候你就看吧!”
“房子拆了,我们住哪儿?”
“这个你不用担心。据说可以回拆。我们现在住一楼,回迁后就可以住楼上了。住他个十楼八楼的,踩踩人家!”黄小峰将王八丢在池子里,加上盖过王八半个身子的水。王八头时而埋在水里,时而举在空中。王八是两栖动物,这方面比人强。
“老爸,你回来说话。”黄小峰关上窗户,露出兴奋的表情。
黄砂汉在回来的路上,碰上了老聂头。他们是关系比较好的麻友,常联合起来整治牛皮大王谢老头。因此谢老头在牌桌上总是接二连三地放炮。老聂头住四楼,拆迁的事要不要告诉他呢?都是沱巴街的老住户了,习惯了这里的一草一木,突然要拆迁,没几个人受得了。黄砂汉正犹豫时,老聂头说话了:“黄老头,刚才我看见小峰给你买王八了,你又没老伴,吃那王八干什么?你现在是和尚的卵子——空大!”
“你个老聂头,从来就没有个正经!”黄砂汉擂了老聂一拳,逃回了家。
“凡是积极配合政府拆迁的,能够享受很多优惠条件。政府要做的事,谁也别想阻拦。还不如积极配合。其实政府都是为老百姓考虑的,领导往往站在一个很高的位置看问题,他们想得比普通人多,看得也比我们普通人远。这就是所谓的高度、宏观。”黄小峰给父亲递了一支烟,“我希望你在拆迁问题上,能拿第一,成为沱巴街人人学习的榜样。”
黄砂汉目光钻到窗外,落在那棵与自己一起成长的桂花树上,心想:桂花树还处于青年期,我却老了;可是年轻有什么用呢?她就要被砍掉,生命就要结束了。她今年开五次花,实际上在暗示着什么呢?
黄昏的时候,黄砂汉还是把拆迁的事告诉了他的伙伴们。黄砂汉的话,他们信。因为黄小峰是玫瑰区计生局干部。虽然计生与拆迁像冬瓜与柳树不搭界,可黄小峰毕竟是机关里的人,消息一定很准确。
一辆东风牌卡车停在桂花树前。清晨的太阳铺在沱巴街上,过于明亮的阳光令人感到压抑晕眩。搬家公司的人进进出出,积极地往车上搬家具。黄砂汉站在一旁与老聂头、谢老头等街坊们轻轻说着话。他们都有些伤感。据黄小峰说,这是一项重大且庞大的工程,总框架完工可能需要三四年时间,能够真正回迁就在四五年以后了。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了,也许这一别就是永别了。
“你往哪儿搬?”大家都反复问黄砂汉。
“东郊。”黄砂汉说。
“东郊大了去了,具体在哪儿?”
具体在哪儿,黄砂汉也不知道。租住的房子是黄小峰一手办理的,以后有关拆迁的事,黄砂汉也不想插手。事情办得越多,烦恼也就越多。
“怎么说搬就搬呢,你也过于积极了!”他们用友好的口气指责黄砂汉,心里都是空空的。他们暂时还不知道往哪里搬,是住政府指定的租房过渡,还是自己找地方过渡,心里都没底。
不到半个小时,黄砂汉120平米的三居室就空空荡荡了。算算,黄砂汉在这套房里住了12年了,感情很深呢。黄砂汉在71年的岁月里,见证了沱巴街的所有变化。沱巴街以后变成怎么样的一个漂亮和档次,黄砂汉想象不出,他的想象力十分有限。
黄砂汉深情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家,低声说:“老伴,我这就正式搬走了。你回到这里了吗?如果回来了,就跟我走,不然,你找不到我们的新家的。”黄砂汉面对家后退,一直退到桂花树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绸带系在桂花树上,哭泣道:“永别了,我的同龄树!”
汽车发动了,黄小峰催黄砂汉快上车。黄砂汉向伙伴们挥挥手:“去玩啊!”同伴们纷纷举起手:“你也常回——”突然停住了,他们突然记起这里将很快成为一片废墟,再慢慢地变成另一个模样。他们举着的手一只只下垂,分别擦拭涌出来的眼泪。
新家在东郊黄莺岩小区。在黄砂汉记忆中,黄莺岩小区是桂城最早的小区,当时虽然也叫小区,但根本没有物业管理一说。他还记得当时这里最突出的问题是自来水供应不上,居民用水还是抽地下水,还得下楼挑。房子的价格也很贵,零售每套房子要三四万呢。20世纪80年代中期,有几个家庭拿得出三四万呢!最后大部分卖给了单位。因为各种配套设施跟不上,居民们的意见很大,就反映到新闻单位去。桂城晚报对黄莺岩小区的批评最为严厉,那个叫金成的记者一连写了五篇报道,在市民中产生过很大反响。市政府非常重视,帮助解决了很多问题。可是由于问题太多,有的问题就再也无法解决了。就像已经煮熟的鸭子很淡,再加盐也不会进味了。关于那组报道的报纸,黄砂汉收藏过十来年。黄莺岩小区的“光辉”历史,深深地刻在黄砂汉的脑袋里。
快二十年了,黄砂汉还是第一次进入小区,他曾经多次产生过到黄莺岩小区游玩的念头。有一次,他对麻友老聂头说:“明天,我们上黄莺岩小区玩去。”老聂头马上拒绝了:“不去,那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不知为什么,黄砂汉脑海里就时不时地闪出想象中的黄莺岩小区。很多次,当他看到晚报记者金成写的某篇通讯报道,而新闻发生地他又不熟识时,就把新闻发生地强拉到想象中的“黄莺岩小区”。在他的这个“黄莺岩小区”里分别发生过凶杀案、强奸案,也发生过腐败分子集体裸奔事件。在每年纪念抗战胜利的日子里,沱巴街上常出现组建“反奸团”奔赴日本的声音,黄砂汉也宁可把这些过激青年归为黄莺岩小区人。你听他怎么说:“只有黄莺岩小区的青年才这么没文化!”黄莺岩小区就是黄砂汉心中脏差乱愚昧落后的代名词。
这些年来,黄莺岩小区糍粑一样粘着他的心。不曾想,多年后,这个让他厌恶的小区竟成了他生活的地方。
卡车经过近一个小时的行走,终于来到了黄莺岩小区。
“操,这就是黄莺岩小区!”黄砂汉叫了一声。现实中的黄莺岩小区与他想象中的黄莺岩小区相差甚远,规模布局都不一样,周围的景色也完全不同。楼房的确很破旧了,外表都像没洗脸的孕妇。但这些都不是他想象的那种差样子。小区里的路四通八达,零乱地停放着板车自行车人力三轮车和农用汽车。
“这里像个乡镇集市。”黄砂汉说。
司机接上话,说:“本地居民都搬走了,现在住着的都是外来务工人员。你怎么会租这里的房子?”
“便宜。这里是全市最低价。只是过渡而已,四年后,我们就搬回沱巴街了。到那时沱巴街会成为商业金融中心,更上档次了。”黄小峰说。
黄砂汉附和了一句。
看着这块陌生地和在街道上行走的外来人以及横冲直撞的黄狗,黄砂汉心像棉花一样飘浮。
住房在二楼,是两居室。黄砂汉的家具一下就把它们塞得满满的。“要不是你东西多,我想为你租一居室呢。”“一居室好,一居室更省钱。”黄砂汉心里堵堵的。
黄小峰说,“老爸,你满意吗?”
黄砂汉机械地点头,咬着牙说:“满意,非常满意啊!”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白米雪和奇奇来了。你应该很快就猜出来了:白米雪是黄砂汉的儿媳,奇奇是黄砂汉的孙子。白米雪带来了半熟菜,一来就拖地擦窗户整理房间。黄小峰接过半熟菜下厨房。
一家人的乔迁之喜过得简朴而隆重。这隆重主要是白米雪带来的。白米雪说了很多关心黄砂汉的话,还为他买了一个小灵通。黄砂汉从来没有用过手机小灵通之类,猛然拿在手上并且在儿子儿媳的指导下使用了一次,感到有些新鲜和兴奋。老头子一高兴,乔迁之喜就出来了。黄砂汉暂时把心里的不快忘掉了。
儿子一家离开后,黄砂汉走到阳台上。他看到的完全是一副陌生的景象,楼前没有桂花树,什么树也没有;楼与楼之间相隔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对方窗台似的。地上跑的也不是来往的小车,而是人力车农用车,行人不再是城市人,变成了乡下人。整个小区都住着外来务工人员,这在桂城恐怕绝无仅有。黄砂汉此时又埋怨起黄小峰来。租什么地方,租多大的房子,总得跟老爸商量商量呀。黄小峰这种操心过头的行为,让黄砂汉备感委屈。
黄砂汉走到楼下,他对一个走过来的民工说:“到市中心坐几路车?”民工说:“你是怎么来的?”黄砂汉说:“坐车来的。”“你是怎么来的,就怎么出去呀。”民工迈开大步,从黄砂汉面前走过去了。
不远处有一个小卖店,黄砂汉走过去,“请问黄莺岩在哪里?”守店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一眼就能看出,她来自乡下。她警觉地看着黄砂汉,小声地问:“你说什么?”黄砂汉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她面无表情地说:“这里就是黄莺岩。”她说的普通话不好,但黄砂汉还是听懂了。只是不知道她来自哪里。黄砂汉说:“我说的是岩洞,黄莺岩洞。”她摇摇头。比较起桂城其他岩洞,黄莺岩是一个知名度非常小的洞,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知道。既然是个洞,一定有它特别之处,比如应该像黄莺。找到了岩洞,黄砂汉准备请他的麻友们来玩。
黄砂汉在小区内漫无目的地走着,天居然就暗了下来。现在到了仲秋,桂城的天开始黑得早是可以原谅的。此时,一丝小雨从头的上方飘下来,秋风紧跟着刮起来。眼前就更暗了。黄砂汉眼前花花绿绿的。他迷路了。在这个杂乱但并不大的小区里迷路,黄砂汉认为是一种耻辱。他在匆忙来往的行人中停下脚步,大人唤小孩的声音和狗吠声此起彼伏,他真切地感到置身乡下。要是真的在乡下,倒好了。一座村庄就是一个整体,让人踏实。可眼下,他好像到了千里之外的地方,这个地方让人恐惧。
他努力地回忆着行走的路线。可是脑中的行走图却像线团一般乱糟糟的。他越想越糊涂了。
“那个小卖部在哪里?”黄砂汉向一个过路人求助。
“哪个小卖部?”
黄砂汉说了一大通,并用手势作辅助。过路人不理解他的话语和手势,黄砂汉很着急和气愤。过路人说:“你这个外地人好奇怪!”
望着过路人前去的背影,黄砂汉说:“到底谁是外地人?”想想,觉得自己确实是外地人。
雨不大不小地下过一阵就停了。地下要湿不湿要干不干,行走在上面,你可能有些尴尬。小区里没有一盏路灯,那些骑自行车和蹬三轮的,把车弄得很快,你稍不注意就会被撞上。黄砂汉一边想,明天应该给盘记者打个电话,让他再写一篇黄莺岩小区的批评报道。
黄砂汉在小区里转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找到自己住的地方。他便给黄小峰打电话。黄小峰说:“具体哪一栋,我没在意。但是你住在二楼,一楼有一个坑,坑里有沙土,以及某个人的排泄物;沙坑旁边有一盆枯了的美人蕉。一楼过道上写着一行粗体毛笔字:‘想打炮,请拨打电话×××××××’。”黄砂汉记住了黄小峰的话,再次寻找起来。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黄砂汉肚子饿了。前面正好有一个用篷帐搭起的大排档。还未接近,他就闻到了一股恶臭。可是来这里的民工们吃得欢天喜地,还吵吵闹闹地划拳斗酒。他们的话,黄砂汉听不懂。他们用自己的方言说话和划拳,在不卫生的环境里吃着低劣的、完全可能不卫生的食物。黄砂汉立刻倒了胃口。唉。他接连叹气。他不讨厌民工,但会取笑他们不讲卫生。他很可怜他们。他觉得更有理由打电话给盘记者了。应该现在就打。
黄砂汉掏出小灵通。面对小灵通他脑子突然就一片空白,刚才还打了一次,现在却全忘了。他一边拍打着脑袋,一边胡乱地摁着按键。他弄了半天也没打出一个电话。中午在试机时,都是儿子一家你一句我一句教的。现在儿子儿媳孙子的声音猛扑过来,撞得他脑袋嗡嗡乱响。他回头看了看棚子下一张张可怜又陌生的脸,求助的念头就灭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