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楼,是一座小村庄。现在看,连一点楼的影子也找不到了。
不过,和药都这地界其它以楼题名的小村庄有所不同。这里在三百年前,或者二百五十年前是有过楼的,而且与一般富人家盖的楼大不相同。现在的钱楼原先叫什么名字已无人考证,反正老辈人代代相传说至少在三百年前,肯定不叫钱楼,不是杨村就杨岗或杨店什么的。大概在七十年代,不是七三年就是七四年吧,乡里修砖碴路时,全村男女都到村后河滩的老槐树林里去挖碎砖烂瓦。像传说一样,这片林子过去就是楼群,人们从地下挖出了足够铺五里砖路的碎砖烂瓦。是开挖的第二天吧,有人竞从地下挖出了一堆内有铜水凝聚的陶罐,接着许多人家也都挖了出来。当人们拿出一副要发财的架势大挖时,村里年纪最大的一位老人开了腔:千万不能挖。这些年,咱钱楼几百口人安安逸逸靠的就是没动老辈留下来的东西。挖出来,祖宗是要不安的。
钱楼人不姓钱,一色的姓杨,据传是大宋朝杨家将的后人。大约到了明朝天启年间,杨家后人又繁衍出几个人物,一家有七个儿子,全是以武著称,加上他们父亲的一个干儿子,就又以“七郎八虎”扬名中原地带。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七郎八虎竟盖起了铸钱楼,私铸铜钱。到朱熹宗得到呈报时,这弟兄几个已经了不得了,在村前修了响马场,在村西挖了宽百步、深三丈的寨沟,村东村南修了高三丈的“城墙”,加上北面的龙湾河,整个村庄成了西北倚水为屏,东南以墙作障的易守难攻之地。整日间,九州的绿林侠士谈古讽今,比武饮酒于其间。何以能如此威风,这帮兄弟一不抢,二不劫,只因有座铸钱楼。
话说,这天早朝,朱熹宗看罢药都知府呈来的奏章,大发雷霆,即派兵三万奔钱楼而来。结局不说便知,杨家“七郎八虎”和众绿林好汉终敌不过朝廷大军,最后只落得村民遭难,钱楼被焚。杨家兄弟从此归隐何处,便无从知晓。
大约一百年后,这片废墟上来了一位姓杨的落难中医,自称是“七郎八虎”的后人,但也无啥凭证,在此栖身繁衍下来。二百年来,并未见发达,但终又生养成有五百多人的村庄——钱楼。
交待这些并不多余,是一场戏的戏帽,一本书的前言,没有这几百年来的岁月积沉,就肯定没有钱楼近代的无限风光。到此,这篇小说的主要人物该出场了。
首先出场的该是杨敬庵老中医,不过他并不是主人翁。主人翁是他的义子杨德泰。
杨敬庵是生于乾隆扬名于光绪、宣统年间的中医,有多少人从他手中死里得生他自己也说不清,只从光绪元年人们为他立的“医德”牌坊就可略知一斑了。古语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杨敬庵杨老先生偏偏无儿无女,先后娶了三房女人也是枉然。他自己认了,认准是先祖要他赎罪的,整个钱楼上百户人家,为何就他无儿无女呢。但他依然行医积德,自信终会有善报的,哪怕到了阴间。
光绪六年的正月十五,天一亮,杨敬庵就被人用独轮木车请了出去。当家家户户红灯高挂花炮齐鸣的时刻,才出了那难产妇人的家门。坐在吱吱吜吜的独轮车上,杨敬庵十分快意。能不快意吗?今儿是正月十五小年节,况且又救了三条人命。
独轮车推到钱楼东门时,杨敬庵忽然听见一个幼儿一停一顿的哭声。跳下车来,借着村中灯笼的红光,只见一只烂筐中,一个破衣烂衫的幼儿在有气无力的哭着。杨敬庵提衫蹲下,小心地抱起幼儿,随吱吱吜吜的独轮车向家中走去。
杨敬庵到家时,节日的高潮尚未到来,老伴正等着他送灶君上天呢。一见他手中抱着一个灰头灰脸的孩子,惊得张开嘴好一阵没合上。
一家人半个时辰的忙碌,幼儿光头净脸的在老伴手上东瞅西瞅个不停。这孩子挺机灵的,杨敬庵终于一脸微笑地睡去了。
长大后,杨敬庵给他取名杨德泰,收为义子。
光绪二十六年。正月十六,正是杨敬庵老先生义子杨德泰的大婚之期。
在药都钱楼一带,杨敬庵老先生虽称不上富甲一方,但行医坐诊大半生,自然也是殷实人家。儿子杨德泰因聪颖好学且记性过人,十六岁便熟知百病千药,随父亲出诊行医。杨敬庵精心点拔,二十岁便名扬四乡。前来求婚的人更是迎来送往,踏破门槛。杨德泰自有主张,暗地发誓非名扬千里,富甲一方不娶。怎奈,父亲杨敬庵求孙心切,只得遵父命与药都城内的名医只道存的千金一只素娟小姐换了生贴,择了黄道吉日。
春节刚过,东西村的贤达人士就自告奋勇地来到杨家:“杨先生,大公子的婚事交我们操办吧,你只管端坐堂屋等着新人的叩拜了。”杨敬庵没有推辞,从屋里提出红布包着的白银往桌子上一放:“老朽拜托了,这也是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图个吉祥、热闹、排场。”
正月十六这天,雄鸡刚叫,钱楼一行六船人燃着鞭炮,顺龙湾河入涡河而去。六条满载嫁妆的红船刚到村后,去城里迎亲的八抬花轿和两班唢呐便起轿出村。嫁妆走水路,新娘走旱路,这是钱楼沿习百年的老规矩了。村后龙湾河头尾相连的船只遮住了淙淙流淌的碧水,村前响马场黑压压的站满了人群,百鸟朝凤的唢呐声悠扬悦耳,震天动地的三眼枪不时响起。人们被这迎亲的场面沉醉了,不时翘首向东盼着八抬花轿的影子。
花轿终于到了钱楼。乐声四起,鞭炮齐鸣,神采飞扬、披红挂彩的德泰打开轿门,新娘素娟被左右两位喜娘挽着向堂屋前的天地桌走来。缓步慢挪间两位头脸俊秀的妇女手端盛满麦麸、红枣、桂圆、花生、百合的竹筐,向新娘头上边撒边唱:
一把草、一把料,撒得牛马欢欢叫;
一把枣、一把圆(桂圆),撒得早生贵子做状元;
……
新婚过后,杨德泰更是意气风发,医术也日趋于精。杨敬庵老先生不再出诊,在书房中著写《杨氏医典》之书。此时的老杨家真乃人间胜景,媳妇贤淑乖巧,儿子医名正盛,老人赏花著书。第二年儿媳素娟生了个女孩,德泰倒不在意,俗话说有地不愁苗,有女不愁儿,况这孩子又生得俊秀可爱,见儿子儿媳小俩口欢欢喜喜的,杨敬庵也高兴起来,以村前芍药花相喻,给孙女起名为紫芍。紫芍三岁时,德泰又得一女,杨敬庵仍以芍花相喻,起名红芍。红芍四岁时,德泰又得一女,杨敬庵还以芍花相喻,起名粉芍。但此后不久,杨敬庵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了,终于在这年的腊月间去世。
父亲杨敬庵去世后,德泰一段时间内似被人抽去了脊梁,人儿蔫了起来,整日间醉醺醺,昏沉沉的。知夫莫过妻,素娟最知丈夫的心事,每次回娘家药都城必去送子庙拜观音。有了儿子,丈夫自会振作起来。天不遂人愿,第二年又生下了女儿白芍。德泰自然更没了精气神,虽然素娟多次劝他再娶一房,但他仍打不起精神来。
也就是在这当儿,他神使鬼差地信起了美国人陆克斯林传的洋教。万事不就讲个因缘吗,就是这信洋教给德泰的人生重铺了一条新路。
人呀,就是这么回事。要是该着你发财,嘿,出门就能拾到白花花的银子。这不,德泰发达的日子说到就到了。
信了洋教,德泰就在药都城置了一个四合院,把素娟和紫芍、红芍、粉芍、白芍四个女儿接到城里,并临街开了个“德泰药斋”。德泰渐渐有了精神,除坐诊外就与陆克斯林唱赞美诗,探讨《圣经》。妻子素娟更是高兴,丈夫虽说信了洋教,但靠医术仍能日进数银,且又恢复了新婚时的风采。
陆克斯林也通医术,结识杨德泰以后更迷上中医,不久便邀上海美国租界的医生朋友来药都游玩。药都虽是中原小城,但交通便捷,尤其是水路。顺涡河入淮河经洪泽湖直逼长江,然后取道镇江、扬州顺流而达上海。也正是凭着这条水路和另一条向西经开封到郑州以至山陕的水路,才得以成为豫、皖、鲁、苏、山、陕、冀、鄂八省物资集散之地和全国四大药都之一的。
陆克斯林在药都不仅为这里的风土民情所动,更被这万药集散的药都市场所喜。他是一个医生,也是一个经营中国草药的商人,而这药都正有“走遍中国买不到的草药这里能买到,走遍中国卖不掉的药这里能卖掉”的美誉。陆克斯林走前,让杨德泰代为收购芍药,德泰也不推辞,他早想从商,少年时就立下了挣得大钱,让钱楼人见识见识的志向,何况骨子里还流淌着生父从商的秉性。
药都的芍药中国第一是早有名分的,就是今天翻开字典、词典、药典仍有以药都毫州命名的芍药——毫芍。作为药都,种药之风自古有之,尤以芍药为甚。“小黄城外芍药花,十里五里生朝霞”,一诗就是最好的写照。不足一月,德泰便替陆克斯林收了一船芍药,然后告别妻女与包万德一道择船直驶上海而去。
船到上海码头,陆克斯林立即把货装上去美国的邮轮,陆克斯林能赚多少钱,德泰说不清楚。陆克斯林给了他二百两银子的酬金,两千两银子的定金。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说:“杨先生,货到上海码头,我按你收购价的一倍给你银子,货越多越好。”
一月后,德泰搭船回到药都。第二天便摘去“德泰药斋”的招牌,乘船顺龙湾河回到钱楼。中国芍药药都最好,而药都的芍药钱楼一带更佳。钱楼方圆三十里,地是红砂土,专啃芍根的地老虎难以生存。这地老虎形如白蚕,喜吃药根,作为芍根的芍药偏偏怕这虫的啃咬。半月之内,德泰便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和陆克斯林的定金在钱楼一带收了两满船。
这一次,仍是一路顺风地到了上海码头。德泰赚到了一笔令他吃惊的银子回来后,没有再火烧火燎地收购芍药,而是把妻女接回钱楼,过起了安泰的日子。德泰满足了吗,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但他正以退为进地运筹着更大的事业。况且陆克斯林回到美国,一年以后才要货呢。
你别说,德泰这人身上还真有戏。他赚了这笔大钱,却感到脑子里很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喜鹊在门前叫他也心烦。这可急坏了夫人素娟,估摸不透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啥药,兴许还是为了没有儿子吧。
“德泰,你也别自己折磨自己了,再娶一房,一准能生个儿子。”
“你想的是啥呀,你还生不出儿子?我就不信这个邪。”德泰一脸不耐烦地说。
从此,素娟再没提这事。
一天德泰突然把素娟和佣人李妈召集到堂屋,宣布了一个谁也没料到的决定:“从明天起,我要在西厢房读书三月。除一天送三顿饭外,谁也不许进来。”
这架势颇有点古人科考前的味儿。
三月之后的一天,他又让家人一阵惊奇,在堂屋条几上,父亲杨敬庵的牌位前焚了香行了大礼之后祷告道:父亲在天之灵别怪孩儿德泰不孝,我要弃医从商,以振杨家昔日威风……
第二天,德泰便叫人去河南太清宫请来父亲的徒弟陈秋儿。陈秋儿年长德泰十岁,自然也学得一身本领,在河南颇具医名。陈秋儿自知德泰的能力水平,推杯换盏之后,朗声应允:“德泰贤弟,我能助你一臂之力,师父大人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
不久,德泰一家又乘船返回药都城。
又几日,“德泰药行”的金字招牌便在药都挂了出来。
“德泰药行”的开业,令药都众多商号唏嘘赞叹不止。开业的前三天,药都所有商号几乎都接到了邀请,因这邀请是在《药都报》上刊出的。
尊贵的药都各商号、客栈同仁:
德泰药行兹定于民国三年正月十六开业,敬请诸位屈驾光临,敝行备薄酒恭候。
另,凡见此函者勿论其它,均为请到的贵宾。
大礼叩谢!
杨德泰
民国三年正月初三
杨德泰这一招是策划中的造势,这势子造得是大,那天来赴宴的不足千人,所收贺礼惊人。药都人讲的是一个面子,没有盆口大的面子不敢赴这个宴。但来赴宴的也不乏引流卖浆、车夫走卒之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德泰高明之处还在于他能斥百两银子通过岳父大人只道存请来县长张东升,这不能不叫人刮目相看。
开业这天高朋满座,贺声连绵,尤其是县长的祝贺和杨德泰的道谢声。
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一天终于过去了,陈秋儿拿来账房先生算过的礼单交给德泰过目。德泰接过来没用眼扫一下就扔在桌上:“收贺礼多少?”
“贺礼及贺银计壹仟二百两,而费用是壹仟四百两。”瞅着德泰的眼睛,陈秋儿惴惴地答道。
“我原打算赔上千两银子呢,就是赔上千金也值,你说是吗?”说罢,德泰朗声大笑。陈秋儿放下心,也附和着笑了起来。
广告做得好,生意自然就来了。不足十天,六船芍药就起锚扬帆直抵上海。这一次,是杨德泰与陈秋儿一同去的。
船到上海码头,杨德泰对陈秋儿豪爽地说:“陈老兄,这次来就是让你与陆克斯林接上头。以后,货由我在药都收,由你往上海送,赚钱三七开,赔钱是我的。”
“德泰老弟外气了,我帮你不图别的,能养家糊口即可。要知道,我是杨老先生的徒弟啊,师徒如父子,我俩与亲兄弟相比还有啥两样。”陈秋儿自然是受宠若惊,但仍万般推辞。
“俗话说,皇帝还不白用人呢,何况以后生意上的事全仰仗你呢,万勿推辞为是。”
陈秋儿也是个聪明人儿,三次上海的往返,他又替杨德泰开了条新财路。
“德泰,我在上海溜达过几趟后又看准了一个大财路。”陈秋儿一脸的深沉。
“陈老兄请讲讲看”。杨德泰不动声色。
“依我看,每次由上海返回时不如捎带些洋布、洋油或其它的时新货。我核算了一下,不比去时送芍药的赚头小。”
“我也正寻思这事,下次去就由你用贷款采购赚钱的时新货。这趟回程货赚的钱我们对半分,赔钱依然记在我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