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神色很慌乱,她说:这个不得好死的杨大友,怎么偏把那个什么的草人送在窑子湾?
奶奶摇摇头,叹息了一声:你这是什么运气!
我们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奶奶小心翼翼地问母亲:既然遇到了这种龌龊,是不是去找一下你五爷?
父亲和母亲对视了一下。父亲说:找他干什么,他那点医术,连个感冒都治不好,明天再不好,我就去镇上的卫生院看看。
可是母亲赞同奶奶的意见:你这个病,医生治不好,是得去找五爷。
父亲说:找他给我跳大神吗?笑话!
母亲的脸又拉长了,她说:你想死吗?你不信我信!
父亲不敢说什么了,他紧闭着眼睛,把头倚在墙上,像一个手无寸铁束手就擒的罪犯。
那天晚上,哥哥叫我和他跟着奶奶去请五老爷,可是我胆小,没敢跟他们去。我坐在外屋炉边的长凳上,想着五老爷要来我们家,我心里既紧张,又有说不出的兴奋。我害怕五老爷,他是个矮小的干巴老头,脸上的胡子永远乱糟糟的,像丛生的杂草,他戴着一副老花镜,我从来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无端觉得他的目光呈暗绿色,像一条忽然从路边草丛里钻出来的青竹标。哥哥曾给我说过,五老爷不仅会走阴,还会摄人的魂,只要他盯着你的眼睛看上七秒钟,你的魂就会被他摄走。因此一看到五老爷,我的心跳就忍不住加快,生怕我的魂没了。哥哥很讨厌五老爷,他读了《封神演义》之后把上面的故事讲给我听。他说《封神演义》的很多人都有妖术,但有的因为心术不正,最后死于非命。然后他说:要是五老爷遇到姜子牙,不知道会死得有多惨。
我虽然害怕五老爷,却又对他充满了好奇,因此,那天晚上一想到他要来我们家,而且还是晚上,我心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乱撞。我在家里焦急地等待,可是奶奶和哥哥一直不见回来,我坐在外屋炉边的长凳上,眼皮打起架来,然后我躺在一条长凳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我被母亲弄醒了。
起来,要抓生替死了,不能睡,小心你的魂被小鬼带走!她把我从长凳上抓坐了起来。
抓生替死?什么抓生替死?我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问她。
你五老爷来了!她转过身,匆匆进堂屋去了。
我赫然一惊,翻身翘了起来,跟着母亲进了堂屋。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神龛前面放着一张方桌,桌上有一把木升,木升里装了大半升黑豆,里面插着几炷香和几支蜡烛。木升旁边,放着一只装了水的土碗,五老爷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圆帽,他手持一炷香,在水碗上来回划动,口中念念有词。我看见奶奶、母亲、哥哥和六岁的妹妹站在一边,他们都紧张地盯着五老爷的手。堂屋内烟雾弥漫,显得阴森恐怖。我感到特别害怕,忙贴紧奶奶。这时我的心又紧了一下,我看见方桌前面的地上竖着一只茅草扎成的草人,草人只有筷子那么长,有头有身子有手有脚,还用墨画了眼耳口鼻,它看上去有点滑稽,却又让人有说不出的害怕。
这时五老爷把手中的香插进木升里,他左手端起桌上的水碗,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碗里蘸拈了一点水,他一边念咒,一边挨个把水弹在我们脸上。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想转身躲,却被奶奶一把抓住了。冰凉的水珠溅在脸上,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脑中嗡的一声。
五老爷吩咐我哥哥:用竹篙点一把火来。哥哥抓住我的肩膀说:你跟我去!母亲便对我说:小强,跟你哥哥去。我感到堂屋里弥漫着一种神秘、恐怖的气息,巴不得赶紧离开,便跟着哥哥出了堂屋。我们去灶房找了一把干枯的竹竿,放在煤炭火上点燃。哥哥举着火把,我紧跟在他后面,我们回到堂屋。哥哥把火把递给母亲,母亲接过去,把火把递给五老爷。我不知道五老爷要火把干什么,又不敢问,便站在一旁打量着他。
五老爷一手举着火把,一手举着一个玻璃瓶。我认出来了,那是一个装煤油的瓶子,父亲和母亲的卧房的窗台上就有好几个,里面全是煤油。五老爷手中的瓶子里有大半瓶煤油,他举着瓶子和火把,叫母亲端着香案,然后朝父亲和母亲的卧房走去。我们跟在五老爷后面,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在卧房里站定了,严肃地盯着躺在床上的父亲。父亲一脸惨白,他躲躲闪闪地注视着五老爷,目光里满是惊惧。五老爷突然含着瓶口,仰头喝了一口煤油。他瞪着眼睛,一张口,“噗”的一声,口中的煤油朝火把上的火焰喷了过去。嗤!一股火蛇从他口中喷薄而出,朝床上的父亲扑了过去。屋里像扯了个火闪,所有的事物都晃亮了一下,须臾又归于黯淡。光亮中,我看见父亲的瞳孔被火光撕得又大又圆。我正诧异间,五老爷又喝了一口煤油喷在火焰上。嗤!又是一股巨大的火蛇在空中飞滚,我赶紧抓住哥哥的手。哥哥有些得意地望了我一眼,在我耳边悄声说:这是打油火,驱鬼的。我心里有说不出的紧张,抓哥哥的手更紧了,他却故意甩开我,我只好去抓奶奶的衣角。这时五老爷把手中的煤油瓶递给奶奶,然后朝我母亲招招手。母亲赶紧把那个装有黑豆、插着香烛的香案递了过去。五老爷把手伸进木升,抓了一把黑豆,蹬一脚,吼一声,邪魔歪道快转身!呔!他突然猛蹬一脚,大吼一声,手中的黑豆粒也随之撒了出去,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吓得抖了一下,父亲的身体也弹了一下,他的眼睛更亮了。五老爷的脸终于平静下来,他示意奶奶把煤油瓶递给他,然后举着火把,出了父亲和母亲的卧房。我们跟在他后面,每到一间屋,他都如法炮制,打油火、撒黑豆。当火焰在房间里蹿起来的时候,我担心会烧坏屋里的东西,甚至会点燃房屋,可是那些火焰只在屋子里跳跃一阵就消失了。后来哥哥说,五老爷打的油火不是普通的火,而是阴火,不会造成火灾。
那天夜里,五老爷进了我们家的所有屋子,连猪圈和牛圈也去了。后来他回到堂屋,叫我们把父亲扶出来。我和哥哥把父亲从床上扶起来,搀到堂屋里。五老爷又吩咐:捉一只公鸡来。母亲忙跑去鸡圈,把我们家那只唯一的公鸡捉了过来。那是一只无比凶猛的公鸡,鸡冠又红又长,高高地竖着,它的前半身长着红毛,后半身的羽毛黑绿交错,闪闪发光,哥哥给它取名为老鹰。老鹰特别好斗,一看到别的公鸡,它就张开双翅,昂起脖子,雄赳赳地扑过去,像一辆攻无不克的战车。打架之前,它血红的冠子轻轻摇晃着,脖子高高耸起,显得威风凛凛。哥哥曾经抱着它在村里跟上百只公鸡打过架,可谓打遍全村无敌手。老鹰在睡梦中被母亲抱过来,它显然不适应眼前的情景,嘎嘎嘎叫了几声,那声音里夹着几分惶惑、惊讶与无所适从。五老爷一把从母亲手里抓过老鹰,用指甲掐了一下鸡冠。老鹰被掐疼了,扑腾了一下,试图逃跑,却被五老爷死死抓住,提着翅膀倒立起来,我看见鸡冠上滴下几滴血,血落在香案前那只装了水的碗里,它们在水里游走,扩散,很快就把水染成了红色。我瞥了一眼哥哥,他的脸拧得很紧,眉头紧皱,仿佛那些血是从他的身上流出来的。
五老爷把手里的老鹰随手一扔,老鹰扑腾着钻到桌子下面,不动了。五老爷叫我们给他端一张桌子来,又叫找来纸笔,他画了一道符,盖上一枚奇怪的印章,点燃,把灰烬放入血碗里,然后吩咐父亲:把药喝下去。
父亲茫然地望着奶奶和母亲。母亲说:愣什么,叫你喝你就喝!
父亲端起碗,目光注视着里面。灰烬渐渐被水打湿,渐渐沉入碗底。他又抬头,望了一眼五老爷:真要喝这个?
五老爷不说话,可是他看上去很不高兴。父亲不再说什么,闭上眼,一口气喝干了那碗水、纸灰和鸡血的混合物。喝完,他摇摇头,我看见他的身体摇晃了几下。他说他想睡,我便跟哥哥把他搀到卧房,扶他躺在床上。奶奶进屋来了,她问父亲:好些了吗?父亲嗫嚅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看上去特别没精神。奶奶对我和哥哥说:出来吧,别影响他,让他睡会儿就好了。
我们跟着奶奶出了父亲的卧房,穿过外屋来到堂屋,我突然大吃一惊。我看见母亲已经把那个茅草扎成的小人背在背上了,那茅草人很小,母亲用几根长长的茅草系在腰上,便把它拴住了。它静静地伏在母亲背上,像从什么地方投过去的一枚黑影。
母亲叫哥哥:去找电筒来,跟我把草人送走!
哥哥打了一个呵欠说:都快天亮了,我想睡觉了。
母亲想发脾气,可是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忍住了。她把目光转向我:小强,你跟我去。
我摇摇头:我怕。
她瞪了我一眼:有我在,怕什么!
哥哥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说:算了,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去吧。
母亲便吩咐我:小强,你拿三炷香和纸钱走中间,让你哥哥拿着电筒走前面照亮。
见哥哥也要去,我还走中间,我不怎么害怕了。而且,我突然对送草人这件事产生了兴趣。哥哥跑到父亲的卧房,把电筒和父亲的打火机拿了出来,我按母亲的吩咐在神龛上抽了三炷香,又拿了一沓纸钱,哥哥打着电筒走在最前面,我走中间,母亲背着茅草人走在最后,我们上了门前的小路。
那晚的天气又突然好了,月光敞亮,把天空东一簇西一团的云朵照得白亮亮的。母亲说月亮那么好,我们可以不急着打电筒,免得浪费电池,哥哥便把电筒关了。母亲又告诫我们,走路的时候别说话,以免被人发现。
走了一会儿,我问母亲:我们去哪儿?
窑子湾?她的语气像是在跟我们商量。
我打了个冷颤。就算是白天,我一个人也是不敢去窑子湾的。我说:可是我不敢去那里。
母亲的语气立即冷下来:不去那儿去哪儿?
我只好跟在哥哥屁股后面继续往前走。可是刚走几步母亲便叫住了我们,她说:等等。你们的五老爷说,只要十二个时辰内有人撞见草人,你爸爸的病就会好,可要是十二个时辰之内没有人从窑子湾经过,这草人不是白送了吗?
哥哥说:当然,那里本来就没什么人走,现在恐怕更没人敢走了。
母亲说:我们得把草人送到有人经过的地方。你爸爸是撞到杨大友家送走的草人才病的,他把恶鬼带回了家,现在你五老爷把恶鬼赶走了,可是恶鬼必须找到一个可以附身的人,才会真正从你爸爸身上离开。
哥哥说:那我们也不能害别人呀!
母亲说:你爸爸不也是被人害了才病的吗?这样吧,我们把草人送到李家山的丁字路口好了,那里是大路,经常有人经过,而且大多时候是远路人和铜厂村的人走,我们麦地村的人一般不会走那里。
我们便朝李家山的丁字路口走去。没过多久,我们就出了村子,到了那个丁字路口。径直过去,是李家山,我们村的集体林地;而往右拐上去,是铜厂村。铜厂村的人要去镇上赶集,须从那个路口下来,再经过我们麦地村。母亲把草人解下来放在路口正中,又搬来一块石头,让草人靠在上面。一阵风吹来,月光冷冷地铺在野地里,我感到有点心慌,便紧紧地挨着母亲。母亲放好草人,从我手中接过那三炷香和一沓纸钱,叫哥哥点燃。哥哥摸出打火机,蹲下去,点燃纸钱和香。母亲把香插在草人旁边,然后跪在地上,朝草人磕了三个头,口中念念有词:草人草人,请你找个远路人,跟他走了吧。见母亲跪下去,我和哥哥也跟着跪了下去。我们也都在心里祈祷,希望父亲的病能快一点好。
我们正打算离开,母亲突然蹲下身,提起茅草人,朝通往铜厂村的那条路走了好几步才停下来。她把茅草人放在路上,重新把它固定好。
还是放在这儿好,她说,放在路口,万一被我们麦地的人撞见多不好!
送草人的事告一段落,我们回到家,天就快亮了。我跟哥哥躺在床上讨论着草人,我们不知道第一个遇到它的人会是谁,猜测有可能是铜厂村的人,也有可能是一个异乡人。但也说不准,比如据母亲说,杨大友家把茅草人送在窑子湾,就是考虑到麦地村的人一般是不走那条路的,但没想到偏偏就被我父亲撞见了。那晚哥哥在床上躺着躺着突然激动起来,他说要是仝小林撞上了茅草人怎么办?哥哥越说越急,翻身坐了起来。仝小林是哥哥最好的朋友,他家在铜厂村村口,距李家山的丁字路口很近,马上就是赶集天,他跟哥哥约好一起去镇上的电影院看《少林小子》。仝小林来找哥哥,肯定要从李家山的丁字路口经过。
哥哥打算去仝小林家提醒仝小林,叫他不要走张家山的路口,但半夜三更的他不敢去,只好躺下睡了。早上我们还没起床,仝小林就来约哥哥了,他一进屋就掀开我们的被子。哥哥看见仝小林,一双惺忪的眼睛突然亮了。他拼命甩了一下头,目光紧盯着仝小林。
你有没有在李家山的丁字路口看见什么?
没呀,那里有什么?
哥哥一下子躺在床上:没什么。
你骗人,肯定有什么。
哥哥只好说:草人,听说那里有个草人。
骗人,我怎么没看见?
谁叫你起那么早!
我上学去了,哥哥和仝小林也到镇上去了。下午我刚放学回家,哥哥也回来了,他蹲在门口的墙根下看一本《七侠五义》。我刚进屋,就看见父亲在屋里煮猪潲。炉火上放了一口敞口大铁锅,锅里的猪潲正在沸腾,父亲用锅铲在里面搅拌着。他看上去脸上虽然还有一点倦容,可是气色明显比往日好多了。
我问他:爸爸,你好了?
他说:好多了。
他说完,蹲着八字脚,把炉火上那口沸腾的大铁锅抬起来,朝猪圈那边去了。
两天后的那个下午,我们正吃晚饭,哥哥突然问母亲:我们家的老鹰呢?
哥哥所说的老鹰就是那只叫老鹰的公鸡。母亲说:那天晚上不是给你五老爷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