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洁父母内调那年,方东刚到拉萨,人生地不熟的,都是安洁带他去学校、新华书店、百货商店……带他熟悉拉萨的每个角落,那时候,他很喜欢这个异姓妹妹。后来,他发现父母对安洁比对他好,心态就不平衡了。再加上安洁从小生活在方东父母身边,一开口说话就是方爸方妈让我怎样怎样,更让方东受不了。
这一次,方东跟着局长到北京参加援藏项目座谈会,父母很快找了个借口把安洁弄回成都,方东一踏进外婆家,安洁就像小鸟似的从房间里飞出来,帮他拿提包,张罗着给他煮东西吃,让他洗澡、换衣服,说话的口气、做事的架势,好像她已经是他的媳妇了。
安洁走了,方东像是卸了一个大包袱,身心顿时轻松了许多,走路做事哼起了小曲。李红兵很纳闷方东的变化,安洁在的时候,他整天板着脸,躲在一边看书,和谁都懒得说句话。安洁走了,他脸上有了笑容,书也不看了,还喜欢拉着李红兵帮外婆做事。
方东的外婆是典型的成都太婆,特别会弄吃的。要过年了,家里像开了餐饮店。这口大锅里煮的是腊肉、腊排骨、腊肠、腊肚……几乎煮了一头猪,那口大锅里蒸着甜烧白、咸烧白、粉蒸肉、八宝饭,炸好的带鱼、丸子、卤好的牛肉、兔子都拿盆装,空气中到处飘散着卤肉香味、油炸食品的香味,方东的弟弟方平不时地在院子里甩几个小炮,叭叭的响声和着小石磨轰隆隆磨汤圆粉子的声音,让年的感觉特别浓烈。
安洁走了,李红兵曾经试探着对方东说,她想回招待所去,方东不同意,说是要过年了,住招待所太冷清。李红兵客气地推托了几句,心里乐开了花。真让她走,她还舍不得那些美味。方东的外婆很疼爱小字辈,也不讲什么规矩,吃的东西整好了,谁爱抓什么吃,就抓什么吃。李红兵整天嘴不闲着,啃了猪蹄,又啃腊排骨,吃了炸带鱼,又吃卤兔子……肉吃够了,就嚼甘蔗、剥柚子、切广柑,再不就抓把花生、胡豆丢嘴里。吃着这些东西,李红兵很羡慕方东有这么好的外婆,想到以后安洁和方东结婚了,安洁可以尽情享用,心里还有一丝嫉妒。
剥豌豆的时候,李红兵问方东什么时候娶安洁。她光顾说话、审视方东的表情,一不小心,把剥好的豌豆丢进了装豌豆皮的盆子里,方东很有耐心地把豌豆一粒一粒地拣出来。
“嘿,你怎么不说话啊?安洁那么爱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她?”
沉吟了许久,方东吞吞吐吐地说,“这事要是没有我父母掺和,兴许我会爱上她,有他们掺和就很难。”
“怎么会有这么怪的事?你到底是不喜欢安洁还是不喜欢你父母?有父母掺和有什么不好?我去上海读书,我父母说大上海十里洋场乱得很,就托转业到上海工作的战友照顾我,就这么着,我和林帆好上了。你可不知道,上海同学有多势利,刚见到我的时候,不怎么搭理我,等他们知道我在上海有男朋友,他家住在上之角,上海人把徐家汇、静安寺那一带叫上之角,把闸北、杨浦那一带叫下之角,知道林帆的父亲还当过一家大企业的领导,看我的态度立马变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说高兴了,李红兵又把剥好的豌豆丢进皮里。“遭了,遭了,这么多皮,不好拣了,我看算了吧,就当没买这些豌豆。”
方东端起装豌豆皮的盆子晃晃,让豌豆沉到盆底,把豆皮抓出来,再把豌豆拣出来。
“方东,你做事真有耐心。”
“从小练的。我4岁就会做饭、洗衣服,你信不信?”
“不信。”李红兵脱口说了一句,又恍然大悟地叫起来,“真是这样的话,肯定是你父母虐待你。噢,你刚才说你和安洁的事没有你父母掺和……天啊,你恨你父母。”
方东阴沉着脸不再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说说嘛,求你啦。”
无论李红兵怎么恳求,方东就是不肯说,如果没有大年夜发生的事,他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和李红兵说起自己的童年。
大年三十,李红兵在方东外婆家过得非常愉快。从小到大一直住校,从未有过这种一家人在一起吃、一起喝、一起玩的热闹劲。她数了一下,两桌大人、一桌小孩,外加站着吃、走着吃的人,足有40多人。大年夜的饭菜很丰盛,她撑得腰都弯不下去了。因为她是客人,被灌了几杯酒,晕乎乎地坐到麻将桌上,刚刚学会背诵“缺平断么无字将”的口诀,手气出奇地好,不停地赢钱。在学校养成的习惯,过了10点钟必须上床睡觉,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赢钱。
好不容易盼到春节联欢晚会的钟声敲响了,一家人开始吃汤圆,放鞭炮,说拜年话,住在附近的亲戚也陆续离开,方东打着手电筒把李红兵送到弟弟住的小偏房。平时,李红兵和安洁住一间房子,因为过年,老家来的客人多,方东和弟弟事先商量好,让李红兵住弟弟那里,他和弟弟去挤外婆的大床,把李红兵住的那间房腾给老家来的客人住。
方东的外婆家在一楼,顺着院墙搭了一间放得下一张床的小偏房,方东和李红兵进去的时候,方平已经脱了衣服正躺在床上看书。
“方平,不是说好了,我们去挤婆婆那张床吗?”
方平眼睛盯着书,不耐烦地说,“那么挤,我怎么睡。”
“说好了的事就得兑现!”
方平不理睬哥哥,继续看书。
方东把弟弟手里的书抢过来摔到一边说,“你不去,让红兵怎么住啊?”
“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方平拣起书继续看。
“你不是小孩子了,该讲点道理吧?婆婆那张床要睡4、5个人,红兵是女的,又是咱家的客人……”
“那是你的客人,不是咱家的客人。”
“你这是怎么说话哪?你给我滚起来。”
方东去拉弟弟,方平一边拿书砸哥哥,一边说,“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你管不着!”
方东愣了一下,后退一步说,“你刚才说什么?”
方平扬起脸,挑衅地看着哥哥,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家!”
方东怔怔地看着弟弟,“你,你,你”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末了,他拉起李红兵跑了出去。
年三十的夜晚到处漆黑一片,喧嚣了大半夜的城市已经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炸裂的硝烟味,呛得李红兵呼吸困难,她停住脚步说,“歇会儿行不行?”
方东站下了,无力地靠着路边的大树。高大粗壮的梧桐树把方东显得十分瘦弱凄凉,李红兵心里涌起一阵怜悯,可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能安慰方东。
起风了,空中撒下非雨非雪的霰子,很快就把头发打湿了。李红兵提议回办事处招待所,方东一言不发,埋头朝招待所方向走。李红兵叹了口气,四下张望,根本见不到出租车的踪影,只好收起打车的念头,快步追赶方东。
很多买票无望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了,招待所冷清了,他们顺利地登记到两间客房。看着方东情绪不好,李红兵拉着他进了自己登记的房间,同房间的人不在,李红兵想给方东倒杯水喝,桌上的暖瓶是空的。看着脸色苍白的方东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方东答非所问地说,“他不该这样,今天毕竟是大年夜!”
“别生气了,就当他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十多岁的男孩子还没长大,别和他一般见识。不过,我现在理解了你曾经说过的话。”
方东迷惑地看着李红兵,想不起自己曾经说过什么。
“你曾经说过,你和安洁的事要是没有你父母掺和,你也许会爱安洁。现在看来,你对你父母不满是有缘由的。”
李红兵的话像一股不可遏制的洪水,猛然冲开方东的记忆闸门,童年的屈辱一幕幕活生生地展现出来。
烈日下的黄土高坡尘土飞扬,一帮小孩一边用土块追打方东,一边有节奏地喊道:方大头野娃子,没人要的臭狗屎……
“我不是野娃子,我父母在西藏!”
刚懂事的时候,方东争辩过,那时他相信堂姐说的话。西藏的山啊比我们家对门的山高几百倍,山顶都藏在白云里。奶娃娃的肺没长周全,到那么高的山上生活,喘不上气就会憋死,所以啊,你不能跟你爸妈到西藏去……等他长大了,他越来越不相信堂姐的话,村里的孩子再骂他“野孩子,小杂种”,他只是默默地听着。他没法和那些小孩子争辩,全村的人都知道,他是被奶奶从很远的地方抱回来的。
在伯伯家,方东是多余的。伯伯有5个女儿3个儿子,生活的窘迫让伯伯脾气暴躁,性格自私,全家人都要围着他转,包括生他养他的老娘也不放在眼里,说骂就骂。平日里一家人吃糠咽菜,他要吃大米白面,从鸡屁股里掏点钱出来还要打酒喝。他很不满老母亲给他抱回来一个上不了户口、分不到粮食、张嘴就要吃的侄子,只要看着方东不顺眼,一脚就能把方东踢得满地爬。老奶奶去世后,没有了奶奶的佑护,挨打挨骂成了家常便饭,方东不能光吃饭不干活,从4岁起就跟着姐姐们学做家务,烧火做饭,涮锅洗碗,人还没有灶台高,就站在小板凳上……
14岁那年,他终于见到了让他喊爹喊娘的人,村里的孩子不再追着骂他了,可他心里却再也不承认自己有父有母。
那个让他喊娘的人,嫌他不讲卫生,整天骂他脖子没洗净,手没洗净,脚没洗净,甚至用一把猪毛刷子刷他的脚后跟。常年没有好鞋袜,脚上的皴很厚,裂口很深,猪毛刷子刷得他特别疼,脚痛得一抽一抽的,娘很不耐烦地命令他:别动!那个让他喊爹的人,考他和堂弟背课文,堂弟一句都背不下来,爹什么都不说,他背错了两个字,就挨了两巴掌,还罚他不准吃饭。伯伯整天跟爹算账,替他们养孩子花了多少钱,老母亲生病花了多少钱,希望他们多拿点钱给他。
爹揪着方东的衣领,把他推到伯伯面前,怨恨地说,“我们没让你把他抱回来,他在那家会比你这里好上一百倍。你知不知道,我那个战友是个大官,家里有保姆、勤务兵,他在战场上受了伤,这辈子都不能生育,他会把我儿子当成亲生儿子来养……”
“我不是你儿子!”方东挣脱爹的手,跑了出去。
方东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当年父母和伯伯争吵的情景一下子涌到眼前,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不停地用拳头锤打桌子,震得暖瓶、茶杯一阵乱跳,李红兵拉住他的手让他安静下来,往事却依旧历历在目。
火车站人声鼎沸,方东站在送行的人群中,显得矮小瘦弱,父母为送行的孩子们买了槽子糕,火车还没开,堂哥堂姐都把分给自己的那份槽子糕吃完了,方东冷漠地把槽子糕丢到地上用脚踩。平日里,他去上学,早上喝碗照得见人影的稀饭,怀里揣上两个菜团子,走7、8里山路到学校,饿得两眼冒花,就是不敢吃菜团子,吃早了,担心一上午的课顶不下来。
“你个怂娃,这是干甚嘞。”伯伯又打又骂,想从方东脚下把踩扁了的槽子糕拿出来,方东用力把槽子糕碾碎,火车载着父母那双惊愕的目光远去了,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要见他们了。没想到国家恢复高考,他在老家没有户口不能报考,父母托朋友把他接回西藏。
方东的讲述让李红兵震惊不已,她怎么也没想到,同样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怎么还会有吃不饱肚子、整天挨打受气的事。
“红兵,我的这些事,我对谁都没讲过,包括安洁也不知道。我知道安洁很爱我,我和她的事,要是没有父母掺和,我也许会爱上她,可我一听到我的父母甜腻腻地叫她洁儿,我就想发吐。他们总说我是他们亲生的,可我就不明白,自己亲生的儿子拿去送人,别人的孩子养得那么亲热,这正常吗?”
李红兵无言以对,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她理不出是非头绪。
“安洁在拉萨出生,心脏不好。我跟她说过,我身体不好,你身体也不好,我们结了婚,真不知道谁照顾谁。无论我怎么说、说什么,她都不肯离开我。红兵,求你帮帮忙,假装我们在谈朋友,让安洁死了那份对我的心。”
看到李红兵没表态,方东继续劝说道,“她爱了我这么多年,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再这么耽搁下去,对她也不好,你就帮帮忙吧。我这个人不适合结婚,不适合成家,我一想到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制造出一个孩子就有罪恶感。”
李红兵觉得方东从小到大受了太多的苦,他不该再苦下去。既然他认为和安洁生活在一起不幸福,就不应该让他父母的想法得逞。都什么年代了,父母还包办儿女的婚事?李红兵的心底突然涌起一阵豪气,她决定帮助方东摆脱安洁,让方东找一个比安洁更好、更健康的人来爱他、照顾他的一生,而不是生活在父母的阴影里,委曲求全地和安洁过一辈子。李红兵答应了方东的请求,本打算回拉萨再表演给安洁看,没想到大年十五安洁就回来了。
安洁父母想让方东和安洁一起回老家过年,就出了个生病的怪招,给安洁发了“父病速归”的电报,事后好让安洁凭着电报去单位销假。他们提前半个月给安洁写了信,讲了这件事,可惜安洁没有收到信。回到家,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安洁把父母埋怨一番就跑了回来。
李红兵和方东都拿到了机票,整天成双成对地出出入入,忙着采购蔬菜、干鲜食品,根本不理睬安洁。安洁气疯了,一天晚上终于堵住方东,非要方东说清楚,他和李红兵到底是怎么回事?方东把李红兵拉到安洁面前说,“她是我女朋友,我要和她结婚,就是这么回事!”
安洁吃惊地睁大眼睛,一会儿看看方东,一会儿看看李红兵,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为了证明给安洁看,李红兵得意洋洋地亲了方东一口。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安洁跺着脚嚎啕大哭。方东示意李红兵出去,想到还没买郫县豆瓣,李红兵顺从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