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科技局与教育局门挨门,两个单位之间隔了道土墙。墙这边的安洁爱上了墙那边的方东,两边的人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
两家父母是很要好的同事。安洁爸爸出了车祸,拖累她妈妈没有享受到汉族女同志在藏工作的福利,回内地休养生产。安洁在拉萨出生后,安洁妈妈既要照顾老的,又要照顾小的,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方东妈妈主动帮忙照料安洁。
方家没女儿,两个儿子都放在内地抚养,把安洁打扮成小仙女,围在身边蹦蹦跳跳,自然有它的乐趣。安洁妈妈经常在众人面前夸口,说女儿长这么大,除了吃的,她没给买过其他东西,穿的用的,都是方东妈妈买的,同事们开玩笑,说安洁是方家的童养媳,两家人抿嘴笑笑并不反驳。
全国恢复高考,方家大儿子方东到西藏参加高考,正赶上安洁父母内调,看到安家夫妇把女儿托付给方家,让她继续留在拉萨读高中,同事们都认为两家的亲事结定了。
方东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科技局工作,安洁没考上大学,在教育局当打字员。每天中午,科技局食堂的旺堆师傅敲响了老柳树上挂着的大铁块,“铛铛”的声音吸引着局里人聚集到食堂,人们经常看到安洁像只敏捷的小鹿,端着个大号铝饭盒,从土墙的豁口跳过来,把方东妈妈做好的饺子或者炒菜给方东送过来。
方东嫌家里做的东西太油腻,让安洁拿回去,坐在一边的陈嘉德毫不客气,一边吸溜着鼻子说真香,一边把饭盒里的东西倒进自己碗里。
安洁很羞涩地站在一边不说话,饭盒空了,拿起来就走。旺堆师傅爱开玩笑,追着安洁问,什么时候给我们食堂添张嘴啊?吃饭的人都跟着起哄,安洁红着脸,低着头跑得更快了。李红兵乘着陈嘉德跟着大家起哄的机会,手疾眼快地把他碗里的菜倒进公共菜盆里,再用筷子搅两下,等陈嘉德发现,已经晚了。
“哎呀呀,那里还有我打的菜哪!”
看到陈嘉德围着公共菜盆大喊大叫,大家笑得更欢了。众人堆里唯有方东面无表情地埋头吃饭,天天上演的这出欢乐剧似乎与他毫无关系。
那是科技事业倍受重视的年代,科技局新分来的三个大学生李红兵、陈嘉德、方东很快就派上了用场,出差,开会,天南海北地跑了一圈,他们在成都相聚了。
这天,李红兵送安洁去火车站,结识了安洁的表姐韩冬梅。
“嘿,方东哪?”韩冬梅左顾右盼地问安洁。
“他有事,不陪我回去。”
安洁若无其事地笑着回答,这让李红兵很诧异:方东呆在成都等飞机票回拉萨,整天闲得看太阳、望月亮,就是不肯陪安洁回老家,甚至不肯送她到火车站,一路上,她都在抹眼泪,有什么必要在表姐面前撒谎啊?李红兵不解地看着安洁,她脸上的泪痕似乎还在,鼻子也红红的。
韩冬梅没有心思追究方东,发愁地看着脚下的一堆东西,要回家过年,安洁已经买了很多年货,她又拿来两大包。
“冬梅姐,东西太多了……”
韩冬梅明白表妹的言外之意,用脚踢踢地上的东西说,“再多,也得把我的这些带走,这里面有我做的香肠腊肉,我姐泡的酸菜,都是老姨夫最喜欢吃的。”
瞧着两个人争执不下,李红兵拍拍韩冬梅身上的火车站工作人员制服说,“凭你这身衣服,把安洁送上车,再给你老姨夫发封电报,让他们到车上接不就行了么。”
照着李红兵的主意办了,送走安洁,发过电报,韩冬梅盛情邀请李红兵到她家去吃饭,还不住嘴地夸李红兵点子多。路过楼下的小面摊,她买了一斤韭菜馅饺子。
听了韩冬梅的夸奖,李红兵得意地耸耸鼻子说,“我打7岁起,就一个人坐火车去我奶奶家,这种事见多了。”末了,她学着韩冬梅的口气说,“咱们这帮老西儿的孩子,能干着咧。”
“你学得不像。”韩冬梅纠正着说,“不是西儿,是心儿。唉,我也学不像,老姨夫说得才有意思。有一次我问他,到底是老西藏的西儿,还是心尖尖的心儿,他说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回到家,韩冬梅打燃煤气,锅里添上水,吩咐李红兵看着烧水,她去择菜、兑调料。一转身的功夫,她发现李红兵已经把饺子下锅了。
“水没开,哪能下饺子啊?”韩冬梅手忙脚乱地把饺子从锅里捞出来。“你没煮过饺子吗?”
李红兵摊开两只手,撇撇嘴。父母在西藏工作,没时间照料她,生下来五个月,就被送进长托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全都住校,除了洗衣服,她不会做其它家务。
看着粘成一砣砣的饺子,韩冬梅无奈地说,“这是你干的好事,你别嫌弃就行,吃面片汤吧。”
李红兵对吃素来不挑剔,稀里呼噜地干掉两碗,韩冬梅把碗里的面片拨过来拨过去,心里琢磨着该不该问那件事。
那件事本该问安洁,可表妹性格缜密,露一点马脚就会刨根问底,姐妹间落下话柄是件很烦人的事。
两个月前,韩冬梅到西藏办事处帮人登记飞机票,拥挤当中,没看清下面的台阶,一脚踩空,脚背差点当了脚心,脚扭得厉害,疼得她坐在地上直吸气。听到窗口里的人不停地喊她拿回登记用的证件,就是站不起来,站在一旁的陈嘉德帮了她。
脚扭了,韩冬梅没上班,陈嘉德刚从拉萨出来,正在等去广州的火车票,整天无所事事,就跑到韩冬梅家陪她聊天。
看着陈嘉德那张年轻英俊的脸,韩冬梅自以为找到了心仪已久的白马王子。她本来有办法给陈嘉德买火车票,就是不肯帮忙,等陈嘉德在办事处慢慢登记拿票。票拿到了,陈嘉德离开了成都,两个人又保持热线联系,长途电话一会儿跟到广州,一会儿跟到上海……这次相聚,无意中看到陈嘉德钱夹里的全家福照片,简直如五雷轰顶。她特别想知道年轻的陈嘉德怎么会那么早成家生子。这事不好直接问陈嘉德,也不能问安洁,眼前这个大大咧咧的姑娘倒是个好人选。韩冬梅轻描淡写地讲了她和陈嘉德的认识过程,转弯抹角地问起陈嘉德的儿子。
“你问这事啊,版本可多啦。叶儿粑粘上他那年,噢,他老婆叫叶蓉,自从粘上了陈嘉德,大家就给她起了这么个绰号。18岁,夸张了点,反正陈嘉德不满20岁就当了爸爸。”李红兵边说边笑,把其中的一个版本讲给韩冬梅听。
陈嘉德高中毕业被父母接到拉萨,在科技局当通讯员。考上大学,校园的地皮还没踩热,叶蓉就挺着大肚子把他父母闹翻了。
叶蓉威胁陈嘉德父母说,要是不同意她和陈嘉德结婚,就带着七个月的身孕去跳拉萨河。这事真给陈嘉德父母出了难题,同意吧,陈嘉德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偷吃禁果的行为要受处分,受了处分,陈嘉德就得退学,说不定还会为这事毁了前程。不同意吧,万一闹出人命,而且是两条人命。思虑再三,陈嘉德父母只能选择同意。因为陈嘉德没有到法定结婚年龄,他们给叶蓉立了字据,按了手印,保证陈嘉德年满22岁时,立刻与叶蓉结婚。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传开后,学校抱着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不予过问,作为全国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个人情况参差不齐,怪事多得很。
“叶蓉特别漂亮能干吧?”
“漂亮谈不上,能干倒是真的。她在教育局门口开了间小卖部,卖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说起来也很可怜,她父亲原来在拉萨做生意,59年被叛匪打死了,她母亲改嫁后,把她丢给一个远房亲戚。那个亲戚对她不好,把她当成使唤丫头,一天学都没上过,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
“怎么能这样啊,这可是新社会!”
“新社会又怎么样嘛,她那个亲戚是教育局的临时工。我听安洁说,为叶儿粑上学的事,教育局领导找过他,他蛮不讲理,动不动就舞刀弄棒、要杀要砍的,没人敢管。后来,他回内地了,叶儿粑没跟他回去,就开了间小卖部自己养活自己。我经常听大家开玩笑说陈嘉德到了拉萨,没进家门,就被叶儿粑粘上了。他妈派他到叶儿粑的店里买酱油,也不知怎么搞的,酱油洒了陈嘉德一身。他妈把面煮好了,左等右等不见儿子回来,找到店里,看到他脱得只剩条内裤。”想到陈嘉德当时狼狈的样子,李红兵哈哈大笑,笑够了她问韩冬梅,“你说说,一进拉萨就有这么一个过场,两个人是不是有缘?”
“缘分这东西说不清楚。”话说得很淡,韩冬梅心里却一阵隐痛,若说她和陈嘉德没缘,茫茫人海,为何能相遇?若说有缘,咫尺天涯,又不能在一起。
“在大学那会儿,我审过酱油的事,他说是他把瓶子打翻了。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这个人特爱管闲事,不管人家需要不需要,被他碰上了都要管,待人特热情,就是有点分不清里表。他的东西你可以随便拿去用,他以为别人也应该这样对待他。事实上,他的东西别人拿了没事,他把别人的东西拿了,别人就到老师那里告他是小偷。幸亏我们辅导员人好,了解他的经历,说他从小到大缺少亲疏教育,没把他当小偷处理。要不然,当爸爸的事没让他退学,当小偷的事也会让他退学。”
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李红兵绘声绘色地讲起陈嘉德的另外一件糗事。
奉子未婚的事刚刚平息,同寝室的男生指责陈嘉德偷了他的钱,陈嘉德脸红筋涨地分辩说,他没偷钱,是拿来用。他还找同学证明,家里刚刚给他寄来五十元钱,都被同学拿去用了,他没钱了,拿同学的钱用一下有什么关系!
周围的同学不同情他,包括瓜分了五十元钱的同学也不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他们认为借和拿有着本质区别,反而觉得陈嘉德在狡辩,有好事的同学还在黑板上画了幅漫画,套用鲁迅笔下的孔乙己“窃书不是偷”来讽刺陈嘉德。
辅导员批评了画漫画的同学,也把陈嘉德教育了一番,让他懂得,大学校园不是他小时候生活的陈家庄,任何东西、哪怕是根线头,属于别人的、不经过别人的同意就不能动。辅导员认为陈嘉德小时候生活的环境让他不明白社会上的处事原则。
陈嘉德出生后不久,父母就随军去了西藏。爷爷奶奶抱着嗷嗷待哺的他,到处找奶吃。从那以后,陈家庄的男女老少都觉得这孩子可怜,哪家做了好吃的,都要喊他去吃,哪家有点新鲜玩意都要喊他去看看,时间长了,陈家庄上百户人家都成了陈嘉德的家,成了陈嘉德的亲人,无论什么东西,只要陈嘉德想要,全庄的人都让着他。陈家庄的人就这样把他宠惯到高中毕业,宠惯到他父母把他接回西藏。
经过辅导员的一番教育,再也没发生过陈嘉德拿别人东西的事,倒是陈嘉德的东西别人照样拿。
听了李红兵的讲述,韩冬梅感叹地说,“他怎么是这么个性格?不了解他,真的很容易让人误会。”韩冬梅脑子里闪过与陈嘉德交往的一些事:在办事处窗口,陈嘉德焦急地把她半扶半抱地弄起来,似乎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事实上双方连姓名都不知道;陈嘉德把她送进医院,医生为她上药,陈嘉德不停地要求医生轻点,轻点,弄得医生直冒火,让韩冬梅把男朋友请出去;事后送她回家,削了苹果,还非要喂给她吃……
看着沉思的韩冬梅,李红兵脑子突然转了个弯,“咦,安洁没跟你说过他的事吗?”
“说过啊,可她没你这个老同学了解他嘛。”韩冬梅满嘴打哈哈,暗地里庆幸自己没有和安洁提过陈嘉德,她对陈嘉德不过是刚刚有那么一点意思而已。
李红兵想事比较简单,“老同学”三个字又让她很受用,她就更加起劲地说着陈嘉德。“你说他父母多粗心?生了儿子竟然没想到给儿子起名字,从小到大,庄上的人都叫他陈家的,意思是陈家的孩子。后来,他父母就顺着这个叫法给他起名字。陈家的,陈嘉德!幸亏中国汉字有很多同音字。”
再好的人已经成了别人的丈夫,你没必要把他的根根底底、枝枝蔓蔓都打探清楚。想通了这个道理,韩冬梅把话题转移到李红兵身上,“安洁走了,你住在那里方便么?要不,住我这里怎么样?”
“等我回去看看情况再说吧。其实,我完全可以回西安过完年再回来。登记飞机票我是981号,将近一千人压在办事处,住的地方也没有,在会议室搭地铺,晚上冷得根本睡不着,要不是遇见安洁,让我到方东的外婆家去住,我还不知道要受多久的罪哪。”
韩冬梅知道一到这个季节,成都雾大,拉萨风大,有了这两个状况航班就不正常,再加上伊尔18型客机载客有限,西藏驻成都办事处每年在这个季节,都会滞留大批准备进藏的人。她不解地问,“你父母都是老西藏了,应该知道这种情况,干嘛不让你回家呀,成都离西安这么近。”
李红兵撇撇嘴说,“别提了,我老爸老妈革命得很!这次,我借着出差的机会回西安去看看他们,居然把我批了一顿,说我年纪轻轻的,就会假公济私,发展下去还了得!你听听,这像父母说的话吗?拿到机票登记号,我给家里打电话,说买不到票,想回家。我妈在电话里把我大大地训斥了一顿。算了,算了,还是呆在成都自在些。回家过年,就算他们让我进了家门也会被烦死,整天问我写入党申请没?看人民日报社论没?你要说写了、看了,就会追问你,写了些什么,社论上有哪些新观点。你要说没写没看,更糟糕,他们要不停地给你讲,烦死了。”
韩冬梅想,人就是这样,父母健在嫌父母啰嗦,自己的父母都不在了,想依偎在父母身边听他们唠叨都没有机会。此时,她倒有些自责,老姨夫病了,她该陪安洁一同回去看看。自从父母去逝后,老姨夫就成了韩家四姊妹的家长,大事小情,没一样不替她们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