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任何一个城市,只要你站在高处俯瞰,哪儿哪儿都像个大工地,到处都在施工,有的在拆楼,有的在盖楼。老古太太就住在把头那破楼里。这不,这会儿老太太儿女们——老大、老二、大嫂、二嫂、女儿、女婿——一大家子人全在,正商量抓阄抓楼层的事呢。
大嫂说:“抓着啥是啥,抓阄这可是关键的了。”这老大是脑中风后遗症,手勾勾着,走路一蹀躞一蹀躞的。
老大应声虫似的马上呼应:“关键的了!”
二嫂说:“真是,要是抓个臭楼层,熬糟一辈子。”
大嫂说:“抓个好楼层呢,等于就得笔外赚。将来换房都得计,二室换三室、三室换四室,一点都不费劲。”
老大:“一点不都费劲!”
女儿说:“那……现在几楼好?二楼吧?”
女婿说:“你那是早先啦,四层楼的时候是二层好,现在高层楼,十一层的,黄金楼层五层六层,反正又不用走,都有电梯。”
大嫂就说:“这阵电梯可不保靠,没听说吗,说坏就坏。”
老大说:“说坏就坏!”见人们都挺鄙屑地看自己,就加了一句属于自己的话,“就算不坏,也不……总停电吗?”
大嫂颇赞赏地看了丈夫一眼:“可不说的呢,三天两头得爬楼梯!所以黄金不黄金的,我看三层四层最好。”
老大:“三层四层最好!”
大嫂说:“没电梯了,爬楼也不怕。”
老大:“爬楼也不怕!”
女儿说:“可是采光会不会受影响?”
大嫂:“不影响!前边那楼挡不到三层四层光线。”
老大:“挡不到!”又想起来还得有句自己的嗑,便补充说,“就算挡点,正好挡挡夕晒……”
“你行了!”老二抢白老大,“那是东厢房,夕个六晒!几层好,也都不是咱说的,将来房儿是妈住,那得妈说几层好才是几层好,是不是志辉?”
女婿笑道:“妈是干净人,肯定愿意要高的。下个雨,脚上稀泥全留下边,等走到上边,一个个的脚也都蹭干净了。不像低层的,天天得给人撮土刮泥,门口不得干净。”
女儿说:“可不嘛,就不下雨,灰就够呛,刮点风就不敢开窗户,临街暴土扬场的。”
正说着,一个小丫挂一脑袋水珠子进来告状:“妈,福子往我头上撩水。”
老古太太赶紧起身去。厨房,训斥孙儿:“福子,干啥往小妹头上撩水!”
正在水池玩水的小小说:“她还往我身上撩了呢。”
二嫂领女儿出来找手巾,没等擦别、丫又跑水池那儿跟小小儿玩上了。
老古太太嘱咐孙儿:“好好跟小妹玩,啊,不许撩水。”
回到屋里,老古太太对大媳妇说:“你们那小小儿太淘。”
大嫂说:“可不咋的,在幼儿园老跟人小朋友撩嫌,整得老师成天告状,愁死了。你瞅,头发都愁白了。”撩起鬓角让人看白头发。
女儿说:“哪有呵!”
大嫂说:“怎么没有,这老些。”
二嫂道:“你那不是愁的,该长了,那么大岁数了。”
大嫂敛了笑:“那么大岁数?才三十四,比你才大两岁。”
二嫂一看大嫂不乐意了,忙说:“连我都长了,你瞅。”
大嫂和女儿扒拉她头发看:“真的哎。你染染哪,搁‘一洗黑’,听说挺好使的。”
二嫂说:“可不一洗黑!头发没染黑,脖子染黑了。”扒开衣领让她们看。
大嫂说:“真是,赶上车轴了。”
二嫂说:“怎么洗也洗不掉,不知道的还寻思成天不洗脖子呢。刚才你们说到哪儿了?”
女婿说:“这正说妈干净呢。要是住高层,咱妈能把屋里抹的见天跟住玻璃窖似的,是不是妈?你们谁要是能给抓来十一层,妈肯定可心。”
二嫂就问老太太:“妈,你说要是让你要,你要多少层?”
古老太太:“我要一层。”
女婿得意了:“怎么样,十一……”说一半觉出可能听错了,“几……几层?”老太太不再重复:“我说完了。”
二嫂说:“妈说要一层!”
“什么?一层?”大嫂叫起来,“可不能住一层!埋汰不说,就下水道这个堵!上回,俺同事家里堵一回,哎呀妈呀,大粪汤子全返上来,屋里这么深!地板、地毯、箱子、柜儿,全泡了,硌怏死了,糟心不糟心!”
老大给加强一句:“大粪汤子,糟心不糟心!”
“说的也是,”女儿说,“这阵儿这人吧,素质都贼差,下水道里头厕所里头什么都扔,剩饭剩菜……。”
女婿插上来:“剩饭剩菜还差,就是你们老娘们那卫生巾(指划大嫂、二嫂),使唤完,往便池一扔,那玩意化不开、泡不烂的,冲下去纠巴一团子,有多少下水道还能不堵?”
二嫂一把打开他手:“谁们老娘们?指划谁呢!”
大嫂也不爱听:“你媳妇是啥?老爷们啊?”
老大:“老爷们啊?喷!”
“没你事儿!”女儿斥儿老大,替丈夫解围,“你瞅你们,他又没说咱家。前回,咱那单元一门一楼也堵了,最后掏下水道,你知道掏出来的啥?——这么长一条大鲶鱼!”
二嫂说:“可能是楼上哪家买的活鱼搁厕所盆里养着,蹿出来钻便池下水道里去了。”
女儿说:“够呛不够呛,大粪汤子水漫金山、鞋都漂楼道去了。”
“所以说,妈,”大嫂道,“打死也不能要寻楼啊,可受不了!”
老大说:“打死也不能要,受不了!”
“你行了!”老二是真看不上老大,“你想要,人家得给呀。得抓着算。咱也别操那没用的心了,正经核计核计,谁去抓阄。”
女婿看着老二:“就得你去了。咱家这些人,就数你手冲。”
女儿附和:“可不咋的,那回卖福利彩票,谁都买了,全白送钱,没一个抽着奖的。你拿两块钱去,就买一张,上去就抽个大马勺!”
二嫂撇嘴:“你也就是个大马勺手气。”
老二故意往上架老大:“还是老大去。”
女儿道:“他?拉倒吧。人把他卖了,他还能帮人数钱呢。”
二嫂说:“这是抓阄,不在于缺不缺心眼,贼精八怪的反而手背,缺心眼的手气更冲。”
大嫂:“你才缺心眼!”
二嫂一听马上知道自己这又失口了:“不是,我意思是……”
“甭意思啦,”大嫂说,“不就是往外推吗?不就是都怕落埋怨吗?就瞅咱老大缺心眼。”
老大应和:“就咱老大缺心……”说一半瞅瞅别人,似乎在找哪个是“老大”。
老二和女婿都对大嫂说:“嫂子,咱可不是这意思。这么着吧,咱妈说,妈让谁去就谁去。”
“对对对,”众人皆觉是,“妈说。”“妈,你说让谁去吧。”
老太太在那边兀自整理着一堆碎布头,不搭腔。
“妈。”“妈,你说。”“谁去?”
“多大个事,真是。”一头银发的老太太开口了,掉了两颗牙,说话有点漏风,“我还能活几年?早晚房儿还不是你们住。谁去也是摸,大人要是都觉着手潮,那就小小儿去吧。”
“对对!唉呀,咱怎么没想起来?这事就得小孩!”大嫂对二嫂道,“素清,你带你们小丫去。”
二嫂平平静静说:“妈说是小小儿去。”
大嫂:“唉呀,他一个臭小子……”说到这儿忽然发现厨房那边怎么没有什么动静?俩孩崽子不定又“作”什么呢。一时不放心起来,起身赶紧去了厨房。
其实,两个孩子没在厨房,这阵儿正挤在厕所里争便池呢:“我要撒尿。”“我也要撒尿。”“我先说的!”“我先说的!你没先说。”结果小小儿先挤进去了,掏出小鸡子撒尿。小丫站在旁边伸头看着,那小鸡鸡让她感到很新鲜很奇怪。
大嫂寻出来,小丫就对她说:“大妈,他那是什么?我怎么没有?”
大嫂一看:“唉呀,就那么个玩意,等你长大了,要多少有多少。”
这回是二嫂不乐意了,在后边眦目道:“怎么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