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一大早准时赶到万盛典当行,鲁青已等在那里了。鲁青介绍了下,老板姓吕,年纪不大,林秋叫他吕哥。吕哥说,林先生,规矩都懂了吧?林秋赶忙点点头。吕哥问打算借多少?林秋想想这百分之十五的月息,实在不敢多借,张开五指说,五千。吕哥嗯了声说,林先生,我们做的就是这行当,所以丑话总是要说在前面的,记得!不还本没关系,到期一定得送油(息)来,不然彼此都会很难看。林秋应了,打了个欠条,署名按上指模,又让做担保的鲁青也按了,吕哥收了条把一叠钱交与他点,林秋点过,事儿就算妥了。
出门来,林秋对鲁青说,辛苦你了!不过,我还是想说一句,可以转行的话,趁早脱身!能不跟他们混就别混了。鲁青呆呆出了会神,说,不会那么容易的!你赶紧去吧!
林秋刚回到单位即被领导传唤。市图书馆的工作稀稀松松没多少事干,平时请会假根本没人管你,但今天只翘一会班,伍馆长就把林秋叫进了办公室。
伍馆长先是询问了下林秋母亲的病情,闲扯了几句,然后说,小林呀,也是不得不说你几句了!尽管有家人需要照料,但原则应该是不影响工作为好!你呀,还是有些才气的,只是上进心这方面意愿不强烈,这个你要加强嘛。林秋说是是!我会努力,争取年内当上馆长,把伍馆长拍在沙滩上!
这里有个典故,伍馆长没什么文化,当上图书馆馆长的原因不明。上任之初,怕人瞧不起,想沾沾文化,见图书管理员谢娜写得一手好书法,求之,谢娜随手写了一幅字,伍馆长一阅甚觉意味深长,立即拿去贴于办公桌后的墙上。谢娜本是好玩一写,见伍馆长真作了墨宝,后悔不迭。于是凡进过市图书馆馆长办公室的人,皆知馆长苦衷:沙滩一躺三年半,今朝浪打我翻身!因无人敢与之知会,至今可以高瞻。
伍馆长脸一沉,要你上进难道就是做馆长?馆长那么好做?你不要这么庸俗嘛!
林秋想,馆长贴上你的标签,倒真是庸俗了。
伍馆长说,今天,新来的副局长到馆里视察工作,还专门点到了你的名字!你说你哪天请假不好,偏要今天?要知道副局长上任三个月了,还是第一次到馆里来,你就这么给我露脸?副局长来之前肯定是有人反映过你的不良纪录,所以才专门点你的卯,看看,撞枪口上了吧!
林秋这才知道伍馆长光火的原因。他从不关心这些人事方面的变动,只知道局长是个干瘪老头,至于文化局有几个副局长主任什么的,他全搞不清,反正不大相干,像他这样的小人物,永远驶不上和他们相同的轨迹,而堂堂的局长们,也犯不着真同他过不去。
林秋小声问,副局长说什么了?同时心里祈祷千万别有处罚,现在钱对他来说简直是要命般重要,工资虽然不高,扣去五十就是一个坑呐。
那倒没有,伍馆长说,但领导问总是有原因的吧,你说呢?
林秋随意检讨了下,告辞而出。走之前,他认真地看了看墙上的字,又认真看了看伍馆长。出了门,林秋在领导面前装出的轻松和玩世不恭立即荡然无存,对母亲的忧心使他无法萦怀。
回头看看馆长办公室的门,估计老伍一时半会不会出来,于是林秋回到馆里,想跟谢娜交代一下。馆里悄无一人,谢娜这鬼丫头不知跑哪去了,林秋不打算等她,大步往外走,却在门口和谢娜撞了个满怀。
谢娜双手背在身后,样子挺扭捏的。图书馆拢共七八个人,活儿相对最多的管理员就他俩。现如今电子信息发达,坐在家里就可以遍览世界,再加上图书馆每年的有限预算,图书和设备几无更新,已没什么人大老远跑到图书馆来看书借书了,所以看似有活的图书管理员,基本无事可做。要不是顾念家里的两老一小无法抽身,林秋早就外出谋活了,哪还会去耕耘这三分薄田?看到谢娜,林秋有些怵头,他承认每天面对这个丫头不是件轻松的事。
林秋说,看样子你是有事?谢娜表情显出些古怪和尴尬,蘑菇了会说,小林哥,求你个事呗。林秋笑笑说,你可没这么客气过!说吧。谢娜从身后拿出一包东西放在桌上,说,给小菡,她爱吃这个。林秋看清是大包的怪味鸭脖,得好几十块钱呢。林秋警惕地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且说来,让我品一下。谢娜立马瞪了眼,哎,把我想成什么啦?跟我没事做成天就想着怎么算计你似的!林秋倒不急了,慢条斯理说,不扯没用的,说说看。谢娜看看门口,小声说,伍馆长跟我要字的时候,我没多想只是开个玩笑,哪想他真没看懂拿去贴了……你说我一个姑娘家写这个,人家知道了纵不笑他也得笑我!小林哥,你……想法替我摘了吧。林秋忍住笑,指着鸭脖说,就这个?你这叫打发吧?谢娜早有预备似的说,周末我去你家免费教小菡书法。林秋不防有这一着,后悔不该胡乱说话,避都避不及呢,哪敢惹上身?忙说,不用不用!这么着,往后我不在的时候,伍头那里有事,你给我打打掩护……
谢娜对林秋一直有着那么一层意思。月前某日,不知有意还是巧合,那确是个凄风苦雨之天,就在这样一个让人心情沉闷情绪低落的天气里,谢娜羞赧地塞给林秋一张纸条,然后撑开伞走进风雨里,这一天踪影再未出现。
说是纸条其实也不是,或者又是。林秋确认这是纸条,是半小时以后的事。这半小时,林秋全用在拆解这个抽象派的物事上了。这个纸做的物事叠得非常复杂,拆解工作稍有不慎就会毁掉无法一探谜底。拆到后来,林秋忽然醒悟,谢娜叠纸的初衷是想叠个纸鹤来着,之所以最后叠成这样,估计她也是情非所愿。林秋费尽周折才展开折痕累累的纸条,看见上边写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夷?云胡不瘳?云胡不喜?
林秋看看室外漫天的风雨,感觉颇切题意,另外,她将三句感叹改为三个设问,显然是强烈了自己的意愿。
谢娜对他表示好感已有些时日了,但如此直白表露还是首次。林秋不想接受这份情感,归根结底就是自惭形秽。林秋从不在单位上显露自己的窘境,旁人什么时候看他都是轻轻松松玩世不恭的,虽说他经常为母亲生病而请假,但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一般不会有人去深究,所以不知底细的人看他,满以为他过得挺愉快惬意,却不知他内心苦水满溢。讲到自惭形秽,说来有二,其一,林秋是大三十的人了,还拖着个小孩,而谢娜才二十几岁;其二,多年来林秋为母亲治病用光了积蓄,变卖了住房,还欠下不小的债务,至今仍带着女儿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为母亲苦苦硬撑。有此两条,林秋何以谈婚娶?
他把纸条扯碎了,然后打电话给谢娜,悍然指责她笨得像个猪!林秋说,你小学没学过手工吗?你说你折的是啥玩意?我告诉你,你那东西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可复制!现在完了,随便一弄就碎得不成样子了!不就是想学折纸鹤吗?明天我教你!谢娜愤然挂了电话,然后整整个把月没理他,见了面连眼都不抬。林秋心知肚明,却巴不得敬而远之,没想谢娜今天主动来搭理他了,不知是捋顺了哪根肠子。
下班回到临时租来的家,女儿小菡已下学回家了,自己在房里乖乖做作业。林秋赶紧做饭,一会还得赶去医院。饭做到一半,麻烦来了。
门突然被拍得山响,一个男人边拍边叫门,林秋!开门来林秋!我知道你下班回家了,开门!
林秋手足无措地站在厨房里,厨房通着大门,他和来人仅一板之隔近在咫尺之间。来人叫鲁刚,林秋发小鲁青的哥哥,林秋跟他借过钱,现在是上门要债来了。十岁的小菡踮着脚小跑过来,惊惶得无可名状。林秋搂着女儿,蹑手蹑脚踅进旁边狭小的卫生间里,不敢弄出一丝响动。
鲁刚仍在执着地拍门。这间租来的不到三十平米、一室一厨的小居室里,轰轰回荡着巨大的拍打声。鲁刚大声说,林秋,逃避不是办法!欠债总是要还钱的!你能躲一时,还能躲一世吗?
鲁刚口气愈来愈凶,威胁意味也愈加浓重。
小菡吓得哭了起来,拼命捂着自己的小嘴,小小身躯不住在颤抖。林秋慌乱地抚着小菡的头,处于六神无主中的他已不知该如何去安抚女儿了。
鲁刚闹腾了好一阵,口气忽然软了下来,凑在门口说,林秋啊,我不是非要来逼你,若不是孩子病了需要钱,我决不会找上门来的!我知道你要脸要面子,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这样!
林秋几乎要去开门了——如不是事先收到鲁青的短信。鲁青告诉他:我哥会来找你,别信他,他什么事都没有!若不是我哥,早揍死他王八蛋了。对不起。
鲁刚又蘑菇了一阵,好像信了家里没人。不过临走时扔下一句,林秋,我不可能找不到你!
确定鲁刚走了后,林秋抓紧时间做晚饭。做好饭,先往保温桶里盛好鸡汤,然后叫小菡过来吃。饭桌上,林秋嘱咐女儿说,吃完饭就去做作业,碗不用你刷,学习完了如果我还没回,你自己热水洗脚早点睡,别等我,啊。
小菡如仍未收惊的小鸟,她懂事地点点头说,那个人还会来吗?再来我可怎么办呀?
林秋苦笑。他试图鼓起女儿的勇气,不要怕!他再来,你就关灯躲进被子里,爸爸会尽快赶回来的!
小菡又问,爸,奶奶这回又要住多久的院呀?
林秋鼻子一酸,每次母亲病倒住院,小菡都将面临一段“失控期”,学习和营养方面都会受到影响。他摸着女儿的头说,不知道……得能出来才好……这个周末,爸带你去看望奶奶。
林秋提着保温桶赶到市二医院,护工张姐还没来,父亲坐在床边正打着盹。林秋轻手轻脚放好东西,坐在旁边空床上看着昏睡中的母亲。这是个可住四人的病房,这会儿其他床位都空着。这些病人一般白天待在医院治疗,夜里都回去了。他们享受着医保,每年跟医院默契地达成定期住院的潜规则,这样医患双方都能获得不在台面上说的惠利。母亲没有医保,除社区给办了个社区医保外,像她这样的家庭妇女享受不到其他福利,因之在很多方面不得不精打细算,比如每次入院,他们总选择门槛较低的市立二医院,因好多药是自费药,考虑到诊费药费,都是算之又算的结果。
林秋闻到些许气味,掀开被子看看,母亲果然又拉了大便。这一次生病,是母亲自患上糖尿病、严重到需要入院以来,病情最厉害的一次:中风——糖尿病并发症。林秋轻轻推侧母亲瘫痪无知觉的身子,将预先垫在股下、已弄脏的防水棉垫取出来,再用卫生纸替母亲清洁。清洁的时候,母亲痛苦地哼了声,睁开眼来看着他。林秋仔细一看,只见母亲肛门处破了一大块皮,肉红肉红的,显然发炎了。林秋腾地一下顿时火了,这时父亲也醒了,林秋指着破皮处说,不是跟她说了要小心吗?这个张姐怎么回事?要不得了,必须换人!父亲看他一眼,没吭声,俯身过去和母亲说话。母亲已不能说,但听觉没受影响。
林秋想想不行,取盆子打了些温水,把人造棉湿润了轻轻替母亲揩拭。清洁毕,林秋又去请护士给母亲上了点消炎水,然后清洗棉垫,找地方晾上,折腾了好一阵。这会母亲又沉沉昏睡了。母亲这次由糖尿病引发的中风很严重,除了含混不清的咿咿呀呀,几乎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医生嘱咐准备后事,是个有备无患的意思。
父亲冲他招招手,先出去了。林秋替母亲掖掖被子,跟着父亲来到走道僻静的一角。林秋说,我去把带的饭拿来,趁热边吃边说吧。父亲拦住他,表示这会吃不下。父亲有些寂寥地说,我这辈子无论哪方面都有缺憾,行将入土之年,想想就很悲怆……林秋说,爸,说什么呐!父亲轻叹,说,总是要说说的!我一生木讷于言、不敏于行,工作上不争不抢多听多做,总想着宁静淡泊能致远明心,却看着身边手下一个个腾达擢升,而我淡定如茅坑顽石,谁也不愿稍加托举提携,以致颓废如今……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今天跟你说说,莫像我,该争还是要争……
林秋无语。父亲引诗经之叹,写照了内心。父亲有知识有能力,却受害于不争哲学,屡失机会,晚年不免有些感慨。林秋知道自己个性像他,不禁苦笑,劣根性传于血脉,如何能改?
父亲转脸看他,神色欣慰说,不过你总是我的大安慰!就孝道而言,我虽不算博古通今,也知道你不逊古人了!林秋说,爸,快别说了,不是这么夸人的。父亲摇摇手示意让他说完。他接着说,同病房几个老太婆病友看到你照料娘的一举一动,都说若要对比,情愿没有钱也要你这样的儿子!我……唯独于此,没有遗憾。
林秋看着鬓发苍苍体态佝偻的父亲,心为之酸。林秋说,究竟您想说什么?
父亲说,这回你娘住院十几天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记得八九年你娘糖尿病发作,我们带她上省城看专家,期间我单独问专家你娘能扛多久?专家说好也不过十年,屈指算来,今年正好到了……从医生那里得知,你娘现在是瘫痪,心衰、肾衰、脑血栓中风,医院用了很多办法也降不下血压,餐后血糖依然高达二十个点……你娘自入院以来,神经麻痹说不得话,数次跟我咿咿呀呀,我唯独听清了两个字,回家……大概她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父亲说着,老泪涟涟。
林秋用衣袖抹着眼泪,哽咽着说,我们还是给她多说话,建立她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