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季要春花回家,可春花不肯。春花说,我一走,你也会立刻走掉。春花怎么能肯呢?怎么能放过老季自己倒在医院里的这个机会呢?在家里,春花是断断不能把老季送往医院的。春花说,你就安心在这里住几天吧,让医生多观察一下,做一次全面检查。老季翻翻眼睛,欲语又止。春花就继续说,反正你用的也是医保。老季终于说,自病自得知,我哪用住院?你没有听说过吗?有人把没有患精神病的人送进精神病院,没几天,那人真变成精神病人了。
病房里一片白,白墙、白被、白床单,当一个白衣护士进来时,老季看到旅游公司市场部副经理小李子也跨进了病房。小李子左右两手各拿着一只篮,左手里是花篮,右手里是水果篮。花篮姹紫嫣红,水果篮色彩缤纷,两只篮烘托着小李子,他的脸也红彤彤了,简直也像一朵啥花了,更像一只长歪了的红苹果。
春花迎上去,春花不认识小李子,却像遇到了老熟人,脚步快速,脸上堆笑,伸手就接过花篮。
小李子招呼老季,可白衣护士已经把一支体温表塞进老季的舌根下,老季喉头发出了一记含混的声音,算是回应了小李子的招呼。
白衣护士返身往门口走,小李子看着护士的背影,眼神里带着一份警觉。这个小李子别的都好,就是过分胆小了,办啥事都像解放前的地下党。最近市场部要提个经理,小李子给老季连着写了两封信,还不在信里明说,只在信里绕圈子。其实天天见面的,只要碰到了讲一声,向老季表达一下自己想上位的意思就是了。
见护士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小李子立刻从口袋里摸出一只信封,往老季枕边塞,同时还不忘朝病房的门口看一眼。
老季一下子拔掉了口中的体温表,瞪圆了眼睛说,小李,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季拿起枕边的信封,伸直了手臂,你拿走。
小李子忸怩着,脸上露出窘迫的表情。
老季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这是真的生病住院了!老季说着咳嗽了一声,连自己也觉得自己刚才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其实,老季的脑袋已经不怎么晕乎了,特别是在挂了葡萄糖后,他的脑袋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可他伸直着手臂,就是想不起来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了。当小李子跨步上去托住老季的手臂时,老季才又开口,我告诉你,我不喜欢这样!花和水果你留下吧,信封你拿走。否则,你上次信里提的意见我不会采纳了。
一旁,春花的脸涨得通红,好像老季在说她,在指出她的不是。
小李子说,季科,这是……这不是……他终于接过那只信封,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一样垂下了头。白衣护士又进来了,小李子快速地把信封塞进裤袋。
小李子和护士走后,老季对春花说,记住,人可以穷,但是心不能穷。
春花说,什么话?
老季说,一直想着钱,心就穷了。
春花的脸本来已经恢复平静,听了老季的话后又涨红了,她说,你是在说我?好,我心穷,你心富,以后我这个心穷的人不再买菜淘米烧饭了,以后就跟着你这个心富的人吃香喝辣吧。
老季知道自己的话又惹上了麻烦,立刻息事宁人,好好,我说错了……其实是你多心了,我是在大而概之地说。
春花却还是不罢休,大而概之?我没有文化,你不要文绉绉地教训我,你直截了当地说我好了!什么心穷!我倒要看看你的心是怎么个富法,你扒开来给我看……有人进病房了,春花立刻闭上嘴。
进来的是一位让老季感觉似曾相识的小伙子,一件皱巴巴的淡黄西服吊在两个肩胛上,一条咖啡色裤子的裤管短了一截,像是女人的七分裤。小伙子左手拎着一只小竹笼,里面是草鸡蛋,右手拎着一个小提篮,提篮小口圆肚,牛皮纸扎口,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后来老季才知道里面装着两碗酱汁鹌鹑肉,是小伙子自己捉自己烧的)。
春花已脸露微笑,快步迎向小伙子。老季看着春花,脑幕上却出现了金凤的身影。相比于春花,病房里的金凤是镇定的、坦然的,尽管她背着一只蛇纹包,似乎一切有备而来,可她的样子却是不急不缓、自自然然的。老季的心里突然有点酸涩,他感到自己有点对不住春花。较之脸色紫红、膀大腰圆的金凤,模样俊俏的春花为什么反而会“那样”?人说女人是男人的“学校”,男人又何尝不是女人的“注塑模具”,家有什么样的男人,就出什么样的女人。老季有点自责,可他很快在心里把这自责驱赶掉了,他不是常木福,他不能学常木福——在常木福面前,他一定要保持住自己在某一方面的优势,他不能贪。
春花伸出手,从小伙子手里接过那只小竹笼和那只小提篮——你干吗要接?你这个接的动作简直是愚蠢透顶!此时的老季虽然还感觉浑身绵软,可他真想从病床上跳起来,拉住春花的手。
春花把那两样东西放到床脚跟后,对老季说,我老家麻子婶娘的小儿子,我的小成弟弟。
那么,这位小成弟弟就是老季的“小舅子”了,可对这位“小舅子”老季却没有真切的记忆。小伙子却在唤老季姐夫了。小伙子的样子既有点腼腆又有点莽撞,他一下子站到了老季的床头,搓了搓手说,姐夫,怪我耳聋腿懒,来晚了。小伙子用略微沙哑的嗓音表达着对老季没有来由的歉意。看着这位陌生的“亲戚”,老季想起来自己年前曾被春花拉到她的娘家,在那个名叫田山庄的村子里见过年老的岳父岳母后,又被春花领进了村子最南端的一户人家。春花指着头发花白的老者说,这是阿忠叔叔,他孙女今年刚从旅游学校毕业,想进你们公司当个导游。白发老者一旁一位戴粉红塑料眼镜、穿尼龙面料运动罩衫的小姑娘怯怯地唤老季,老公公。老者说,不,叫舅舅。小姑娘就又叫,舅舅。就是在那一瞬间,老季感悟到,用不了多长时间,春花所在的田山庄将到处布满着他的“小舅子”、“连襟”、“妻妹”,他要坚决遏制这种局面,怎么遏制?他还没有想好。他想,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如果再“加官进爵”,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到时不要说村里,大概整个镇里都会布满他的亲戚了。
阿忠叔叔要留老季吃晚饭,老季哪里肯依,拉着春花往外走。老季刚迈进岳父家的门槛,阿忠叔叔和他孙女就跟来了。阿忠叔叔左肩扛小箩筐,右手抱扁草笸,他孙女左手拎竹篮,右手提布袋。阿忠叔叔和孙女肩扛手提过来的东西有:练塘茭白、西岑芋艿、淀山湖白鱼、横江蚬肉、青浦塌饼、朱家角酱蹄。老季看看堆放在客堂里的东西,又看看春花,对阿忠叔叔说,这么多东西,哪里吃得掉,你们拿回去吧。老季说的是实话,老季岳父岳母都快八十岁了,胃纳差,根本消化不了多少东西,而老季家就他们夫妇两人,两个双胞胎儿子在外地读大学,夫妇俩也是无法短时间内消化这些东西的。无法消化这些东西难不倒春花,待阿忠叔叔他们走后,春花匀一小部分给了自己父母,其余的,全部带回了家。她把练塘茭白抖落到一只竹匾里,端到阳台上,说是要把它们晒成茭白干。然后,她又搬出一只陶质的方口钵头,把那些横江蚬肉倒进去,用粗盐搅拌。在搅拌时,她还回头对老季说,腌好后,可以吃两个月。说罢,她把半条淀山湖白鱼(另半条已经被她切给了父母)放到了一只瓷盘里,也用手指撮了粗盐,撒到盘里。她说,这鱼留到明天吃,晚上就吃酱蹄。老季不无嘲讽地说,那些芋艿你怎么办?看着春花忙碌,老季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其实,真不该拿阿忠叔叔家的东西,吃人家总归嘴软,老季肯定会把阿忠叔叔孙女的就业当成事了,但办得成办不成却难说,单位进导游的事肯定要班子商量。本来,陆上水上各管各,可最近,常木福却伸长手脚了,只要沾上水的事,都要插一脚。旅游区的地下管网改造会不会产生污水?给旅游区部分陈旧的民居“穿衣戴帽”时要不要安装雨落管?只要沾上水,常木福均要求班子讨论,而且讨论时常常与老季唱反调。最近,常木福更是在一次班子会上提出了一个旨在进一步掣肘老季的动议:以后公司里的工程项目方案、人事进出方案均要让分管旅游的副镇长签字,签字后才能实施。副镇长签字,还不就是他堂弟常木明签字?
麻子婶娘的小儿子、春花的小成弟弟翕动着鼻翼,像是在用力呼吸散发在空气里的药味,他沙哑着喉咙,吭哧吭哧地开口,姐夫,家里没有啥,今年的鹌鹑也都变得门槛很精了,所以,只带了一点点东西来,对不起,勿要嫌弃。小伙子似乎除了表达歉意,说不出啥了。老季看着小伙子厚厚的嘴唇,突然对小伙子充满了好感。老季想问小伙子,为什么今年鹌鹑的门槛都变精了,可没等他开口,小伙子就搓着手说要走了。小伙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来病房,好像就是来办两件事,一是来送东西,二是来道歉。
小伙子宽厚的背影刚在病房的门框里消失,又有人进病房了。老季凝凝神,认清是单刚,建筑安装老板单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