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天下午,老季走在周家角镇的祥凝浜路上,脚步有点软。祥凝浜路以前是条河浜,后来填了河,筑了路。被填了的那条河老季小时候见过,秋生菱角夏长荷,春凫鸭子冬溜孩子,淌水时清澈如镜,结冰时溜光闪亮。这条有时淌水有时结冰的河流在老季的脑幕上蜿蜒向前时,老季的脚步越发软了,脚下还有打滑的感觉,可理智告诉他,他不是走在河上,而是走在路上。他走在路上时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同时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哪里出了问题。其实几天前他就感到了问题的苗头,他抽烟无味喝酒呛喉就是身子向他提出的警告,可他无视这警告,他认为只要挺几天就过去了。多年来,他就是这么挺的。一般来说,每当他身体在挺的时候,耳朵也在挺——他老婆春花在他身体不适的时候,总是责备他的挺,说他大小也是个官,在别的官员偶有不适就住院的大气候下,他的硬挺到底是什么意思?老婆要他说出这意思。每当此时,他就会嗫嚅着说,医生能看好的病,不去医院也会自好;医生看不好的病,去了医院也白搭。还说这话伟大领袖毛主席也说过。老婆认为老季回答得不在点子上,这样的回答是老季无视家庭、无视她春花的最好证明。
老季,名旺,字没有。目前,叫他季旺的人很少,几乎没有,官比他大的或同级的人,叫他老季,官比他小的人称他季科——他现在担任着周家角镇旅游公司的经理,套用鲁迅的一个著名句式来说,他是当着经理而被叫做季科的唯一的人。原因何在?一方面,这是因为他担任科长的时间太长了(计有二十年);另外一方面,颇有政治敏感度的小镇人都意识到季科到旅游公司去任职是镇里的权宜之计,他们的政治敏感度还告诉他们:称老季季科比称他季经理更能给老季面子。在小镇上开着最大的电器商行的老板是从副镇长任上辞职下海的,可这位刘姓老板经商多年,人们仍旧称他为刘镇,他从来不主动更正(表明他很乐意别人这么称呼他),组织部门也不来找他。这进一步说明:存在的肯定是合理的,叫出的肯定是必须的。
在路上,老季看到了一位熟人,那人是他初中时的同学,老季就朝马路的对过唤一声:哎,叉包!
老季居然隔马路唤人,又能套用鲁迅的那个著名句式来概括他了:他是当着官而能隔马路大声招呼初中同学的唯一的人。他太平民、太基层了。从这一点上看,老季肯定是与开电器商行的刘镇是有区别的。
叉包穿过马路,走到老季身边,说,季科,那件事你还是要多关照。
叉包说的是他的亲戚要承包旅游公司那条游艇的事。
老季说,操那,你一见我就忘不了那事。
叉包说,操那,我不见你也想着那事。
老季虽然答应了叉包,可这事还有点难办,这事属常务副经理常木福管辖,公司里已经做了分工,常木福管水上,老季管陆上。原本这样的分工也难不了老季,可常木福的堂弟常木明是镇长,这事就难办了。可再难办,老季也答应了叉包,老季要叉包等。叉包说,等得了时间,等不起青春。老季就突然想起了镇长的一次精彩发言,把里面的一句话扔给了叉包,我们虽然要有“等不了”的紧迫感,可也要有“急不得”的心态。叉包就只好咽口唾沫,悻悻地说,操那,你不要最后只让我喝洗脚水。
老季张张嘴,转了话题,说,这么早就下班啦?
可叉包却咬住那个话题不放,听说常木福生病住院啦,何不趁这机会发动政变,把我亲戚的事办了?
老季左右看看,眼露机警的神色说,政变已经不适用于这个时代……发动一下也无妨,不过要等合适的时机,时机没有成熟,不能暴露。这不,我现在就是去医院看望常木福。
老季把在医院门口买的苹果、香蕉放到床边。病房里弥漫着一股84消毒液的味道,还有一些青霉素等药物的味道。这些气味有点呛人,老季咳嗽起来。
常木福说,老季你太客气了。
老季这才想起口袋里还装着一个事先准备好的信封,连忙掏出,把信封往常木福的枕边塞。常木福侧了侧身说,老季你太客气啦。这时候,常木福的老婆金凤立刻把手伸向枕边,拿起那个信封,若无其事、自自然然地塞进自己背着的一只蛇皮纹挎包里。一直站在病床边的金凤长着一张紫红色的胖脸,打扮却很时髦,穿着一件白色蕾丝上衣,两只耳朵上还各挂着一个亮晶晶的耳坠。老季仔细一看,那两个耳坠是精致的白瓷五瓣花。老季让目光迅速离开那白瓷五瓣花,落到金凤身边的建筑安装老板单刚的身上。单刚脸上立刻浮起谄媚的笑,这笑像小火苗一样蓝莹莹的,似乎还飘动着。老季的目光仿佛被烫着了一般,迅速逃离,落到了单刚身边的另一位中年男子的身上。这男子是一位搞视觉艺术的北方人,常在周家角镇的漕港河上放水幕电影,还在镇边的淀山湖里搞过水上灯笼展,放过水上烟火。当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艺术家的工作不是义务劳动,小镇上的观看者都不能白看,只不过观看的费用由镇旅游公司统一出了。当然,怎么出、出多少都由常木福定,他负责小镇旅游的水上工作。平心而论,这几年,小镇旅游的水上工作还是搞得有声有色的,听说视觉艺术家目前正在跟常木福商谈着要搞周家角镇首届“龙王艺术节”。
建筑安装老板单刚诺诺告退,随后北方艺术家也告退,老季的眼睛再一次落到金凤腰间的蛇皮纹挎包上。这个挎包已经鼓了起来,上面金黄色的纹路像是真的变成了得到皮肉支撑的蛇纹,更显眼、饱满了,在游动,在前进。老季想,如果再来一批人,这个包就不能用了,她还带着别的包吗?
老季说,那我也走了,你好好养病,不要牵挂单位。
常木福说,季科,这几天,公司里的事全靠你担着了。
金凤说,你不要跟我家阿福一样也生病了啊,看你面孔白的。金凤说着伸出右手来,往老季的额头上摸。和本人的胖大不同,金凤的手挺小,“手大抓草,手小抓宝”,老季想,怪不得这女人背着一只鼓囊囊的蛇纹包,只怕她以后会背上更多的蛇纹包。随着金凤右手的挨近,老季闻到了浓郁的香水味道,他想避让开金凤的手和那股香水味,可与其说他别脸的动作是避让,不如说是迎合。
金凤说,哎哟,你额头这么烫!金凤在老季额头上除了摸到了烫,还摸到了汗。她甩了甩自己的手,又开口,老季你的身体肯定不对劲了。
老季说,好像是有点不对劲,主要是前两天熬夜了,一熬夜,我就这样。挺一挺就会好,睡一睡会更好。
金凤说,那快点睡呀。老季说,晚上再睡。
又有一人跨进病房,老季不认识,那人与常木福夫妇分别打招呼后,有点忸怩地看看老季。老季就告退。
老季来到了病房外长长的走廊里。走过常木福病房墙上一个小小的窗子后,他心里一动,转了个身,再次走过那个窗子。他假装很随意,让目光落在了窗子上,可窗子上的玻璃有点毛。他不得不停住脚步,让脑袋靠向窗子。他看到了窗子里的情景:金凤在把鼓囊囊的大信封往腰间的蛇纹包里塞。老季直起腰,觉得自己的窥探很不齿,就在这时,他的喉头一阵难受,他有了想呕吐的感觉。不过,他的头脑很清醒,他感觉到来探望常木福的人中,一部分人是真正来探望常木福的,一部分人是来探望他堂弟常木明的,探望木福的人少,探望木明的人多。
老季蹒跚着脚步走到了走廊的尽头,那里也有一个窗子,一阵风从窗外吹来,老季喉头的那份难受减轻了不少。老季想,金凤也许说得对,他得快点睡下,把自己的身体放平到床铺上。老季的双腿突然一软,结果,老季在这一天不是躺在了床铺上,而是躺在了医院冰凉的地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