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泡在水里。水温温的,包围住他。轻轻地划动四肢,人就会浮起来,像一片叶子一样漂着。下班以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游泳馆。天由热转冷了,游泳的人就像门前的树叶一样,变得稀少起来。梧桐树叶正在满街飘落,走在地上,能看到各种斑斓的色彩,还能听到脚步踩在上面发出的轻微呻吟。偌大的游泳馆里,只有十几个人,还有人在深水区跳水,溅起巨大的水花。他不为所动,闭着眼,静躺在水面。
这一天注定是难忘的。那一天下午,他从门诊出来,走在过道里,有个人突然拦住了他。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甚至可以说每天会发生。这个男子,四十多岁,矮个,还留了点胡子。
“柯力医师,好久不见。”
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是谁。他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阵,还是没想起来。但这个人肯定曾经出现在他的生活中,肯定,他有这样的预判。他有些尴尬,认不出人有时是无奈的。
“是的,是的,你是……”
“你可能认不出我了,我是白棉的家人,我们以前见过。”那人说。
这样一说,他才反应过来。此人是白棉的老公,他的确见过,不仅见过,而且还有过一场谈判。不过,这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二十多年了,眼前这个人变胖了,也仿佛变矮了,只是那眼神还是如此,与二十多年前差异不大。
心里还是一愣,想,这个人突然出现,不会是好事,于是上下前后地打量了一番。尽管,他知道这样不礼貌,但完全是下意识,自己难以控制。走廊上,都是人,进进出出,还有人朝他点头打招呼。这会儿,他真想马上走开,但又觉得不妥。从内心深处,他不想见到此人。二十多年来,他脑海里不时会涌现当时那一幕,他是恨这个人的。这是他的真实心理,一直没有变过,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有什么事?”他还是说出这么软弱的一句,平和,不带感情色彩。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惊讶。他应该表现出某种情绪来,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那人说话有些支吾,想了想,说:“白棉住院了,住在这里。”
柯力这回倒是没有惊,但停住了脚步。有那么一会儿,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着,神情落寞。眼前闪过白棉,以前的白棉,印象中的白棉,那个天真烂漫、欢欢喜喜的白棉。还有,他们曾经的拥吻,她把炽热的舌送进他的嘴里,像条鱼一样,在他嘴里跳跃、翻动。这会儿,都是从前的情形,这些情形仿佛被激活了,一下子拉到了眼前,在生动地回放。
他甚至还舔了舔嘴唇,好像那里还留着回味。
这以后,柯力还跟着那人来到了病房。他以为白棉躺在床上,在输液,或者看书。结果,进门第一眼看到的是她在照镜子。她还是保持着以前的身材,细细的腰身,黑而长的头发。她站在窗口,对着外面的阳光,正仔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光线落在她的头顶,形成一道阴影,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侧影,让他如坠梦里。好像眼前的一切变得不真实了。
“白棉,柯医生来了。”她男人说。
她转过脸来。这一刻,他的心有种刺痛感。他不知她会变得如何?岁月的印迹会很深吗?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她吗?她看到他会给一个微笑吗?这些都在他脑海里翻腾。他甚至想逃出来,远远地躲开。毕竟,二十多年了,他有些难以面对,有些不知所措。外面阳光明媚,树叶在微风里摇动,远处教堂的尖顶清晰,窗台上还有一盆仙人掌,他能看到上面那一根根微亮的刺。那些刺好像正在扎过来,一路刺向门口的他。
她变老了些,但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她笑了笑,有点不自然。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镜子放到了床铺上,被子没有铺,散开着,里面还有一个深深的凹印。
“我来住院了,你想不到吧?”她轻轻地说。
这目光,让他想到从前,曾经是那样的熟悉,那目光里带着某种柔性与不安,然而,也是这目光,却又好像十分陌生,里面又存在一些他读不懂的神情。眼前这人成了阴阳人,他觉得既真实,又虚幻;既很近,又很远。既想靠近她,又想逃离她……她向他走来,他的关注点到了脚步上,那脚步是轻的,轻得好像浮起来一般。
“是的,怎么会想到呢?”这句话回答得有点做作。但他很快恢复了镇静,马上转入了医生这个角色。他从以前的回忆中脱出身来,现在他是医生,他要像一个医生的样子。
“你什么病呢?”这句话的态度是中性的,就像他每天对许多人说的那样。
这时,她男人去拉抽屉,从里面拖出一张黑白片来。
“是肺,肺上好像有东西。”她男人说着,把片子递了过来。
“我说这不是个好东西,我有这种预感,从前年起,一切都不顺,不顺得要命,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反正,就是不顺。”白棉喃喃地说。
他举起了片子。这是一张另一家医院做的CT片。肺部的确有一个阴影,有蚕豆那般大。柯力的手有点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恢复常态,但就是不行,手好像不听使唤。
“你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我总觉得这可能是癌,或许真的是癌了,要真是癌的话也没办法。他说到其他医院,我说到这里,你在这里,总比找别人方便。是我提出的,要到这里。”她说。
直觉告诉他,这蚕豆般的东西,凶多吉少。但此刻,他只能装作镇定。他不能轻率地下结论。
“还要进一步地查,你先把心放下来,你是今天住进来的吗?”他问。
“今天,就是中午,我们住了下来,就来找你了。本来想住进来前找你,但她说,你肯定在,进来以后再找也不迟。”是她男人,那说话里好像有某种巴结。他看惯了,许多病人都巴结他,好像他是救星,医生总是给人这样错觉。
“我跟她说没事,会没事的,但她就是多想,经常说自己得癌了得癌了,她就是这样想。”她男人继续说。
“住在这里也好,再充分地查一查,有什么事来找我好了。”他表了这样一个态,这个态是必须要表的,他们就是冲着这一点才住进这个医院的。他知道,现在开始,必须要面对她的重新出现了。
现在,柯力躺在水面上,肚子有点饿,但他不想吃任何东西,他还在想那张片子。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个直觉像个巨大的黑洞罩住了他。无论如何,他怎么也不可能把癌症与白棉联系在一起。这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白棉呢?怎么会是他曾经深深爱过的这个人呢?
他努力要排除自己这个直觉。是自己判断失误。自己也会有判断失误的时候,他相信是自己判断失误了。这个时候,他就努力地在想着这个事。
他挥起手臂,努力地摆动起来。浪花涌起来了,他开始在水里劈波斩浪。他要让自己累一些,再累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