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哗哗地流在手臂上,凉意一直往皮肤里面渗。消毒间的灯光是荧白的,有些刺眼。窗外,能看到城市,车在蠕动,还有那些人,有的还撑着伞。天有点小雨,空气也是闷的,东方的天一直没亮开来,灰灰地压了一层脏兮兮的厚云。柯力长长地吸了口气,感觉头有些晕。
昨晚是糟糕的一晚,一直在迷糊状态。他甚至觉得好像没有入眠过,半睡半醒半梦,就这样一直折腾着他。这个夜变得漫长,无聊,他耸起耳朵,能听见各种声音,妻子的呼吸声,翻动声,外面的风声,还有偶尔的汽车喇叭声,夜归人的咳嗽声。有一阵,他还听到了蛐蛐的声音,像在窗台的外面,也像在树丛。这些声音,他以前是不关注的,甚至也听不见,但这一晚,这些声音都来了,拥到了他的耳边。那蛐蛐的声音,一长一短,声音甚至还会打转。
各个姿势都是不舒服的,他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席梦思就顶在他的腰上,他一直觉得自己睡的席梦思是软的,但昨天却很硬,就像另一根骨头顶在那里。直到窗口有了微光,他才稍稍睡着了一会,但仅仅是一会,又醒了。看着那些光从窗的缝隙里透进来,一点点占领开来。当然,他想得更多的还是她,白棉,好像四周都是她,她在柜子里,在书桌上,在沙发上,在他和妻子的枕头上……
冲完了手臂,他高举着手。手术室的红灯一直亮着,门紧闭着。他的手术服收着,口罩也已经封住了他的口。杨护士在一旁,她是个耐心的好护士,他一直这样觉得。他举着手,朝她走去,那样子仿佛是投降。每次手术都是这样,他都要做出这样的动作,然后让护士消毒。护士会用棉球沾满碘伏,上上下下地涂满他的臂和手。
然而,他更晕了。一种无力感,正在升腾起来,并迅速地占领了他。他心里有一种恐慌,这种恐慌从昨天上午确定手术方案时就开始了,并一点点加强,直到眼下,变得尤为激烈。以前,每回手术,他都是自信满满,他是肺科专家,打开胸腔,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手术时,他专心于每一个细节,心思从不延续到躺着的病人。在他眼里,病人就仿佛是台机器,他是一个修理工,正在维修这台机器。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觉得,也是这样操作的。时间一长,他还会责问,好像自己变得冷酷了,但同时又会宽慰自己,做医生的,应该这样,必须这样。
今天不一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心还在挤压,他的担心还在上升,毕竟,这不是别人,是白棉。他不能想象他替白棉开刀的情形。白棉的那张脸,好像就在眼前,在晃,在拂来拂去。从昨天决定下来以后,他就感觉不舒服了,这感觉一直伴着他,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沉沉地,一直抵着,挥之不去。现在,他高举双手,等待小杨消毒,他觉得连喘气都有些困难了,眩晕就在这时发生,头在转,身子也在转了。
“柯医师,柯医师,你怎么啦?”
小杨扔掉了手里的碘伏棉棒,想去拉他,但没拉住。他伸出手,一把按住了边上的墙。他没有倒下,只是按住了墙。墙上留下了碘伏手印。白色的墙上,黄黄的一块,很醒目。
靠在墙上一会,才有了好转。小杨已吓得不成样子:“柯医师,你到底怎么啦?你哪里不舒服?”其他的医生和护士也赶了过来,围住了他。墙上的手印格外醒目,他还能感到墙粉也沾到了手上,手有点异样。他的身体向来是好好的,平时去健身房,每周还游两次泳。大家都盯着他,不停地询问,还有人在拍他的肩。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家扶住他,在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柯力目光迷离,眼神无力,看着大家围着他,他把头低了下去。此刻,他想到了马上的手术,估计白棉在静候了,已经被消毒了。但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再去面对白棉呢?他是不能再上手术台了,无论如何也不行了。
“找陈医生,快找,快找,让陈捷医生替我。”他吃力地说,通知眼前的各位。
“陈医生吗?他在病房,应该在的。”
“他了解病情,开病情分析会他一直在,叫他吧,叫他保险。”柯力说。
“好,我马上通知他,你歇着,不要动。”
“没事,过一会就好,过一会。”
他无力地低下了头,仿佛看到白棉,白棉那双眼一直在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