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回来了。
因为她和你有过长久的肌肤之亲,所以她应该也是我可以毫无保留的人。
H,你是他的旧情人,没有比这个称呼更叫我感到亲近了,更能使我愿意和你讲心里话。听到你说,那些年里你几乎每天都去看他,我对你充满感激。无论怎样,你给过他这么多的爱,这么多的安慰,用他自己的话,他曾经对我说过的,他说你是救过他的人,他一辈子都不能忘。你一定还记得十年前我给你的信:“我经常想,要是没有你,说不定史铁生会走不过那段艰难的日子的。”我一直都这么想。像你这样真诚和简单的女人,无论是现在还是在那个年代,都是那么少。虽然你也给他带来过痛苦,那痛苦的程度,虽然也是无论怎样形容都不会过分。
对于今天向过往做的一切,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完善自己。
我现在越发懂得他所做的一切的意义。但愿你也懂。
你,史铁生,你看见我和她在一起吗?在一起谈论你,我知道你愿意看到这一幕。
那个地坛里没有说出来的故事,你忘不了,我也忘不了。
虽然我早就听见你已经坦然,已经感慨。可每一次想起,现在想起,那一点一滴无声的惨烈,还是让我心如刀割。因为我和你一样是情种,和你一样“用尽全力”,和你一样信仰爱情。
在那桩刻骨铭心的爱情里,我看到了你的自信,你的执著,你的疯狂,你的自尊,你的骄傲,你的谦卑,你的诚实,你的固执,你的善良,你的幼稚,你的软弱,你的盲目,你的隐忍,你的高尚,你的信仰,你的绝望……
要是读到你当年的书信,那么我这样写就一点也不过分。
一个有骨有肉的男人,爱到极致的男人,心血枯焦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找不到任何方式可能安慰这样的男人,“那叫人瘫痪的绝望”——曾经以为最可怕的绝望,在这里什么也不算,他已经瘫痪了,真实地瘫痪了,他的绝望,让瘫痪微不足道。
他是个男人,是个瘫子。全世界的人,所有的人都同情他,却不理解他,不懂得他。他们不知道,一个瘫子,照样会有欲望,有人的欲望,有男人的欲望。全世界都轻轻地不假思索否定了他,否定了他的爱,否定了他的欲望。他们还不知道,一个瘫子,也会有魅力,也会被欲望,会被爱!被一个不瘫不残的女人爱上!全世界都不相信这样的爱会长久,会有生命力!
不是不知道,是从来没有人把思绪停在这里,没有人停下来仔细想一想,站在他的位置。
他站在他的位置,上帝要他站的地方,对着上帝做。
一个瘫痪的男人,对他心爱的女人并且爱慕他的女人说,如果你确定不是爱情,就请离开,再痛苦也是我自己的事;如果确定是爱情,就必须留下和我在一起(决不要跟那些俗人一样)。
一个一根筋的男人,执著到蛮横。(——通常的情形是:我不能给你幸福,你走开吧,你走开我不会怪你;你有权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他给不给得了幸福似乎不用讨论。)
卫卫“读”出了少见的自信:他竟敢以为他一定能给女人幸福。(——事实上他真的做到了!)
也有人“读”出了必然:因为只有这样,“爱”才对这两个人真正存在,唯如此,爱,才确立在真正的爱的位置(意义)上——对一个瘫痪的男人尤其如此。因此这是唯一正确的态度——不,做法,唯一正确的做法。
上帝给你的是自由,他让你自己做。
他只能为他的病负责,负责到底。他没有错,可他没理!没理的人就只有自己受!
他要是自杀成功,是他的福气!他要是把房子点了,也没有什么不应该!
我看见你一遍一遍地给自己写,一笔一画地给自己写:世界上最没理的人是谁?——史铁生!
你只能用诚实,只能用智慧,以男人的胸怀、男人的骨头。
谁也帮不上你。你要一直等,等到那首歌唱起来的时候,你写的那首歌:
我坐在轮椅上吻了她,她允许了,上帝也允许了……
——那个时刻,我终于泪流满面……
那个地坛里没有说出来的故事,在你心里,也在我心里。
过往的爱,在我们心上一样重。
你想象、向往的“重逢”是:
……她看见了他,忽然认出那是他,于是不管她正在干什么都立刻停下来,一动不动,笑容慢慢融化,凝望他,像他一样,不招手,也不召唤,互相凝望,直至夜色深重谁也再看不见谁。
我的日记里曾经也有过梦中的“重逢”:
他们坐在房间的两个角落,远远地相互望着,不起身,不说话,没有一句话,用全部身心望着对方,一直望到两个人都泪流满面……
我们都曾经不惜燃烧和颤栗。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当你向另一个人敞开自己的时候,不仅感受到了世界的接纳,更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在发现自己。有一个“他”,不再是“别人”而是“你”。“我”不仅仅是在爱“你”,爱一个别人,更是在审视自己,在探索人生,在爱自己的爱,在走向上帝。就像索洛维耶夫说的:“我们在爱情中肯定了另一个性的绝对意义,而这样做也就肯定了我们自己的绝对意义。”所以我们在爱情中经历的,更是自己的成长。
我们深深地读懂了:看不见而信的人是有福的;所以知道:不依靠实现而信的人是有福的。我们终于竟可以说,是“痛苦”滋养了我们。对过往,我们知道美和真诚要被纪念,不能轻慢也不能忽略,不能折损也不能玷污。
你说的:“他曾经是这样供奉的,现在依然这样供奉着,故不容忍以任何理由来修改它、轻视和偷换它。他供奉的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甚至曾经也不是,他供奉的是爱情本身,是一种理想,是心魂万死不弃的一种信念,这就是神约。换言之,现实的爱情虽已结束,但这并不使他迁怨于爱情的理想,并不因此而轻慢爱情本身,这就是对神约的供奉。”
对于“重逢”,我们都不能容忍简陋与平庸,更知道它的旋律一定不是轻松和亲切。你在《务虚笔记》里写过了,懂得的人就不会错过读到。
看重过往的人,才会看重今天,“保存曾经的独具与美丽”,“把曾属现实的美丽封存进供奉的美丽中去”,而不是否定和漠然,这是一件大事,是人必须要去想、去做的事。
不存在和今天断裂的过去,不管是在外面还是在心里,对每一个曾经的“我”的“你”,我们都必将遭遇“重逢”。我们都奢望,会有一个不同凡响的“重逢”,我们都愿意相信,存在着不同凡响的“生长”,我们更是深深地知道,它的土壤是真诚。
你一直都在做这件事,做了一辈子。你最看重的事情,是爱情。你以无比的诚实勇气和智慧,尽全力做到了极致,做到了最好。你说,这是人生里最重要的事,我也这么看,我们完全一致。
现在我更加明白,你所做的“完善自己”有多重要——关于H。
我现在受惠的是,在别人提到H的时候,完全的坦然。
你让我再一次给她寄书,我说,太贵了,寄国际邮件,我寄不起了。你笑,你说,你敢不寄?地址变动,被退回来了。你又托老同学辗转打听新地址,当着老婆,你做这些事心里真有底。你知道你该做这些事。你知道我也知道。你知道你活着的时候,必须做好这件事。你想到了,就去做。没有耽搁,没有犹豫。你做得坚定、从容,因为那是你想过无数次的事情,那是你心里最宽厚的地方。你怀着最大的善意,就像是命运必须要你去做的,更像是你对命运最大的感激。终于,没有给自己也没有给别人留下遗憾,你做好了你认为应该做的一切才离开。你知道我因此今天会坦然。你就坦然。
那个地坛里没有说出来的故事,是你的,也是我的。你的故事,我的故事,都是我们的故事,是我们的思绪,我们的养料。在说出和续写那些故事的努力里,我看见了你无比的执著,终于懂得,只要我们怀着最大的真诚,就看到了最广阔的路,发现最不同寻常的起点,得到最大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