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地说,五分钟后我已经跟着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走进一个大院,院内是一座五层高的大楼,我们坐电梯一直到达顶层,来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房门口挂了个屁股大的金底黑字的牌子——“《新世纪故事》编委会”。
屋内有两张老板台,几把靠背转椅,两单一长的沙发,靠门一侧还有一张席梦思床?穴后来我知道那就是司马主编的宝榻?雪。我对这些东西没太仔细看,注意力都集中在里面板台后坐着的女孩身上。看上去她约有二十二三岁,短发漆黑,面孔雪白,眼大有神,给人一种泼辣厉害的感觉。我心中暗自发笑,这种装腔作势的骚货我见多了,扮得圣女贞德似的,其实百分之百跟领导有一腿。我大踏步走过去:“你是李小梅吗?你好,我就是马扁子。怎么样,同志们的工作开展得怎么样了?遇到什么艰难险阻没有?没关系,我来就好了,从今天起一切都游刃有余地势如破竹了!”
“请坐。”李小梅指指沙发,没有起身。我当然不把她放在眼中,一屁股坐定掏出根香烟点着:“咱们的领导司马主编呢,他在不在?以前我到北京开会时,好像似乎可能和他共进过晚餐,不知他现在是不是胖了一些?这些年来还真有点想念,哈哈哈,人一上岁数就容易怀旧,容易怀旧啊,你们年轻人不会体会这些的。”
“马扁子老师,这几天你先住石油招待所七楼,和你同住的是从江城来的于老师和湖城来的解老师,你的照片带来了吗?”
“带了。”我翻出一张二寸近照,递给李小梅,她飞快地取出一个绿本,把照片贴到本上,三下五除二盖了钢印和红印章,丢给我说:“这是你的证件,从现在起你就是《新世纪故事》编辑部的编辑和记者了,你现在可以回招待所休息,晚六点司马主编请你们大家吃饭,王老师,麻烦你带马老师去招待所吧。”
“这么简单?”我有点意外,不过我没再多话,揣上证件跟着秃顶下楼出院。石油招待所离编委会只隔了一条河,我们从桥上走过,桥上的风有些凉飕飕的。秃顶王老师朝倚在桥栏上指手画脚聊得正欢的两个男人叫道:“于老师、解老师!你们唠什么知心嗑呢?”
那两个老师一扭身吓了我一跳,于老师骨瘦如柴脸色灰暗,瞪着两只死鱼样的眼珠子,不就是我在江城蛤蟆塘疗养院认识的精神病人于梦饵吗?解老师五短肥躯一脸酒糟,小眼睛跟绿豆似的,不正是我在湖城火车站认识的假乞丐解恒行吗?
我被吓一跳的同时,于梦饵和解恒行也激灵灵各打了一个尿噤,不知内情的秃顶热情地向我介绍:“这位于老师以前是江城戏剧学院的副院长,也是一位散文大家,写过一本《文化哭你》,很有影响;解老师以前是湖城电影制片厂的导演,导过《红色打狗棒》,是部功夫片,直接出口到南非和北美为国争光去了,所以大陆观众如果不是很专业的人士基本上对解老师不太熟。”
“于老师、解老师,你们好。”我点头表示敬意,“我叫马扁子,没写过什么,以后请两位多指点。”
“马老师太谦虚,他是位学者型的作家,不轻易动笔,至今才发表六百多万字,他之所以声名显赫主要是因为拒绝去瑞典领他们的一笔什么奖金。”王老师热情地介绍我。
“对,当时,这个当时手头有点紧,火车票又太贵,所以这个,哈哈……”
“啊?这么说,马老师也是来参加《新世纪故事》编委会工作的?太好了太好了!”于梦饵连连拍手,“欢迎欢迎,欢迎新患友!”
“是啊,我们这些人都是些工作狂啊,为了中国的文化事业呕心沥血,苦胆都累吐出来了!”解老师一边替精神病人打圆场,一边伸出钳子一样有力的胖手,“马老师,既然遇上您了,您就帮帮忙,回家后我一定还您……啊,还您这个人情啊……”
“看见三位文化巨人能在这桥头进行历史性的握手,真让人感慨万千激动不已啊!”秃顶眼睛湿润着说,“我王小刚这么刚强的人,也情不自禁流下夺眶热泪了,跟随司马主编走南闯北指东打西这么多天,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多巨人挤在一起,跟各位比起来我真不是玩意儿,顶多是站在各位肩膀上,看得远一点。”
“王老师,您就别像马老师似的谦虚谨慎了,谁不知道您是跨世纪的明星作家、艺术家,一般人虽然不了解您写过什么作品,可只要他不是精神病,都知道您一个亲笔签名的标价已经和一架波音七四七扯平了!”于老师笑着,满脸泛起鱼尾纹,口气中散发着腥臭味,“我和解老师刚才就在争吵,他非要排在我前边请你签名,可你知道,我是任何事情,不管吃饭还是上厕所,是绝不允许任何人排在我前头的,还不管他是谁!”
我们四个人有说有笑、厚颜无耻地互相拍捧的同时进行自我吹嘘并且乐此不疲,时间像桥下流水不知不觉飞快逝过,几乎同时大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终于六点了,可以吃饭了!”
晚饭的地点就在石油招待所下面的“圆缘园餐厅”,秃顶领着我们三个刚落座,李小梅就跟着一个面色漆黑、豹头环眼的大胡子走了进来。大胡子身穿民国年间的黑褂子,像个打把式卖艺的,朝我们一抱拳,叫道:“各位爷们儿,辛苦了,今日我司马青衫悲极生乐,旗下聚来文臣武将,佩服佩服!我真有两下子!服务员,切十斤牛肉,把大碗倒满散酒,再上若干包子!吃完一顿少一顿,撑死一个算一个,人生能有几回醉,醉了赶紧上厕所!”
“好诗!出神入化原形毕露,真是一首无韵的《离骚》啊!”解恒行站起身,肥矮的身材和坐着的众人勉强扯平,他连连挑着大拇指,“司马主编出口成章,一步不走吟诗四句,才追子建貌比潘安,真可谓:中华名流第一奇,试看天下谁能敌;司马青衫多锦绣,小心沾上包子皮——皮儿有油。”
“司马主编,在下姓马名扁子,久慕司马大人才高八斗别有洞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属下愿为主编挥师北上直捣中原烧火做饭结草衔环。正所谓:千万里我追寻着你,追上你就追上了真理。你就是一面大旗,风吹浪打我也扛着你,没有你我算老几?”
“马贤弟!”司马青衫一手握着我的手,一手在我肩头乱拍,“好,好呀!佩服,佩服,这诗,真是一首有韵的《离骚》啊!”
“司马大人,让我也骚一下吧!”于梦饵翘起尖嘴叫道,“文人风骚数司马,司马青衫可真骚;赤壁灭曹周郎计,英法联军进北京;工商没收假光盘,吃多大蒜我的心!”
“于老师用典准确,不亏为散文大家,小的也斗胆献丑一首。”秃顶王老师脸上红扑扑的,摇左晃右地吟道:“新世纪太阳照天下,司马青衫啊在天上,我们都是秃头顶,他老人家是月亮!”
众人一齐拍手,把目光投向李小梅,笑得前仰后合的李小梅见我们注视着她,忙止了笑,摆手说:“不会,我不会吟诗。”
“什么?大家都吟了,就你不吟,你咋那么正经呢?今天你吟也得吟,不吟也得吟,实在不行,也可以无病呻吟!”司马青衫瞪起环眼命令道。
“既然如此,那我只好勉为其难,随便念几句吧:青山依旧在,红梅花儿开,在天愿为比翼鸟,只羡鸳鸯不羡仙;沉舟侧畔千帆过,新世纪了莫等闲,司马主编挥巨掌,威风凛凛浪滔天。娃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娃哈哈,娃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大家跟着伴唱伴舞,气氛热烈而欢畅,突然司马青衫想起了什么,叫道:“停!”
“怎么了,主编大人?”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唉,我突然想起,最近的工作没什么实质性进展,我发往各企业的宣传单,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响,别说汇款连回函也没有一份,这样下去,《新世纪故事》的出版计划岂不要流产。唉,这真叫我愁眉不展坐卧不安,各位有何良策,解某心头忧患?”
“回禀主编,”秃顶王小刚站起来说,“昨天上午我去扫帚厂,想让他们订几本书,被一顿扫帚打了出来;昨天下午,我又去砖厂,想让他们订几本书,被一顿砖头打了出来;今天我本来按计划该去刀具厂,想想恐怕去了回不来,所以没去。”
“唉,既然如此,刀具厂不去也罢,明日你去硫酸加工厂试试吧!于老师和解老师,你们近来有哪些奇遇?”
于梦饵说:“王老师的遭遇很令人同情,也足以让我吸取教训,我深知现在企业经营状况差,只要去要钱,就得冒极大危险,所以我避开企业,去了几家医院。”
“聪明,不管怎样,人还是要生病的,医院还是可以通过患者搞到钱的,结果如何?”
“唉,刚一提给他们写书,院长便说我是精神病,叫来两个护士,非要带我去挂号,把我仅有的两块钱花了,我只好徒步走了回来。”
“呸!”司马青衫朝于老师唾了一口,把脸转向解恒行,“你呢?”
“我采取的是一种广种薄收的办法,在南站北站各站了几天,见到有钱模样的人就上前搭讪,请求他们让我把他们的事迹整理入书,几天内工作成绩斐然,共发出了十六盒名片,不信你们去车站地上一看便知……”
“究竟有没有答应入书的?”
“入书的没有,不过我想只要耕耘了早晚会有收获,只要张嘴了早晚会有剩饭,只要结婚了早晚会有孩子……”
“呸呸!”司马青衫连唾两口又仰天长叹,“为什么啊,为什么——”
“主编,你不要激动,刚才马老师对我说,他来了一切就可以势如破竹迎刃而解,”李小梅指指我,“主编为何不把希望寄托在这个人身上?”
“嗯,言之有理。马老师啊,马老师!我就把重任压在——咦,马老师呢?”
“回主编,我在桌子底下……”
“怎么会到底下去了?”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两腿一软就进来了……”
“快把马老师搞出来!”
众人七手八脚把全身乱颤的我抬起来,司马青衫看了看:“马老师大概喝多了,这样吧,今天就到这里,明日上午九点在办公室开会,我想有了马老师,我们的事业会马到成功的!”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新世纪故事》就是他娘的这么回事:写谁谁得掏钱订书,最少订二十本,才能在书中占上一两页的地方。一本书定价五十八元,也就是说我们需要一份一千一百六十元地满世界搞征订,平均每天要订来一份,到月底才能领到八千块的薪水。
对“编委会”这些人我也弄清楚了,于梦饵和解恒行两人情况与我一样,不知怎么阴差阳错地看到司马青衫给各市文联发去的信?穴他们坚持说是受本地文联举荐?雪才来的。王小刚是本地人,做过许多产品的推销员。司马青衫原名马青山,和我竟是一家子,在江南什么风景区给游客拉马照相,赚钱后立志要当文化人,经过一番颠簸终于成了现在的他。李小梅是才毕业不到一年的外地大学生,以前在一个复印社干过几天打字员,被司马主编聘来当贴身秘书。
接下来几天,我们天天开会研究工作,确定了两百多套方案,并且为了工作争吵过,可是事情毫无进展,直到有一天一个非凡的女人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