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海亲自给李乡泡茶,他看起来比前几次的表现都要好,他有点颤巍巍地从立柜里找出茶叶,对李乡说,这是最好的绿茶。尽管李乡没有认出那个牌子,但是欧海又讲,你不要看我今天气色很好,其实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李乡说,你今天确实气色很好,不像以前是那种潮红,今天你脸色是一种正常的颜色。
欧海说,真谢谢你今天又来了,我不知道金金怎么跟你说的,但我先讲啊,我这人不是没有原则的,对吧。你也看出来了,我跟你讲我是刚做完治疗,也就是在这时候我脸色会是这样,要是昨天,我没有治疗,或者是明后天等放疗过去之后,或许我脸色就不是这样。我说的意思是,我想把最好的状态让你看到,以使你有信心,看到在你面前的这个朋友仍然是值得信任的,身体是一切的本钱嘛,对吧。要是我躺在那不能动,我自己也不好意思跟你讲这讲那的。
李乡说,那还是身体要紧,没有必要为了跟我谈话就把自己弄成这样。
欧海看了看坐在屋角的金金,她总是稳坐在那儿。李乡看见她,猛然有些同情,因为她不仅显得平庸,而且有点胆小似的。他想,还有我呢,还有你丈夫呢。
欧海把茶杯放到李乡面前,病房里的这两只沙发好像稍稍动过位置,而那个立柜也好像是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他有点吃惊,怎么病房里的环境起了变化。
欧海对李乡说,你可以抽烟。虽然规定不让抽烟,但你要是想抽,你可以抽,你不要拿我的病当回事,我没问题的,你抽不抽烟,不会影响我的病。
李乡没有对欧海的病发表看法,因为他必须礼貌,再说他也不能跟欧海一样,显得那么怪异。
欧海把西服整了整,李乡才注意到他没有穿病号服,显然他是要把场合搞得正规一些。欧海自己没有喝茶,而是喝白开水,他时不时地望一望坐在屋角的妻子。
欧海说,我想让你为我写个东西。
写个东西,什么东西?李乡问。
欧海眨了眨眼睛,问,怎么,金金没有跟你说吗?金金怎么回事?他又转头问金金。
金金有些迟钝地说,讲是讲了。
讲了什么?李乡问。
金金说,没讲那么多啊。
欧海再次把西服的下摆拉了一下,然后摸了摸头发,对李乡说,也没什么,就是请你帮我把材料弄一下。
李乡皱着眉,倒也不是有什么麻烦,但实在是有点突然。欧海见他有点犯难,就拍了拍他的手,这还是他俩第一次有身体接触,他浑身发麻,猛地缩了缩身子。
欧海说,上次我就讲了,你很了不起,也很不容易,陪金金来看我,不拿我当外人,对我是够朋友的,所以我想我也没有必要老是端着吧,我也没有必要被疾病打倒吧,所以我就想到,刚好我有个材料,请你给帮忙弄一下。
材料,什么材料?李乡问。
欧海站起来,到立柜那儿,打开柜门,在放茶叶桶、皮包还有乱七八糟杂物的下边一格里抽出一堆旧纸,然后摆到病床上,他自己坐回到沙发上。
欧海指着那堆旧纸说,这些东西是材料的一部分,是关于我的。我想请你整理一下,当然这只是一小部分,大量的材料还在别的地方,会安排人拿给你,只要你能帮忙,其实也不会太难为你,但请你相信,这对我很重要。因为我考虑了好久,觉得不麻烦你是不行的。
李乡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他问,你了解我?
欧海点了点头,他说,也不是太了解吧,但我说过了,你整天跟金金在一起,你的事,金金跟我说了不少,特别是你在人文学院那边那么受欢迎,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想你有能力帮我把材料弄好。
李乡发现茶叶很香,确实是好茶。他也听得见外边的雨声,他猛然抬头,看病人朝他笑。但这时他看出病人的脸不像刚进来时见到的那样正常了,现在有点发黑,而且对方呼吸也有点急促了。
欧海鼓励李乡抽支烟,抽一支吧,这样好受些。但李乡坚持不抽。
欧海搓了搓手说,李老师,你看,我是马营村主任,一个很小的主任,你知道吧,所以我说我多少还有些材料,这都是我的材料,我就是想请你把这些材料理一理。
李乡看了看欧海,问他,现在还是村主任吗?
欧海说,是啊,我还是呢,虽然生病了,但不让我退,我们马营村啊,你以后会了解的。
李乡说,很抱歉,我对马营村一无所知。
欧海说,马营村和我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才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们不算什么。
李乡说,我只是确实不了解马营村。
欧海说,材料还有很多,在村子里其他地方,当然后边都会找给你,也可以抽派点人手来帮你,我需要的是你这个人,因为只有你能把这些内容弄清楚。不怕你笑话,我还真需要从这些材料里得出关于我的报告呢。
什么报告?李乡问。
欧海说,你知道虽然我现在还没有退,但我病成这样,我迟早要退,所以上面需要一个报告。当然,也可以说我以为上边需要一个报告,至少我自己要一个报告吧,我在马营村这些年,我总要有个交代吧。这时金金从屋角那边过来了,她高大修长,尽管穿着牛仔裤,此时脸色绯红,帮李乡拿起茶杯,很慎重地说,李老师,我们家欧海是真心想请你帮忙的。
欧海腔调立刻高了起来,他说,金金你不要为难李老师。金金又退开去。
李乡见金金那样的胆怯,对这生病的主任就有点厌烦了,他看着那堆材料,心里很难受。
欧海看着自己的妻子,李乡发现他的脸有点扭曲,显然他为刚才金金表现出的胆怯而羞耻,对一个在你身上寻欢的男人,你有必要这样吗?
欧海对李乡说,作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也作为一个朋友,我想凭你的能力,你完全可以帮到我。
他似乎是想了好久,终于他还是在眼角瞥见金金那有些发抖的身形,他认为不能拒绝这个欧海,他说,我看看材料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