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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张开罗网

他看起来阳刚帅气。画框里环绕他的照片就代表了他的世界:滑雪假期,豪华游艇,还有香槟美酒、金发佳人、金灿灿的劳力士。我的一生都在因他这样的男人而愤怒,他们拥有一切,而我却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一早,我就打电话给安德鲁问他要艾丽斯的电话号码。他听上去没有丝毫的意外。“没问题,稍等一下。”接着,他嘴里嘟哝了一阵,“抱歉……我真是笨……等一下……”他说自己是个“技术白痴”,搞不懂怎么在不挂断电话的情况下查找通讯录。“蒂娜!”他叫喊着。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找到了,“找到了,在这儿呢。艾丽斯·麦肯锡。有工作电话、家庭电话还有手机,你要哪个,还是说三个号码都要?”

“手机号吧。”我说道。从安德鲁的树篱下捡来的圣诞装饰在我手里转动着,上面的亮片都快磨成沙砾了。

“好的。”安德鲁顿了顿,“你是准备现在给她打电话还是等你出差回来?”

“出什么差?”

“纽约啊。”

“噢,对。”

他又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听我说,我知道我这么说可能有点浑蛋,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保护欲。艾丽斯她熬过那段痛苦的日子不容易,哈利的死对她打击很大。她一直那么坚强地支撑着,孩子们也都很棒,可她骨子里还是很脆弱的。她对于我,对于蒂娜,对于我们俩都是很特别的。我不希望她受到伤害,或者被玩弄,或是……行了,我也说得够多了,说教到此为止。”

或许一个好男人会说:“公正的警察先生,我的确动机不纯。你的话让我幡然醒悟,我会乖乖放弃的。”不过说真的,听完他那番自私自负的演讲,真的会有人这么说吗?

我想说的是,“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这爱管闲事的笨蛋”。不过我没有这样说,而是认真应和着他。一副正派的样子演得有模有样,连我自己都差点相信了。

我要的号码还是拿到了,安德鲁慢慢地念着,仿佛每念一个数字,都是对他理性的背叛。

我跟艾丽斯约在十天后一个星期二的晚上见面,这时间挺奇怪的,不过也没办法,她的日程被各种大学访问、上诉截止日期还有亲子时间给填得满满的,用她的话来说,真是“复杂得难以置信”。等待的时间太漫长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对这个约会的热情也慢慢减退了。终于到了约会那一晚,我都忘了当初是看上她什么了。

不过,既已成约,对女士献殷勤又是我唯一的专长。这个名叫安德鲁·埃德蒙德的餐厅,位于苏荷区,私密性比较好,是我一贯会带女士来的地方。餐厅的环境非常适合约会,烛光摇曳,有种古怪的艺术感。我希望餐厅的风格能作为一种对我自身的表达,能体现出我在那里非常自得。除此之外,我在那里能拿到折扣,这是我为经理的女儿做辅导的回报。我教过她普通中等教育的英语文学课程《奥赛罗》,这门课她拿了A。

我提前到了餐厅,可让我不安的是艾丽斯居然比我还先到,她正一边喝着酒一边翻看着一沓文件。一看见我,她立刻把那些文件还有一个厚厚的A3尺寸的鳄鱼皮工作日志一起塞进了一个大皮包里,然后马上站了起来,伸出手要跟我握手。她穿着一条海军蓝的短裙和一件白色系扣衬衫,脚上是一双平跟的黑色及膝靴子。她的头发绾在脑后,除了嘴上那不讨喜的粉色口红外,脸上完全未施粉黛。

她为自己穿得这么“职业”向我道歉。她一整个下午都在法庭上,委托人是一个刚果籍女孩,她在巴尼特市上学,是个模范优等生,再过一个月等她成年了就要被驱逐出境了。我想的没错,这真是太耗费感情了。她自己的女儿跟那女孩差不多年纪,所以对她而言这又多了一层意义。

“菲比?”我问道,“就是快要搬离家里的那个?”

“是的。她在利兹找了个住处,要是能考个好成绩,9月就能去那里念英语了。”

“哦,不是还得等到9月吗?”

“快得很了。真是太难受了,她一走我整个人就像缺了一块似的。”

“你可以找个房客啊。”

“其实她想以后当一名记者。安德鲁说你时不时给报纸写点专栏,是吗?”

“是的。如果她需要点建议的话,我随时欢迎,只要能帮上她就行。”

“那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我们点了些吃的,有野生海鲑鱼,还有特色珍珠鸡。接着她又聊了很多她的孩子们的事。最大的就是菲比,然后是两个男孩,十六岁的路易斯和十四岁的弗兰克。她还好几次提到已去世的丈夫。“弗兰克很率直,”她说,“就像哈利一样,对什么事都充满了热情。”经过了这艰难的时期,路易斯的性格没那么阳光了。“当然,他对他父亲的思念更深些。”说着这些,她叹了口气,左手的中指轻轻地拍了拍左眼下松垂的皮肤。她的眼睛干干的,所以这动作看起来有些刻意,至少是精心练习过的,也许是由于曾经经常流泪而形成的一种下意识的动作。我此时的感受就像当时在安德鲁的花园里一样,就算她此刻很显然在对我敞开心扉,但却仍然有所保留。

我的椅子离厨房入口很近,服务生每次进进出出都得从中间卡过去。我渐渐觉得有些难以专心,有点烦躁,不在状态,连膝盖都在抽搐。用完餐,等盘子一收拾完,我决定故意很冒昧地邀请她去我家喝咖啡,以此来迫使她结束这次约会,令我惊讶的是她居然同意了。那天外面下着雨,人行道上滑溜溜的,但这也可能纯粹是我的想象,我的记忆里总是少不了雨。她吹了声口哨叫来一辆出租车,那是一声用两根手指吹出来的响亮的口哨,竟然让我有些兴奋起来,十分钟后我们在我家门前停了下来,艾丽斯坚持付了车钱。我们爬着楼梯,她的挎包不停撞击着栏杆,她声称自己被“迷住”了,站在我的公寓门口,她做作地赞赏着我的品位和睿智。“噢,真好,真好。这真不错。”

我点了一支烟,跑到厨房里忙着摆弄咖啡机,同时竖起耳朵听着她在客厅里来回走动的响动,借着木地板发出的每一声嘎吱声,我都能判断出她所站的位置具体是在哪一幅画或是书架前。

“我喜欢这幅《瘦鸟》!”她喊着。此时她正站在壁炉前那幅黑白版画前。

“这是铜版蚀刻画,”我回答,“是凯特·博克斯的作品。”

“你会拉小提琴吗?”过了一会儿,她翻弄着沙发旁边亚历克斯的那一沓乐谱问道。

“早就生疏了,”我喊话说,“都是小时候玩的。”

我拿出藏着的威士忌倒了一杯快速喝掉,接着又是几杯下肚。珀尔塞福涅绕着我的腿磨蹭着,我倒了一碟牛奶给它。我也不太确定我下一步动作是什么。这算是引诱吗?我不太清楚比较年长的女人会喜欢什么。她会希望更优雅一些,进展放慢一些吗?如果是这样,我何必要白费精神呢?我完全没想过要告诉她实情,没想过要跟她说她在这所公寓里看到的一切都不是我的,倒也不是因为怕自己难堪,虽说就我的状况而言,一个四十二岁的男人身无长物,只有自己妈妈家的阁楼里面那几袋子破烂儿,实在是很该为自己脸红。所以,我不觉得有必要告诉她这些。就算我一个星期后就要被赶走了,那又怎样呢?我又没打算再见她。

我端着咖啡出来的时候,她正坐在沙发上端详着那幅裱在框里的三一学院的毕业照片。当然,这照片是亚历克斯的,不过因为我和亚历克斯是在那里认识的,说成是我的也不为过。“我从卫生间里把它取下来的,希望你别介意,我在找照片上你在哪里呢。”她用手指沿着照片上一排排年轻圆润而又自命不凡的脸一一找过去。“啊!”她笑了,“你那时头发比现在要长呢……安德鲁在哪儿?”

我俯身过去看。那苍白的脸、尖鼻子,还有一脸的道貌岸然。“前排中间。”

“噢,找到了。他的头发也比现在长呢。”

“是比现在多吧。”

“别闹。”艾丽斯笑着,然后又看了看照片,“我没看见弗洛莉。她在照片里吗?”

“没有。她晚些才进的学院,在我三年级的时候。”

她把照片放在一边的沙发上,然后又看着我:“你那时候快乐吗?”

我愣了一下,没太明白她的意思,然后说:“是的,很快乐。”

“我记得,以前我去剑桥的时候,心想着那里那么宏大,那儿的人也一定是要么很了不起,要么就很渺小。在我念书的布里斯托尔大学,有着各种各样的人。可是在剑桥,人就只有那么两类。”

我的心里似乎有那么一丝震颤。“也许是这样吧。”

她抿了一口杯里的卡布奇诺。一缕头发往前垂了下来,我可以看到金发中混杂的一丝丝灰白。

“那你呢?”我问道,“你小时候快乐吗?”

这是我搭讪常用的话,而艾丽斯的回应是自嘲地耸耸肩,然后接下来数小时里大聊特聊关于她自己的事。她说她在伦敦北部长大,父母分别是律师和大学讲师,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小上私立学校,然后是布里斯托尔大学,在那里她认识了哈利。用她的话来说,那是美好的时光、幸福的生活。

“一直过这种优越的生活挺难的,不是吗?”她指着这所公寓,指着屋里的艺术品,这些中世纪家具,还有那满满的几书架的书,“我们这样的人,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生活如此容易,你有没有过负罪感?”

我的胸口又一阵抽筋似的难受,就像有千斤重负需要卸下,我要告诉她我的生活并不是那么轻松,我为了不再过我父母那样的生活付出了怎样的努力,还有我一直以来有多么厌恶他们得过且过的态度,厌恶他们那么甘于平庸。我很想知道她所说的“优越”到底到什么程度,这位慷慨的女士到底有多么富有?哈利给她留下了多少遗产?她的房子有多大?理智让我强压住了心中的愤懑和满腹疑问,我点了点头回答:“是啊。我想是有必要思考一下这些,而且……嗯,也应该尽可能地回馈社会。”

她把手放在我胳膊上。“我就知道你能理解。这就是我做这些事的原因。因为我没有加入安德鲁工作的那种律师事务所,没有专攻《商业法》,还被他狠狠痛斥了一番,可是那样做不会让我觉得快乐啊。我一直都在为弱势群体而战,为他们发声。”

她摇摇头又抿了一口咖啡。“你会写书,”她说,“这也算一种慷慨之举。每个人都需要有个出口能畅所欲言。”

“是的,说得没错。”

“你目前有在写什么吗?”

我递给她一支烟,可她摇了摇头。于是我给自己点了一支。“有啊。是一部关于伦敦的小说,涉及了移民问题和那些贫苦无依的人,还有国家现状之类的。”

这一串谎言真是张口就来。

“你有自己的出版商吗?我不太清楚出版业是如何运作的。”

“算是吧。”我往后一靠,借机转移了话题,“安德鲁说你经常参与慈善活动?”

“我参与了好些不同的慈善委员会,‘寻找贾思敏’是其中的重心。这是我的热情所在。安德鲁也会给我帮忙。从很多方面来说,‘寻找贾思敏’都很好地代表了我刚才所说的那些。正如你所知,贾思敏不是像马德琳·麦卡恩那样的来自中产家庭的乖巧幼女。她已经十四岁了,可仍然还是个孩子。她也值得警方投入大量警力去调查,值得媒体积极关注,可是,似乎并没有任何人对她给予过足够的关注。”

“你能努力去纠正这种错误,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尽力加强自己语气中的关切之情。

她拿起我放在茶几上的打火机,并把它翻转过来。在灯光的照射下,打火机背后黑色的“迪普泰克”字样反射着银光。“我知道你是个差劲的花花公子。”她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吗。”

我心里一惊:“我不是啊。”

“不是什么?”

“我不是差劲的花花公子。”

“安德鲁说你是个坏男人。”

“真的?天哪。好吧,我也不知道他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对待女人很不好,不懂得尊重她们。”

“是吗?他真是这么说的?”

她一脸谨慎地看着我。

“也许吧。”我努力挤出一个疲倦的微笑,“我只是还没有遇到那个对的人。”

她的咖啡杯放在膝上,用手指舀出了杯里最后的一点奶沫,然后轻轻抹在自己的舌头上,粉嫩的舌尖留下一点乳白。在做出这一系列动作的同时,她的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看着我。她这是在调情吗?虽然看上去不太像,但奇怪的是我居然觉得很受用(看来虽然她刚刚嘴上那么说,其实心底里还是很想要我)。“我得走了。”她说着,但却没动。

既然如此,我有什么可损失的呢?我微微动了动腿,让自己面向着她,抬起手臂扶着沙发靠背。这时,她从我胳膊底下钻出来,站起身穿上外套,一颗一颗地系好扣子,再把挎包的背带绕在了自己身上,这情形看来是已经做好准备要离开了。

在公寓大楼的前门,我笨拙地亲吻了她。我喝得有点多了,把嘴唇印在了她的唇角上。她的手五指张开按在我的胸口。隔着衬衣,我能感觉到她手掌的温度。她这动作究竟是表示吸引还是抗拒呢?哪怕是她的手随便朝哪里挪动一下,或者是有根手指溜进衬衣里面,也能让我明白她的用意呀。可我没法确定。我感到她的胳膊肘有些僵硬,手臂似乎也用力紧绷着,当她终于把手拿开的时候,我竟有些松了口气。

第二天,我接到了她的电话,让我很是惊讶。其实,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立刻站了起来,开始搜寻屋里是否有掉落的口红或者遗落的丝巾,以解释她来电的原因。从听筒里短促的呼吸声,我听出电话那头的她正在走路。她说要在“日志上定个时间”,我猜测说话时她应该正靠在墙上,从她的包里掏出那本厚重的记事本。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要跟我约个时间喝茶。时间就定在那个星期六,如果我有空的话。她说如果我能去的话,菲比会很高兴能听听我对于新闻学的意见,或许我还能跟她聊聊工作上的经验。

我本不该答应的。前一晚的约会可不怎么顺利。但虚荣心作祟,何况我对菲比又有那么一点点兴趣,于是就同意了。

艾丽斯的家是一栋高大狭长的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房子,位于克拉彭一条繁忙的街道上。而房子隔壁,却像个垃圾堆:前门刷成了黑白条纹,一辆倒扣着的购物车淹没在疯长的杂草里,只露出了上半截。楼上一扇窗户里,传来说唱音乐的声音,震得咚咚响。艾丽斯的房子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破败中带着一种优雅:灰色的栏杆油漆有些剥落,顶上是橡子形的尖;沿着去年夏天开败的天竺葵枯枝摆放着一个个铸铁罐子;一个空空的“RiverFord(RiverFord是一家英国公司,专为顾客提供有机蔬菜配送服务。——译者注)”箱子在等待着每星期送来的新鲜有机蔬菜。

来应门的女孩长着一张小小的鹅蛋脸,一头金色的长发。她穿着一条超短的紧身牛仔短裤,里面是黑色的打底裤,上半身包裹在一件肥大的手工编织羊毛衫里。开门看见我,她转身朝着楼上喊道:“妈妈!”然后又转过来朝着我说,“你好,要进来吗?”

她走在前面,我跟着她经过走廊,然后通过一段狭窄的楼梯下楼来到了一间地下室厨房。厨房里是铁制的炊具,松木的桌子,一盆盆香草,空气中有水仙花香混杂着烘焙的甜香和隐约的蒜香味。一只虎斑猫从猫洞里钻出来,角落的灯芯绒狗窝里坐着一只棕色的拉布拉多犬,它抻了抻前腿,然后不慌不忙地慢慢走到我面前,摇着尾巴伸出鼻子来拱我的裆部。

我侧身移开,在桌边找了把椅子坐下。房子里很安静,只有远远传来的电视的声音,还有隔壁闷闷的重低音在击打耳膜。菲比靠着炉子,转动着她的鼻环。她比我的新女友波莉小不了多少,但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藐视,似乎尤其是对我身穿的这件皮夹克嗤之以鼻,又或者是对我的鞋(这一双新的匡威板鞋,穿出门的时候我也犹豫过一下)?不过我也不在乎,她的长相也不怎么对我胃口。其实她倒是够漂亮,不过头发漂染得很糟糕,眉毛也修成了高耸的挑眉,那装扮既像流浪儿又像妓女,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是说,我对流浪儿和妓女可没兴趣。

我试着跟她聊天。“对了,你叫菲比,对吗?我听说你打算去利兹学英语。那儿的课程怎么样?”

她歪歪头,刻意做出很礼貌的样子答道:“希望如此。我听说还不错。”她放慢语速,仿佛是在跟一个上了年纪的亲戚说话一样,而且每说完一句话都会像是在吞字似的闭拢嘴。“我还没找到机会去那儿看看。”

那只狗还在使劲顶我的腹股沟,我不停用膝盖挡开它。“这样啊,你还有的是时间呢。”

“听妈妈说,你大学念的剑桥,跟安德鲁叔叔是同学。他们昨晚还聊到这个呢。”

安德鲁叔叔?昨晚。我感到有些不安。“你妈妈呢?”

她走到台阶底部喊道:“妈妈,妈妈!他到了!”

片刻安静之后,远远传来一声喊声,接着就是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他到了?你怎么不早说?路易斯,别再看电视了!”随着脚步声重重地落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她冲了进来。艾丽斯穿着一条紧身的运动裤,一件银灰色拉链运动衣,脚上是一双驼色的雪地靴。耳环像是层层叠叠的吊灯一样挂在她的耳垂上荡来荡去。

“保罗!你能来真是太感谢了。”她像一道光影似的瞬间来到我面前,头发都有些散开了。艾丽斯把狗推开来。“走开,丹尼斯,别烦人家。”她亲了亲我两边脸颊。“菲比,人家今天过来,你有说过谢谢吗?”

“有啊。”菲比说。

“嗯,好。我来泡点茶,你们先聊。”

菲比和我对视了一眼。我猜我们俩都觉得能聊的已经聊完了。我就快要被戳穿了,想到这里,我的恐惧感越来越强烈。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我傲慢地“拷问”着菲比她对于新闻学有些什么样的期望,然后就报业的萎缩和就业市场的激烈竞争小小地给她做了一番掏心掏肺的训示。

艾丽斯在茶巾上擦了擦手,说道:“等菲比通过了甲级考试,肯定会想找机会积累点工作经验的。对吗,菲比?”

“是的。”菲比说话还是跟刚才一样咬字那么用力,“不知你能否帮帮我的忙?”

“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

“我希望能找家杂志社的工作,比如《新政治家》杂志,因为我比较喜欢研究政治,要不《时尚》也行。妈妈说你可能会有些人脉我能用用,都说人脉是最重要的资源呢。”

“我想想看吧。”我平静地说。

她抓着自己的毛衣说:“要不电视台呢?你有认识的人吗?”

我盯着她回答说:“这倒没有。”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铃声是猎号的声音。她看了一眼手机,说道:“妈妈,我能去多莉家吗?”

艾丽斯说:“嗯,去吧,不过你今晚得回家。”

菲比站了起来。“再见,”她回头对我说,“谢了。”

她的短裤屁股上一个小洞透出一块青白色的皮肤,像块瘀青似的。

“不用客气。”我说。

艾丽斯把墙上一个大画框扶了扶正,那是幅许多照片做成的拼贴画,有黑白的、彩色的、复古褐色的;照片里有一张张笑脸,有搞笑的戏服,还有异域假期,完全就是那种最值得夸耀的家庭生活的样子。拼贴画的中间是一个男人坐在海滩上,膝上抱着一个小婴儿,棕色的手臂线条分明,脸上有粗硬的胡楂,眼睛被阳光照得眯起缝来——这一定就是哈利了。他看起来阳刚帅气。画框里环绕他的照片就代表了他的世界:滑雪假期,豪华游艇,还有香槟美酒、金发佳人、金灿灿的劳力士。我的一生都在因他这样的男人而愤怒,他们拥有一切,而我却什么都没有。妒忌和憎恨猛然袭上心头,可紧接着我转念一想,又舒下心来。哈利已经死了不是吗,而我此刻却好端端地坐在他家的厨房里。

艾丽斯从那幅画框边走开来,漫无目的地打扫着,好像除了我之外她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要留在厨房里似的。几阵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和一个男性的喊声从楼上传来:“走了啊,妈妈!”

艾丽斯翻了个白眼。

“刚才说话的是哪一个孩子?”我问道。

“是路易斯,弗兰克去他朋友家了。”她站在楼梯底下喊道,“穿件外套,外面下雨呢!”

楼上没有回答,只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到大门被用力地摔上了。

“我还没泡茶呢。”艾丽斯看看手表,“算了,去他的,干脆来杯酒吧?”

“这叫我如何能拒绝呢?”

她打开橱柜拿出一瓶美乐,把瓶子夹在大腿中间固定住,然后用开瓶器打开,那样子真是相当性感。

“想抽烟的话你随意。”

她递给我一个缺了口的茶碟,又推开了水槽上方的窗户。外面雨不算大。艾丽斯给我倒了一杯酒,自己却不喝,她坐下来悄悄用手遮住鼻子和嘴巴。过了一小会儿,她心不在焉地咬着嘴唇,开始摆弄面前的一沓纸。

我问她这些纸是什么,她说是为助力“寻找贾思敏”举办的晚宴舞会的传单。她吊着嗓门说,今年是“寻找贾思敏”成立十周年,他们要募集更多的善款好继续进行“下一阶段”。贾思敏的妈妈伊冯娜也会从谢菲尔德过来,她希望一切能做到最完美。

她递给我一张传单。传单正面印着贾思敏以前的照片,画面中她系着一条花朵图案的头巾,抱着的一只姜黄色小猫贴着她的脸颊,照片旁边是电脑合成的她现在的照片。艾丽斯在一旁说着话,我端详起这张合成的照片来:一个漂亮的二十四岁女孩,高额头,长脸,蓝眼睛,大嘴巴。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合适,可我的第一反应是,制作这张合成照片的人,他自己的长相估计也称不上标致吧。

当然,我没把这些想法说出来。我慢慢点点头,希望能表现出心怀同情和怜悯的样子。“可怜的姑娘。”我说道。艾丽斯躺在椅背上,终于端起她的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优雅地擦去了唇角的酒。

我晃了晃酒杯,看着杯中的液体荡起又落下,如同酒红色的丝绒一般。“你真的认为她还活着吗?”

她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说:“对,我认为她还活着。”

我把记忆中所有细节归拢到一起:“可她妈妈的男朋友……不是说有……警察不是……?”

“没有,是警察弄错了。那个男人也已经洗清嫌疑了。人们居然还保留这样的想法真是太荒谬了,你竟然也是这么认为!他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卡尔和贾思敏的关系的确不太稳定,她嫉妒卡尔抢走了她妈妈对她的关心。而卡尔又是个喜欢嘴上逞能的家伙,自己都还一身孩子气,在那种情况下其实并不能真的把他当作一个成年人来看待。他那一晚的确和贾思敏发生过争执,这是事实。可如果你当时看见了他那种悲伤的样子……还有他在过去十年里是怎样一直支持着伊冯娜,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所以不是他,他没有杀死贾思敏。”艾丽斯生气地轻轻摇摇头,“不是他。”

“这件事中贾思敏的父亲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他早在伊冯娜还怀着贾思敏的时候就已经离开她了。”

“那还有过其他嫌疑人吗?”

“没有了。”她又摇了摇头,耳环跟着叮当响,“有目击证人说看到有几个陌生男人在附近徘徊过,但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估计是从阿尔巴尼亚来的外来工,可是……”

她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把杯子放回桌上,杯中的酒震颤着。她愤怒地噘着嘴。“一直没有发现尸体。在那样一座岛上,这一点很关键。他们沿着海岸线还有山坡上都彻底搜查过。那天晚上没有游艇离岛,而且到第二天港口也被警方监控起来。所有人都出来帮忙搜寻,海上也没什么大的风浪。所以她没有死。我就是本能地知道,她一定没死。”

“她会不会是自己离家出走了?”

“也许吧,也可能是被人带走了。非法收养团伙在那片区域活动很猖獗,而且帕罗斯离阿尔巴尼亚又那么近,只需要越过海峡就……”

“可是非法收养一般不会针对十几岁的女孩吧?你说她多大来着,十四岁?年龄不会有点太大了吗?”

“对,我想是的。不过另一种可能是卖淫。她和伊冯娜跟卡尔经常发生争执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总是不回家。她在村子里认识了一个男孩,可他从没站出来跟我们联络过。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来调查她会不会是被带到了雅典。这想法让人难以接受。我也不知道,但我会查出来的,否则我决不罢休。虽然说起来很老套……可是……只有认识过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你才会明白……那种不明真相的无力感。那样的痛苦实在让人难以承受,像梦魇一般永远挥之不去。”

“是不是还有一种说法,她可能是自己主动离开的?”

“海岛的西岸有一个小的嬉皮士社区,是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遗留下来的。有德国人、斯堪的纳维亚人,还有几个英国人。虽然他们不再居住在洞穴里了,可是存在感依然很强大,偶尔可以在旅游城镇里看见他们。我一直认为他们有参与这件事,我觉得贾思敏可能就跟他们住在一起。从伊冯娜所说的来看,她是个相当简单的女孩,但也有点古怪。有这么一种说法,还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贾思敏的确是自己跑掉的,然后一直跟这些嬉皮士住在一起,她要么是失忆了,要么是被洗脑了,也可能她想要回家但被人阻止了,还可能牵涉了毒品。”

“警方没有去那里调查过吗?”

“去了,可是……太迟了,你明白吗?”

其实我并不明白,也根本不关心。我已经厌烦了这个话题。那个死掉的女孩,那个肯定已经死了的女孩,她并不能带出艾丽斯好的一面。我想要的是前些天跟我共进晚餐的那个忙于出席听证会,忙于处理驱逐出境案件的性感利落的职业女性,或者是我在安德鲁家厨房见到的那个邋里邋遢的居家女神。我还记得那晚在花园里她被我逗得大笑时,那笑声如少女一般清脆却又暗暗透着一丝浪荡;还有她舔掉手指上奶沫时让人心痒的样子。我非常清楚生活会给我们安排某种角色去扮演,可是我已经看够了她的善良、她的责任感,听够了她的苦难回忆录。这杯中的美乐真是好酒,果香浓郁口感绵柔,在口中如血液般温热。除非有什么转机,不然我准备再来一杯就走人了。

“这事就说到这儿吧。”艾丽斯说,“我们换个话题调节下心情吧,你大老远跑来也不是为了聊这些。”她歪着嘴巴露出一笑。

我一整晚都没走。

艾丽斯又找出一瓶酒,像阵风一样在厨房里移动着,打开橱柜,抛撒各种调料,一会儿就制作出一碗配上自制香蒜酱的通心粉,还有一份西红柿黄瓜羊乳酪沙拉,这是道希腊风味的沙拉,虽然用她的话说“味道跟在希腊吃到的完全没法比”。

为了做这两道菜,她制造出的混乱场面相当惊人:黄瓜皮一条条耷拉在脏兮兮的料理机上,灶具上洒了一摊橄榄油,包裹羊乳酪的白色塑料袋掉在地上彻底被遗忘在那儿。艾丽斯对自己弄出的烂摊子视而不见,一口气不停地给我讲着她要离开帕罗斯的事。她说孩子们小时候很喜欢那里,可现在他们在伦敦有了自己的社交生活,得时不时地参与一些活动,也就越来越没兴趣去帕罗斯了。也许今年夏天这最后一次也挺好的,“凡事都有结束的一天。”她说。艾丽斯正切着西红柿,突然手停在了半空。透过半开着的窗户,她凝神望着湿漉漉的花园,“无论你怎样努力去阻止它。”

说完,艾丽斯回过神来拿起刀继续切,然后说道:“你要是今年夏天没什么别的安排,也一起来吧。”

饭做好了,她提议把盘子端上楼去挨着壁炉旁边吃。客厅里的布置柔软舒适,几张相互不搭的沙发,套着马海毛的沙发罩,厚重的丝绒窗帘,还有磨薄了的土耳其地毯。壁凹里摆着一圈书架。电视机前放着一个灯芯绒小布袋;耳机和游戏机手柄散落在地板上。壁炉里是真的火堆,她往余烬里又添了一根木柴,炉火又重燃了起来,温暖而舒心。那只虎斑猫蜷在一个织花靠枕上,很高兴有人抚摩它。艾丽斯拉上窗帘,有那么一秒钟,透过玻璃的反光,我看见了她的脸,破碎的光如同水波涟漪,我想起了《到灯塔去》有一段提到,拉姆齐太太常为家人做炖牛肉,由此会带来一种凝聚力和安稳感。当然,对此时的我而言,这盘中佳肴则代表着上床的希望。

艾丽斯把盘子放在咖啡桌上,自己则席地而坐。我坐在沙发里,往前弯着腰,胳膊肘别扭地不知要往哪里放。我吃完了盘里的食物,用一片面包抹干净了盘里最后的一点绿色汤汁,然后站起来走到书架前想仔细看看。艾丽斯跟我说起贝克里斯黑斯市有个穆斯林妇女,被丈夫虐待了很多年,最后终于忍无可忍用厨房剪刀把她丈夫捅死了。说实话,这话题让我心里有点打鼓。

书架底部的几层放着畅销书、惊悚小说,还有一堆“霍恩布洛尔”系列短篇小说集。顶层上则是一些绿色和橙色封面的企鹅图书出版的旧书(有乔治·西默农、奈欧·马许和乔治·奥威尔等人的作品,还有《了不起的盖茨比》),此外还有几本包着彩色书封的硬皮书。一个独特的带着一道黄线的黑色书脊吸引了我,我伸手上去拿出了那本书:是马丁·艾米斯的《雷切尔文件》。我轻轻翻开一看,1973年出版,是初版。

“天哪!”我惊叫道。

艾丽斯一直在仔细观察我。“哈利很喜欢马丁·艾米斯,”她看着我的眼睛说,“据我观察,公立学校的男生们通常都比较喜欢他。性啊,金钱啊,还有大量的自我厌恶情绪。”

“你这话我可当没听见啊。”我拿着书回到沙发前坐下。那只虎斑猫溜下靠枕跑来我这里,脑袋拱开我的手想爬到我膝盖上来。我托起书,手悬在它上方,心怀敬畏地翻动着书页。

“格西,”艾丽斯说,“我是说那只猫。”

我都快不敢呼吸了,生怕弄坏了书页。“这里还有作者签名呢。”我说道。

艾丽斯叹了口气。“他可能是从易趣上拍卖来的。哈利呀,他向来对这种奢侈又冲动的事没什么免疫力。”

她的语调让我放下书,小心地转头看着她。她的目光有些呆滞。“拿去吧,”她说,“拿走吧,归你了。”

我假装没听见。“你想他吗?”我说。

她点点头。“我都忘了被抱着是什么感觉了……”

我们之间的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了。屋里暗了下来,屋外的雨滴拍打着窗户,就像有人抓了把碎石子扔在玻璃上似的。

艾丽斯摇摇头笑了起来。“我又不是修女。我是说被‘他’抱着。我已经忘了被‘他’抱着是什么感觉了。”

她眼睛盯着地毯不动。几分钟过去,我轻轻动了动腿赶走了趴在膝上的猫咪,然后犯下了我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我拉住她银灰色运动上衣的拉链,慢慢往下一直滑到肚脐,接着扒开讨人厌的尼龙面料,露出了她竟没穿胸罩的胸部,然后把她拉到了怀里。

在接下来的一星期,我搬回了我妈妈家去住。我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我当时没有搬回家,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位于东希恩的这栋铁路小屋,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这些年来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一样的旧地毯,一样的散不开的卷心菜味,一样的火车从屋背后呼啸而过。我的父亲早已不在,他从前是旺兹沃思监狱的牧师,做教牧关怀的时候突发了心脏病。妈妈给我的小房间做了些改进:一个小支架支起的松木置物架,她说是“拿来放你那些书”的;一盏从家庭用品商店买来的新台灯;在单人床边的墙上的相框里,装裱着《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上刊登过的一篇文学评论的复印件,纸张都已经年久发黄了。家里的气氛总是很沉闷,原因有父母的期望,有我的成功给他们带来的压抑的快乐,也有我自己间断性的挫败感。而现在这种气氛更强了,面对我不断蔓延的窒息感,我妈妈连高兴都只能小心翼翼的。她一边给我们俩热着“几块不错的羊排”,一边不断地跟我聊着天:她把那个有毛病的壶拿回商店去,一个可爱的女孩接待了她(“是个黑人,不过态度好得不得了”);她那个和善的教友珍妮主动提出要主持下个月的教会活动,她说“我的膝盖不好,这下我总算松了口气”。一会儿工夫,这样的闲话家常已经让我透不过气来,我当即决定,是非得采取点极端措施逃离这里不可了。

“你放在阁楼里的那几袋子东西,”她忙着弄甜点,用从乐购超市买来的苹果碎配小鸟牌(Bird's)的蛋奶粉,“我在想要不把它们拿下来呢。”

“不用了,放那儿别管它们。”

“那要不,你那么忙,我帮你整理一下吧。”

“不用,”我生硬地说,“我的东西一样都别动。”

那天晚上,我和她坐在客厅里看着一部可怕的肥皂剧,用她的话说,那是“我最爱看的节目之一”。我拿出手机翻了一遍通讯录。以前,我总能找到救星,包括需要人帮忙照看房子的同事或是朋友,有舍不得我走的女朋友,还有被我用心征服的别人家的父母。在紧要关头,迈克尔曾经解救过困境中的我,可现在他家的空房间已经被他的双胞胎孩子占据了。十五年来,我第一次感觉无路可走,只能直面自己的心魔。

就在这之前,我都没怎么想过艾丽斯的事。无论我起初是被她身上哪一点所吸引,那一晚都已经足够满足我了。可是当那部肥皂剧结束之后,我妈换了频道,开始看一部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为背景的侦探节目,我开始想她了。那次做爱还算是令人愉悦的,那房子温暖又舒适,我还得了本免费书(我已经把书按五百英磅的价格卖给了查令十字街的一个漂亮的经销商。本来价钱还可以卖得更高的,可惜书背面被咖啡杯印了个圈)。何况她家的女儿马上要搬出去,能腾出个空房间来呢。

广告时间,我溜到厨房假装在泡茶。艾丽斯接起我的电话,听上去挺高兴的,我们又约了下个星期见面,在克拉彭的一家时髦的小餐馆共进晚餐。

第一次正式约会花费不小(她坚持要尝尝“试吃菜单”),不过我把它当成一种投资。我开始追求她,而且是用猛烈的攻势在追求她。我已经推算出了什么样的方案效果最好,然后将其付诸行动,也找出了关键的要点并有针对性地发动了进攻。之前在安德鲁·埃德蒙德餐厅,她毫不留情地揭穿我的坏男孩形象,倒成了我们之间的前戏,很显然,她就跟其他女人一样,被所谓的坏蛋给挑起了性趣。而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她喜欢弱势者,也坚信人性中的真善美。在第一次共进晚餐的时候,我编造出了一个伤感的故事,是关于大学时代一个女孩伤透了我的心(“不,不是弗洛莉”),而我从那以后就一直害怕再次受伤,还有我对承诺的恐惧(这是自然了)。吃完饭后,我们纯洁地在街上互道了晚安,不过第二天早上,我给她送了花,附上了一条精心编写的信息(“谢谢如此特别的你”),随后又发了许多一条比一条更挑逗的短信息(很高兴能与你共度美好时光……无法停止对你的思念……麦肯锡女士:你知道自己给我造成了什么影响吗?……快来床上陪我吧,拜托)。

我用了两个星期的时间,又跟她约会了两次,才真正地征服了她,我的最终请求也总算实现了。通过这段时间,我成功地让她相信她对我的创作能力和情感都带来了很大影响。我向她坦白我的写作处于瓶颈期,直到遇见了她,这么多年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触碰到自己内心真正的情感。我说我最近每天都在伦敦图书馆忙于笔耕,要尽快完成这本出版界都在屏息以待的书稿。我抛出一堆陈词滥调,看着她一点点照单全收,把我创作力和精力的重生都归功在她身上。

偶尔玩个失踪对于提高我的可信度是很有必要的。她全然不知我已经搬离了兰伯康杜街,也不知道我那个小小的债务问题,欠酒吧的账单已经逼得我不得不逃离苏荷区了。我的伦敦图书馆自由通行证也已经没了,亚历克斯回来后把它征用走了。所以我没去图书馆,而是整天在伦敦南部的慈善商店的图书区里浏览图书,或是在希恩巷尾的一家廉价咖啡馆里喝茶。为了掩盖我的行踪,我只在克拉彭跟艾丽斯见面,这一策略被我伪装成体贴的表现。我给她留足时间赶回家梳洗一番,或是去查看一下“普通中等教育证书的课程作业”(这些术语我都已经烂熟于心了)。我还向她表示了我对“厨房晚餐”完全没意见。“你真是太通情达理了,”她一边做着意面或是焖鸡肉一边说(她是个很棒的厨师),“我不想连续几天都把孩子们扔在家里。”事实上,虽然我很快就厌烦了这些十来岁的孩子在饭桌上闷闷不乐的样子,可我更讨厌花钱。跟她这样一个有身份的女人交往成本不低。举个例子,有一次我发现她似乎认定我会陪她去参加一个“寻找贾思敏”的慈善活动,每人要交九十英磅!在那个微妙的时刻,我编了个理由说要去参加一个教子的生日会才躲过了一劫。

一开始我的目标是那个空房间,到了9月,我改变了计划,决定跟艾丽斯更进一步发展(也许可以做那种时不时上个床的朋友),好顺理成章地占据那个房间。然而随着我们最初几个星期的交往,我慢慢开始考虑要发展更长久的关系了。我想象着自己是这房子的主人,但不是她的丈夫,想象自己拥有了她那套超大号羽绒被、她的爪形底座浴缸、她满满当当的冰箱,还有她那只猫。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谨慎地跟她谈论过哈利的人寿保险。她的孩子实在讨厌,简直是臭汗和激素混杂的一团臭气。但这想法倒并不令人讨厌。我并不爱她,而是保持理性客观的态度看待她,而且也注意到了她的年龄,包括她眉间和眼角的那一道道皱纹。我对她的欲望其实很复杂,也许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吸引而不是肉体,我是被她的活力、她的自信,还有她处理复杂的计划或者问题的能力所打动的。当她接听律所同事或是她那些压力集团(什么“女性反这个”啦,“律师为这个”啦)的电话时,我光是听她讲电话就“性奋”不已了。这女人卓越的能力简直让我心神荡漾。

除此之外,将我点燃的还有另外一层更敏感的因素,她始终有种触不可及的感觉,即便是在我们正在做爱的时候,她都似乎有所保留,总是让人有些不安。她看起来对我是很热切的,她会真诚地询问我的“鸿篇巨制”,对我讲的笑话也都很捧场,会按我的要求脱掉衣服,露出她白皙的身体和漂亮地刻在小腹上的妊娠纹,还有私处茂密的毛发。然而唯一的缺憾是,即便我再怎么努力,她都没有达到过高潮,这对我的自尊心简直是致命一击。在我丢掉安全套回到床上的时候,她总会发出满足的声音,将脸依偎在我脖子上,好像很满足一般轻叹一口气。一天晚上,我决定正面解决这个问题。我用胳膊肘支起上身,低头看着她半闭着像月牙一样的眼睛。“该轮到你了,”我说着,就准备往她身下滑去,“不许找理由。”

可是她扭动着从我身下钻出来,左右转动身体不停把被子往上拽,直到她坐起来,弓着身子坐在床边。她抓了件破旧的毛巾布睡袍披在肩上。“我不会有高潮,”她直截了当地说,“倒不是我不享受跟你做爱,我很喜欢,都很喜欢,但是我就是没法高潮。”

“要是你吃口服避孕药,会不会比较……容易……会更满足些?”

她摇摇头。“是因为罪恶感吧,我想。”

“因为哈利吧,”我闭上眼睛,“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可怜的艾丽斯啊。”

我不停地亲吻她的脖子,直到她大笑着躲开。她的卧室,这个不正经的房间,到处都散落着衣服和首饰,还有彩色的小灯和布满灰尘的蜡烛,房间里有个浴室,她晃晃悠悠走了进去。我能听见她在里面小便。我倒头躺在枕头上,胳膊交叉着枕在脑后,袒露着胸口,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那就都便宜了我了。”我对自己说。可这时我脑子里却想到了哈利:那个大块头、结实的、死掉的男人躺在她的床上。我在心里暗暗狠下决心,发誓有一天不但要拥有她,而且要完完全全地彻底拥有她。

在我们第一次上床那晚以后,她就没再提起过帕罗斯的房子,不过我没忘记她之前委婉的邀约。我想到如果能跟她一起去那里度过这个夏天,等我们回到克拉彭的时候,她就会邀请我跟她同居了。希腊之行可是我这一仗的关键。

可是与安德鲁的一次碰面让我有些动摇了。

我一直都知道,艾丽斯很看重安德鲁。他们在工作和社交上都很契合(那次“寻找贾思敏”的慈善活动最后还是安德鲁陪她去的)。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遇到他,可我一直都无法忽略他这个令人不悦的存在。有一个星期六,我在一个椅背上找到一条有丝绸衬里的围巾,艾丽斯说那是安德鲁的。还有一次,他在厨房的桌上留下一个信封,里面是一些要让她签字的表格。我好几次怀疑自己是不是闻到了他的须后水味道,是特兰佩的西印度酸橙香味。

我不喜欢这样。他的存在是个威胁,我迟早得采取点什么措施才行。

4月初,我又一次见到了他。那天下午我跟艾丽斯躺在床上,拿了瓶酒一边喝一边玩着《卫报》上的填字游戏。这期的填字游戏作者是新人马斯卡雷德,他这次出的题都与《牛奶树下》有关,以作为对这部戏剧的周年纪念。艾丽斯心情不错,我对剧本和角色的熟知让她着迷不已:莉莉·斯莫斯、卡特船长、诺古德·波尤等等。然后我就开始卖弄起来:“躺下吧,放松躺下。让我在你的双腿之间沉沦吧。”我引述着剧里的台词,可她好像并没对我的话太认真。“你就是我的诺古德·波尤,”她不停地说,“是吧?”她有几分醉了,还觉得这很好笑。“我的诺古德·波尤。”

一开始我还把她的玩笑当作调情,还亲吻了她。可她没完没了的,这个笑话(“我的诺诺诺诺古德·波尤”)看起来完全是在拿我开涮,我感觉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浑身发痒臊得慌。我气冲冲地掀开被子,穿上短裤,然后才想起来,我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可去,于是恼怒的情绪又翻了一倍。我捡起扔在地上的牛仔裤,在口袋里翻找出我的烟,然后走到窗边,猛地推开了窗户。

“快回来在我的双腿间沉沦吧。”艾丽斯温柔地说。她知道我生气了,却假装没发现。

我坐在窗台上点燃了香烟,用窗帘遮住自己半裸的身体以免被楼下街上的路人看见。我望着下面,樱桃树上是一簇簇白色的花蕾,薄薄的阳光照在对面的房屋上,把砖墙染成了金黄色,又透过玻璃折射出来。隔壁花园里的购物车已经不见了。我有想过是不是管理员把它收走了,又或者会不会那车子还在那儿,只是已经被埋住而且散了架而已。我想象着荆棘丛下面锈迹斑斑的车筐,还有成群爬过的蚂蚁。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所谓的完全消失这一回事。我又深吸了几口烟,看着我的丝卡烟的烟灰慢慢变长成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圆柱,然后把烟头弹了出去。

银灰色的烟灰飘散成一片片脆弱的菱形飘浮在空中。我留意到楼下传来说话声,接着听见门开了,有人聚集在了前院。我跳下窗台往楼下看去,可是下面的人被门廊遮住了。这时候,门铃响了,铃声在房子里回荡。

“有客人。”我说。

“噢,对。”艾丽斯一边回答着,一边穿上之前被我脱掉的绿色毛衣裙。她光着脚塞进一双羊皮踝靴里,然后迅速地前后甩了两下头,这是她快速整理好头发的方法。“是安德鲁、蒂娜和朋友们,他们来一起用晚餐。我们想着要点些印度菜外卖呢。”

她站在门口歪着脑袋看着我笑。看样子她好像酒醒了。“你不来吗?”

我还没回答,她就已经走出了房间。我原地站了一阵没动,心下有些慌张,觉得自己被骗了。我还没见过她的其他朋友,之前我们一直都是独处。可她为什么没告诉我他们要来呢?

我能听见她和安德鲁的声音,还听见了蒂娜的笑声,听见了客厅的门打开又合上,还有下楼去厨房的脚步声。

我起床穿好裤子,床底下的衬衫皱巴巴的。艾丽斯的衣橱门开着,有些哈利的衣服还挂在里面。我之前就翻看过那些衣服了,还揣走了几条我喜欢的领带。我一件件地翻看着,直到找到了一件我喜欢的淡粉色带暗纹的衬衫,衣服商标上写着查尔斯·蒂里特。衬衫衣领虽然有些发白了,不过还能穿。我套上衣服一颗一颗地慢慢系上了扣子。

蒂娜最先看见我。她正靠着灶台面对着门,我看见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眼神中又有那么点高兴,我现在还时常回想起她当时的表情。接着她又看向安德鲁,表情慢慢收了回去变得谨慎起来。“保罗!”她喊了一声。

安德鲁当时正背对着我坐在桌边,听见蒂娜喊我猛地扭过头来。就在那一刹那,我知道他看见了我身上的衬衫还有我的一双光脚。看来他已经意识到,在他到来之前,我曾躺在艾丽斯的床上,做了些他不能做的事(当然不是什么财务会议,也不是匆匆吃个午餐那么简单)。

他想站起来,结果腿被椅子腿给绊了一下。他一边揉着小腿一边咒骂着,然后往我这边蹦了过来,这一系列有些戏剧化的动作给了他一些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情绪。“老伙计!”他语气夸张地喊道,“你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我在楼上啊。”

“很高兴见到你。”

我握握他的手,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我们可有一阵子没见了。”

“是啊,不过你这不是就来了吗!艾丽斯,你可真是出人意料啊,人生实在是充满变数呢。”

艾丽斯从冰箱里拿出半打可乐。“噢,安德鲁,别跟个小孩似的。”她用胳膊肘关上冰箱门。艾丽斯听上去有些生气。“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她看见了我身上的衬衣,脸一下红了:“噢。”

“你不介意吧?我的有点皱了。”

她摇摇头没说话,转身走开了。

花园里有个瘦高个男孩,正拿着根棍子想把一朵郁金香给打下来。还有个大约十七岁的女孩,头发像个男孩一样短短的,穿着肥大的牛仔裤和球鞋,正坐在一架秋千上。那快要朽烂的秋千挂在一棵苹果树的树枝上,她用脚使劲蹬着草地想让自己旋转起来。

蒂娜发现我在看他们俩。她的衣着相当怪异,一件黑色的亚麻裙子,看上去像颓废的艺术家身上的罩衣。“那是我们的孩子。”她一边说一边理了理她用玳瑁色发夹夹起来的头发,“黛西和阿奇。”

这时,艾丽斯对我说:“保罗,你去帮我把大家都叫过来可以吗?”

我喜欢她安排我做点事,这能让安德鲁看清楚我不是外人。

我跑上楼,对男孩们吼了两声让他们赶紧下楼去,然后又往上爬了几层台阶到了菲比的阁楼小屋。房门虚掩着,我正要推开门时,从门框的缝隙里瞧见了她,于是我停下来歪着头朝里面看。菲比正趴在床上玩着电脑,双脚光着翘在空中,屁股紧致圆润,身上的T恤皱起来露出了后腰上一片白皙的皮肤。

我以为自己动作很轻,可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她说了声“进来吧”,这是要告诉我她早就知道我在偷看,告诉我不要小看她。

看来我得当心点她了。

等我回到厨房的时候,艾丽斯已经从抽屉里找了张菜单出来,安德鲁正在记下大家想吃的东西。丹尼斯伸着鼻子到处嗅来嗅去,安德鲁好几次一脸嫌弃地推开它的脑袋,看样子他是个不喜欢狗的人(而我则一直刻意表现我有多爱狗)。艾丽斯看上去有些紧张,她不停地笑不停地把胡椒粉罐子或是报纸之类的东西挪来挪去。她甚至一度一直抓着弗兰克不放,一只胳膊搂在他胸前,几乎像是在用他来保护自己。有意思。我猜她会不会是因为我而紧张,毕竟新情人和老朋友见面还有些让她不适应。嗯,也许我是对的。她不停地给我派活:找餐具,拿啤酒,去冰箱里找腌酸橙、杧果酱还有辣椒酱(这女人的冰箱里真是什么都有)。我感觉到安德鲁的眼睛从头到尾一直在盯着我。

“你的鸿篇巨制写得怎么样了?”他问道。

这是艾丽斯常说的话。

“还行吧。”

“别谦虚了。”艾丽斯正摆着桌子,她停下来用胳膊搂着我,就像刚才抱着弗兰克一样。我闻到了她嘴里的啤酒味。“他最近每天都在伦敦图书馆里写作,进展真的不错呢。他的经纪人已经很感兴趣了。”

我笑了。蒂娜接着夸了一番我有多聪明。艾丽斯松开了搂着我的手,而安德鲁开始谈论一个紧迫的委员会议,议题是有关用于“检验和调查”的专项基金。

我往窗外望去。那两个年轻女孩——菲比和黛西,正坐在厨房门外的花园椅上。安德鲁的女儿坐姿很特别,双腿交叉着,一个胳膊肘放在膝盖上,表现出一种法国式的漫不经心。她身上有种任性前卫的气质总让我想到某个人,但又想不起究竟是谁。她身上宽松的羊毛毛衣从肩膀上滑了下来,露出青绿色的内衣肩带和一小片三角形的皮肤,看上去格外性感。

食物送到以后,我们围着桌子坐下来。我旁边是路易斯,在我看来,他是艾丽斯的孩子中最难看的一个,大胖子一个还满脸青春痘。艾丽斯因为他很是头疼,他学校的校长给艾丽斯打过好几次电话,是关于学校霸凌问题的。我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于是就跟坐在对面的蒂娜聊了起来,问了问她的羊毛店的情况。“噢,就那点事,”她说,“星期五新到了一批羊驼毛!”她瞥了一眼安德鲁。“也不是多重要的大事!”

我很讨厌女人这个样子,讨厌她们像她这样贬低自己。而安德鲁这样的男人却总鼓动她们这么做。我还记得当初他在书店里跟我提到蒂娜的“小生意”时那种傲慢的笑。

“我很钦佩像这样靠自己白手起家的人,”我说道,“真希望你能为她而骄傲,安德鲁。”

“当然了。”他回答。

接下来的晚餐安德鲁成了主角。他说他的父亲患了痴呆,最近被送到了养老院。而他的母亲也有健康问题,状况不太乐观。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她的一生中经历了很多的不幸。艾丽斯握住安德鲁的手没有放开。“我懂,”她说,“我懂。”

“真是太糟糕了。”我附和说。

黛西把手指伸进了一个小塑料罐装的薄荷酸奶沙拉里蘸了蘸,然后把混着薄荷碎的酸奶抹在了舌头上。

这下我终于知道她让我联想到的人是谁了。

“天哪,你看上去真像弗洛莉。”我说道。要说她是安德鲁的妹妹坐在我面前也不为过。

她抬起头,又在舔着手指头。“是啊,人们都这么说。”

其他人都安静了。我这么打断安德鲁会不会有些不合适?

“抱歉。”我说道,然后示意安德鲁请他继续。

艾丽斯朝我看了看,又转回去看着安德鲁。“你母亲今年夏天愿意出来玩玩吗?”她说,“伊冯娜和卡尔坚持要住酒店,所以我们有多余的房间。这样会不会对她好些?”

她的语气泰然自若,这个提议显然不太合适,不过在我看来却成功地把话题转向了希腊。

“伊冯娜和卡尔每年都来吗?”我问道。

“不是,一开始他们来过一两次。不过今年是贾思敏失踪十周年,所以他们会专程去一趟。”

“类似于朝圣?”

“差不多吧。”

艾丽斯正看着我,我满怀期待地给了她一个微笑,说道:“真好啊。”我已经吃完了盘里的菠菜羊肉,喝光了几罐啤酒。我靠在椅背上,心想,接下来是属于我的时刻了。她马上就要再次邀请我了,而且这次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是今晚顺理成章的收尾。也许她今晚请大家来正是因为这个。当然,要不要接受邀请还是在于我,但这个提议马上要被摆到台面上来供我斟酌了。

“今年我要好好晒黑一下。”菲比说。

“如果今年这是最后一次了,那这回我们一定要租皮划艇出去玩!”弗兰克说。

“太对了!”蒂娜大笑说。

“除非我们又遇到水母大侵袭。”菲比又补充说。

“噢,天哪,”安德鲁惊叫说,“不管你们怎么求我,我都不会再往任何人的伤口上撒尿了。”

“我都等不及要尝尝去年在乔治餐馆吃到的美味果仁千层酥了。”蒂娜说道。

“是尼克餐馆吧。”艾丽斯纠正说。

“是吗?”

“不对,是乔治餐馆,”安德鲁说,“你被尿了一身都没注意吧。”

他们都笑了。

“今年啊,”某人说,“我们一定要游泳游到赛琳娜之石去。”究竟这是那块石头真正的名字,还是指的关于某个名叫赛琳娜的人的有趣故事,我不清楚,没有人告诉我。我就坐在那儿,像是帕罗斯那栋房子花园里树上的柠檬,又像是一只“萨迦那奇对虾”(蒂娜说“我都等不及了,真想就着一瓶当地的玫瑰酒吃下去”)。

“听上去太棒了。”我在他们聊天的间歇插话说。

安德鲁看着我,脸上是得意的笑。艾丽斯的手臂扶在他的椅背上。

“要来点咖啡吗?”过了几分钟后,艾丽斯说。

“你们几个男孩,要不去公园踢会儿球吧?”蒂娜问。

男孩们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这时,菲比用一种难以捉摸的语气大声说:“保罗,你呢?想不想去踢球?”

我很惊讶。她什么意思?难道她觉得我不在成年人之列,而是跟他们这些不良少年在同一层次?

艾丽斯说:“保罗不像是爱踢球的人。”

路易斯说:“他是游手好闲的那种人。”

我看到安德鲁在笑。我跳起来朝路易斯扑过去。“哈哈,很好笑。”说完,我用胳膊锁住他的头,然后不停地戳他,就好像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像是两个密友在玩笑打闹一样。他挣脱出来,我见他一边跑上楼一边揉捏着自己的小臂。真是个白痴。

等了一阵,听到前门关上以后,我才上楼去用卫生间。

走廊的桌上有一瓶酒,我有种冲动,想把它砸碎在这棋盘形状的维多利亚风格地砖上。我拿起了酒瓶旁边的一个小包裹,是个用纸巾包起来的礼物,感觉像是一块香皂。我的粗花呢外套跟其他许多件外套一起挂在一排挂衣钩上,我把那个礼物塞进了内兜里。我估计艾丽斯都还不知道这个礼物的存在。我要把它拿给我妈。

我转过身,发现蒂娜正站在地下室的顶层台阶上。她看见我了吗?应该没有,她朝我微笑着,但笑容有些勉强,她把双手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又猛地扯开,看样子似乎很紧张。

她说:“你对艾丽斯是认真的吗?很抱歉,我必须得问问。”

我顿了顿,说:“当然。”

“你不会伤害她的,对吧?”

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气说:“当然不会。”

她上前一步抓住我的衣袖。“我知道你不是那种男人,那种常常……嗯,也许不是她想要的。不过……我们……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别伤害她,好吗?”

我微微欠了欠身,咬紧牙关,硬挤出一个微笑。“我想跟你保证,夫人,我的动机绝对是坦坦荡荡的。”

她看了我好一阵,最后似乎很满意地说:“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的。只是安德鲁有些担心,仅此而已。她值得拥有幸福。”

“你也一样。”我直截了当地说。

我尽可能友好地朝她笑了笑,然后经过她旁边去了卫生间,但愿我的话成功地扰乱了她的心绪。

她,或是安德鲁,竟敢这么武断地来评论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做什么事跟他们半点关系都没有。我本无意伤害艾丽斯,可即便是有,她也不是我能伤害得了的。房子、朋友、财富,她样样都有,而我却一无所有。那一晚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高兴不起来,我自顾自地生着闷气,不愿承认自己也许被蒂娜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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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武带着‘幸运直播系统’重生平行世界,发现全球正在为第一款全息游戏《地下城与勇士/DNF》而疯狂。有着前世十年的游戏经验,以鬼剑士为起点,脱非入欧,以技术流欧皇身份再战阿拉德!梵风衣,流光星陨刀,魔剑·阿波菲斯必爆!一个不少!强化,增幅,锻造,失败不了└(^o^)┘,罐子,盒子必出传承,天空!苏武表示:“只要开直播,我就是欧皇!”简要简介:欧皇重新走完全息版DNF世界,洛兰,格兰,天空之城,天帷巨兽……再到使徒安图恩,卢克……PS1:领主流《直播在末日当领主》,同系列。PS2:书友群461069044。讨论书,讨论DNF,装逼犯勿来,因为会被请出去的。
  • 一只小妖尊

    一只小妖尊

    一只妖为他倾尽所有,最后值得吗,即使他谋划了你的一辈子,值得吗?苏芯栀闭上眼“皆是我的一厢情愿...”在即将离去的时候,她靠在椅子上好像在跟别人说话,我悔了,我唯独不该一次又一次的拉你下水,与你在一起,我又怎么配呢。
  • 丹青绘吾

    丹青绘吾

    玩世不恭的公子哥成了大明第一检举官,发现自己的发小竟然喜欢上一条鱼,而且这段孽缘还持续了上百年,期间穿插了被大臣摆弄的小皇帝,年轻气盛的神医,以及史上最帅道士的故事.......
  • Evita, First Lady

    Evita, First Lady

    Eva Peron was a star and a legend during her lifetime, one of the most alluring women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Through the hit Broadway musical Evita by Andrew Lloyd Webber, her story became famous, and with the release of the film starring Madonna as Eva Peron, her life became a media obsession once again. Whore and feminist, tyrant and saint, Evita was the beautiful and legendary woman who rose up from poverty to become the hypnotically powerful first lady of Argentina. To millions of poor people she was a savior; to her enemies she was a monstrous dictator. In this riveting biography, John Barnes explores the astonishing paradox of this champion of the poor who attacked the rich and, in the process, made herself the wealthiest woman in the world.
  • 被奸臣轻视那些年

    被奸臣轻视那些年

    当换了芯子的陌怀秉着“好歹有个活下去的目标”成了代理大理寺卿——各种阿谀奉承手到擒来;烟花场所应酬绰绰有余;宴会划拳唱歌不在话下;办起案子更是铁面无情!惊险刺激又深情难忘的《亡蝶》卷正在连载当中——有刺客在容兰夜宴上诡异现身,受了惊吓的贵人命陌怀追查。查案时她巧遇下山历练者林悲欢后,得知谟都有妖气。好不容易抓到诡异刺客,对方却来自现世,还和陌怀有点头之交……这时不断有人报案说看见有死尸化成了蝴蝶,还有人在月夜下跳舞……案子追查到当年的曹家灭门案,难道是蝶妖冲破封印继续祸乱人间吗??你不用知道我做的一切,我只希望最后看到的,是你愿望实现后的灿烂笑靥。那抹如花般优雅绽放的微笑,足以缝合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曹桓且看表面逗比胆小其实精明能干的女主如何在玛丽苏世界破获一个又一个疑案!清风碧月始晔然,人生如戏正逍遥。
  • 重生西游之天篷妖尊

    重生西游之天篷妖尊

    吾愿为妖,逍遥天地!重生了,朱天篷发现自己重生成了天蓬元帅,看着面前摆放着的天河水军大元帅大印,朱天篷表示压力山大。为了摆脱变成猪八戒的命运,朱天篷拿着一封推荐信前往斜月三星洞……至此如来的掌中佛国没有困住孙悟空,怜悯苍生的金蝉子成了酒肉和尚……整个西游被搅得天翻地覆,一件件洪荒秘史被逐渐揭露!PS:粉丝1群:438256650VIP粉丝群:300292198(舵主即以上可入群)
  • 兔病防治路路通

    兔病防治路路通

    为什么不能突然改变饲料?应该怎样做?家兔缺乏维生素A的症状是什么?如何治疗?家兔缺乏维生素E的症状是什么?如何治疗?家兔全身性缺钙会导致什么病?饲料中应怎样添加?家兔缺磷会导致什么病?饲料中应怎样添加?家兔缺钠会导致什么病?饲料中应怎样添加?家兔饲料中蛋白质等成分比例失调可能会导致什么病?饲料中应怎样添加?通过阅读本书,你就能找到以上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