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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他们都在里面

教学楼着火了,他们都在里面。

他们都在里面!

那天下午,你在BBC有一个重要会议,不能去参加女儿学校的运动会,自然也无缘感受那吹送着阵阵暖意的强风。家长们都说:“真是上帝恩赐的好天气,太适合运动了。”可是,我心里却想:如果上帝真肯开恩的话,他应该忙于拯救非洲的饥民和东欧的弃婴,怎么会有闲情雅致,来为西德里小学的套袋跑比赛提供免费空调呢?

草地上画的白线、老师脖子上的哨子和孩子的头发,都被阳光濡染得熠熠生辉。此时,操场上进行的是百米赛、套袋跑和障碍赛。孩子们把小腿套进袋子,如同一个个超大的脚丫,在草地上弹跳着。夏天的时候,我们在操场上没法看见学校,因为修剪整齐的橡树会阻挡视线。可我知道,教学楼里,还有学前班的学生在上课。这些最年幼的孩子,不能出来享受夏日午后的暖阳,真是件憾事。

亚当今天过生日。早上,他特意别上我们送他的生日卡附带的徽章,上面写着“我八岁了”的字样,不过只戴了一个上午。他兴冲冲地跑到我身边,小脸蛋红扑扑的,迫不及待地要去学校取他的生日蛋糕。罗伊娜正好要去学校领奖牌,于是便跟亚当一道儿去了。过去,她跟珍妮也曾在西德里小学读书。

他们出门时,我不停地往外张望,想看珍妮回来没有。高考失利后,我以为她会开始专心复习,准备补考,可她执意要继续在西德里小学打工,为计划中的加拿大之旅攒钱。我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甚至都无法理解。不过,我一向认为,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姑娘,跑到小学,去做临时助教,这已经够有挑战性了,而她,居然又接下了每天下午在学校医务室当护士的工作。就为这个,早上吃饭的时候,我们还拌了几句嘴。

“你还小,做这么多工作,对你来说,负担太重了。”

“妈,今天是小学开运动会,又不是高速上出了车祸,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吗?”

言归正传,这会儿,她应该下班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她很快就会出来,跟我们在一起。我确信,此时此刻,她一定也正急不可耐地要离开学校顶楼的小医务室。

早餐时,我注意到她今天穿了条红色纱质超短裙,搭配暴露的紧身上衣。我跟她说,这样看起来不是很职业。可是,珍妮什么时候听从过我着装方面的建议呢?

“你应该庆幸,我还没穿低腰牛仔裤呢。”

“你是说那种挂在男孩屁股上的牛仔裤?”

“对。”

“我总是恨不得要走上前去,帮他们把裤子给提上来。”

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不过,她那修长的双腿,在薄纱超短裙的衬托下,的确显得非常漂亮,连我都忍不住小小地自豪了一下,虽然她其实是从当爸爸的你那里,遗传了一双长腿的。

这时,梅茜来到操场上,她眨动着蓝色的大眼睛,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一些人不大待见她,觉得她太过矫情,整天穿着过时的“奋”牌衬衫,却自以为是上流社会的时髦女郎。不过,我们一家人倒是很喜欢她。

“格蕾丝,”她一边给我个拥抱,一边说道,“我来接罗伊娜回家。她刚才给我发短信,说地铁出故障了。这不,得由我这个司机妈妈出马了!”

“她去领奖牌了,”我对她说,“亚当跟她一起去取蛋糕。这会儿他们也该回来了。”

她微笑着问我:“今年是哪种蛋糕呀?”

“是玛莎店的巧克力烘焙蛋糕。亚当用茶匙挖了一小块偷吃,就像挖了条战壕,我们只好把上面的麦丽素都刮掉,换成了士兵模型。呵呵,这是块‘第一次世界大战’主题的蛋糕,虽然有点儿暴力,不过倒符合这个年龄段孩子的特点。所以我想,没谁会介意吧。”

她大笑道:“哈哈,这个比喻太妙了!”

“嘿,都是瞎编的,不过亚当也觉得很有意思。”

亚当前些日子曾问我:“妈妈,她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我回答:“可能是吧。”

梅茜把为亚当准备的小礼物递给我,包装得很精美。我知道,里面装的礼物一定恰到好处。她非常擅长挑选礼物,这也是我喜欢她的众多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当年罗伊娜在西德里小学读书的时候,梅茜每年都会参加“妈妈赛跑”项目,尽管每次都是远远落后,最末到达终点,可她一点也不在乎。她跟西德里小学其他的妈妈截然不同,她从来不穿莱卡弹力运动服,也从来不去体育馆锻炼。

那个时候,我跟梅茜,也是在这样烈日炙烤的操场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打发时间。请原谅我的拖沓。因为这太难了,要重新回忆当时的场景,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

梅茜撇下我,独自去教学楼寻找罗伊娜。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三点了,可还是不见珍妮和亚当的踪影。体育老师吹响哨子,示意最后一场比赛就要开始,要大家各就各位。我替亚当捏了把汗,担心他不能按时赶回指定的位置。

我回过头,一个劲儿地往教学楼的方向张望,心想着应该能看到他们过来了。

然而,我却看到教学楼顶上冒出了烟雾,像是篝火燃烧发出浓浓黑烟。我记得自己当时先是一怔,还来不及恐慌,就看见滚滚浓烟如同一辆重型卡车,向着我加速奔涌而来。

我得找个地方躲起来,越快越好。不,危险的不是我。我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孩子们,他们有危险了!

我的胸中立刻塞满恐惧。

教学楼着火了,他们都在里面。

他们都在里面!

一想到这里,我立刻以超音速飞奔出去。

我拼命往前跑,连气都顾不上喘一下。不把两个孩子安全地搂在怀里,我这架超音速飞机是不会停下来的。

穿过马路时,我听见大桥那边传来一阵消防车的鸣笛声,而那几辆消防车却一动不动,被几辆等候红灯的汽车挡住了去路。几位妇人从轿车中钻出来,把车抛在马路中间,径直穿过大桥,朝着学校的方向跑去。可是,今天所有学生的妈妈都在操场上,这几位妇人是干什么的呢?她们为什么要甩掉脚上的高跟鞋或者人字拖,跟我一样,一边狂奔一边叫喊呢?我认出其中的一位,她是学前班一个小孩的妈妈。原来,她们都是四岁学前班学生的妈妈,这会儿是来接孩子放学的。有个妈妈把还不会走路的小宝宝扔在SUV车上,跑了出来,那个宝宝看着妈妈加入这场可怕的赛跑,吓得使劲拍打着车窗。

我跑在最前面,把其他妈妈甩在了后边,因为她们还要穿越马路,然后跑下车道。

学前班的孩子跟着老师,排队站在学校外面,仿佛是一群鳄鱼宝宝。梅茜站在老师身边,搂着这位吓得瑟瑟发抖的女老师。他们身后的教学楼腾起黑色的浓烟,好像工厂的大烟囱,玷污着夏日碧蓝的天空。

我看见亚当站在外面,在外面!就在那座青铜雕像旁边。他正倚着罗伊娜不停地啜泣,罗伊娜紧紧地抱着他。刹那间,我松了口气,感觉自己身上,还有安慰他的罗伊娜的身上,都充满了爱意。有那么一两秒,亚当的安全让我从那种肝肠寸断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我接着四处寻找珍妮,搜寻着那个留着金色卷曲短发的纤细身影。可是,教学楼外边看不到这样的身影。消防车的警笛仍在桥上哀鸣。

学前班的孩子一看见从车道飞奔过来的妈妈,纷纷大哭起来。妈妈们满脸泪水,张开双臂,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孩子拥入怀中。

我转身望着教学楼,三楼和四楼教室的窗户正滚滚地冒出黑烟。

珍妮!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教学楼的台阶,准备从大厅正门进去。乍看起来,周围没有什么异样。墙壁上悬挂着西德里小学第一批学生的照片,它们被裱在相框里。孩子们笑得都很灿烂,露出一口可爱的小乳牙。当时的罗伊娜可比还是丑小鸭的珍妮漂亮多了。另一面墙上贴着学校当日午餐的菜单,图文并茂,今天的主菜是鱼肉馅饼和豌豆。一切都是平时的老样子,我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不少。

我伸手去推教学楼大厅的正门,第一次发现它竟然如此沉重。门着火了。我的两只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甚至连门把手都没法握住。把手是滚烫的,我只好把高高挽起的衬衣袖子撸下来,用它裹住手,这才把大门推开。

我扯开嗓子,大声呼唤珍妮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每次张口的时候,嘴巴、喉咙和肺里都会灌进大量浓烟。很快,我就被呛得喊不出声来。物品燃烧发出的“咝咝”声和“噼里啪啦”的断裂声不绝于耳,一条巨大的火龙在大楼里上下翻腾。

头顶上方的什么东西塌了下来,刚听见声音,我就被重重地砸了一下。这时,火龙遇到我开门时放进来的新鲜氧气,愈加狂躁地咆哮起来。

着火点就在楼上。

珍妮也在楼上。

透过烟雾,依稀能看见通往楼梯的路。我沿着楼梯,摸索着往上走,温度越来越高,烟雾也越来越浓。

好不容易上到二楼,扑面而来的热浪,立刻把我的脸和身体烤得生疼。我完全看不到四周的东西——这里比地狱还要黑暗。

为了我的珍妮,就算拼了命,我也要上到四楼。

浓烟通过鼻子灌进肺里,我感觉自己吸入的,是千万条带刺的铁钩。

我赶紧蹲下身子,两手撑着趴在地上。记得以前上学时,远程防火演习课上曾提到:着火的时候,在贴近地面的地方会有氧气。神奇的是,我发现自己果然能够呼吸了。

我像个失去拐杖的瞎子,用手指试探着,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努力寻找下一段楼梯。我应该是正在穿过铺着巨大彩色地毯的阅读区。手指触到地毯,它已经被烧得皱缩起来,里面的尼龙正在熔化,我的指尖也被烫破了皮,但愿它们不要很快失去知觉。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希腊神话中那个被困的男子忒修斯,得抓着阿里阿德涅公主放置的丝线,才能走出迷宫(泽者注: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岛国王米诺斯在战争中打败过雅典。他要求雅典人每九年(亦传每年)奉祭七名少年和七名少女给怪物米诺陶洛斯。轮到第三次奉祭时,忒修斯自告奋勇要去杀死那个怪物。在克里特,米诺斯的女儿阿里阿德涅爱上了忒修斯,她给了他一个线团,以便他在迷宫中标记退路。后来,忒修斯杀死了米诺陶洛斯,带领其他雅典人逃离了迷宫。),只不过,我的丝线是一块被烧化的地毯。

好不容易到达地毯尽头,手指触摸到的材质有了变化。接着,我便触到了第一级台阶。

我挪动着双手和膝盖,沿着楼梯往三楼爬去,头一直压得低低的,好吸到氧气。

从始至终,我一直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我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着往日这里的场景:嘟着小脸蛋儿的孩子们,在楼梯上下开心地玩耍;悬挂在教室之间的绳子上,挂满了三角形的绘画习作;下课后,走道里布满了课本、练习册、装小豆的袋子和削成片的水果。这里曾是何等安全。

又一级台阶。

周围听及和触及的全是珍妮的音容笑貌,亚当童年的场景也扑面而来。

又一级台阶。

我感到一阵眩晕,应该是吸进烟雾后的中毒反应。

又一级台阶。

这是一场较量,是一个母亲和妄图夺走她孩子生命的熊熊烈火之间的较量。

又一级台阶。

我意识到,自己永远也到不了四楼,不等我爬上去,大火就会要了我的命。

冥冥中,我感到珍妮就在楼梯上面。她已经挣扎着下了一层楼。

我的乖女儿,妈妈就在这里,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珍妮?”

她一动不动,也没有应声。烈焰越来越近,我的呼吸也越来越短促。

我试图把她抱起来,就当她是个小孩子。可她实在太重了。

我只好拖着她,往楼梯下面挪动,同时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滚滚的热浪和烟雾。我来不及去想她伤得有多重。直到把她带到楼下安全的地方,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在心里大声呼唤着你的名字,仿佛这样你就能听见,能赶来营救我们。

我拖着珍妮,一步一步艰难地往楼下挪去,试图逃离这火海,这高温,还有愈加嚣张的烈焰和浓烟。此时,我想到了爱。它是那么凉爽、洁白和宁静,我必须紧紧抓住它。

我们之间或许存在着心灵感应。此时此刻,你一定正在跟BBC的相关编辑一起开会,讨论你的《极端环境》系列片的续集。你已经拍摄过炎热闷湿的热带雨林,酷热荒凉的沙漠,并希望接下来的续集能够有点变化,去严寒的南极大陆拍摄。所以,当我拖着珍妮在火场中求生的时候,是你,让我的眼前浮现出一方纯洁宁谧的爱的净土。可是,还没等我到达楼下,我就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到,我被甩到前方,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我竟然跟你说话了。

我说:“你知道吗?母亲腹中的胎儿根本不需要空气。”我想你大概不知道吧。在我怀珍妮的时候,我尽我所能,把一切都搞清楚了。可是,你太迫不及待地盼着她出生,反而忽略了之前的细节。你并不了解,胎儿生活的环境里,充满了羊水这样的液体。宝宝并不能呼吸,但她也不会溺水。胎儿并不是像两栖动物那样,在早期长出一个临时的鳃,可以凭它像鱼儿那样游来游去,直到出生。不是这样。胎儿是依靠与母体连接的脐带,来获取氧气的。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勇敢的小潜水员身上携带的氧气瓶。

可是,宝宝出生的那一刻,这种氧气补给的方式也被掐断,于是,她进入一种全新的空气环境中。这是万籁俱寂的时刻,也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宝宝仿佛站在生命的边缘,面临着生死抉择。早些年,大人通常会在这时候拍打宝宝,若是听见宝宝的哭声,便能确认其肺里已经充满空气。现如今,人们则会贴近宝宝,观察她柔软小胸脯的细微起伏,聆听她吸气和呼气时发出的轻吟,从而确定宝宝全新的生命阶段——生活在空气环境中的阶段,已经正式开始。

接着,我激动得哭了出来,而你则兴奋地欢呼起来——那是真正的欢呼!这时,配有保温箱、呼吸机、监护仪等设备的新生儿急救车被推了出去,现在已经不需要它了。这是一次顺利的分娩,产下的是一个健康的婴儿。她还来不及考虑,就已经加入这个星球亿万婴儿的行列,一呼一吸地开始了自己的新生命。

产后第二天,你姐姐送来一束鲜花,里面有玫瑰,还搭配了星星点点的美丽白色小花满天星。据说,满天星的花语,就是“婴儿的呼吸”。其实,初生婴儿的呼吸,比蒲公英上飘落的小白伞种子还要纤细。

记得有一次,你告诉我:人一旦失去感知能力,最后失去的,是听觉。

在黑暗中,我觉得自己听到珍妮轻轻吸了口气,轻得宛若一瓣蒲公英飘落。

醒来的时候,我把发生的事情跟你说了。我被压在海底的一艘巨大的沉船下面,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在墨一般漆黑的海水中,拼命朝着阳光的方向往上游。接着,我又看见自己的“身体”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非常担心,非常恐惧。

灼热的高温,肆虐的火舌,还有令人窒息的浓烟。

珍妮!

我跑出病房,四处寻找珍妮。你觉得,我应该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吗?可万一我又被困在里面,什么也干不成,那怎么办?万一这次我再也出不来怎么办?那我怎么能找得到珍妮呢?

燃烧的教学楼里,我在黑暗和烟雾中找了她好久。现在,我虽然身处明亮的白色走廊,可心中要找到她的迫切和焦虑,丝毫也不逊于当时。慌乱之中,我忘记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匆忙跑到一位医生面前,向他打听珍妮的情况。“珍妮弗·科维,十七岁。她是我的女儿,遇上了火灾。”医生转过身,我跟在他身后,喊道,“我女儿在哪里?”可医生却径直离我而去。

我又拦住两个护士。“我女儿在哪里?她是火灾的伤员,名叫珍妮弗·科维。”可这两人只是继续聊着天。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我完全被忽视了。

我扯着嗓子大声尖叫起来,声音能把整个房子震塌,可周围的人却像聋了或瞎了一般,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这时,我才意识到,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其他人既看不见我的样子,也听不见我的声音。

再没有人能够帮助我找到她。

我离开自己的病房,在走廊里狂奔,跑过一间又一间病房,发了疯似的寻找着。

“我难以置信,你居然把她给丢了!”住在我头脑里的那个保姆责备道。在我准备生珍妮的时候,她就来了,从此以后,头脑中赞扬的声音,就被她批评的声音所取代。“就这样傻找,你怎么能找得到她呢?”她是对的,恐慌已经把我变成了一个做无规则布朗运动的分子,盲目地左突右冲,完全没有清晰合理的方向。

这时,我想到你,想着你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然后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每次家里有东西找不着的时候,你都会从底楼最左边开始,一点点寻找到最右边,然后一层层往上找。这种有条不紊的地毯式搜索法,总能帮你找到想要的东西,不管是手机、耳环,还是公交卡,或者《勇斗怪兽》漫画书的第八册。我之所以会想到《勇斗怪兽》漫画书,是因为,这些生活中的小细节,能让我心里稍微踏实一些,平静一些。

于是,在医院走廊里,我放慢了脚步。虽然依然心急如焚,想要跑过每间病房,但我还是强迫自己,要仔细留意周围的标志。我看到了升降梯的标志,还有肿瘤科、急诊和儿科的标志。儿科是一个小型的独立王国,里面有病房,有诊室,有手术室和其他操作间。接着,一个“太平间”的标志映入我的眼帘,我来到它门口,不过并不打算进去。我甚至想都不会想一下。

“事故急救科”的标志映入眼帘,我想,说不定珍妮还没来得及转到病房。

我拔腿朝那边跑去。

来到病区,一辆担架车从我身边经过,上面躺着的女人正在流血,一位医生小跑着跟在后面,挂在胸前的听诊器跟着跳个不停。通往救护车道的门洞开着,尖锐的鸣笛响彻整个白色走廊,在墙壁间恐慌地回响。这是一个处处充满紧张、压力和痛苦的地方。

轻薄的蓝色幕帘将病房隔成一个个狭小的床位,里面不停歇地上演着一幕幕悲欢离合的戏剧场景。我一个床位接一个床位地逐个查找,在一个床位上发现了罗伊娜,她几乎处于昏迷状态,坐在一旁的梅茜边啜泣边抹着眼泪。不过,确认了珍妮不在这里,我就没有多停,而是继续往前找去。

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不再是一个个床位,而是一间真正的病房。我注意到,这里不时有医生进去,却不见有人出来。于是,我也走了进去。

房间中央的病床周围站了一大群医生,里面的病人已经伤得面目全非。

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上面躺的正是她。

她刚从我腹中降生的那一刻,我就立刻从周围婴儿的啼哭声中,分辨出她的声音。她对于母亲的呼唤是独一无二的,我绝对不会把她跟其他宝宝搞混。而且,从密密麻麻的一张张小脸中,我也能立刻找到她的脸庞。我对她的熟知,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了解。

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丝毛发,我都了如指掌。从她降生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点点地看着它们,像画画一般,一笔一笔地延展、丰富。刚出生那几个月,我一边给她喂奶,一边低头仔细端详她,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百看不厌。她出生在天气阴沉的二月,随着日子一点点过去,明媚的夏季取代了氤氲的春日,她在我心中的形象也越来越清晰,如同铭刻上去一般。

怀她的九个月里,我一直在自己体内感受着她的心跳,我的心每跳一下,她的小心脏就跳两下。

她出生以后,我怎么可能认不出她呢?

就在我转过身,准备离开病房的时候,无意中瞥见搁在床下的一双凉鞋,上面镶嵌着闪闪发光的宝石。这不是我在罗塞尔布罗姆利(译者注:罗塞尔布罗姆利(Russell & Bromley)是英国知名的鞋业、皮具品牌,以用料和做工精良著称,产品通常款式简洁、造型高贵,散发着英伦贵族气息。)专卖店给珍妮买的凉鞋吗?虽然当时离圣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还是把它买了下来,作为反季节的圣诞礼物送给珍妮。

可是,拥有这种凉鞋的人有很多很多,厂家一定生产了不下几千双呢。出现这样一双凉鞋,并不意味着床上躺着的就是珍妮。不会是她的。上帝保佑。

她极富光泽的金发已经被烧焦,脸上被烧得惨不忍睹,而且还肿胀起来。两位医生在讨论着什么体表面积的比例。这时,我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她全身被烧伤的比例:百分之二十五。

“珍妮?”我大喊道。但她并没有睁开眼睛。难道她也听不见我说话了?或者是连她也失去了意识?我倒宁可希望她失去知觉,否则那种痛苦该多么难以忍受。

她的惨状令我感觉窒息。我退出房间,想要缓和一下。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深深沉入水底之前,要挣扎着探出水面,喘一口气。我站在走廊,闭上了双眼。

“妈妈?”

不管到哪里,我都能听出她的声音。

我低下头,一个女孩蜷缩着蹲在走廊里,双手环抱着膝盖。

这就是那个我能从万千脸孔中一眼认出的姑娘。

我的第二声心跳。

我张开双臂,把她搂在怀里。

“妈妈,我们这是在哪儿呀?”

“我不知道,宝贝。”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这样回答或许听起来很奇怪,可这的确不是我关心的问题。熊熊燃烧的火焰远去了,一切似乎都复归平静,一切都不再重要。

这时,一辆担架车从我们身边经过,上面躺着珍妮的身体。医生和护士跟在一旁,他们给她盖上了一张床单,似乎有了这个保护罩,她的伤口就不会被各种粗糙的纤维碰到。我感受到身边那个小女孩的恐惧。

“你看见你的身体了吗?”我问她,“我是说,在他们盖上单子之前。”

我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可这些语词还是被重重地掷在地上,让我的问题显得唐突而粗鲁。

“嗯,看见了。这就是所谓的‘活死人’,是不是?”

“珍妮,亲爱的——”

“你知道吗,今天早上,我还在为我鼻子上的黑头发愁呢。黑头。现在想想真好笑,是不是,妈妈?”

我还想安慰她,可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摇着头。她想要我忽略她的泪水,领会她刻意装出的淡然。她想让我知道,她还是那个幽默、活泼、开朗、乐观的珍妮。

一名医生经过我们时,跟身旁的护士说道:“她爸爸正在赶来的路上,可怜的孩子。”

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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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ana Faolan, the spunky half-faerie heroine of The Light-Bearer's Daughter, the third book in The Chronicles, has been using her access to the land of Faerie to escape the troubles of being a teenager in a new town. But a dark, mysterious enemy is determined to sever the two worlds forever, thus dooming both. It will take all of Dana's bravery and resourcefulness, plus the help of friends old and new, to save her two homes, especially when it becomes clear that the answer lies in an act of terrible sacrifice. Just as the previous books explored Ireland's rich folkloric history, The Book of Dreams delves into the magical lore of Canada. Melling delivers another "compelling blend of mythology and geography" (School Library Journal, starred review) that will thrill fans of the series.
  • 我爱你,跨越千山万水

    我爱你,跨越千山万水

    沈若梦爱惨了慕寒笙,飞蛾扑火般烧尽了自己所有的羽翼却只换来,慕寒笙一寸寸将她血肉模糊的身心碾压的粉碎。可当她永远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命运却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无数个午夜梦回,他被捂住了心。看不见的那个挖心掏肺,补上命爱他的女人,原来叫沈若梦。
  • 三国神话之气运之争

    三国神话之气运之争

    人有人运,家有家运,族有族运,国亦有国运,这个世界争的就是气运!这个世界人族为尊,但神魔仙妖亦不甘沉沉沦,欲作最后一搏!且看刘兴如何率领华夏人杰,平定乱世,镇压神魔仙妖,击败各大帝国,使我炎汉龙旗,插遍世界每一个角落!江河所至,日月所照,皆我汉土,皆讲汉语,皆习汉字,皆我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