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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屋里还有别的东西,这感觉遥远却又熟悉。他闭上眼睛……他还来不及冲出门口,它们就已扑面而来。它们就是鬼魂。屋子里弥漫着犯罪现场的气味。

16

母鼠舔了舔金属。尝起来有咸味。冰箱突然开始运转,发出嗡嗡的声响,吓了它一跳。教堂钟声依然响着。它冲到人类的外套袖子上。衣服上隐约有股烟味。这不是来自香烟或篝火的烟味。这烟味原本以气体形态存在于衣服内,后来经过清洗,只剩下少许分子留在衣服纤维的最深处。远处传来警笛声。

生活中充满微不足道的决定,爸。我以为这些决定不重要,以为它们今天存在,明天就消失。但其实它们会累积,不知不觉形成一条河,把你拖着走。它引领你去你现在所处的地方,而我也正朝那个地方前进,就在这该死的七月。但我不想去,爸。

车子开过转角,朝农舍驶去。伊莎贝尔?斯科延站在车道上,身穿紧身马裤,双腿微弯。

“安德烈,你在车上等着,”老头子说,“彼得,你查看附近。”

我们下了礼车,迎面而来的是牛棚的气味、苍蝇的嗡嗡声响和远处传来的牛铃声。伊莎贝尔僵硬地和老头子握了握手,对我视而不见。她邀请我们进屋喝一杯咖啡,口气强调“一杯”。

玄关里挂着许多马匹照片,这些马血统优良、战绩彪炳,还有一大堆天知道的什么优点。老头子经过这些照片,询问其中一匹是不是英格兰纯种马,还赞美它四腿细长、胸形优美。我心想他说的究竟是马还是她。但这些话奏效了,伊莎贝尔的表情稍微软化,也没刚才那么怠慢了。

“我们去客厅坐着聊吧。”老头子说。

“还是去厨房好了。”伊莎贝尔说,语调又变得冰冷。

我们坐下,她把咖啡壶放在餐桌中央。

“替我们倒咖啡,古斯托,”老头子说,往窗外看去,“你的农场很棒,斯科延夫人。”

“我不是‘夫人’。”

“在我长大的地方,我们都用‘夫人’来称呼所有经营农场的女人,不管是寡妇、离婚或未婚的女人。这是一种尊称。”

老头子转头看着伊莎贝尔,露出大大的微笑。两人四目交接。有那么一瞬间,四周变得异常寂静,只听见白痴苍蝇碰撞窗户想飞出去的声音。

“谢谢。”她说。

“很好。我们暂时先忘记照片的事,斯科延夫人。”

她僵在椅子上。之前我跟伊莎贝尔通电话时,她试图对我们打算将我跟她的照片寄给报社的事一笑置之。她说她是个在性方面十分活跃的单身女子,而她选择了一个年轻男人——那又怎样?首先,她只是议员的小秘书。再者,这里是挪威,虚伪在美国总统大选会是个问题,在挪威可不是。于是我再加把劲,说她付过我钱,我可以证明,况且她不是代表社会服务委员会跟报社沟通卖淫和吸毒问题吗?

两分钟后,我们约好碰面的时间和地点。

“报上写的政治人物私生活已经够多了,”老头子说,“我们来谈谈合作计划吧,斯科延夫人。合作计划和勒索不同,可以带来双赢的局面,你说是吗?”

伊莎贝尔蹙起眉头。老头子脸上则堆满笑容,说:“我说的合作计划当然不见得会牵涉到钱,那叫贪污,不过这座农场也要靠钱才能经营下去。我能提供给你的纯粹是政治交易,保证进行得非常隐秘。这在市政厅应该是很常见的事,而且也最符合人民的利益不是吗?”

伊莎贝尔又点了点头,但仍提高警觉。

“这个计划只有你跟我们知道,斯科延夫人。它会给这座城市带来益处,不过如果你在政治上有野心,我可以预见它也会给你个人带来好处。这样一来,你可以更快地坐上市政厅主席的位子,就不用去管什么要在国内政坛争取一席之地了。”

伊莎贝尔的咖啡杯还没拿到嘴边就停在了半空中。

“我甚至没想到要你去做什么不道德的事,斯科延夫人。我只是想说明我们在什么地方有共同利益,再让你自己选择要不要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我要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现在的市议会处境艰难,上个月的不幸事件发生之前,主导议事的委员会目标就是让奥斯陆从欧洲毒品最泛滥的城市名单上除名。你们要降低毒品交易、年轻人上瘾率,还有最重要的用药过量致死率,目前这些没有一样看起来可能达到,是不是这样,斯科延夫人?”

她默然不语。

“你们需要的是一个英雄,或女英雄,从最底层开始扫除这一团混乱。”

她缓缓点头。

“这位女英雄需要做的是扫除帮派和毒枭。”

伊莎贝尔哼了一声:“谢了,可是欧洲每个城市都做过这种事,结果新的帮派又跟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只要有需求,就会有新的供应者出现。”

“没错,”老头子说,“拿野草来比喻再恰当不过。斯科延夫人,我看见你有块地种的是草莓,你会种护根物吗?”

“会,草莓三叶草。”

“我可以为你提供草莓三叶草,”老头子说,“身穿阿森纳队球衣的草莓三叶草。”

她看着老头子,我看得出她贪婪的头脑正转个不停。老头子看起来面露喜色。

“亲爱的古斯托,”他说着,啜饮了一口咖啡,“护根物也是一种野草,种植护根物的目的是避免其他野草生长,因为草莓三叶草没有其他野草那么邪恶。这样你明白了吗?”

“应该吧,”我说,“既然野草一定会长,那还不如种一种不会破坏草莓的野草。”

“没错。以此类推,市议会想创造的干净奥斯陆就好比草莓,贩卖危险海洛因并在街上制造混乱的那些帮派就好比野草,而我们和小提琴就好比护根物。”

“所以呢?”

“所以首先你要做的就是除草,接着就可以任由草莓三叶草生长。”

“这样为什么会对草莓比较好?”她问道。

“我们不会开枪杀人,我们行事低调,我们的货不会导致用药过量。我们垄断草莓园以后可以把价格抬得很高,这样年轻人的使用率就会降低。不过我必须承认,我们的总营收将维持不变,但这样一来使用者会减少,贩卖者也会减少,公园和市区街道再也不会到处都是毒虫。简而言之,在观光客、政治人物和选民眼中看起来,奥斯陆会变得赏心悦目。”

“我不是社会服务委员会的成员。”

“现在还不是,斯科延夫人。但除草不是委员会的工作,这工作必须由秘书来做。秘书必须妥善处理日常琐事,好让委员会采取真正的行动。当然你必须遵照议会决定的政策,但平常负责联络警方的人是你,去夸拉土恩区跟警方讨论他们的行动和危险计划的人是你。未来你势必得更多地定义自己的角色,反正你在这方面很有天分,你只要在奥斯陆各地对毒品政策做一些小访谈,或对用药过量发表一些声明就好了。这样一来,未来事成之后,媒体和党内同志都会知道在背后出主意的人是谁,”老头子咧嘴露出科莫多巨蜥的笑容,“还有今年市场上最大颗的草莓是哪个赢家种的。”

我们三人都静静地坐着,动也不动。苍蝇发现了糖碗,不再急着想飞出去了。

“我们的对话从没发生过。”伊莎贝尔说。

“当然没发生过。”

“我们从没见过面。”

“虽然很遗憾,但我们从没见过面,斯科延夫人。”

“你认为除草……该怎么进行呢?”

“我们可以提供协助。在我们这一行,通风报信、除去对手是由来已久的传统,我们可以提供给你必要的情报,让你转交给社服委员会,再向警政委员会提出建议。但你在警界需要有个密友,这个人也许可以参与这个势必会成功的计划,并从中受惠。这个人……”

“这个人野心勃勃,而且非常务实,只要是能替奥斯陆争取最大利益的事就一定会去做?”伊莎贝尔举起咖啡杯,做个敬酒的姿势,“我们去客厅坐好吗?”

谢尔盖躺在长椅上,刺青师默默研究图案。

他准时来这家小店报到,那时刺青师正忙着在一名少年背上刺一条巨龙。少年躺在椅子上紧咬牙关,旁边有个女子显然是他母亲,正对他温言安慰,并问这刺青真的有必要这么大吗?刺完之后,女子付钱,离开时问儿子现在开心了吗,现在他身上的刺青比朋友更酷了吧?

“这个图案比较适合你的背。”刺青师指着其中一个图案说。

“Tupoy.”谢尔盖咕哝说。白痴。

“什么?”

“一定要刺得跟这个图一模一样,难道我每次来都要再说一遍吗?”

“好吧,我没办法今天全部刺完哦。”

“你可以的,我付你双倍价钱。”

“这么急啊?”

谢尔盖微微点头回应。安德烈每天都打电话给他,跟他说明最新情况。但他今天接到电话,却还没准备好听见安德烈今天说的话。

必然之事成为必然了。

他知道没有其他出路了。

想到这里他怔了怔:没有出路?难道有人要退出吗?

他会想到退出也许是因为安德烈在电话上警告过他,说那个警察制伏了他们买通去杀害欧雷克?樊科的犯人。很合理,那犯人只是个挪威人,没用刀子杀过人,但这也表示这件事没有上次那么容易。上次开枪解决那个小药头只是小事一桩,这次他得偷偷接近那个警察,等他到达预定地点,再趁其不备痛下杀手。

“我不想泼你冷水,可是你身上这个刺青刺得很不好,线条不清楚,墨水质量又不佳,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它整理一下?”

谢尔盖没有答话。这家伙又懂什么好不好了?线条之所以不清楚是因为当时监狱里的刺青师必须把吉他弦削尖,插在电动刮胡刀上当作针头,墨水是用融化的鞋底混合尿液做成的。

“开始刺吧,”谢尔盖说着,伸手指了指,“快点!”

“你确定你要刺一把手枪的图案?虽然这是你的选择,可是根据我的经验,一般人都会被暴力象征吓到。我只是想先警告你一声。”

这家伙显然对俄罗斯罪犯刺青一无所知,不知道他身上的猫代表他曾因偷窃而被定罪,有两座圆顶的教堂代表曾被定罪两次,胸口的烧伤疤痕是因为用镁粉直接涂在皮肤上去除刺青留下的。他除去的刺青是女性生殖器,当时他二度入狱,在一场牌局之后,乔治亚黑种子帮成员认为他欠钱,因此在他身上留下这个刺青。

这家伙也不知道他要刺的图案是马卡洛夫手枪,俄罗斯警方的制式佩枪。这图案代表他——谢尔盖?伊万诺夫杀了一个警察。

这家伙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没关系,他最好还是继续替饱食终日的挪威少年刺蝴蝶、中国符号或五颜六色的龙,让人家以为这些目录图册上的图案真的具有某种意义。

“准备开始了吗?”刺青师说。

谢尔盖犹疑片刻。刺青师说得没错,他的确很急。但为什么这么急?为什么不能等那警察死了以后再刺?这是因为他下手之后就会被送进挪威监狱,那就没机会刺上这个图案了。挪威监狱可不比俄罗斯监狱,里头找不到刺青师。

但这个问题还有另一个答案。

他之所以想在下手前刺青,是不是因为内心深处存有恐惧?这恐惧是不是十分强烈,以致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完成任务?这是否就是他必须现在就刺上这个图案的原因,只为了断绝所有退路,除去临阵脱逃的所有可能性,好让他一定得完成这项任务?不消说,没有一个西伯利亚厄尔卡可以忍受有个谎言刻在皮肤上。这段时间以来他很快乐,他知道自己很快乐,那么这些念头代表什么?这些念头是从哪里来的?

他知道这些念头来自哪里。

来自那个毒贩,那个身穿阿森纳队球衣的少年。

那少年开始出现在他梦中。

“对,开始吧。”谢尔盖说。

17

“医生估计,再过几天欧雷克就可以站起来了。”萝凯说,她倚着冰箱,手里端着一杯茶。

“接下来就得把他移送到一个没人动得了他的地方才行。”哈利说。

他站在萝凯家的厨房窗前,看着山下的城市,午后高峰时段的车流正在主干道上有如萤火虫般爬行。

“警方一定有这种保护证人的地方吧。”萝凯说。

她并未表现出歇斯底里的情绪,而是以一种认命的沉静态度接受欧雷克被人用刀攻击的事实,仿佛早已多少料到这种事迟早会发生。同时,哈利又在她脸上看见愤慨的神情,那是她准备开战的面容。

“他必须待在监狱,但我会跟检察官提出移送的主张。”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说,他一接到萝凯电话就赶来了,这时他坐在餐桌前,衬衫腋下有两圈汗渍。

“那就看你能不能绕过正式通道了。”哈利说。

“什么意思?”律师问道。

“当时监狱里的门都没上锁,这表示至少有一个狱警在里头接应。在我们知道这个内鬼是谁之前,必须假设每个狱警都有嫌疑。”

“这样会不会有点太偏执了?”

“偏执可以救人一命,”哈利说,“这件事你能办妥吗,西蒙森?”

“我来想想办法。现在他所在的地方安全吗?”

“现在他在伍立弗医院,我已经安排两个我信得过的警察在那边看守。还有一件事,攻击欧雷克的家伙还在住院,发生这件事以后,他的权利会受限。”

“不能收发邮件,也不能会客?”汉斯问道。

“对,你能拿到他向警方或律师说的供词吗?”

“这比较棘手。”汉斯搔了搔头。

“他们可能什么都问不出来,但还是请你试一试。”哈利说着,扣上外套纽扣。

“你要去哪里?”萝凯问道,挽住他的手臂。

“去找消息来源。”哈利说。

晚上八点,首都奥斯陆的车流早已散去,因为挪威的日常工作时间全世界最短。一名少年站在托布街街尾的台阶上,身穿二十三号阿森纳队球衣,头上罩着兜帽,脚上是一双过大的乔丹白色球鞋。身上那件吉尔宝牛仔裤熨得挺直,仿佛独自站立也不成问题。全身上下是一整套黑帮穿着,每个细节都是从饶舌歌手里克?罗斯的最新MV模仿来的。哈利猜想,少年如果脱下裤子,一定会露出同样风格的平角裤,肌肤上没有刀疤或弹痕,但至少有一个美化暴力的刺青。

哈利朝少年走去。

“我要小提琴,零点二五克。”

少年看了看哈利,双手插在拉起拉链的连帽衫口袋里,点了点头。

“怎么样?”哈利问道。

“要等一下,boraz。”少年说话带有巴基斯坦口音,但哈利猜测他返回百分之百挪威血统的家庭吃妈妈做的肉丸时,就不会用这种口音说话。

“我没时间等你凑好几个人才去拿货。”

“放轻松,很快的啦。”

“我多付你一百。”

少年上下打量哈利。哈利大概知道少年心里在想什么:这个身穿怪西装的生意人经常用药,又生怕撞见同事或家人,简直就是只送上门的肥羊。

“六百。”少年说。

哈利叹了口气,点点头。

“Idra.”少年说完,迈步走去。

哈利心想少年的意思应该是要他跟上。

他们走过转角,穿过一扇打开的栅门,走进后院。管货的是黑人,可能来自北非,身子倚着一堆货板,正随着iPod播放的音乐节奏不停点头,一只耳朵塞了耳机,另一边耳机垂落一旁。

“零点二五。”身穿阿森纳队球衣的里克?罗斯说。

管货人从深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手掌朝下遮住,放到哈利手上。哈利看了看自己接过的东西,见是一包白粉,当中掺杂着细小的深色微粒。

“我有个疑问。”哈利说,将那包白粉放进外套口袋。

那两人立刻提高警觉。哈利看见管货人的一只手伸到背后,猜想他的裤腰带后方应该插着一把小口径手枪。

“你们有没有看过这个女孩子?”哈利拿出韩森家的全家福照片。

两人看了看照片,都摇了摇头。

“只要有人给我一条线索或传闻,什么都可以,我就给他五千。”

他们对望一眼。哈利静静等待。但他们只是耸了耸肩,目光又回到哈利身上。也许他们曾碰过类似的状况,有位父亲在奥斯陆的毒虫圈里四处寻找女儿,但他们却不够愤世嫉俗,没趁机发挥想象力去编故事骗赏金。

“好吧,”哈利说,“替我跟迪拜打声招呼,跟他说我手上有些情报他可能会感兴趣,跟欧雷克有关。如果他想知道,可以去莱昂旅馆找哈利。”

话才说完对方就拔出手枪。哈利猜得没错,那把枪看起来像是贝雷塔猎豹手枪,口径九毫米的短管手枪,棘手的玩意。

“你是Baosj?”

他说的是移民式挪威语,Baosj是“警察”之意。

“不是。”哈利说,用力咽下每次他面对枪口时涌上的反胃感。

“你说谎。你不用小提琴的,你是卧底警察。”

“我没说谎。”

管货人朝里克点了点头,里克走到哈利身旁,拉起他的外套袖子。哈利勉强将目光从枪口上移开。里克轻轻吹了声口哨说:“看来这挪威佬确实在用呢。”

哈利来这里之前,先拿缝衣针用打火机烧了烧,再深深插进前臂四、五处来回搅动,然后用铵皂在伤口处搓揉,制造出泛红的发炎效果。最后再用针去戳手肘的静脉,导致皮下出血,制造出大片瘀青。

“我还是觉得他说谎。”管货人说,双脚分开,双手握住枪柄。

“为什么?你看,他口袋里还有针筒跟铝箔纸。”

“因为他不害怕。”

“妈的什么意思?你看看这家伙!”

“他不够害怕。嘿,Baosj,拿个针筒给我们看。”

“你疯了吗,拉厄?”

“闭嘴!”

“轻松点,这么生气干吗呀?”

“看来拉厄不喜欢你叫他名字。”哈利说。

“你也闭嘴!现在就用你那包白粉打一管!”

哈利从未烧融或注射过毒品,至少没在清醒时做过,但他用过鸦片,知道步骤是什么:先将毒品烧成液状,再抽进针筒。这会有多难?他蹲了下来,把白粉倒在锡箔纸上,有些粉掉到地上,他舔了舔手指,用手指沾起掉在地上的粉末,抹在牙龈上,做足样子。小提琴跟他过去做警察期间尝过的其他白粉一样苦涩,但里头还含有另一种味道,一种淡淡的铵味。不对,不是铵。他想起来了,这味道让他联想到熟透的木瓜。他点燃打火机,希望有点笨拙的动作被解读为是因为有把枪指着他的头,所以才会紧张。

两分钟后,他把液体抽进针筒,做好准备。

里克恢复了黑帮式的酷样,把袖子卷到手肘上,双腿张开,双臂交叉,下巴微扬。

“打啊,”他命令道,扬起一只手掌,“不是你,拉厄!”

哈利看着他们。里克露出的前臂没有注射针孔,拉厄看起来有点过度警觉的模样。哈利左手握拳朝肩膀屈伸两次,用手指弹了弹前臂,将针头以正规的三十度角插进肌肤。他希望这个动作在不注射毒品的人眼中还算得上专业。

“啊……”哈利发出呻吟。

这动作专业到不会让他们多想针头究竟是插进了血管还是只插进肌肉。

哈利眼珠上翻,双膝一软。

这动作让他们真以为哈利达到了高潮。

“别忘了把我的话转告给迪拜。”哈利低声说。

他迈着蹒跚脚步来到街上,摇摇晃晃地朝西往皇宫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卓宁根街才直起身子。

走到王子街时,迟来的药效才发作,这是由渗入血液中的毒品所带来的,它们在毛细血管中绕了一圈才抵达脑部。这感觉像是一种遥远的回声,来自毒品直接注入动脉所产生的冲击。哈利发现自己热泪盈眶,就像是见到了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爱人。他的耳朵充满的不是天堂般的乐音,而是天堂般的光亮。这一刻他明白了为什么这种毒品被命名为“小提琴”。

晚上十点,欧克林的办公室灯光都已熄灭,走廊上空无一人,但其中一间办公室里,楚斯?班森的双脚搁在桌上,计算机屏幕的蓝光映照在他的身体上。他押了五千克朗在曼城队上,眼看这笔钱就要飞了,这时曼城队却有个罚十八码任意球的机会,由卡洛斯?特维斯负责踢球。

他听见办公室门打开,右手食指立刻按下“离开”键,但已太迟。

“希望你不是用我的预算在看在线转播。”

米凯?贝尔曼在办公室里唯一空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楚斯早已注意到米凯在一路升职的过程中,改掉了从小跟他在曼格鲁区一起长大所学来的口音。米凯只有在跟他说话时,有时才会用回原本的口音。

“你有没有看报纸?”

楚斯点了点头。由于无事可做,他已把社会版和体育版全都看完了。报上有许多关于议员秘书伊莎贝尔?斯科延的报道。自从《世界之路报》为她做了个名为“街头扫荡者”的专题报道后,记者开始拍摄她出席首映会或社交活动的照片。她被誉为扫荡奥斯陆街头毒贩的幕后推手,同时,她也以政治人物之姿开始活跃在国内政坛。无论如何,她所主导的委员会有了进展。楚斯发现,随着她受到在野党的支持,她的领口开得越来越低,在照片中的笑容也越来越灿烂。

“我跟警察总长私下谈过话,”米凯说,“她要指派我当警察署长,直接向司法部长报告。”

“靠!”楚斯喊道。特维斯的任意球踢到了球门横杆上。

米凯站了起来:“对了,你可能会想知道,乌拉和我下星期六邀请了一些人去家里。”

每次楚斯听见乌拉的名字,胸口就一阵刺痛。

“新房子,新工作,你也知道。我们家的露台还是你帮忙建的。”

帮忙?楚斯心想,妈的,你们家全都是我盖的吧。

“所以说,我们想邀请你一起来参加……”米凯说着,朝屏幕走来,“除非你有事。”

楚斯道谢并接受。从小时候开始,楚斯就同意当电灯泡,成为米凯和乌拉幸福生活的旁观者。他再次同意出席晚会,同时知道他在聚会上必须隐藏自己的身份、自己真正的感觉。

“还有一件事,”米凯说,“你记得我请你从接待处的访客登记簿上删去的那个人吗?”

楚斯点了点头,眼皮眨也没眨。米凯打过电话给他,说有个名叫托德?舒茨的人来警署提供有关毒品走私的情报,还提到有个警察是烧毁者。米凯担心托德的安全,因此要把他的名字从登记簿里删去,以免这个烧毁者就在警署任职,看见登记簿里的名字。

“我打过好几次电话给他,可是没人接,我有点担心。你确定保安公司删除了他的名字,没有其他人知道他来过吗?”

“我确定,警察署长,”楚斯说。曼城队再度展开防守,铲走了球,“对了,机场那个烦人的警监有没有再打电话来?”

“没有,”米凯说,“看来他接受了那只是马铃薯粉的事实。为什么你要问起他?”

“只是好奇而已,警察署长。替我跟你家‘女王’问好啊。”

“可以不要这样叫吗?”

楚斯耸了耸肩:“你不是都这样叫她吗?”

“我是说不要叫我‘警察署长’,还要过好几个礼拜才会正式任命。”

营运经理叹了口气。航空交通管制主任打电话来说飞往卑尔根的航班延误,因为机长没报到也没打电话,他们只好赶紧临时找人代替。

“舒茨最近状况不太好。”经理说。

“可是他连电话也不回。”主任说。

“我就怕这样,他可能用休假时间一个人跑去旅行了。”

“这我听说了,但现在又不是他的休假时间,我们差点就得取消航班。”

“就像我刚刚说的,他最近状况不太好,我会再找他谈一谈。”

“每个人都会碰到状况不好的时候,乔治。他这样害我得写一份详细报告,你明白吗?”

营运经理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放弃:“我明白。”

挂上电话之后,营运经理的脑海中浮现那天的画面:午后、烤肉、夏日、金巴利酒、百威啤酒、实习生直接从得州送来的大牛排。没人看见他和艾尔莎溜进卧室。她轻声呻吟。打开的窗户外传来的孩童的嬉戏尖叫声、飞机进场的轰然声响和无忧无虑的笑声,盖过了她的呻吟。飞机来来去去。托德说完另一则经典的飞行故事,发出响亮的笑声。托德的妻子发出低低的呻吟。

18

“你买了小提琴?”

贝雅特?隆恩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哈利。哈利坐在她办公室一角,把椅子从耀眼的晨光中拖到阴影里,双手捧着她递给他的马克杯。他的外套挂在椅背上,汗水犹如一层保鲜膜般附着在他脸上。

“你没有……?”

“你疯了吗?”哈利啜饮了一口滚烫的咖啡,“酒鬼可不能再用这些玩意。”

“很好,不然我会以为这是注射失败所导致的。”她说着,伸手一指。

哈利看了看自己的前臂。除了西装之外,他只带了三条内裤、一双换洗袜子和两件短袖衬衫。他想过要去买几件适合在奥斯陆穿的衣服,但目前为止他都腾不出时间。今早他醒来时觉得自己很像宿醉,出于习惯差点在马桶里呕吐。他注射小提琴之处的形状和颜色,已肿成酷似里根再度当选总统时的美国得票州图。

“我想请你帮我分析这个。”哈利说。

“为什么?”

“因为有些犯罪现场照片,拍的是你们在欧雷克身上发现的密封袋。”

“那又怎样?”

“你们的相机性能很好,照片中可以看见那个密封袋里的粉末是纯白色的,这包却掺有褐色的东西,我想知道那是什么。”

贝雅特从抽屉里拿出放大镜,俯身在《法医杂志》前,哈利已把粉末撒在杂志上。

“你说的没错,”她说,“我们手上掌握到的样本是白色的。其实最近这几个月我们一包小提琴都没查扣,但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很有意思,尤其是前几天加勒穆恩航警局有个警监打电话来也说了类似的话。”

“他说什么?”

“航警在一位机长的行李箱里发现一包白粉,这位警监想知道我们怎么会判定那是一包马铃薯粉,因为他亲眼看见白粉里掺有褐色颗粒。”

“他认为那位机长走私小提琴?”

“海关没查扣过小提琴,那个警监应该没见过小提琴长什么样子。纯白的海洛因很罕见,送来这里的海洛因多半都是褐色的,所以他可能以为那包白粉是这两者混在一起。对了,那位机长不是要入境,而是要出境。”

“出境?”

“对。”

“去哪里?”

“曼谷。”

“他要带马铃薯粉去曼谷?”

“说不定是要带给旅居泰国的挪威人来做搭配鱼丸的白酱。”贝雅特微微一笑,因为试着说笑而脸泛红晕。

“嗯,这里头有点不太对劲。我才读过一篇报道,说有个卧底警察陈尸在哥德堡港,有人说他是烧毁者。奥斯陆有没有关于他的传闻?”

贝雅特摇了摇头:“没有。正好相反,他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太急于抓坏人了。他在遇害前说有大鱼上钩,还说他要凭一己之力把鱼钓起来。”

“凭一己之力啊。”

“他不肯再多说,而且他什么人都不相信。听起来是不是很像你认识的人啊,哈利?”

哈利微微一笑,站了起来,把手臂伸进外套袖子。

“你要去哪里?”

“去拜访一个老朋友。”

“我不知道你还有老朋友。”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老朋友,我打过电话给克里波的部长。”

“海门?”

“对,我问他可不可以给我古斯托遇害前的手机通话记录。他回答说:第一,这件案子一目了然,所以他们没有申请通话记录。第二,就算他们手上有通话记录,他也不会给一个……我想想他是怎么说的……”哈利闭上眼睛,伸出手指数算,“……像我这样的离职警察、酒鬼和叛徒。”

“我就说吧,我不知道你还有老朋友。”

“所以现在我得去别的地方试试看。”

“好吧,我今天就会分析这包白粉。”

哈利在门口停下脚步:“你说过最近小提琴也出现在哥德堡和哥本哈根,这表示它先出现在奥斯陆,然后才出现在这两个地方?”

“对。”

“通常不是应该反过来才对吗?新型毒品先出现在哥本哈根,再往北蔓延?”

“应该是这样吧,怎么了?”

“我还不太确定,你说那个机长叫什么?”

“我刚才没说,他叫托德?舒茨。还有什么事吗?”

“有,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卧底警察说的可能是事实?”

“事实?”

“守紧口风,不相信任何人。他可能知道还有一个烧毁者潜伏在别的地方。”

哈利来到位于扶那布区的挪威电信总部,在有如教堂般宽敞的接待区里环目四顾。十米外的桌子前有两个人正在等待,哈利看见他们拿着通行证,要会见的人来到栅门边带他们进去。挪威电信的会客程序显然严格许多,哈利无法直接闯进克劳斯?托西森的办公室。

他评估眼前状况。

托西森一定不想见到哈利,因为他以前当过遛鸟侠,并设法瞒住这件事不让公司知道。多年来哈利一直利用这件事来对托西森施压,取得他想要的信息,有时托西森还因此做出超过电信公司法定权限的事。然而少了警察证所带来的威信,哈利可能连托西森的面都见不到。

通往电梯的四道栅门右边有一扇大栅门,一群访客正从那儿进入。哈利当机立断,大步走去,挤到那群人中间。挪威电信的人员拉着栅门,一群人鱼贯而入。哈利转头朝旁边的人望去,见是个华人面孔的瘦小男子。

“Nin hao(您好)。”

“什么?”

哈利看了看男子通行证上的名字:Yuki Nakazawa(中泽侑辉)。

“哦,原来是日本人。”哈利大笑,拍了几下男子的肩膀,仿佛两人是老朋友似的。中泽转过头来,露出犹豫的微笑。

“今天天气不错。”哈利说,手依然搭在男子肩膀上。

“对啊,”中泽说,“你是哪家公司的?”

“特里亚索内拉电信。”

“很大的公司。”

他们从挪威电信人员面前走过,哈利从眼角余光看见那人朝他们走来,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果然没错。

“先生抱歉,你要别上姓名牌才能进来。”

中泽用讶异的眼光看着那人。

托西森换了间办公室。哈利穿过开放式办公室,走了仿佛一公里长的路,终于在玻璃隔间内看见熟悉的肥硕身影。

哈利直接走了进去。

男子背对哈利坐着,话筒压在一只耳朵上。透过从窗外射入的光线,哈利看见男子说话口沫横飞:“现在你那该死的SW2服务器应该正常运作了吧!”

哈利咳了一声。

椅子转了过来。克劳斯?托西森比以前更胖了。他身上那套量身定制的西装虽然成功遮住一圈圈肥肉,但无法遮掩他那张奇特脸庞所露出的纯然恐惧。他的脸之所以奇特,是因为那张脸虽然大如海洋,但眼睛、鼻子、嘴巴却喜欢挤在一座小岛上。他的目光落在哈利的西装翻领上。

“中泽……幸?”

“克劳斯。”哈利笑容满面,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姿态。

“妈的你来干吗?”托西森压低嗓音说。

哈利放下双臂:“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哦。”

他在桌沿坐下。他总喜欢坐在桌子的这个角落,从高处进逼,用简单而又有效的方式主导一切。托西森吞了口口水。哈利看见他的眉头沁出亮晶晶的大颗汗珠。

“特隆赫姆的手机网络服务器上礼拜就应该开始运转才对,”托西森咕哝说,“妈的现在谁都不能相信。我正在忙,你有什么事?”

“我要古斯托?韩森五月之后的手机通话记录。”哈利拿了支笔,在黄色便利贴上写下古斯托的名字。

“现在我是主管了,不做基层工作。”

“对,但你还是能帮我弄到通话记录。”

“你有没有得到授权?”

“如果有的话我就直接去找警方联络人了,不会来找你。”

“为什么你们的检察官不授权?”

过去的托西森可不敢问这种话,现在他变得比较强悍,也比较有信心。难道是因为升职的缘故?还是另有原因?哈利看见办公桌上有个相框背对着他,是那种用来提醒你拥有某人的私人照片。除非那是张狗的照片,否则应该是个女人,说不定还有个小孩。没想到这个前任遛鸟侠居然追到一个女人。

“我已经离开警界了。”哈利说。

托西森扯了扯嘴角:“那你还想来要通话记录?”

“我不需要太多,只需要这部手机的。”

“为什么我要帮你?被人发现我给你这种资料,我一定会被炒鱿鱼,要查出我进过系统一点都不难。”

哈利没有回答。

托西森轻笑几声:“原来如此,你又要使出只有懦夫才会用的老招数,来勒索我吗?如果我不给你通话记录,你就要让我的同事都知道我被定过罪。”

“不是,”哈利说,“不是这样,我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忙,克劳斯,这是私事,我前女友的儿子可能因为他没犯过的罪而被判无期徒刑。”

哈利看见托西森的双下巴抖动,震波往下扩散到颈部,再被庞大身躯给吸收,消失得无影无踪。过去哈利从未用托西森的名字称呼过他。他看着哈利,眨了眨眼,专心思索。汗珠闪闪发光。哈利看见他的大脑正在进行加减运算,最后得出了结果。他扬起双臂,靠上椅背,椅子被他压得咯吱作响。

“抱歉,哈利,我很想帮你,但现在我负担不起同情你的代价,希望你能了解。”

“当然,”哈利说,揉揉下巴,“我完全了解。”

“谢谢,”托西森说,明显地松了口气,挣扎着要从椅子上站起来,打算送哈利离开玻璃隔间,离开他的人生。

“对了,”哈利说,“如果你不把通话记录给我,不只你同事会知道你的遛鸟历史,你老婆也会知道,还有小孩。是吗?一个,还是两个?”

托西森瘫坐回椅子上,用不可置信的神情看着哈利,恢复成过去那个全身颤抖的托西森:“你……你说你不会说出去的……”

哈利耸了耸肩:“抱歉,现在我负担不起同情你的代价。”

晚上十点十分,施罗德酒馆坐了一半的客人。

“我不想让你去鉴识中心,”贝雅特说,“海门打过电话给我,他说你去跟他要通话记录,还听说你去找过我。他警告我,叫我不要跟古斯托命案扯上关系。”

“原来如此,”哈利说,“你能来这里真是太好了。”他和莉塔目光相触,她正在酒馆另一头端啤酒。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莉塔点了点头。哈利虽然已有三年没来光顾,但莉塔依然看得懂过去这位常客的手势:一杯啤酒给同伴,一杯咖啡给酒鬼。

“你朋友有没有帮你拿到通话记录?”

“他帮了很大的忙。”

“有什么发现?”

“古斯托生前一定是破产了,他的银行账户被冻结过好几次。他不常使用手机,可是跟欧雷克通过几次简短的电话。他经常打电话给妹妹伊莲娜,但他死前几个礼拜突然不再打给她了。除此之外,他最常打给‘比萨快递’餐厅。等一下我会去萝凯家,上网搜索通话记录上的其他名字。那包小提琴分析得怎么样了?”

“你拿来的白粉几乎跟我们以前化验过的样本一样,只是化学成分有点不同,而且还含有褐色颗粒。”

“那是什么东西?”

“那不是有效的药物成分,只是药丸表面包覆的膜衣,你也知道,功能就是让药的味道好一点,比较容易服用。”

“有办法追踪到制造者吗?”

“理论上可以,可是我查过了,原来药厂都会自行制造膜衣,这表示全世界有好几千种膜衣。”

“所以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用膜衣本身查不出来,”贝雅特说,“但有些膜衣碎片的内侧还沾有药剂,结果是美沙酮。”

莉塔端来咖啡和啤酒。哈利跟她道谢,她转身离去。

“我以为美沙酮都是液态的,要用瓶子装。”

“毒瘾者在接受所谓的药物辅助戒毒时所用的美沙酮是瓶装的,所以我打电话去圣奥拉夫医院询问,那里进行鸦片类药物和鸦片剂的研究。他们说美沙酮药丸是用来止痛的。”

“那怎么会在小提琴里面?”

“他们说调整过配方的美沙酮可能用在小提琴的制造过程中。”

“这只能说明小提琴不是从零开始制造的,除此之外还能提供什么线索?”

贝雅特握住啤酒杯:“制造美沙酮药丸的药厂不是很多,其中一家就在奥斯陆。”

“是AB制药,还是奈科明制药?”

“是镭医院,他们有自己的研究单位,自行制造美沙酮药丸来缓和剧痛。”

“癌症带来的剧痛。”

贝雅特点了点头。她一只手把啤酒杯拿到嘴边,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一样东西。

“这是从镭医院拿来的?”

贝雅特又点了点头。

哈利拿起药丸。那颗小药丸是圆形的,褐色膜衣上印着一个字母R。

“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贝雅特?”

“不知道。”

“我想挪威诞生了一种全新的出口商品。”

“你的意思是说挪威有人生产和出口小提琴?”萝凯说。她双臂交抱,倚着欧雷克卧房的门框。

“至少有好几个事实指出某人可能正在做这件事,”哈利说,键入托西森给他的通话记录上的下一个名字,“第一,这波涟漪是从奥斯陆扩散出去的。小提琴出现在奥斯陆之前,没人听过或看过它,而且直到现在瑞典和丹麦的街头才买得到。第二,小提琴里掺有碾碎的美沙酮药丸,我发誓这种药丸是挪威制造的。”哈利按下搜索键,“第三,有位机长在加勒穆恩机场被逮捕,他原本走私的可能是小提琴,但后来被调包了。”

“调包?”

“这表示警务体系里有个烧毁者。重点是这位机长原本要飞往曼谷。”

哈利闻到她的香水味,知道她从门边走到他身旁。漆黑的房间里只有计算机屏幕的亮光。

“真妖媚,她是谁?”她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

“伊莎贝尔?斯科延,市议员秘书,古斯托通话名单之一。或者说精确一点,她打过电话给古斯托。”

“她身上那件捐血T恤是不是太小了点?”

“宣传捐血可能是政治人物的工作之一。”

“议员秘书算是政治人物吗?”

“反正这女人说她是AB型Rh阴性血型,还说捐血是国民义务。”

“的确是很罕见的血型,这就是你一直盯着这张照片看的原因?”

哈利微微一笑:“用她的名字可以搜索出很多结果,包括‘养马人’和‘街头扫荡者’。”

“他们都赞扬她是把贩毒帮派关进监狱的幕后功臣。”

“但显然不是每个贩毒帮派都被抄了。不知道她都跟古斯托说了些什么。”

“这个嘛,她是社会服务委员会打击毒品活动的领导人,说不定她利用他来收集情报。”

“在凌晨一点的时候?”

“哎呀!”

“我最好去问问她。”

“对,你一定很想去问她。”

哈利转头朝萝凯望去,她的脸靠得非常近,他的目光几乎难以聚焦在她脸上。

“我应该没听错你话里的意思吧,亲爱的?”

她轻笑出声:“没听错,她看起来很低俗。”

哈利缓缓吸了口气,她没有移动。“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不喜欢低俗?”他问道。

“那你为什么要轻声细语?”她的唇靠他那么近,他感觉得到她的气息随着话语流出。

在这漫长的两秒之间,计算机风扇的声音清晰可闻。这时她突然直起身子,用心不在焉的茫然神情看着哈利,双手放在脸颊上,仿佛要让脸颊冷却下来,然后转身离开。

哈利靠上椅背,闭上眼睛,低低咒骂一声。他听见她在厨房里拿东西的声音。他吸了好几口气,决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整理思绪,继续工作。

他继续搜索其余的名字。有的名字搜索出了十年前的滑雪比赛结果或家庭聚会记录,有的名字则连这些都搜不到。这些人早已不在社会上活动了,他们从现代社会几乎无孔不入的霓虹灯下退出,找到阴暗的隐蔽处,除了坐着等待下一管毒品之外什么都不做。

哈利坐在椅子上看着墙上的海报,海报中的男子头戴羽毛,下方写着:雍希。哈利只依稀记得这个人和冰岛的席格若斯乐队有关系,他们乐音缥缈,喜欢飙唱假音,跟麦加帝斯乐队和超级杀手乐队迥然不同。欧雷克可能改变了音乐的品位,不然就是受到了别人的影响。哈利靠上椅背,双手抱在脑后。

伊莲娜?韩森。

哈利对通话记录感到讶异。古斯托和伊莲娜几乎每天都通话,有一天却戛然而止,在那之后古斯托一个电话也没打给她,仿佛他们吵了架,或古斯托知道手机联络不到她。但就在古斯托中枪前几小时,他拨打了伊莲娜家的电话,电话居然被接了起来。这通电话持续了一分十二秒。哈利心想,为什么他会觉得奇怪?他试着回溯到这条思路的起点,却不得不放弃。他拨打这个电话号码,没有人接。他又拨打伊莲娜的手机,一个声音告诉他说这个号码暂时停用。没交电话费。

钱。

这件案子始于钱也止于钱。毒品总是如此。哈利回想贝雅特跟他说过的名字,那个因为行李箱藏白粉而被逮捕的机长。过去他当警察时的记忆力还管用。他在网络查号台输入“托德?舒茨”。

结果出现一个手机号码。

哈利打开欧雷克的抽屉找笔,掀开了一本《名家杂志》,目光落在一个塑料档案夹里的剪报上。他立刻认出自己较为年轻时的面孔。他拿出档案夹,翻看其他剪报,发现全都是他侦办过的案件的报道,上头不是出现他的名字,就是出现他的照片。此外还有很久以前心理学期刊对他的专访,询问他关于连环杀手的问题,他记得当时自己回答得非常不耐烦。他关上抽屉,环顾四周,因为他觉得很想砸东西。他关上计算机,收拾好小行李箱,进入走廊,穿上西装外套。萝凯走了出来,拂去他西装翻领上看不见的尘埃。

“这感觉很奇怪,”她说,“我很久没看见你了,才刚开始要忘怀,突然你又出现在我面前。”

“对啊,”哈利说,“这样不好吗?”

她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我不知道。有好有坏吧。你能明白吗?”

哈利点了点头,把她拉了过来。

“遇见你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事,”她说,“却又是最美好的事。即使是在现在这种时候,你只是出现在这里就能让我忘记一切。不对,我不确定这样是好的。”

“我知道。”

“这是什么?”她指着行李箱问道。

“我要去住莱昂旅馆。”

“可是……”

“我们明天再聊。晚安,萝凯。”

哈利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打开大门,走进温暖的秋日夜晚。

年轻的接待员说不必再另填一张住房单,并安排哈利住进同一个房间。三〇一号房。哈利说无所谓,只要把窗帘杆修好就行。

“又坏了?”接待员说,“那是上个房客弄坏的,他脾气很不好。”他把客房钥匙递给哈利,“他也是警察。”

“房客?”

“对,他是长期住在这里的房客之一。他是个探员,你们所说的‘卧底’。”

“嗯,既然连你都知道,那他的伪装就没什么价值了。”

接待员微微一笑:“我去看看储藏室有没有窗帘杆。”他转身离去。

“贝雷哥跟你很像。”一个低沉的瑞典口音说。哈利转过身去。

卡托坐在大厅的椅子上。这个空间要称为大厅其实很勉强。他看起来醉醺醺的,缓缓摇着头:“应该说跟你非常像,哈利。他非常热血,非常有耐心,非常顽固,真是非常不幸。当然他没你这么高,眼珠是灰色的,但一看就知道是双警察的眼睛,非常孤独。他死的地方就是你将丧命的地方。你该离开奥斯陆的,哈利,你该搭上飞机的。”他用长长的手指比了个令人看不懂的手势,露出悲切万分的神情,使得哈利一度以为这个老人哭了。卡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哈利转身面对接待员。

“他说的是真的吗?”

“谁说什么?”接待员说。

“他。”哈利说,转头指向卡托,但卡托已经离开,一定是爬上楼梯遁入了黑暗之中。

“那个卧底警察是不是死在这里?就死在我的房间里?”

接待员看了哈利一会儿才回答:“不是,他先是失踪,后来才在歌剧院旁边被冲上岸。不好意思,现在我们没有窗帘杆,能不能先用这条尼龙线代替一下?你可以把窗帘串在这条线上,再绑在固定窗帘杆的地方。”

哈利缓缓点头。

凌晨两点,哈利依然醒着,嘴里抽着最后一根烟。地上放着窗帘和细尼龙线。他看见院子另一侧有个女人正在跳无声的华尔兹,没有舞伴。他聆听城市的声音,看着烟雾朝天花板袅袅上升,仔细观察烟雾缭绕的路径和它形成的不规则形状,试着从中看出一个模式。

19

老头子和伊莎贝尔碰面两个月后,扫荡工作开始了。

首先被扫除的是越南帮。报上说警方同时在九个地方展开行动,最后破获五处海洛因仓库,逮捕三十六名越南帮成员。一星期后,轮到科索沃阿尔巴尼亚帮遭殃。警方出动戴尔塔特种部队精英,突袭赫斯菲区的一处公寓,该帮派的吉卜赛首领一直以为没人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处。接着是北非帮和立陶宛帮。那个睫毛很长、脸蛋俊美有如模特的欧克林处长在报上说有人提供匿名线报。接下来几星期内,街头毒贩从炭黑的索马里人到奶白的挪威人,全都遭到逮捕,锒铛入狱。但我们穿阿森纳队球衣的这票人全都安然无恙。很明显地,我们的施展空间变大了,排队买货的队伍也变长了。老头子开始招募失业的街头毒贩,但仍实现了他所开出的条件:让奥斯陆市区的海洛因交易越来越少。我们降低了海洛因的进口量,因为从小提琴那里赚得更多。小提琴价格昂贵,因此有些毒虫转而尝试吗啡,但最后还是回头来用小提琴。

我们的贩卖速度快过易卜生的制造速度。

有个星期二才中午十二点半,我们手上的货就全都卖完了。由于老头子认为奥斯陆跟该死的巴尔的摩一样,严格禁止我们使用手机,因此我只好去车站的电话亭,打电话给那部俄制格雷索手机。安德烈说他正在忙,但会尽量想办法。欧雷克、伊莲娜和我坐在船运街的台阶上冷得半死,挥手赶走客人。一小时后,一个跛脚的人影朝我们走来,原来是易卜生亲自出马。他怒气冲冲,大声叫骂,直到看见伊莲娜,才像是风暴突然停了下来。

他跟着我们走到后院,交给我们一个塑料袋,里头是一百包小密封袋。

“两万,”他说着,伸出了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把他拉到一旁,说下次货卖完,我们可以直接去他的地方拿。

“我不喜欢访客。”他说。

“我出的价钱可以超过一包两百。”我说。

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你是不是打算自立门户?你们老大会怎么说?”

“这事只有你知我知,”我说,“我说的是很少的量,只是一二十包而已,要给朋友和熟人用的。”

他爆出大笑。

“我会带那女孩一起去,”我说,“对了,她叫伊莲娜。”

笑声突然停止。他看着我,想再度发出笑声却办不到。一切都清楚地写在他的眼睛里。孤独、贪婪、仇恨、欲望。该死的欲望。

“星期五晚上,”他说,“八点。她喝金酒吗?”

我点了点头。从今以后她会喝金酒。

他给了我地址。

两天后,老头子邀请我共进午餐。我一度以为易卜生跑去告状,因为我还记得老头子脸上的表情。彼得服侍我们用餐。我们坐在冰冷餐厅的长桌前,老头子说他已经切断了全国从阿姆斯特丹进口的海洛因,目前只通过几位机长从曼谷进口。他说了数字,确认我明白,一如往常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有没有远离小提琴?他用有点阴沉的目光看着我,然后叫彼得载我回家。我在车上有点想问彼得老头子是不是性无能。

易卜生住在艾克柏区的典型单身汉公寓,里头有大型等离子体电视和小冰箱,墙上什么都没有。他替我们倒了一杯廉价金酒再加上没气的汤力水,没有柠檬片,但有三个冰块。伊莲娜看着他倒酒,面带微笑,保持甜美,把说话的机会全都让给我。易卜生面带白痴般的笑容坐着,张嘴凝视着伊莲娜,总是在口水就要流出时把嘴闭上。他在屋里播放该死的古典音乐。我拿到货,跟他约好两周后再来,而且会带伊莲娜一起来。

不久之后,用药过量致死率下降的第一份报告出炉。但报告中没写的是,小提琴的首次使用者在仅仅几周后,排队时就瞪大眼睛,身体出现戒断症状可见的颤抖。他们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发皱的一百克朗钞票,发现小提琴再度涨价,当场就哭了出来。

我们第三次去找易卜生时,他把我拉到一旁,说下次让伊莲娜一个人来就好。我说没问题,但下次我要五十包,价钱是一百克朗一包。他点了点头。

说服伊莲娜不是件简单的事,这次我的老招数竟然不管用了,只好拿出强硬态度,说这是我的机会,也是我们的机会。我问她是不是想继续睡在排练室的床垫上。最后她咕哝说不想,可是她也不想……我说她又不必做那档事,只要好好对待那个孤独老人就行了,他因为腿疾可能人生没什么乐趣。伊莲娜点了点头,要我答应不跟欧雷克说。她前往易卜生的公寓之后,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我稀释了一包小提琴,把剩下的掺到香烟里抽掉。我在摇晃中醒来,是伊莲娜把我摇醒的,她站在我的床垫前号啕大哭,泪水滴到我的脸上,刺痛了我的双眼。易卜生对她动手动脚,但她逃跑了。

“你把货拿回来了吗?”我问道。

这句话显然问错了,伊莲娜完全崩溃,所以我说我有东西可以让一切再度变得美好。我准备好一针筒的小提琴,她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在她雪白细嫩的肌肤上找到一条蓝色静脉,插入针头。我按压活塞时,感觉到她身体的抽搐传到我身上。她嘴巴微张,静静达到高潮,接着狂喜在她眼前拉上光亮的帘幕。

易卜生也许是个下流的老头,但他对化学的确很在行。

同时我也知道我失去伊莲娜了。当我问她货在哪里时,她脸上的表情就已告诉了我。我们永远无法再像过去一样。那晚,我看着伊莲娜滑入极乐的迷幻之中,也看着我成为富翁的机会飞了。

老头子继续赚进大把钞票,但他却想要更多、更快,感觉像是想抓住什么东西,或有笔债款即将到期。他似乎不缺钱;大宅还是老样子,轿车洗得干干净净但也没换,幕僚依然维持两人:安德烈和彼得。我们依然有个竞争对手,也就是灰狼帮,他们也扩张了街头贩毒的规模。他们雇用没入狱的越南人和摩洛哥人,不只在奥斯陆市区贩卖小提琴,还卖到了孔斯温厄尔、特罗姆瑟和特隆赫姆,甚至有传闻说他们卖到了赫尔辛基。奥丁也许赚得比老头子多,但他们分食整个市场,不跟对方抢地盘,两人的口袋都赚得更饱。只要是头脑清楚的生意人绝对乐于维持现状。

这片爽朗晴空中只有两朵乌云。

其中一朵是那个头戴蠢贝雷帽的卧底警察。我们都知道警方被告知说现在阿森纳队球衣不是主要目标,但那个外号叫贝雷哥的卧底警察却还是四处查探。另一朵乌云是灰狼帮,他们开始在利勒斯特伦和德拉门贩卖小提琴,价钱却压得比奥斯陆还低,这表明有些客人会搭火车去这两个地方买。

有一天老头子把我叫去,要我捎个口信去给一个叫楚斯?班森的警察,而且动作要快。我问为什么不派安德烈或彼得去,老头子解释说他不希望警方握有任何可以追踪到他的线索,这是他的原则之一。虽然我握有可能让他曝光的情报,但我是除了安德烈和彼得之外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是的,就很多方面来说,他的确信任我。我心想,原来“毒品男爵”信任“小偷”。

那口信是说,他已安排跟奥丁碰面讨论利勒斯特伦和德拉门的事,时间和地点是星期四晚上七点在麦佑斯登区基克凡路的麦当劳。他们用儿童生日派对的名义包下整个二楼。我可以想象那个画面:现场准备了气球、布条、纸帽,还有个诡异的小丑。小丑看见来参加派对的客人时,脸上表情都僵了。客人包括目露凶光的摩托车手、手戴铆钉的壮硕汉子、身高两米五的哥萨克大块头、隔着薯条想用目光杀死对方的奥丁和老头子。

楚斯独自住在曼格鲁区的公寓,但我星期日早上去拜访他时,他却不在家。邻居听见我按门铃,从阳台探出头来喊说楚斯去米凯家建露台了。我依照地址前往米凯家时,心想曼格鲁区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地方,每个人对别人的事都一清二楚。

我去过赫延哈尔,这里就像曼格鲁区的贝弗利山庄,一栋栋偌大的独栋住宅有着面向克瓦讷谷、市区和霍尔门科伦区的景观。我站在马路上看着完工一半的房屋骨架,屋子前方站着几个光着上身的男子,他们手拿啤酒,指着未来将成为露台的地方谈笑风生。我立刻认出其中一人,也就是睫毛很长、俊美有如模特的新上任的欧克林处长。他们一看见我就不再说话,我清楚地知道原因,因为他们全都是警察,而且在我身上嗅到了歹徒的气息。这下子可棘手了。我没问过老头子,但我突然想到,楚斯?班森可能就是伊莎贝尔听从建议在警界里找来的盟友。

“有什么事吗?”长睫毛男子说,他没穿上衣,腹肌块块分明。这时我还有机会抽身,可以晚点再去找班森,所以我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有个口信要带给楚斯?班森。”我清楚大声地说。

所有人同时转身望向一人,那人放下啤酒,迈着弓形腿,摇摇晃晃走来,一直走到非常靠近我、其他人听不见我们说话的地方才停下脚步。他有一头金发,还有个强而有力、宛如倾斜抽屉的下巴,一双猪一般的小眼闪烁着充满恨意的怀疑光芒。如果他是只宠物,一定会在外观上被批评得体无完肤。

“我不认识你,”他低声说,“但我猜得出你是谁。妈的,我不喜欢人家这样跑来找我好吗?”

“好。”

“有什么事?快说。”

我跟他说明双方会面的时间地点,还有奥丁警告说他会带整个帮派的人马一起赴约。

“他才不敢轻举妄动呢。”班森说,发出呼噜声。

“我们有情报说他刚收到一大批货,”我说。露台上的那些人又开始喝啤酒,但我看见那个欧克林处长朝我们瞥眼看来。我压低声音,集中注意力传达所有细节,“就存放在亚纳布区的俱乐部里,可是过几天就会运送出去。”

“听起来像是个小型突袭,可以逮捕几个人。”班森又呼噜一声,此时我才发现原来这是笑声。

“就这样。”我说,转身就走。

我只向前走了几米,就听见有人大声叫我。我不用转头就知道是谁,我早就在他的眼神中看了出来。毕竟这是我的专长。他走到我身旁,我停下脚步。

“你是谁?”他问道。

“我叫古斯托。”我拨开头发,露出眼睛,让他把我的眼睛看个清楚,“你呢?”

他脸上掠过惊讶的神情,仿佛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接着他浅浅一笑,说:“我叫米凯。”

“嗨,米凯,你都在哪里健身?”

他咳了一声:“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刚刚说过了,我来带个口信给楚斯。我能喝口啤酒吗?”

一时之间他脸上那些怪异的白色斑痕似乎全都亮了起来。他再开口说话时话声紧绷,带着怒意:“既然你事情都做完了,那就快走吧。”

我直视他的灼灼目光,那怒不可遏的灼灼目光。米凯?贝尔曼是如此惊人地俊美,让我想把手放在他胸膛上,感觉指尖底下那被阳光晒暖的汗湿肌肤,感觉他的肌肉因为我的大胆动作而反射性地绷紧,感觉他的乳头在我揉捏之下变得硬挺,感觉他为了挽救名声而打我一拳所带来的美妙痛楚。米凯?贝尔曼。我感觉到了欲望,妈的我自己的欲望。

“后会有期啦。”我说。

那天晚上我突然想到,我可以达到你不曾达到的境地。如果你的人生很成功,你就不会抛弃我,不是吗?我想到我可以重新变得完整,成为真正的人,成为百万富翁。

20

峡湾反射的阳光十分刺眼,哈利虽然戴着那副女款太阳镜,却也不得不眯起双眼。

奥斯陆不仅在碧悠维卡区进行了拉皮手术,还在伸入峡湾的新地区进行了硅胶隆胸,把原本平坦无趣的部分整顿得更有看头。这个硅胶奇迹就叫作许侯门区,整个地段看起来十分昂贵。这里有着拥有昂贵峡湾海景和码头的昂贵豪宅,以及出售高档商品的昂贵珠宝店。美术馆的拼花地板木料来自你不曾听过的丛林,美术馆建筑本身比馆内墙上挂的艺术品还来得壮观。峡湾末端的乳尖之处有一家餐厅,菜单列出的价格正是奥斯陆会取代东京成为全球物价最高城市的原因。

哈利踏进这家餐厅,领班说欢迎光临。

“我找伊莎贝尔?斯科延。”哈利说,扫视用餐区,看来里头已经坐满了人。

“您知道桌位预订人的大名吗?”领班问道,嘴角泛起一抹微笑,像是告诉哈利说所有位子都是在几星期前预订好的。

先前哈利给市政厅社会服务委员会的办公室打过电话,电话是个女子接的,一开始她还很乐意说伊莎贝尔外出吃午餐,但是等哈利表明意图,并说他会坐在洲际饭店等候伊莎贝尔时,那位秘书惊讶得冲口而出,说伊莎贝尔去谢玛希纳餐厅吃午餐了!

“不知道。”这时哈利说,“我可以进去看一下吗?”

领班踌躇片刻,打量哈利身上的西装。

“没关系,”哈利说,“我看见她了。”

领班还没拿定主意,哈利就大踏步从他身旁走了进去。

哈利在网上见过伊莎贝尔的照片,因此认得出她的面孔和体态。她背倚吧台,两肘搁在吧台上,面对餐厅,看起来像在等人,但更像是登台展示。哈利朝餐桌前坐着的众多男士望去,明白她可能两者同时进行。她脸部线条粗犷,几乎称得上男性化,斧锋般的鼻子将脸孔分为两半。尽管如此,伊莎贝尔依然拥有一些其他女性可能称之为“优雅”的传统魅力。她眼睛画的浓彩有如星座环绕在冷酷的蓝色虹膜周围,让她看起来有种掠食动物的凶残贪婪。正因如此,她的头发才会产生一种滑稽的对比效果:一头洋娃娃似的浓密金发编成漂亮环状,在两侧衬托着男性化的面孔。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身材。

她有着高大的运动员身材,肩膀和臀部宽阔,黑色紧身裤让两条大腿的粗壮线条一览无遗。哈利分析她如果不是穿了特别聚拢和托高的胸罩,就是本钱十分可观。哈利用谷歌搜索出来的结果包括:伊莎贝尔在吕格市养马,离过两次婚;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个金融家,让自己的财富翻了四倍,却因为离婚而失去四分之三;她参加过国家射击竞赛;她曾捐过血;她曾因踢走一个政界同事而惹上麻烦,只因她说“他是个孬种”;她十分乐于在首映式上摆姿势供记者拍照。简而言之,她是个会让你荷包大失血的女人。

哈利走进她的视线范围,她的目光紧盯着他,仿佛看人是她的权利。哈利直接走向她,清楚知道现在可能有十几道视线从他背后射来。

“你就是伊莎贝尔?斯科延吧。”哈利说。

她看起来似乎不想理睬哈利,却又改变主意,侧过了头:“奥斯陆这种定价过高的餐厅就是有这种问题对不对?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某个名人。所以说……”她尾音拉得老长,把哈利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是谁?”

“哈利?霍勒。”

“你好像有点眼熟,是不是上过电视?”

“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没有这个。”他指了指脸上的疤痕。

“哦,对,你是那个逮到连环杀手的警察对不对?”

哈利有两种应对方式可以选择,他选了直接的那种。

“以前是。”

“那你现在做什么?”她冷冷地问道,目光越过哈利肩膀朝大门望去,抿了抿红艳艳的嘴唇,数次睁大了眼睛。她正在热身。这顿午餐一定很重要。

“卖衣服和鞋子。”哈利说。

“看得出来,你的西装很酷。”

“你的靴子也很酷,里克?欧文斯设计的?”

她看着哈利,仿佛对他刮目相看,正要开口,目光却被他身后的动静给吸引过去:“我约的人来了,可能下次再见啰,哈利。”

“嗯,我希望我们现在可以聊一下。”

伊莎贝尔大笑,倾身向前:“这招不错,哈利,但现在是十二点钟,我的头脑清楚得跟法官一样,而且我已经约了人吃午餐,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她踩着咔嗒作响的高跟鞋转身离去。

“古斯托?韩森是不是你以前的情人?”

哈利话声不大,伊莎贝尔也已走了三米远,但她还是猛然停步,仿佛哈利找到了一种频率可以穿透高跟鞋的咔嗒声、餐厅里的说话声和爵士歌手黛安娜?克拉儿低声吟唱的背景音乐声,直接传送到她的鼓膜里。

她转过身来。

“你一个晚上打给他四次,最后一次是一点三十四分。”哈利在吧台高凳上坐下。伊莎贝尔沿原路走了回来,矗立在哈利面前,这让哈利联想到小红帽和大灰狼的故事。显然小红帽不是她。

“你想干吗,哈利小子?”她问道。

“我想知道你对古斯托?韩森所知的一切。”

她的斧鼻鼻翼扩张,雄伟的胸部挺起。哈利注意到她的肌肤上有黑色大毛孔,像连环漫画中的黑色网点。

“我是关心奥斯陆吸毒者性命的少数人之一,我也是记得古斯托?韩森的少数人之一。我们失去了他,这件事很令人难过。我会打那几个电话是因为他的手机号码储存在我的手机里,我们曾经邀请他来参加RUNO委员会的研讨会,刚好我有个好朋友的名字跟他很像,所以有时候我会按错,这种事很常见。”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听着,哈利?霍勒,”她压低嗓音,在“霍勒”这两个字上加重音,把脸靠得离哈利更近,“如果我没听错,你已经不是警察了,而是在卖衣服鞋子,所以我没必要跟你聊什么。”

“重点是,”哈利说,倚上吧台,“我很想跟别人聊,如果不是跟你聊,可能就会去跟记者聊,记者总是很喜欢聊这类的名人丑闻。”

“名人?”她说,露出灿烂微笑,不是对哈利微笑,而是对站在领班旁边、朝她挥手的西装男子微笑,“我只是个市议员秘书,哈利。报纸上的几张照片不会把人变成名人,社会大众是很健忘的。”

“我认为记者把你视为新崛起的政治明星。”

“是吗?可能吧,但即使是最烂的小报社也要求证据,而你手上什么都没有。打错电话根本就……”

“这种事的确很常见,不过发生概率很低的是……”哈利深深吸了口气,伊莎贝尔说得对,他手上什么证据都没有,因此他出手必须非常谨慎,“这件命案竟然在两个地方出现了AB型Rh阴性血。这种血型每两百人中只有一个有,所以当验尸报告显示古斯托的指甲底下有AB型Rh阴性血迹,报上又说你正好是这种血型,一个老警探很难不把两件事联想在一起。我们只要检验DNA,就会百分之百确定古斯托在死前曾经用指甲抓过你。你想这件事如果上报,是不是个很有意思的头条,而且不是烂新闻呢,斯科延?”

市议员秘书不停眨眼,仿佛她想用眼皮来驱使嘴巴说话。

“告诉我,挪威王储是不是国家社会党的?”哈利问道,眯起双眼,“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们可以晚一点再聊,”伊莎贝尔说,“不过你得发誓不爆料。”

“时间地点?”

“给我你的手机号码,我下班以后打给你。”

外头的峡湾闪闪发光。哈利戴上太阳镜,点了根烟,庆祝虚张声势的招数奏效。他在港边坐下,享受每一口烟,拒绝去感觉持续啮咬着他的痛苦感受,把注意力放在全世界最富有的劳动阶级系泊在码头边的无意义的昂贵玩具上。他按熄香烟,朝峡湾吐了口口水,准备去拜访通话记录上的下一个人。

哈利向镭医院的女接待员确认说他跟人有约,女接待员给他一张表格,他填上姓名电话,“公司”字段留白。

“私人拜访吗?”

哈利摇了摇头。他知道优秀接待员都会有一种职业习惯:摸清楚状况,收集来往之人和所有员工的信息。如果他是警探,又想知道一家机构的内幕,那么他会直接去找接待员。

女接待员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哈利依照指示走去,经过房门紧闭的办公室和设有玻璃窗的大房间,可以看见房里的人穿着白外套,工作台上散置着烧瓶和试管,金属柜上挂着大型挂锁。哈利猜想那些金属柜一定是毒虫的宝山。

哈利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为了安全起见,他先看了看名牌才敲门。名牌上写的是“斯蒂格?尼伯克”。他只敲了一下门,就响起响应的声音:“请进!”

斯蒂格站在办公桌前,手上拿着话筒贴在耳边,但仍朝哈利挥了挥手,朝椅子比了个手势。他说了三句“对”、两句“不是”、一句“呃,真是可恶”,接着发出精力充沛的大笑,挂上电话,用炯炯目光看着伸长双腿瘫坐在椅子上的哈利。

“哈利?霍勒。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还记得你。”

“我逮捕过的人实在太多了。”哈利说。

斯蒂格纵声大笑:“我们都上过奥普索小学,我比你晚几届。”

“学弟总是会记得学长。”

“的确,但老实说,我不是在学校认识你的,你上过电视,有人跟我说你也上过奥普索小学,而且是崔斯可的朋友。”

“嗯。”哈利看着鞋尖,表示他没兴趣谈私事。

“所以最后你当上警探?现在你在调查什么命案?”

“我在调查一件和毒品有关的命案,”哈利说,尽量只陈述事实,“你看过我寄给你的资料了吗?”

“看过了,”斯蒂格又拿起话筒,键入号码,用力搔了搔耳朵后方,“马丁,你能进来一下吗?对,跟那个检验有关。”

他挂上电话,接着是三秒钟的沉默。斯蒂格露出微笑。哈利知道他的脑子正在找话题来填满空白,但哈利一句话也没说。斯蒂格咳了一声:“你以前住在山脚下那条石子路旁的黄色房子,我住在山坡上的红色房子,还记得我们尼伯克家族吗?”

“记得。”哈利说谎,再度证明他对童年的事没记得多少。

“现在那栋房子还是你们的吗?”

哈利跷起了脚,知道在那个马丁进来之前,这场比赛很难喊停:“我爸几年前过世了,房子拖了一阵子才卖掉,不过……”

“鬼魂。”

“什么?”

“先让鬼魂离开再卖房子是很重要的,不是吗?去年我妈过世,那栋房子到现在都还空着没人住。你结婚了吗?有没有小孩?”

哈利摇了摇头,把球打回对方的阵地:“你结婚了,我看得出来。”

“哦?”

“那枚戒指,”哈利朝斯蒂格的手点了点头,“我以前有个戒指跟你的很像。”

斯蒂格扬起戴戒指的那只手,微微一笑:“以前?你们分开了?”

哈利在心里暗暗咒骂,妈的,为什么人要聊天?分开?他们当然分开了。他跟他所爱的人分开了,他跟他所爱的人们分开了。哈利咳了一声。

“你来了。”斯蒂格说。

哈利转过头去。一个身穿蓝色实验室外套的佝偻身影在门口眯着眼睛朝他望来,长长的黑色刘海盖在几乎雪白的高额头上,眼珠深陷在眼窝之中。哈利完全没听见他进来。

“这位是马丁?普兰,我们中心一位相当优秀的科学家。”斯蒂格说。

哈利觉得这人简直就是钟楼怪人。

“马丁,结果怎么样?”斯蒂格说。

“你们所谓的小提琴不是海洛因,而是一种类似左啡诺的药物。”

哈利记下这个名称:“那是什么?”

“一种高效的鸦片类药物,”斯蒂格插口说,“效果很好的止痛剂,比吗啡强六到八倍,比海洛因强三倍。”

“真的?”

“真的,”斯蒂格说,“药效时间是吗啡的两倍,长达八到十二个小时。只要三毫克的左啡诺就能达到完全麻醉的效果,它有一半的用法是通过注射。”

“嗯,听起来很危险。”

“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适量的纯鸦片类药物,好比海洛因,并不会摧毁人体,会造成这种结果主要是因为上瘾。”

“没错,海洛因上瘾者大量死亡。”

“对,但有两个主要原因。第一,海洛因掺杂了其他物质,让它变成了毒药。比如说海洛因混入了可卡因,还有……”

“快速丸,”哈利说,“美国喜剧演员约翰?贝鲁西就是……”

“希望他安息。第二个常见死因是海洛因抑制了呼吸。一个人如果一次注射了大量海洛因,就会呼吸中止,而且随着耐药性提高,剂量只会越用越大。不过这就是左啡诺有意思的地方,它不太会抑制呼吸,对不对,马丁?”

钟楼怪人点了点头,并未抬起双眼。

“嗯,”哈利说,看着马丁,“比海洛因的效用更强更久,造成用药过量致死的概率又很低,听起来简直就是毒虫的梦幻毒品。”

“上瘾,”钟楼怪人咕哝说,“还有价格。”

“什么?”

“我们在患者身上看过,”斯蒂格说,叹了口气,“他们一下子就上瘾了。”他弹了弹手指。“可是对癌症患者来说,上瘾是个不算问题的问题。我们根据病情来提高止痛剂的类型和剂量,重点在于避免疼痛,不在于追加剂量。况且左啡诺不管制造或进口都很昂贵,这可能就是街头看不见它的原因。”

“那不是左啡诺。”

哈利和斯蒂格同时转头望向马丁。

“它被改良过了。”马丁抬起了头,哈利觉得他的双眼似乎放出光芒,仿佛电灯开关打开似的。

“怎么改良?”斯蒂格问道。

“这还要花时间去研究,但显然其中一个氯分子被替换成氟分子,制造起来可能就没那么花钱。”

“天哪,”斯蒂格说,“现在我们说的是德雷泽吗?”

“有可能。”马丁说,脸上隐隐露出微笑。

“我的老天!”斯蒂格高声说,热切地用双手抓搔后脑,“这简直是天才的发明,或是伟大的昙花一现。”

“我不太听得懂你们在说什么。”哈利说。

“哦,抱歉,”斯蒂格说,“德雷泽就是海因里希?德雷泽,他在一八九七年发现阿司匹林。后来他开始改良二乙酰吗啡,其实不用费太多功夫,只要这个分子调整一下,那个分子调整一下,没三两下它就会跟人体的受体牢牢结合在一起。十一天后,德雷泽就发现了一种新药,一直到一九一三年才做成咳嗽药水出售。”

“这种新药是……?”

“它的名称原本应该是勇敢女人的双关语。”

“Heroine[12]。”

“没错。”

“那光泽剂呢?”哈利问道,转头望向马丁。

“那叫作膜衣。”钟楼怪人纠正道,“它怎样?”他面对哈利,目光却投在别处,落在墙上。哈利心想,他像是一只正在寻找出路的动物,或是一只不想接受其他阶级挑战的群居动物,不愿意坦然面对正在看他的其他动物;或只是社会抑制作用对他影响比较大而已。但有另一件事引起了哈利的注意,那就是他的站姿和佝偻的姿态。

“呃,”哈利说,“刑事鉴识人员说小提琴里头的褐色杂质来自碾碎的药丸光泽剂,它跟你们镭医院在美沙酮药丸上用的……膜衣一样。”

“所以呢?”马丁立刻响应。

“所以小提琴是某人在挪威制造的,这个人有办法取得你们的美沙酮药丸。你们觉得有可能吗?”

斯蒂格和马丁交换了一下眼色。

“现在其他医院也在用我们的美沙酮药丸,所以能取得这种药的人很多。”斯蒂格说。“不过小提琴是高级化学工程的产物,”他从双唇间呼了口气,“你说呢,普兰?挪威科学界有人有发现这种物质的能力吗?”

马丁摇了摇头。

“如果是意外发现的呢?”哈利问道。

马丁耸了耸肩:“勃拉姆斯当然也有可能意外写出了《德意志安魂曲》。”

办公室安静下来,连斯蒂格都无话补充。

“好吧。”哈利说,站了起来。

“希望我们帮上了忙,”斯蒂格说,越过办公桌朝哈利伸出了手,“替我向崔斯可问好。他应该还是在哈夫斯伦能源公司值夜班,管理这座城市的电力开关吧?”

“应该是吧。”

“他喜欢白天吗?”

“他不喜欢麻烦。”

斯蒂格露出犹豫的微笑。

哈利离开镭医院时两度停下脚步,第一次是查看今天没开灯的空荡实验室。第二次是在贴有“马丁?普兰”名牌的门口,门板下方透出亮光,哈利小心翼翼地压下门把。门上了锁。

哈利回到出租车上的第一件事是查看手机,他看见有一个来自贝雅特的未接电话,但伊莎贝尔仍未跟他联络。车子开到伍立弗体育场时,哈利才发现这趟出城的时间安排得很不妥,这时正好碰上全球工时最短的国家的下班高峰,他花了五十分钟才抵达卡利哈根区。

谢尔盖坐在自己的车子上,手指在方向盘上轮敲着。理论上来说,他的工作地点位于高峰时段车流较少的那一边,但是每次他值晚班,就会被堵在离开市区的车流中。驶向卡利哈根区的车流仿佛冷却的岩浆。他用谷歌搜索过那个警察,看了他昔日的新闻和办过的命案。那个警察曾在澳大利亚解决一个连环杀手。谢尔盖会注意到这件事是因为那天早上他正好在动物星球频道看一个澳大利亚节目,里头述说北部地方的鳄鱼如何聪明,以及它们如何熟悉猎物的习性。人类在草丛里扎营之后,早上起来通常会走一条路去死水潭打水,路上不会遭到鳄鱼袭击。鳄鱼只是待在水里观察。人类若在当地过两夜,隔天早上就会重复相同动作。如果他们过第三晚,隔天早上还是会走同一条路线,但这次他们会在毫无警觉的情况下,被草丛里冲出来的鳄鱼给拖进水里。

那个警察在网上的照片里看起来很不自在,仿佛不喜欢被拍照或受到注意。

手机铃声响起。是安德烈打来的,他开门见山讲重点。

“他住在莱昂旅馆。”

西伯利亚南部方言听起来其实有如机关枪,嗒嗒嗒的都是断音,但安德烈说起来却柔和流畅。谢尔盖记在心中。

“很好,”他说,试着让自己反应热烈一点,“我会去问房号。除非他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否则我会趁他离开房间走向楼梯或电梯的时候动手,这样他就得转身才看得见我。”

“不行,谢尔盖。”

“不行?”

“不能在旅馆动手,他在莱昂旅馆会有所准备。”

谢尔盖诧异地说:“有所准备?”

他变换车道,开到一辆出租车后方。安德烈解释说那个警察去找两个药头放话,邀请阿塔曼去莱昂旅馆。他大老远就闻得出陷阱的味道。阿塔曼已清楚下令谢尔盖必须在别的地方动手。

“哪里?”

“等他走到旅馆外面的街上。”

“可是我要在哪里动手?”

“你自己选择,”安德烈说,“但我个人偏好伏击。”

“伏击?”

“伏击总是首选,谢尔盖。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他已经查到我们不希望他查到的事,这表示事情已经变得很急迫。”

“这……这是什么意思?”

“阿塔曼说你可以花时间准备,可是不能花太多时间。今天比明天好,明天比后天好,明白吗?”

通话结束,谢尔盖仍深陷车流,他这辈子从未觉得像现在这么孤单。

车流量达到巅峰,一直到博格工业的斯科德斯莫十字路口前才没那么拥堵。哈利已开了一小时的车,转遍了所有广播电台,最后停在NRK(挪威国家广播公司)古典音乐电台以示抗议。二十分钟后,他看见了通往加勒穆恩机场的出口。白天他给托德?舒茨打过十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最后在机场找到托德的一个同事,那人说不知道托德在哪里,但平常托德不飞的时候都会待在家里,他也确认哈利在网上查到的地址是正确的。

夜幕降临,哈利查看路标,分析自己应该找对了地方。车子行驶在新铺设的柏油路面上,两侧是外观一致的鞋盒式住宅。他根据亮着灯的房屋门牌号码找到托德的家,只见屋子里一片漆黑。

他把车停在路边,抬头望去。黑茫茫的天际划过一抹银辉,有如猛禽般安静。亮光扫过屋顶,飞机消失在他身后,这时引擎的轰轰巨响才传来,宛如新娘拖着的长长裙摆。

哈利走到门口,把脸靠近门上嵌的玻璃窗,按下门铃,静静等待。再按一次,等候一分钟。

然后他踢破了玻璃窗。

他伸手进去,摸到门闩,打开门。

哈利跨过地上的碎玻璃,走进客厅。

他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黑暗,客厅就算没开灯也不该这么黑,于是他明白这是因为窗帘拉上的缘故。这种厚重的遮光窗帘跟芬马克郡军营用的窗帘一样,可用来遮挡午后的阳光。

第二件事是屋里还有别人。根据他的经验,这种感觉通常伴随着非常具体的感官印象,因此他专心感受,同时抑制自己的自然反应,包括脉搏加速和循原路退出的心理需求。他侧耳倾听,只听见某处传来时钟的嘀嗒声,可能来自隔壁房间。他猛然一愣,因为鼻子里闻到一股腐坏的刺鼻气味。但屋里还有别的东西,这感觉遥远却又熟悉。他闭上眼睛。按照惯例,他可以在它们来临前先看见。多年来他发展出一套策略来躲避,但这时他还来不及冲出门口,它们就已扑面而来。它们就是鬼魂。屋子里弥漫着犯罪现场的气味。

他睁开眼睛,忽然一阵炫目的强光。亮光扫过客厅地板,紧接着飞机引擎声轰然响起,下一秒整间客厅又陷入黑暗。但他已看得清清楚楚。他再也无法抑制脉搏加速和退出此地的冲动。

甲虫。Zjuk。甲虫悬吊在他面前的半空中。

21

那张脸被捣得稀烂。

哈利打开客厅电灯,低头看着早已气绝的男子。

男子的右耳被钉在拼花地板上,脸上有六个血肉模糊的黑色孔洞。哈利不必费心去找凶器,因为就挂在他面前。横梁上悬着的一条绳子末端绑了个砖块,砖块上突出六根血淋淋的钉子。

哈利蹲下身伸手摸去。尸体冰冷。屋里虽然开着暖气,尸僵现象仍十分明显,尸斑也同样清楚。地心引力加上血液循环停止,使得血液停留在尸体的最低处,并在手臂下侧微微出现紫红色瘀斑,被称为尸斑。哈利推测男子死亡已超过十二小时。熨平的白色衬衫掀起,露出部分腹部。腹部尚未发绿,表示细菌还没开始吞噬尸体。细菌的盛宴通常始于死后四十八小时,从腹部开始向外扩散。

死者身上除了衬衫,还打着一条已松开的领带,下半身穿着黑色西装裤和亮闪闪的皮鞋。哈利心想,这人看起来像是刚参加完丧礼,或刚下班回来,而且工作上需要穿正式西装。

哈利拿出手机,心想究竟是要打给接警中心,还是直接打给犯罪特警队?他键入接警中心的号码,同时环目四顾。没看见任何非法侵入的迹象,屋里也没有打斗痕迹。现场除了砖块和尸体,没有其他证据。哈利知道,就算SOC小组来了也什么都找不到。现场没有指纹,没有鞋印,没有DNA。警探也不见得可以找到更多线索,因为邻居什么都没看见,附近加油站的监视器没拍到任何熟悉面孔,托德的手机通话记录也没透露任何端倪。什么线索都没有。哈利等候电话接通,同时走进厨房,出于本能地小心行走,避免碰到任何东西。他的目光落在餐桌上,桌上有个盘子,盘子里有个吃了一半的腊肠面包,椅背上挂着跟死者裤子成套的西装外套。哈利搜查外套口袋,找到四百克朗、访客证、火车票和机场通行证。通行证上写着“托德?舒茨”,照片上的专业笑容酷似客厅里的那张残破脸孔。

“接警中心。”

“我发现一具尸体,地址是……”

哈利注意到那张访客证。

“是哪里?”

访客证看起来颇为眼熟。

“哈啰?”

哈利拿起访客证,看见上头写着“奥斯陆警区”,下方写着“托德?舒茨”和日期。两天前托德才去过警署或警局,如今他却遇害身亡。

“哈啰?”

哈利挂上电话。

他坐了下来,凝神思考。

接着他花了二十分钟搜查整套房子,结束后擦拭任何可能留下指纹的地方,除下用橡皮筋绑在头上的塑料袋,套塑料袋是为了避免头发掉落在现场。根据规定,每位可能进入犯罪现场的警探和警察都必须登记指纹和DNA。倘若他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警方只要花五分钟就能查出哈利?霍勒来过此地。他的搜查成果是三包可卡因和四瓶可能走私入关的酒,除此之外什么线索都没发现。果然不出所料。

他关上门,驾车离开。

奥斯陆警区。

妈的,该死。

回到市区,哈利把车停好,怔怔地朝风挡玻璃外望去。过了一会儿,才打电话给贝雅特。

“嗨,哈利。”

“两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还要给你一条匿名线报,这件案子又出现了另一具尸体。”

“已经有人告诉我了。”

“你已经知道了?”哈利诧异地说,“那种杀人手法叫Zjuk,也就是俄文的‘甲虫’。”

“你在说什么啊?”

“那个砖块啊。”

“什么砖块?”

哈利吸了口气:“那你说的是什么?”

“戈伊克?托希奇。”

“这个人是谁?”

“就是攻击欧雷克的家伙。”

“然后呢?”

“他被发现陈尸在囚室里。”

哈利直视迎面而来的车灯:“怎么会……”

“他们正在调查,看样子他是上吊自杀的。”

“删除‘自杀’,他们也把那个机长杀了。”

“什么?”

“托德?舒茨陈尸在自家客厅的地板上,他家在加勒穆恩机场旁边。”

贝雅特沉默两秒才回话:“我会通知接警中心。”

“好。”

“第二件事呢?”

“什么?”

“你说你要请我帮忙?”

“哦,对,”哈利从口袋里拿出那张访客证,“你能不能去查一下警署接待处的访客登记簿,看看两天前托德?舒茨是不是去过。”

电话那头再度陷入沉默。

“贝雅特?”

“你确定我会想蹚这摊浑水吗,哈利?”

“我确定你不会想蹚这摊浑水。”

“去你妈的。”

哈利结束通话。

哈利把车子留在夸拉土恩区南端的停车场,朝莱昂旅馆走去。他经过一家酒吧,大门开着,音乐倾泻而出,提醒他夜晚已经来到。音乐正好是涅槃乐队的《保持本色》,像是在欢迎他。当他站在酒吧深处的吧台前,他才察觉到自己进了这家店。

吧台高凳上三个客人弓身坐着,看起来像是守灵守了一个月,却无人离去。酒吧里有尸体和肉嗞嗞作响的气味。酒保用“不点酒就快滚”的眼神看着哈利,同时慢慢取下开瓶器上的软木塞,他的粗脖子上刺着三个大写的哥特体字母:EAT。

“喝什么?”酒保喊道,盖过乐队主唱科特?柯本的吼声。柯本正在邀请哈利来做朋友。

哈利舔了舔嘴唇,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他看着酒保的手慢慢转动。酒保用的是基本款开瓶器,只有稳定且受过训练的手才能操纵自如,这种开瓶器只要转几下就能刺入软木塞,接着再用力一拔就行了。开瓶器已刺穿软木塞。但这并不是一家葡萄酒吧,那他们都卖些什么酒?哈利看见酒保背后墙上的镜子里映照着他的扭曲身形,连他的面孔都是扭曲的。镜子里不只有他的脸,也出现了它们的脸,那些纠缠他的鬼魂,而托德?舒茨是新加入的成员。他的目光扫过镜子前方的酒架,犹如热导飞弹般找到目标。目标就是他的宿敌:金宾威士忌。

科特?柯本高唱说他身上没枪。

哈利咳了一声。

没枪。

他点了酒。

“什么?”酒保喊道,倾身向前。

“金宾。”

没枪。

“金什么?”

哈利吞了口口水。柯本重复唱着“memoria”这句歌词。这首歌哈利听过不下百遍,这时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以来都听错了,柯本唱的其实是“回忆”(memoria),而不是“更多”(the more)的什么。

在回忆中。这歌词他在哪里看过?是不是在墓碑上?

他看见镜中有动静,这时手机在他口袋里发出振动。

“金什么?”酒保喊道,将开瓶器放在吧台上。

哈利拿出手机,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是“R”。他接起电话。

“嗨,萝凯。”

“哈利?”

他背后又有动静。

“好吵啊,哈利,你在哪里?”

哈利转身快步走出酒吧,吸进室外被废气污染却又新鲜的空气。

“你在干吗?”萝凯问道。

“我正在想是左转还是右转。”哈利说,“你呢?”

“我要上床睡觉了,你喝酒了吗?”

“什么?”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我也听见你说什么了。我知道你压力大是什么样子,而且刚才听起来你像是在酒吧。”

哈利拿出一包骆驼牌香烟,拍出一根,看见自己的手正在发抖:“你打来真是太好了,萝凯。”

“哈利?”

他点燃香烟:“什么事?”

“汉斯安排欧雷克拘留在东部的一个秘密地方,没有人知道在哪里。”

“不错嘛。”

“他是个好人,哈利。”

“我没说他不是啊。”

“哈利?”

“我还在。”

“如果我们捏造一些证据,让我去顶罪,你会帮我吗?”

哈利吸了口气:“不会。”

“为什么?”

酒吧大门在哈利背后打开,但他没听见离开的脚步声。

“我回旅馆再打给你好吗?”

哈利结束通话,大步往前走,并未回头查看。

谢尔盖看着男子穿越马路,又看着男子走进莱昂旅馆。

刚才他靠得很近,非常近。先是在酒吧里,后来是在人行道上。

他的手依然按着口袋里那把弹簧刀的鹿角刀柄。刀身已弹出,割着衣服衬里。他有两次差点踏上前去,伸出左手抓住男子头发,挥刀划出新月形刀痕。那警察的确比他想象中还要高大,但这不成问题。

什么都不成问题。心跳缓和下来,他感觉自己恢复冷静。刚才他一度慌了手脚,恐惧盖过了冷静。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期待,期待自己完成任务,和那则已然述说的故事合而为一。

因为就是此地了,这里就是伏击的地点。谢尔盖见到了那警察盯着酒瓶看的眼神,跟他父亲出狱后回到家里的眼神一模一样。谢尔盖就是死水潭里的鳄鱼,知道男子迟早会再踏上同一条路去找酒喝,他要做的只是等待而已。

哈利躺在三〇一号房的床上,对着天花板吞云吐雾,听着手机里她的声音。

“我知道你做过比捏造证据更严重的事,”她说,“所以为什么不行?为什么我不能为我爱的人这样做?”

“你喝白酒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不是红酒?”

“我听得出来。”

“所以呢,快说你为什么不肯帮我。”

“我可以说吗?”

“可以,哈利。”

哈利在床边桌上的空咖啡杯里摁熄香烟:“身为犯法者和离职警察,我认为法律还是具有一些意义的。这样听起来会不会很怪?”

“继续说啊。”

“法律是我们在危险边缘设立的一道围墙,一旦有人触犯了法律,打破了这道围墙,就得把墙补起来,犯法者也必须赎罪。”

“不对,是有人必须赎罪,有人必须受罚,好让社会知道杀人是不可接受的,任何代罪羔羊都可以补起这道围墙。”

“你只是把符合你论点的法律搬出来而已,你是律师,当然很懂法律。”

“我的角色是母亲,我的职业是律师。那你呢,哈利?你是警察吗?难道你变成了机器人?变成了蚁冢的奴隶?变成了别人想法的奴隶?难道你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吗?”

“嗯。”

“你找到答案了吗?”

“你以为我回奥斯陆做什么?”

萝凯怔了怔。

“哈利?”

“什么事?”

“抱歉。”

“别哭。”

“我知道,抱歉。”

“别说抱歉。”

“晚安,哈利。我……”

“晚安。”

哈利醒了过来。他听见一个声音,那声音淹没了梦中他在走廊上奔跑的脚步声和雪崩的轰隆声。他看了看表:一点三十四分。断掉的窗帘杆倚着窗框,如郁金香的侧影。他下床走到窗边,低头朝后院看去,只见一个垃圾桶翻倒在地,仍在滚动,咯咯作响。

他把额头抵在窗玻璃上。

22

天色尚早,早高峰车流的声音仍有如细细低语,往格兰斯莱达街逐渐蔓延而来。楚斯?班森走在街上,朝警署前进。他还没走到设有奇特圆窗的警署大门前,就看见那棵椴树上钉着红色海报。他立刻掉头,冷静地往回走,经过奥斯陆街上缓慢前进的车流,走进墓园。

墓园跟往常一样空无一人,至少没有活人。他在A.C.鲁德的墓碑前停下脚步。今天墓碑上没写字,所以一定是发薪日。

他蹲下身来,挖掘墓碑旁的土地,摸到一个褐色信封,把它拉了出来。他按捺住当场打开信封数钱的冲动,把信封放进外套口袋。正想起身,却突然觉得有人在监视他,因此他又蹲了几秒,仿佛正在沉思A.C.鲁德的一生,思索生命之短暂易逝或类似的狗屁哲理。

“班森,蹲在原地不要动。”

一道影子落在他身上,随之而来的是寒意,仿佛太阳躲到了云层背后。楚斯觉得自己宛如自由落体,胃似乎跳到胸腔。原来被人逮个正着是这种感觉。

“这次我们有个不同的任务要派给你。”

楚斯感觉大地回到脚下。那人说话带有一点口音。是他。楚斯朝旁边瞥了一眼,看见一个人影隔着两座墓碑低头站着,看起来正在祷告。

“你得找出欧雷克?樊科被藏在什么地方。看前面!”

楚斯盯着面前的墓碑。

“我试过了,”他说,“可是到处都找不到移监的记录,至少我有权限浏览的地方都找不到。而且我问过的人都没听过这家伙的名字,所以我猜他们可能给他取了化名。”

“你可以去跟熟知内情的人打听,或者去问那个辩护律师西蒙森。”

“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妈妈?她应该……”

“不要去找女人!”这句话严厉如一记鞭击,墓园里若有别人,一定会发现他们在说话。那人立刻冷静下来:“去问那个辩护律师看看,如果没用的话……”

接下来的片刻静默中,楚斯听见墓园里的树梢窸窣作响。一定是风吹的,难怪突然变得这么冷。

“去找一个叫克里斯?雷迪的男人,”那声音继续说,“他的街头外号是阿迪达斯,他在卖……”

“快速丸。阿迪达斯代表安非……”

“闭嘴,班森,你只要听就好。”

楚斯闭上嘴巴,仔细聆听。每当有人用这种口气叫他闭嘴,他就会像这样闭上嘴巴,竖耳聆听,听对方叫他扒粪,跟他说……

那声音给了他一个地址。

“你听到传言说这个阿迪达斯到处跟人炫耀说古斯托?韩森是他杀的,就把他带回警署问话,他会毫无保留地自首。细节留给你补,这样说词才会百分之百可信。但你要先去找西蒙森,明白吗?”

“明白,可是阿迪达斯为什么要……”

“你不需要问为什么,班森。你只有一个问题要问,那就是‘多少钱’。”

楚斯吞了口口水,又吞了好几口口水。扒粪。吞粪。“多少钱?”

“这就对了。六万。”

“十万。”

没有回应。

“哈啰?”

四周只听见早晨拥堵车流的细细低语。

楚斯静静蹲着,偷偷朝旁边瞥了一眼,却一个人影也没看见。他觉得阳光再度让身体暖和起来。六万很好。真的很好。

早上十点,地上仍浮着一层白雾,哈利在伊莎贝尔?斯科延的农舍前停车。她站在台阶上,嘴角挂着微笑,手拿小马鞭在黑色马裤的大腿上拍打。哈利下车时听见她的靴子踩在碎石地上嘎吱作响。

“早啊,哈利,你对马有什么了解?”

哈利关上车门:“我在它们身上输了很多钱,这样算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所以你同样是个赌徒啰?”

“‘同样’?”

“我也对你做了点调查,你的成就都被恶习给抵消了,至少你的同事是这么说的。你是在香港输钱的吗?”

“跑马地,只输过那么一次。”

伊莎贝尔朝一栋红色矮房子走去,哈利必须加快脚步才跟得上。“你骑过马吗,哈利?”

“我爷爷以前在翁达斯涅镇有匹老当益壮的马。”

“所以你是骑马老手啰。”

“我也只骑过那么一次而已。我爷爷说马不是玩具,还说为了娱乐而骑马是缺乏对役用动物的尊重。”

伊莎贝尔在木架前停步,上头挂着两套窄版皮鞍。“我的马都没拉过马车或犁,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我来上马鞍,你可以去那里……”她朝农舍伸手一指,“玄关柜子里有我前夫的衣服,你自己去选一套合适的来穿,我们可不希望弄脏你这身优雅的西装,你说是吗?”

哈利从柜子里挑出一件毛衣和一条牛仔裤,尺寸都够大,但这位前夫的脚似乎有点小,他找来找去鞋子都不合脚,最后才在柜子深处找到一双穿过的挪威军用蓝色运动鞋。

他走进院子,伊莎贝尔已做好准备,拉着两匹上好马鞍的马等着他。哈利打开出租车的副驾驶座车门,坐上座椅,双脚朝外,取出运动鞋的鞋垫放到车子地垫上,换上运动鞋,再从置物箱取出太阳镜:“准备好了。”

“这是梅杜莎,”伊莎贝尔说,拍了拍一匹栗色大马的鼻口,“它是产于丹麦的奥尔登堡马,完美的花式骑术马。它今年十岁,是马群里的老大。这是巴德尔,今年五岁,它会跟着梅杜莎。”

她将巴德尔的缰绳交给哈利,翻身骑上梅杜莎。

哈利左脚踩上左马镫,爬上马鞍。他还没下命令,巴德尔就踏出轻快的脚步,跟上梅杜莎。

刚才哈利说他只骑过一次马其实是非常保守的说法,但巴德尔跟他爷爷那匹有如战舰般沉稳的老马迥然不同,他必须在马鞍上保持平衡才行。当他用双膝挤压这匹精瘦马儿的身体时,能感觉到它肋骨和肌肉的动作。梅杜莎在横穿草地的小径上提高了速度,巴德尔也跟着加快脚步。速度虽然只是稍微加快,哈利却觉得自己像是骑在一级方程式赛车级的马匹上。他们来到草地尽头,走上一条延伸至森林深处并通往山脊的小径。途中,小径在一棵树的周围分岔又合并,哈利想操纵巴德尔往左走,但它不理睬,依然跟着梅杜莎往右走。

“我以为种马才是马群的首领。”哈利说。

“通常是这样,”伊莎贝尔回头说,“不过最重要的是个性。一匹野心旺盛、强壮而又聪明的母马只要有意愿,就能打败所有公马。”

“你也一样。”

伊莎贝尔大笑:“那是当然啰。不论你想得到什么,都必须具备竞争的意愿才行。所谓政治就是取得权力。”

“你喜欢竞争?”

哈利看见她在前方耸了耸肩:“竞争是健康的,这表示由最强壮、最优秀的个体来掌握决定权,这对整个族群是有益的。”

“而且它只要喜欢谁就可以跟谁交配?”

伊莎贝尔没有回应。哈利看着她。她的背影甚是苗条,坚实的臀部显然正在按摩马背,温柔地左右移动。他们来到一处空地。艳阳高照,山下的野地里飘散着一团团白雾。

“让它们休息一下吧,”伊莎贝尔说着,翻身下马。他们把马系在一棵树上,伊莎贝尔在草地上躺了下来,挥手请哈利一起躺下。哈利在她旁边坐下,推了推太阳镜。

“那是男用太阳镜吗?”她打趣地说。

“它可以隔绝阳光。”哈利说,拿出一包香烟。

“我喜欢。”

“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男人对自己的男子气概有自信。”

哈利看着她。她侧倚着,以肘支地,解开一颗上衣扣子。哈利只希望自己的太阳镜够黑。她露出微笑。

“所以你能跟我说什么关于古斯托的事?”哈利说。

“我喜欢不做作的男人。”她说,笑容更灿烂了。

一只褐色蜻蜓掠过,秋日里的最后一次飞行。哈利不喜欢伊莎贝尔的眼神,不喜欢他来这里之后看见的。一个人若是面临事业受丑闻摧毁的危险,应该会露出痛苦不安的眼神,而不是像她这样露出期待品尝佳肴的目光。

“我不喜欢虚假,”她说,“比如说虚张声势。”

她涂上蓝睫毛膏的眼睛散发着胜利的光彩。

“是这样的,我打电话问过警方联络人,他不只告诉我传奇警探哈利?霍勒的一些事迹,还跟我说古斯托?韩森命案并没有血样接受化验,因为血样受到污染,换句话说,指甲底下没有符合我血型的血迹。你只是在虚张声势,哈利。”

哈利点了根烟。他的脸颊或耳朵都没发红。他心想自己是不是年纪大到不会脸红了。

“嗯,如果你跟古斯托联络只是为了单纯的访谈,为什么要那么害怕我把血迹送去化验?”

她咯咯一笑:“谁说我害怕了?说不定我只是想邀请你来这里跟我一起享受大自然什么的。”

哈利确认自己还没年纪大到不会脸红,他躺了下来,对着蓝得不可思议的天空吐烟,闭上眼睛,寻找一个不上伊莎贝尔的好理由。结果多得很。

“难道我说错了吗?”她问道,“我的意思是,我是个有自然需求的成年单身女子,但这不表示我不是认真的。我绝对不会跟一个无法和我匹敌的人扯上关系,比如说古斯托。”哈利听见她的声音越靠越近。“可是面对一个高大的成年男人……”她将温热的手掌贴上哈利的腹部。

“你跟古斯托也是躺在这个地方吗?”哈利轻声问道。

“什么?”

哈利用手肘撑起身体,朝脚上那双蓝色运动鞋点了点头:“你的柜子里全都是四十二号的名牌男鞋,只有这双鞋是四十五号。”

“那又怎样?我可不能保证说没有穿四十五号鞋的男人来找过我。”她的手来回抚摸。

“这双运动鞋是前段时间厂商替军队制造的鞋款,每当鞋款更换,多出的库存就会送给慈善机构,再分发给有需要的人。警方都称呼这种运动鞋叫毒虫鞋,因为这种鞋只在救世军的灯塔餐厅发放。重点是,为什么一个偶尔来找你的访客、一个穿四十五号鞋的男人,会把这双鞋留下来?原因很明显,他可能拿到了一双新鞋。”

伊莎贝尔的手停了下来。哈利继续往下说:

“我看过命案现场的照片,古斯托死亡的时候身上穿的是廉价裤子,脚上却穿着一双非常昂贵的鞋子,如果我没看走眼的话,那是艾伯特?法奇雅尼设计的皮鞋。这可是个非常大方的礼物。你花多少钱买的?五千克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抽回了手。

哈利对自己的勃起不以为然,借来的裤子裤裆已紧紧绷着。他伸展双腿。

“我已经把鞋垫留在车上了。你知道脚汗非常适合拿来化验DNA吗?说不定上面还能找到残留的皮屑。再说奥斯陆没几家店在卖法奇雅尼的鞋子,一家还是两家?反正要交叉比对你的信用卡消费记录是件非常简单的事。”

伊莎贝尔坐起身来,望向远方。

“你看得见农场吗?”她问道,“是不是很美?我喜欢人工培植的景观,讨厌森林,除非是人工种植的森林。我讨厌混乱。”

哈利细看她的侧脸,她的斧鼻散发着危险的氛围。

“告诉我古斯托?韩森的事。”

她耸了耸肩:“为什么?显然大部分你都已经推敲出来了。”

“你希望谁来问你这件事?是我,还是《世界之路报》的记者?”

她发出短促笑声。“古斯托年轻英俊,像他这类型的种马只是外表好看而已,身体里其实藏着靠不住的基因。他养父说他的生父是罪犯,生母是毒虫。这种马不适合拿来繁殖,拿来骑却很有乐趣,如果你……”她深深吸了口气,“他来这里,我们发生性关系,有时我会给他钱。他也会去认识别人,我们之间没什么特别的。”

“这会让你嫉妒吗?”

“嫉妒?”伊莎贝尔摇了摇头,“我从来都不会为了性而嫉妒,我自己也会去认识别人啊。后来我认识了一个特别的人,就把古斯托甩了,其实应该说他早就已经先甩了我,那时候他好像已经不需要零用钱了。可是不久之后他又跟我联络,而且变成了麻烦。我认为他有财务困难,也有毒瘾问题。”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自私、不可靠,但很有魅力,是个自信满满的浑蛋。”

“他想要什么?”

“我看起来像心理医生吗,哈利?”

“不像。”

“对,我对人没那么有兴趣。”

“是吗?”

伊莎贝尔摇了摇头,遥望远方,双眼发光。

“古斯托是个孤独的人。”她说。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什么是孤独好吗?而且他很厌恶自己。”

“自信又自我厌恶?”

“这两者并不冲突。你知道自己有什么能耐,并不代表你认为自己是个值得被爱的人。”

“原因是什么?”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不是心理医生。”

“对。”

哈利静静等待。

她清了清喉咙。

“他的亲生父母把他送给别人,你想这对一个小男孩会造成什么影响?在所有的高姿态和冷漠严肃的外表底下,他其实觉得自己没有价值,就跟抛弃他的亲生父母一样卑微渺小。这不是很简单的逻辑吗,警察先生?”

哈利看着她,点了点头。他注意到他的目光让伊莎贝尔不自在。显然她看出了哈利忍着没问出口的问题:那你呢?在你的外表下,你有多孤独、多自我厌恶呢?

“那欧雷克呢?你见过他吗?”

“你是说那个涉嫌杀人而被逮捕的小伙子?我从来没见过。可是古斯托提过几次,说欧雷克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想是他唯一的朋友。”

“伊莲娜呢?”

“他也提过,她就像妹妹一样。”

“她的确是他妹妹啊。”

“他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哈利,永远不可能跟亲妹妹相比。”

“是吗?”

“人们都很天真,以为自己有办法给出无私的爱,但其实重点在于延续跟你尽可能相近的基因。相信我,我每天都在马匹繁殖的行为上看到这点。还有,是的,人类跟马一样,也是群居动物。父亲会保护亲生儿子,哥哥会保护亲妹妹。发生冲突时,我们会本能地跟那些和我们最相像的人站在同一战线。想象一下,你走在森林里,转了个弯,突然看见有个穿着打扮跟你很像的白人,正在跟一个脸上画有战斗彩绘的半裸黑人打斗,两个人手上都拿着刀,正拼个你死我活,而你手上有枪,你的第一个直觉反应是什么?难道是对白人开枪,拯救黑人吗?应该不是吧。”

“嗯。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

“证据是我们的忠诚度是由生物性决定的,这个由内而外扩散的圆圈,核心就是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基因。”

“所以你会射杀其中一个人来保护你的基因?”

“想都不会多想。”

“那两个人都杀了不是更安全吗?”

伊莎贝尔看着哈利:“什么意思?”

“古斯托遇害当晚你在做什么?”

“什么?”她在阳光下眯起一只眼,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哈利,“你怀疑杀害古斯托的是我吗,哈利?你认为我在追杀这个……欧雷克?”

“只要回答我就好。”

“我会记得当时我在哪里,是因为我在报纸上看见这则新闻的时候,脑子里就冒出当时我在什么地方。当时我坐在会议室里,跟缉毒组的警方代表开会,他们应该是很可靠的证人,你需要我提供姓名吗?”

哈利摇了摇头。

“还有什么要问吗?”

“呃,这个迪拜,你对他有什么了解?”

“迪拜,嗯,跟大家知道的一样少。大家都听说过他的一些传闻,但警方一直没什么进展。躲在幕后的专业罪犯总是有办法逃脱。司空见惯的事。”哈利观察伊莎贝尔的瞳孔是否出现变化,脸颊颜色是否改变。如果她在说谎,那么她铁定是个说谎高手。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你扫荡了街头所有的毒贩,却独独放过迪拜和几个小帮派。”

“不是我,哈利。我只是个市议员秘书,我必须听从社会服务委员会的命令,服从市议会的政策。你所说的扫荡街头,严格说起来是警方的工作。”

“嗯。挪威是个童话小国度,可是过去几年来我都待在现实世界里。现实世界是由两种人所驱动的,那就是爱权的人和爱钱的人。第一种人贪图地位,第二种人贪图享受,这两种人彼此协商来取得他们想要的东西,就叫作贪污。”

“我还有事情要忙,哈利。你希望这件事朝什么方向发展?”

“朝其他人没有勇气或想象不到的方向来发展。当你在一个城市住久了,情况在你眼中看起来会像是由你所熟知的细节所构成的马赛克。但是当一个不熟悉所有细节的人回到这个城市,他就会看见完整的图画。这幅图画显示,目前奥斯陆的情况有利于两批人,那就是将整个市场占为己有的毒贩,和扫荡街头有功的政治人物。”

“你是说我贪污?”

“是吗?”

哈利看见她的双眼闪现怒火。毫无疑问,这股怒意发自内心,但哈利不知道的是,究竟她是因为被说中要害而恼羞成怒,还是因为受人污蔑而怒火中烧。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她笑出声来,令人惊讶地咯咯娇笑。

“我喜欢你,哈利。”她站了起来,“我了解男人,男人总在紧要关头软弱退缩,但我想你可能是个例外。”

“这个嘛,”哈利说,“至少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现实世界在呼唤我们了,亲爱的。”

哈利转过头去,看见伊莎贝尔摆动着浑圆的臀部,朝马儿走去。

他跟了上去,踏上马镫,骑上巴德尔,一抬头正好和伊莎贝尔四目交接。她轮廓分明的英挺脸庞露出一丝挑逗的微笑,嘴巴一噘做个飞吻,发出猥亵的吸吮声。接着她双腿一夹,将鞋跟戳进梅杜莎的侧胁,背部一晃,健壮的马匹向前飞跃。

巴德尔毫无预警地跟着跃出,哈利立刻紧紧抓住缰绳。

伊莎贝尔再度当先领路。梅杜莎足蹄下翻起的泥块如雨点般落下,脚下速度越来越快。哈利看见梅杜莎消失在前方转角时,伊莎贝尔头上的马尾高高飞起。他依照爷爷教他的方式,抓住缰绳前段,但不拉紧。小径甚窄,树枝向他扫来,他在马鞍上伏下身子,膝盖紧紧夹住马身。他知道自己无法让巴德尔停下来,因此专心把双脚踩住马镫,把头压低。他的眼角余光看见树林快速向后倒退,形成红黄相间的条纹。他下意识地直起身子,把身体重量放在膝盖和马镫上。巴德尔的肌肉在他身下不断起伏,令他觉得像是坐在一条大蟒蛇身上。伴随着地面有如雷声般的马蹄声,他们进入一种韵律。恐惧与着迷的感觉相互拉扯。小径变得笔直,哈利在前方五十米处看见梅杜莎和伊莎贝尔。这一刻,他眼前的景象仿佛被定格,他们似乎停了下来,马儿和骑手似乎飘浮在地面上方,接着梅杜莎又继续往前奔驰。下一刻哈利才恍然明白。

这是珍贵的一刻。

他在警察学校读过一份科学报告,里头指出:人类在大难临头时,大脑会在短短数秒内处理大量数据。有些警察会因此整个人当机,有些警察则会觉得时间变慢,一生的画面在眼前流过,此外,他们会对眼前情势进行大量的观察和评估。例如在时速大约七十公里的速度下,他们已经奔驰了二十米,距离梅杜莎刚才跃过的地表裂口只剩三十米,或大约九十秒。

例如从这里难以看见那道裂口究竟有多宽。

例如梅杜莎是匹受过训练、已经成年的花式骑术马,驾驭它的是经验丰富的花式骑术好手。巴德尔是年纪较轻、体形较小的马,骑它的却是体重将近九十公斤的新手。

例如巴德尔是群居动物,伊莎贝尔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例如现在要悬崖勒马已然太迟。

哈利放松了抓着缰绳的双手,鞋跟用力夹住巴德尔的侧胁,感觉到最后冲刺的步伐。接着一切静止了下来。马蹄声停止了。他们飘浮在半空中。他看见远处下方的树梢和溪流。接着他的身体向前冲去,头部撞上马颈。一人一马从空中落下。

23

爸,你也是小偷吗?因为我总知道将来我会成为百万富翁。我的座右铭是划得来再偷,所以我耐心等待。我等了又等,等了那么久,以至当机会降临时,我认为那是我应得的。

我的计划简单又聪明。奥丁率领灰狼帮去麦当劳跟老头子会面时,欧雷克跟我就去他们在亚纳布区的俱乐部偷走一部分海洛因。第一,俱乐部里不会有人,因为奥丁会把肌肉男全都带去。第二,奥丁绝对不会发现自己被抢,因为他会在麦当劳被逮捕。等他坐上证人席,还会感谢我和欧雷克,因为警方在突袭行动中查获的海洛因会少好几公斤。唯一的问题在于警察和老头子。如果警方发现有人抢先一步偷走海洛因,这事一定会传进老头子耳中,那我们就完了。我依照老头子教我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问题,用的就是国王入堡这一招,找人来战略结盟。我直接去曼格鲁区的公寓,这次楚斯?班森在家。

我说明计划的时候,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但我不在乎,因为我在他眼中看见贪婪。他也是个极度渴望讨回公道的人,他相信钱可以买到治疗绝望、寂寞和苦楚的药。他相信世界上不仅存在着公平正义,还相信公平正义是种商品。我跟他解释说我们需要仰赖他的专业技术来消除我们留下的线索,烧去警方发现的证据,必要时甚至把怀疑的箭头指向别人。当我说我们会从俱乐部偷走二十公斤海洛因存货中的五公斤时,我看见他的眼睛闪烁光芒。两公斤分给我,两公斤分给他,一公斤分给欧雷克。我看见他在心里计算,一百二十五万乘以二,等于分到两百五十万克朗。

“你只跟这个叫欧雷克的说过这件事?”他问。

“对,我发誓。”

“你们有武器吗?”

“我们有一把敖德萨。”

“什么?”

“平价的斯捷奇金手枪。”

“好吧。其实只要现场没有侵入迹象,警方不会去多想海洛因原本有几公斤,我猜你是怕奥丁找你算账吧。”

“不是,”我说,“我一点也不在乎他,我怕的是我们老大。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知道奥丁在那里存放了多少海洛因。”

“我要分一半,”他说,“剩下的你跟鲍里斯去分。”

“是欧雷克。”

“你应该庆幸我记性很差,不过这有好有坏。我只要花半天时间就能找到你,要解决你也不费吹灰之力。”他特别强调“解决”这两个字。

想出该如何伪装这起抢劫案的人是欧雷克,他提出的方法简单利落,不知道当初我怎么没想到。

“我们可以把海洛因调包,换成马铃薯粉。警方只会上报说扣押了几公斤海洛因,不会去检验纯度对不对?”

我说过了,这个方法简单聪明。

当晚奥丁和老头子在麦当劳开生日派对,讨论小提琴在德拉门和利勒史托的价格。班森、欧雷克和我站在亚纳布区摩托帮俱乐部的围栏外。班森主导整场行动,我们头罩尼龙丝袜,身穿黑外套,手戴手套。背包里带了手枪、钻孔机、螺丝刀、铁撬和包在塑料袋里的六公斤马铃薯粉。欧雷克和我说明灰狼帮架设监视器的位置,只要翻过围栏,贴着左边的墙壁奔跑,就能一直待在死角里。我们知道发出多大声音都无所谓,因为旁边E6公路大量车流的噪声会淹没所有声音。于是班森钻穿墙壁,欧雷克把风,我口中哼着《偷窃被逮》(Been Caught Stealing)这首歌,这是斯泰因的《侠盗猎车手》游戏配乐专辑中收录的一首歌,他说这首歌是一个叫作“珍的耽溺”(Jane's Addiction)的乐队唱的。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这乐队的名字很酷,比他们的歌还酷。欧雷克和我对这里的地形很熟,俱乐部的格局也很简单,只有一个很大的休憩区。由于所有窗户都被木质百叶窗遮住,因此我们打算钻出一个窥视孔,确定俱乐部里没人。这点是班森坚持的,他不相信奥丁会把市值两千五百万克朗的二十公斤海洛因留在这里,无人看守。我们虽然了解奥丁的个性,但还是同意班森的看法,毕竟安全第一。

“好了。”班森说,手上的钻孔机嗥叫一声后就安静下来。

我朝孔内望去,妈的什么都看不见,不是有人关了灯,就是孔没有钻穿。我转头望向班森,他正在擦拭钻孔机。“这是哪门子的烂隔音材料?”他说着,扬起一根手指,手指上的物体看起来像蛋黄和恶心的头发。

我们又往前走了几米,又钻了一个孔。我往孔内看去,这回终于看见了俱乐部内部,里头是一样的皮椅、一样的吧台和一样的凯伦?麦克道戈海报。她是年度玩伴女郎,在定制的摩托车上搔首弄姿。我总是搞不懂女人和摩托车究竟哪个最能让这票人兴奋。

“没人。”我说。

后门装了很多铰链和门锁。

“你不是说只有一道门锁吗?”班森说。

“本来是啊,”我说,“奥丁一定是偏执发作了。”

原本的计划是先把门锁钻下来,离开前再把它们装回去,这样就不会留下侵入的痕迹。这件事依然可以办到,但无法在我们预定的时间内完成。我们开始工作。

二十分钟后,欧雷克看了看表,说我们必须动作快才行。我们不知道警方什么时候会来突击搜查,只知道是在逮捕之后不久,而逮捕行动会迅速执行,因为奥丁一旦发觉老头子不会现身,绝对不会逗留。

我们花了半小时才把门锁都拆下来,是原本预估时间的三倍。我们拿出手枪,在头上罩上丝袜后进门,由班森打头阵。大伙还没完全进到门内,班森就单膝跪下,双手握着手枪指向前方,跟他妈的特种部队没什么两样。

西侧墙壁旁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奥丁留下了图图当作看门犬,他的大腿上放着一把锯短的霰弹枪。但这只看门犬坐在椅子上眼睛闭着,嘴巴张开,头靠墙壁。听说他连打鼾都不流利,但这时他睡得跟婴儿一样香甜。

班森站了起来,轻手轻脚朝图图走去,手枪依然举在前方。欧雷克和我跟在后头,同样蹑手蹑脚往前走。

“只有一个洞呢。”欧雷克低声对我说。

“什么?”我低声说。

这时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看见我们钻的第二个洞,并估算到第一个洞的位置。

“哦,靠。”我低声说,尽管我知道这时已没有低声说话的必要。

班森走到图图旁边,往他身上推了推,他立刻从椅子上倒下来,滚落地面,面朝下趴在水泥地上,后脑勺的圆形开孔显而易见。

“钻子的确是钻穿了。”班森说,用手指戳了戳墙上的洞。

“操,”我对欧雷克低声说,“发生这种事的概率有多高?”

他没答话,只是看着尸体,不知道该吐还是该哭。

“古斯托,”最后他说,“我们做了什么好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开始放声大笑,笑得不可遏制。大戽斗[13]警察扭臀的动作超级酷,欧雷克被丝袜压扁的脸孔绝望万分,而嘴巴张得老大的图图,原来还是有脑子的。我纵声狂笑不已,直到脸上被狠狠掴了一巴掌,眼冒金星。

“正常点,不然就再赏你一巴掌。”班森揉着手心说。

“谢谢,”我认真地说,“来找白粉吧。”

“我们得先想办法处理这个被钻破头的家伙。”班森说。

“反正都已经太迟了,”我说,“现在他们会发现有人闯进来过。”

“只要先把图图搬到车上,再把门锁装回去,就不会有人发现。”欧雷克用快哭出来的尖锐声音哀叫道,“如果他们发现白粉不见了,只会以为是他带着货跑了。”

班森看着欧雷克,点了点头:“你有个聪明的同伴啊,菜鸟。快动手吧。”

“先拿白粉。”我说。

“先搬‘钻破头’。”班森说。

“白粉。”我又说一次。

“钻破头。”

“我打算今天晚上就要成为百万富翁,你这只戽斗鹈鹕。”

班森扬起一只手:“钻破头。”

“闭嘴!”欧雷克大声喊道,我们都朝他望去。

“警察出现之前如果图图还没被搬上车,我们就会同时失去白粉和自由。如果图图被搬上了车,白粉来不及拿,那我们只会损失金钱而已。就这么简单。”

班森转头看着我:“看来鲍里斯同意我的做法,菜鸟。两票对一票。”

“好吧,”我说,“你们搬尸体,我去找白粉。”

“错了,”班森说,“我们搬尸体,你把这里清理干净。”他指了指吧台墙边的水槽。

我拿桶盛水,欧雷克和班森各抓住图图的一只脚,朝门口拖去,在地上留下一道血痕。我在凯伦?麦克道戈的挑逗注视下,擦拭墙壁和地面的脑浆和血迹。我才刚擦拭完毕,开始要去寻找白粉,就听见面向E6公路开启的门外传来某种声音,我不断说服自己说那个声音是要前往别处,它越来越大声只是我的错觉而已。但那确实是警笛声。

我查看吧台、办公室和厕所。这是个格局简单的建筑物,没有二楼,没有地下室,没有太多地方可以藏匿二十公斤白粉。接着我的目光落在锁着挂锁的工具箱上,以前我没看过这个箱子。

欧雷克在门口大喊几句话。

“撬棒给我。”我喊了回去。

“我们得走了!他们快到了!”

“撬棒!”

“走了,古斯托!”

我知道就在里面,二千五百万克朗就在我眼前,就在这可恶的木箱里。我猛踹挂锁。

“我要开枪了,古斯托!”

我转头朝欧雷克望去,看见他拿着那把该死的敖德萨手枪指着我。我不认为他隔着十多米能射到我,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敢拿枪指着我……

“警察如果逮到你,我们也逃不掉!”他语带哭音喊道。

“快点!”

我又提脚猛踹挂锁。警笛声越来越大。关于警笛是这样的,它总是听起来比实际上还要近。

我听见上方墙壁传来犹如鞭击般的“啪”一声,朝门口望去,顿时全身血液都凉了。只见班森站在门口,手里握着的手枪正在冒烟。

“下一枪不会射偏。”他冷冷地说。

我又朝挂锁踢了一脚,然后跑开。

我们才翻越围栏,除下头上的丝袜,就看见警车头灯照向我们。我们冷静地往警车的方向走去。

警车从我们身旁高速驶过,在俱乐部前方转弯。

我们继续爬上山坡,来到班森停车的地方,坐上车子离去。车子经过俱乐部时,我转头看后座的欧雷克。蓝色光线扫过他因为流泪和被紧身丝袜勒而发红的脸。他看起来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失神地看着黑沉沉的窗外,仿佛准备受死。

我们都默然不语,直到班森把车停在辛桑区的一个巴士站前。

“你搞砸了,菜鸟。”他说。

“我又不知道他加装了锁。”我说。

“有个动作叫踩点,”班森说,“听起来耳熟吗?我们会发现一扇门开着,门锁被拆了下来。”

我知道他口中的“我们”是指警方。真是个怪咖。

“我拿了锁和几条铰链,”欧雷克吸了吸鼻涕,“现场看起来会像是图图听见警笛声以后没命地逃走了,来不及锁门。门上的螺丝孔可以解释成过去一年有人侵入所留下的,对不对?”

班森看着后视镜中的欧雷克,“多跟你的朋友学学,菜鸟。不对,还是不要了,奥斯陆不需要多一个聪明的小偷。”

“好吧,”我说,“不过这辆车的后备厢塞着一具尸体,停在巴士站的双黄线上应该也不是什么聪明之举吧?”

“我同意,”班森说,“滚下车去。”

“那具尸体……”

“我会把钻破头处理好。”

“你要把他弄去哪里?”

“不关你的事,下车!”

我们下车,看着班森驾着那辆萨博轿车离去。

“从今天起,我们必须避开那个家伙。”我说。

“为什么?”

“他杀了人,欧雷克。他一定得把直接证据处理掉。首先他得找地方埋藏尸体,接下来呢……”

“他就得把目击证人处理掉。”

我点了点头,觉得沮丧无比。我大胆说出乐观的想法:“听起来他有个藏匿图图的好地方对不对?”

“我想要用那笔钱跟伊莲娜搬去卑尔根。”

我看着欧雷克。

“我打算去那里的大学念法律系,现在伊莲娜跟斯泰因住在特隆赫姆,我想去那里说服她跟我一起去卑尔根。”

我们搭上开往市区的巴士。我无法再继续忍受欧雷克的空洞眼神,一定得拿什么东西来填补才行。

“来吧。”我说。

我在排练室替他准备一管时,看见他露出不耐烦的眼神,仿佛觉得我笨手笨脚,很想接手。等他卷起袖子,我才恍然大悟。这小子的前臂布满针孔。

“伊莲娜回来以后我就不用这玩意了。”他说。

“你有自己的藏货吗?”我问道。

他摇了摇头:“被偷了。”

那天晚上我教他什么地方最适合藏毒,以及怎么建立藏毒处。

楚斯?班森在停车场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有一辆车驶入那个停车位。停车位上有个标牌写着“巴赫与西蒙森法律事务所”,看来这个停车位是专为这家事务所保留的。他认为这个地点非常恰当。这一个多小时以来,只有两辆车开进停车场的这个区域,而且这里没有监控。楚斯确认车牌号码和他在警察数据库里找到的号码一样。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很晚才睡,或者根本没睡,说不定他有好几个女人。下车的男子留着孩子气的金色刘海,在奥斯陆西区长大的这类傻蛋,年轻时都时兴这种发型。

楚斯戴上太阳镜,双手插进外套口袋,紧紧握住手枪。那是一把奥地利制造的斯泰尔自动手枪。他没带制式警用左轮,这样才不会留下不必要的线索给那个律师。他快步上前,趁汉斯站在车子之间时拦截他。要让恐吓发挥最大作用,行动就必须又快又具有侵略性。如果被害人没时间思索,只害怕生命和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就能立刻从对方口中问到你要的信息。

楚斯觉得自己的血液里仿佛注入了发泡剂,耳朵和喉咙的血管都剧烈跳动,咝咝作响。他想象待会儿将发生的事:枪口指着汉斯的脸,近到他只会记得枪管的模样。“欧雷克?樊科在哪里?快点老实交代,不然我就杀了你。”对方回答,然后他说,“你敢警告任何人,或把今天的事说出去,我们就会回来杀了你,明白吗?”对方说明白,或麻木地点点头,可能还会尿失禁。想到这里,楚斯不禁微微一笑,加快脚步。血管的剧烈跳动蔓延到了腹部。

“西蒙森!”

那律师抬起头来,露出欣喜之色:“哦,你好啊,班森。你叫楚斯?班森对不对?”

楚斯的右手僵在外套口袋里,脸上一定露出了气馁神情,因为汉斯发出洪亮笑声。“我很会记人的脸。你跟你的上司米凯?贝尔曼负责调查过海德博物馆挪用公款的案子,当时我是辩护律师,很遗憾那件案子你们赢了。”

汉斯又哈哈大笑,那是来自奥斯陆西区天真快活的笑声,会发出这种笑声的人成长过程中都希望别人过得好,他们生活无虞,因此才能有这种想法。楚斯憎恨这个世界上所有像汉斯这样的人。

“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班森?”

“我……”楚斯支支吾吾。要他在面对这种人的时候做出决定,毕竟不是他的强项。只不过是面对哪种人呢?口头反应比他敏捷的人吗?那次在亚纳布区就没问题,他面对的是两个少年,局势由他掌控。但眼前的汉斯身穿西装,教育良好,用一种全然不同的方式说话,全身上下散发着优越感,他……哦,可恶!

“我只是想跟你说声哈啰。”

“哈啰?”汉斯说,口气和表情都露出疑惑。

“哈啰。”楚斯说,挤出微笑,“那件案子真遗憾啊,下次你会打败我们。”

他转身朝出口快步走去,感觉汉斯的目光在他背后游移。扒粪,吃屎。他妈的这些人都去死吧。

去问那个辩护律师看看,如果没用的话,去找一个叫克里斯?雷迪的男人。

阿迪达斯。快速丸药头。楚斯希望他逮捕这家伙时有借口行使暴力。

哈利游向光线,朝水面游去。光线越来越强。他浮出水面,张开眼睛,直视天际。原来他躺在地上。某个东西进入他的视线,那是一匹马的头,接着他看见另一样东西。

他以手遮眉。有人坐在马背上,但阳光炫目,他看不清楚。

说话声自远处传来。

“你不是说你骑过马吗,哈利?”

哈利呻吟一声,挣扎地站起来,清楚记起事情的经过。巴德尔跃过了裂口,前腿着地。他被往前抛,撞上巴德尔的颈部,脚脱离马镫,身体滑向一侧,双手仍紧紧抓住缰绳。他依稀记得自己把巴德尔拉得一起摔倒在地,但及时在它身上踢了一脚,以免它重达半吨的身体压在他身上。

他觉得背部仿佛失去知觉,除此之外似乎安然无恙。

“我爷爷的老马可不会跳过峡谷。”哈利说。

“峡谷?”伊莎贝尔大笑,将巴德尔的缰绳交到他手上,“那只是个不到五米的裂口,我不骑马都可以自己跳过去。没想到你这么神经质,哈利,第一次回农场吗?”

“巴德尔,”哈利说,拍了拍它的鼻口,看着伊莎贝尔和梅杜莎朝大片草地奔去,“你知道怎么慢慢走吗?”

哈利在E6公路上的加油站停下车子,买了杯咖啡。他回到车上,照了照镜子。伊莎贝尔给他割伤的额头上包了绷带,邀请他一起去奥斯陆歌剧院看《唐璜》的首演:“我一穿高跟鞋就很难找到高过我下巴的男伴……这样报上登的照片会很难看……”。给了他一个紧紧的道别拥抱。哈利拿出手机,读了短信并回电。

“你跑哪里去了?”贝雅特问道。

“我去做了些实地访察。”哈利说。

“加勒穆恩的命案现场没什么线索帮得上忙,我的手下仔细查过那个房子,什么都没发现。我们只发现钉子的材质是标准钢铁,钉头是特大的十六毫米铝合金,砖头可能来自十九世纪末的奥斯陆建筑。”

“哦?”

“我们在灰泥中发现猪血和马毛。过去有个著名的奥斯陆泥水匠会把猪血混进灰泥,现在很多市区的公寓都找得到这种灰泥。很多东西都可以用来做成灰泥。”

“嗯。”

“所以说这里也没有线索。”

“也没有?”

“对。你说托德?舒茨去过警署,可是他应该是去了别的地方,不是警署,因为访客登记簿里找不到他的名字。”

“好,谢谢你。”

哈利在口袋里翻找,找到他要找的东西,那就是托德的访客证。他也找到他自己的访客证,是他回到奥斯陆的第一天去犯罪特警队找哈根时领到的。他把两张访客证并排放在仪表盘上,仔细查看。他做出判断,把两张访客证放回口袋,转动钥匙,发动引擎,用鼻孔吸了口气,果然还闻得到马的味道。他决定去赫延哈尔拜访老对手。

24

五点左右,天空开始下雨。一小时后,哈利按下赫延哈尔那栋大宅的门铃,这地区漆黑得有如圣诞夜。种种迹象都透露出这栋房子是新建的,车库旁仍堆着剩余的建材,台阶下放着油漆罐和隔热包装材料。

哈利看见装饰用斜边玻璃内出现人影,立刻觉得后颈起了鸡皮疙瘩。

大门猛然打开。开门这人天不怕地不怕,然而他一看见哈利就僵在原地。

“晚安,贝尔曼。”哈利说。

“哈利?霍勒。呃,我必须说……”

“说什么?”

米凯轻轻一笑:“看见你出现在我家门口真叫我诧异,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大家都认得出洋相的猴子,出洋相的猴子却不认得大家。’你知道吗?多数国家的组织犯罪部门的首长都有保镖。我有没有打扰到你?”

“没有,”米凯说,搔了搔下巴,“我还在想要不要邀请你进来。”

“这个嘛,”哈利说,“外头湿漉漉的,而且我没有敌意。”

“你才不知道‘敌意’是什么意思呢,”米凯说,把门完全打开,“把鞋底擦干净。”

米凯领着哈利穿过玄关,经过堆积如山的纸箱和什么厨具都没有的厨房,走进客厅。哈利在屋里没看见奥斯陆西区宅邸常见的奢侈品,但这栋房子坚固宽敞,非常适合当作住家。他注意到窗外的克瓦讷谷、奥斯陆中央车站和市区景观很美。

“我买这块地跟盖这栋房子花的钱差不多。”米凯说,“抱歉,屋里很乱,我们刚搬进来,下星期六会开个乔迁派对。”

“可是你却忘了邀请我?”哈利说,脱下外套。

米凯微微一笑:“我现在可以请你喝杯酒,你要不要……”

“我不喝酒。”哈利回以微笑。

“哦,我真该死,”米凯说,脸上却不见任何自责的神情,“人总是忘得很快。你自己找张椅子坐吧,我去找咖啡壶和两个杯子。”

十分钟后,两人坐在窗边,窗外是露台和景观。哈利直接切入正题。米凯仔细聆听,没有说话,也没出声打断,即使哈利看见他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哈利说完之后,米凯做出总结。

“所以你认为这个叫托德?舒茨的机长打算把小提琴走私出国,却不慎露出马脚而被捕,但有个担任警察的烧毁者把小提琴调包成马铃薯粉。这个舒茨获释后回到家却被处死,可能是因为他的雇主发现他找过警察,害怕他和盘托出。”

“嗯。”

“你用来支持他去过警署这个说法的证据,就是他有张上头写着‘奥斯陆警区’的访客证?”

“我把他的访客证跟我去找哈根时领到的做比对,两张的H字母横画都印得有点模糊,绝对是出自同一台打印机。”

“我不会问为什么你手上会有舒茨的访客证,可是你怎么能确定这不是一般性的拜访?说不定他是去解释马铃薯粉的事,确定我们相信他的说辞。”

“因为他的名字从访客登记簿被删掉了,这表示他去过警署的事必须保密。”

米凯叹了口气:“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哈利。我们应该合作,而不是彼此为敌,你会喜欢克里波的。”

“你在说什么?”

“在我跟你说任何事情之前,我要请你帮个忙,接下来我说的事你必须保密。”

“好。”

“这件案子已经让我陷入尴尬的处境。舒茨来找的人是我,而且你说得没错,他的确想跟我和盘托出,但最重要的是,他跟我说了一件我怀疑很久的事,那就是警界里有个烧毁者。我认为这个人就在警署服务,而且很靠近欧克林侦办的案件。我说我得请示上级,请他先回家等待。这件事我进行得非常小心,以免惊动烧毁者,可是谨慎通常代表的是缓慢。我跟快退休的警察署长谈过,他要我自己设法处理这件事。”

“为什么?”

“我刚刚说了,他快退休了,不想经手一件涉及警察贪腐的案子来当作临别礼物。”

“所以他想压住这件案子,直到他退休?”

米凯看着自己的咖啡杯:“我很可能会是下一任警察署长,哈利。”

“你?”

“他可能认为这件烂案子可以当作我上任后侦办的第一件案子,问题是我动作太慢。我已经绞尽脑汁了。我们原本可以叫舒茨立刻供出谁是烧毁者,但我认为这样会打草惊蛇。我想也许可以在舒茨身上装窃听器,先叫他去跟其他共犯接头。天知道,搞不好他会一路带我们找到目前奥斯陆的大人物。”

“迪拜。”

米凯点了点头:“问题是,警署里我可以信任谁,不能信任谁?我刚刚亲自挑选了一小群警官,彻底调查了他们的背景,这时就有个匿名线报说……”

“有人发现了托德?舒茨的尸体。”哈利说。

米凯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哈利。

“而现在你面临的问题是,”哈利说,“如果你搞砸的这件事泄漏出去,你当上警察署长的机会就泡汤了。”

“呃,这也是其中之一,”米凯说,“但这不是我最担心的事。问题是舒茨告诉我的事都不能拿来用,我们等于还在原地踏步。据说这个烧毁者去拘留室找过舒茨,还可能调包了毒品……”

“然后呢?”

“他自称是警察。加勒穆恩机场的警监说他记得那人名叫托马斯,姓氏不太确定。警署里一共有五个托马斯,但这五个人都不隶属于欧克林,我把他们的照片寄过去给他看,但他一个都不认得。所以据我们所知,这个烧毁者也可能不是警察。”

“嗯,所以这个人使用假警察证,也很可能这个人跟我一样,过去当过警察。”

“为什么?”

哈利耸了耸肩:“只有警察才骗得过警察。”

前门传来咔嗒声。

“亲爱的!”米凯高声说,“我们在这里。”

客厅门打开,一张被阳光晒成古铜色、大约三十岁的甜美女性脸庞从门后出现,一头金发扎成马尾。她让哈利联想到泰格?伍兹的前妻。

“我把孩子送到妈妈家了,你要来吗,亲爱的?”

米凯咳了一声:“家里有客人。”

她侧过了头:“我看见了,亲爱的。”

米凯用“我还能怎么办?”的放弃表情看着哈利。

“嗨,”她说,对哈利露出戏弄的表情,“爸和我又用拖车载了一批东西来,不知道你可不可以……”

“我背不好,而且突然很想回家。”哈利咕哝着,一口气喝完咖啡,迅速站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哈利说,他和米凯已走到门廊,“我不是跟你说我去过镭医院吗?”

“对,怎么样?”

“那里有个科学家叫马丁?普兰。这只是我的直觉,不过我在想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帮我去调查他?”

“帮你?”

“抱歉,说习惯了。应该说帮警方,帮国家,帮人类。”

“这是你的直觉?”

“总之目前我对这件案子的了解我都已经跟你说了,如果你能跟我说你发现什么……”

“我会考虑。”

“谢谢你,米凯。”哈利感觉米凯的名字从自己口中说出来,连舌头都觉得怪怪的,心想自己好像从没用名字叫过他。米凯打开门,外头仍在下雨,冷风灌了进来。

“很遗憾知道那个年轻人的事。”米凯说。

“你是说哪一个?”

“两个都是。”

“嗯。”

“你知道吗?我见过古斯托?韩森一次,他来过这里。”

“这里?”

“对,他是个非常有吸引力的少年,就像是……”米凯在脑中寻找形容词,最后还是放弃,“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爱上过猫王?美国人称之为男人间的倾慕。”

“这个嘛,”哈利说着,拿出一包烟,“没有。”

哈利发誓他看见米凯脸上的白色斑纹闪过红晕。

“那少年就是有张那样的脸,还有那样的魅力。”

“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来找一个警察说话,那天我请了一票同事来帮忙。我领的是警察薪水,所以很多事都得自己来,你知道的。”

“他来找谁说话?”

“谁?”米凯面对哈利,目光却落在别处,或是他看见的某样东西上,“我不记得了。这些毒虫总是想找警察告密,换取一千克朗好去买毒品。晚安了,哈利。”

哈利步行穿过夸拉土恩区。一辆露营车在街边一个黑人妓女面前停下,车门打开,三个不超过二十岁的小伙子跳下车,其中一人正在摄影,另外两人上前找黑人女子攀谈。她摇了摇头,可能不想拍摄会被放到YouPorn上的群交视频。她的家乡也有网络,可能会被亲戚朋友看见。也许那些亲戚朋友认为她寄回家的钱是当服务生赚来的,也或许他们并不这样认为,只是不想多问而已。哈利越走越近。一名少年朝女子面前的人行道上吐了口口水,用醉醺醺的声音说:“黑屁股贱人。”

哈利和黑人女子目光相触,她的眼神十分疲惫。他们对彼此点了点头,仿佛认出某种熟悉的东西。另外两名少年注意到哈利走来,便直起身子。他们都营养良好,身材壮硕,脸颊有如苹果般红润,有着在健身房锻炼出来的二头肌,说不定还学过一年的跆拳道或空手道。

“晚安啊,好国民。”哈利微微一笑,并未慢下脚步。

哈利走了过去,听见露营车门关上,引擎发动。

车里传出熟悉的旋律。“保持你的本色。”这旋律是个邀请。

哈利稍微放慢脚步,接着又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第二天早上,哈利被手机铃声吵醒,他坐起身子,眯眼朝毫无窗帘遮蔽的明亮窗户望去,往挂在椅子上的外套伸长手臂,在口袋里摸寻,找出手机。

“喂。”

“我是萝凯,”她气喘吁吁,兴奋不已,“警方释放欧雷克了。他自由了,哈利!”

25

哈利站在旅馆房间中央,沐浴在晨光中,全身一丝不挂,只有手机覆盖右耳。庭院对面的客房里有个女子坐在椅子上,侧着头,用惺忪的睡眼看着他,缓缓咀嚼一片面包。

“十五分钟前汉斯去公司才得知这个消息,”萝凯说,“昨天接近傍晚的时候,欧雷克就获释了,有人自首说他才是杀害古斯托?韩森的凶手。是不是很棒啊,哈利?”

哈利心想,是的,的确很棒,棒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自首的人是谁?”

“一个叫克里斯?雷迪的人,外号叫阿迪达斯,是个毒虫。他开枪杀死古斯托是因为古斯托欠他安非他命的钱。”

“欧雷克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件事。”

“快想想,萝凯!他可能会在哪里?”哈利没想到自己的口气如此严厉。

“怎……怎么了吗?”

“自首。重点在那个自首,萝凯。”

“那个自首怎么了?”

“你还不明白吗?那个自首是假的!”

“不对不对,汉斯说他的自首说得很详细,而且非常可信,这就是为什么警方释放了欧雷克。”

“这个阿迪达斯说他开枪杀人是因为古斯托欠他钱,所以他应该是个愤世嫉俗的冷血杀人犯,这种人会因为受不了良心折磨而自首吗?”

“可是他一看清白的人快被定罪……”

“算了吧!毒瘾发作的毒虫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想办法嗨。相信我,他们心里才没有空间可以容纳良心这种东西。这个阿迪达斯的毒瘾是那么强烈,以致他非常愿意承认谋杀,等嫌疑犯获释之后再翻供。难道你看不出这里头的阴谋吗?如果猫知道自己无法接近被关在笼子里的鸟……”

“别再说了!”萝凯喊道,这时已语带哭音。

但哈利继续往下说:“……就会想办法让鸟离开笼子。”

他听见话筒那端传来萝凯的啜泣声,知道自己可能把她心里多少设想过的事明白地说出来了。

“你就不能说些让我安心的话吗,哈利?”

他没有回话。

“我不想再担惊受怕了。”她低声说。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以前我们不也走过来了吗?这次我们也可以平安走过的,萝凯。”

他挂上电话,这时他突然想到,自己已成为说谎高手。

对面窗户里的女子用三根手指懒洋洋地朝他挥手。

哈利用手抹了抹脸。

如今的关键在于谁先找到欧雷克,是哈利,还是他们。

快动脑筋想想。

昨天下午,欧雷克就在东部的某个地方获释,他是个渴求小提琴的毒瘾者,如果没有私藏存货,一定会直接前往奥斯陆的布拉达广场。命案现场依然遭到封锁,所以他没办法进入黑斯默街的公寓。他没钱又没朋友,会去哪里过夜?厄塔街?不对,欧雷克知道自己去那里会被人看见,会传出风声。

欧雷克只可能去一个地方。

哈利看了看表。他必须在鸟儿飞走之前,抢先抵达。

荷芬谷体育场跟他上次来的时候一样空荡无人。哈利转个弯走向更衣室时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楼有个窗户被打破。他朝窗内望去,只见碎玻璃散落一地。他大步走到更衣室门前,拿出还放在身上的钥匙,开门进入。

接着他就像是被载货列车撞上一般。

某样东西把他压倒在地,令他难以呼吸,不断挣扎。那东西又湿又臭,而且情急拼命。哈利扭转身体,试图脱离对方的压制,同时抑制住自己条件反射性的出手反击。他只是抓住一只手臂和一只手,往后反折,奋力蹲起身来,利用这个擒拿手法把对方的脸压到地上。

“哦,靠!放开我!”

“是我,欧雷克,我是哈利。”

哈利放开手,扶欧雷克起来,让他坐到更衣室的长椅上。

欧雷克看起来糟透了,苍白消瘦,双眼肿胀,身上散发着某种牙科手术和排泄物的混合臭味,但他并未处在迷幻状态。

“我以为……”欧雷克说。

“你以为我是他们。”

欧雷克用双手捂住了脸。

“走吧,”哈利说,“我们去外面。”

他们爬上看台坐下。苍白的日光照亮水泥地板上的一道道裂痕。哈利想起过去那些时光,他曾坐在这里看欧雷克溜冰,聆听钢刀离开冰面时吟唱的歌声,看着霓虹灯的光线打在带着海绿色泽的乳白色冰面上。

他们坐得很近,仿佛看台上挤满了人。

哈利聆听了一会儿欧雷克的呼吸声,才开口说话。

“他们是谁,欧雷克?你得信任我才行,既然我找得到你,他们也找得到你。”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叫作排除法。”

“我知道什么是排除法,就是排除不可能的,看看剩下的是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欧雷克耸了耸肩:“昨天晚上九点多吧。”

“为什么你获释以后不打电话给你妈?你知道现在你在外面流浪是非常危险的吗?”

“她跟那个尼尔斯只会把我带到某个地方藏起来而已。”

“他叫汉斯。你很清楚那些人会找到你的。”

欧雷克低头看着双手。

“我以为你会来奥斯陆找毒品,”哈利说,“可是你没吸毒。”

“我已经一个多礼拜没用了。”

“为什么?”

欧雷克没有答话。

“是不是因为她?因为伊莲娜?”

欧雷克看着水泥地板,仿佛看得见自己溜冰的身影,听得见自己踩动溜冰鞋发出的尖锐声音。他缓缓点头:“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找她,她什么人都没有了,只有我。”

哈利默然不语。

“我从妈那里偷来的珠宝盒……”

“怎么样?”

“我卖了它去买毒品,只留下你送给她的那个戒指。”

“你怎么没把它也卖掉?”

欧雷克淡淡一笑:“首先呢,它不值什么钱。”

“什么?”哈利坐直身子,露出惊讶的神情,“我被人骗了?”

欧雷克哈哈大笑:“金戒指上有黑色缺角?那叫铜锈,里头还加了点铅来增加重量。”

“那你为什么还把它拿走?”

“反正妈已经不戴了,我想把它送给伊莲娜。”

“铜、铅和金漆。”

欧雷克耸了耸肩:“我觉得很好啊。我记得你把它戴到妈的手指上,那时她好高兴。”

“你还记得什么?”

“星期日。西区跳蚤市场。太阳很大,我们脚底下踩着秋天的落叶。你跟妈不知道在笑什么。我想握住你的手,可是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你在卖二手货的摊子买了那个戒指。”

“你记得这么多?”

“对啊。我想只要让伊莲娜有妈那时的一半高兴就好了……”

“结果有吗?”

欧雷克看着哈利,眨了眨眼:“我不记得了,我把戒指送给她的时候,我们应该是在嗨。”

哈利吞了口口水。

“他抓走她了。”欧雷克说。

“谁?”

“迪拜,他抓走了伊莲娜,拿她当人质,好让我闭嘴。”

哈利看着欧雷克,他低下头。

“这就是我什么都没说的原因。”

“你真的知道伊莲娜被抓走了吗?他们威胁过你说如果你敢供出他们的事,就要对伊莲娜不利吗?”

“没必要威胁我。他们知道我不是白痴。再说,他们也得让她闭嘴。他们把她抓走了,哈利。”

哈利改变坐姿。他记得过去每次重要比赛开始前,他们都会这样坐着,低头不语,处在一种共同的专注中。欧雷克不需要任何建议,哈利也没有建议可给,但欧雷克喜欢这样坐着。

哈利咳了一声。这可不是欧雷克的滑冰比赛。

“要救出伊莲娜,你就得帮我找到迪拜。”哈利说。

欧雷克看着哈利,双手压在大腿底下,不停玩弄双脚,就跟以前一样。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

“从命案开始说起。”哈利说,“不用急,慢慢说。”

欧雷克稍微闭上眼睛又睁开。

“那时我正在嗨,我已经在黑斯默街那栋公寓后面的河边注射了小提琴,那样比较安全。如果我在公寓里注射,刚好有人毒瘾发作,他们就会扑过来把东西抢走,这你懂吗?”

哈利点了点头。

“我上楼以后发现的第一件事,就是对面办公室的门又被撬开了,我没多想,只是走进我们的客厅,一进去就看见古斯托和一个戴全罩式头套的男人,那个男人拿枪指着古斯托。不知道是因为毒品影响还是怎样,我立刻知道那不是抢劫,那个男人要杀死古斯托。所以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朝他拿枪的手撞过去。可是已经太迟了,他开了一枪。我摔倒在地,等我抬起头,就看见自己躺在古斯托旁边,一根枪管指着我的头。那人一句话都没说,我很确定我就要死了。”欧雷克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可是他好像拿不定主意,后来他用手指在喉咙上一划,表示如果我敢泄密就死定了。”

哈利点点头。

“他又比了一次,我表示说我明白了,然后他就走了。古斯托血流如注,我知道他得赶紧接受急救,可是我不敢动,我很确定那个拿枪的男人还站在外面,因为我没听见他下楼的脚步声,如果他再看到我,可能会改变心意杀了我。”

欧雷克的脚上下抖动。

“我去摸古斯托的脉搏,试着跟他说话,说我会去找人来救他,可是他没有回答。后来我就摸不到他的脉搏了。我没办法再待在那里,就逃走了。”欧雷克直起身体,仿佛背痛似的,十指相扣抱在脑后。他的声音变得沉重。“那时我正在嗨,没办法清楚思考,所以我走到河边,想下去游泳,想说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可以淹死。后来我听见警笛声,然后他们就来了……我脑子里想的只有那根划过喉咙的手指,还有我什么都不能说。因为我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样子,我听他们谈过他们的手法。”

“他们的手法是什么?”

“从你最脆弱的地方下手,起初我害怕妈身上会发生什么事。”

“可是抓走伊莲娜比较简单,”哈利说,“没人会对一个流浪街头的少女失踪一阵子有反应。”

欧雷克看着哈利,吞了口口水:“所以你相信我说的话?”

哈利耸了耸肩:“你要蒙蔽我是很容易的,欧雷克。我想每个人都是一样,只要对方是你的……你的……你知道的。”

欧雷克红了眼眶:“可是……可是这件事听起来是那么不可能,所有的证据都……”

“你说的话都合情合理,”哈利说,“你朝那个人撞过去,所以手臂上会有火药残留。你去摸古斯托的脉搏,所以会沾上他的血,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你的指纹。枪声响起后之所以没人看见有别人离开那栋公寓,是因为凶手进入对面的办公室,爬出窗户,从面向河那一侧的逃生梯离开,这也是你没听见他下楼的原因。”

欧雷克陷入沉思,凝视哈利的胸口:“可是古斯托为什么会被杀?凶手是谁?”

“我不知道,但我认为凶手是你认识的人。”

“我认识的人?”

“对,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说话,只打手势,这样你才不会认出他的声音。他戴头套也表示他怕毒虫圈子的其他人把他认出来。这个人你们的室友可能多半都见过。”

“可是他为什么不杀我?”

“不知道。”

“我搞不懂。就算我一句话也没说,他们还是想在监狱里把我杀死。”

“可能凶手没收到详细的指示,不知道出现目击者的时候该怎么做,所以他才会迟疑。从一方面来说,如果你见过他很多次,也许可以通过他的体形、肢体语言和走路姿势把他认出来。从另一方面来说,因为当时你很嗨,所以你可能没办法注意到很多细节。”

“所以是毒品救了我一命喽?”欧雷克说,露出迟疑的微笑。

“对。只不过后来凶手回报以后,他的首领可能不同意他的做法,但为时已晚,所以他们才会绑架伊莲娜,逼你不得泄露秘密。”

“既然他们知道只要伊莲娜在他们手上,我就什么都不会说,那为什么还要杀我?”

“因为我出现了。”哈利说。

“你?”

“对。我搭乘的班机一落地,他们就知道我回奥斯陆了。他们知道你会把事情跟我说,只绑架伊莲娜是不够的,所以迪拜才下令在监狱里把你灭口。”

欧雷克缓缓点头。

“告诉我迪拜的事。”哈利说。

“我没见过他,但我想我去过一次他的房子。”

“房子在哪里?”

“我不知道。有一辆轿车来载古斯托和我去那栋房子,可是他们把我的眼睛蒙住了。”

“你怎么知道那是迪拜的房子?”

“古斯托是这样跟我说的,而且屋子里的味道闻起来像是有人住,声音听起来像是有家具、地毯和窗帘,不知道你……”

“我明白,继续说。”

“我们被带到地下室以后,我脸上的眼罩才被拿下来。我看见地上有一具男人的尸体。他们说谁敢耍他们就会落到这种下场,叫我们好好看清楚,我们只好说出摩托帮俱乐部发生的事,比如为什么警方抵达现场的时候门没锁,为什么图图会失踪。”

“摩托帮俱乐部?”

“等一下我会说。”

“好。这个男人是怎么被杀害的?”

“什么意思?”

“他脸上有没有穿刺伤?还是说他是被枪杀的?”

“呃,我本来不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是彼得用脚去踩他的肚子,他的嘴角有水流出来,我才知道的。”

哈利舔了舔嘴唇:“你知道死者是谁吗?”

“我知道,他是个卧底警察,时常在我们那里晃来晃去,我们都叫他贝雷哥,因为他老是戴一顶贝雷帽。”

“嗯。”

“哈利?”

“什么事?”

欧雷克在水泥地上狂抖脚:“我对迪拜所知不多,连古斯托都不跟我说他的事,我只知道如果你想逮住他,你一定会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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