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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他奔进最后一条走廊,欧雷克的叫声传入他的耳中。囚室的门半开着。他穿过走廊冲进囚室的这几秒间,对他而言宛如噩梦,仿佛雪崩。他的双腿无法跑得更快了。

1

那些尖叫声在召唤它,如同声波做成的长矛,穿透奥斯陆市中心的其他噪声:窗外传来的来往车声、远处抑扬的警笛声,以及附近教堂的钟声。它继续觅食。它用鼻子在肮脏的厨房油地毯上四处嗅闻,闪电般迅速地将气味分成三类:可食用的,有危险的,以及与生存无关的。地上有灰色烟灰的刺鼻气味,沾血纱布的甜腻味,林内斯啤酒瓶盖内的苦味,空金属弹壳所散发的硫黄、硝石和二氧化碳分子的气味。这枚弹壳专门设计用来容纳9毫米×18毫米铅弹,又称马卡洛夫子弹,对应这种子弹口径所开发出来的就是马卡洛夫手枪。此外还有仍在闷烧的香烟烟味,金色滤嘴和黑色烟纸上印有俄罗斯帝国的双头鹰国徽图案。香烟对它来说可是食物。除了这些气味之外,还有酒、油脂和沥青的臭味。地上有只鞋子,它闻了闻。有个障碍物侧躺着,背部挡住鼠窝的入口,鼠窝里有它的八只初生宝宝,它们的眼睛尚未发挥功能,身上无毛,正在高声尖叫,呼唤母鼠回来哺乳。那个如山一般的肉体障碍物散发着盐、汗水和鲜血的气味。那是一具人类的身体,而那人依然活着,它敏感的耳朵听得见在它幼崽的饥饿叫声之间的微弱心跳声。

它很害怕,但它别无选择。喂养它的幼崽比什么都重要,再危险,再费力它都不在乎,再有其他不好的直觉也无所谓。它站在那里,鼻子在空气中嗅着,思考着解决办法。

教堂钟声正好和那人的心跳声一致: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母鼠张露利齿。

七月,妈的,死在七月真是烂透了。我耳中听见的真是教堂的钟声吗?还是该死的子弹上涂有迷幻药?好吧,所以我的生命要在这里结束了,反正也没什么差别吧?死在这里或那里,现在死或一会儿死,好像也没什么差别。但我真的就该死在七月吗?楼下的奥克西瓦河畔传来鸟儿的啼唱声、酒瓶相碰的叮叮声和阵阵笑声,我真的就该死在窗外的夏日欢声中吗?我真的就该死在这个鼠辈横行的毒窝地上,身上多出一个洞,生命快速流逝,一生回忆从眼前闪过,最后落到这个下场吗?难道这就是我,这就是一切,这就是我的一生?我对人生有过计划不是吗?如今,我的生命不比一袋尘土更有价值,只是个没有笑点的笑话,短到在那疯狂钟声结束前就可以叙述完毕。

妈的!没人告诉我死亡会这么痛。爸,你在吗?别走,别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去。关于我的这则笑话是这样说的:我的名字叫古斯托,这辈子只活到十九岁。爸你是个坏男人,上了个坏女人,九个月后生下了我,我还喊不出“爸爸”就被送到寄养家庭。我尽可能招惹各种麻烦,他们却只是把照护网收得越来越紧,问我到底想要什么,是不是想要该死的冰激凌。他们不知道你跟我这种人最后会在子弹下结束生命,而且我们会散播传染病和腐败堕落,只要一逮到机会就像老鼠一样繁殖。他们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但他们也有需求,每个人都有需求。十三岁那年我第一次在养母眼中看见她的需求。

“古斯托,你好英俊。”她说,走进浴室。我没关门,也没打开莲蓬头,因此水声没能警告她。她在浴室里多站了一秒才出去。接着我捧腹大笑,因为我心中雪亮。爸,这就是我的天赋,我可以看穿别人的需求。这天赋是不是来自你的遗传呢?她离开浴室之后,我看着穿衣镜中的自己。她不是第一个说我英俊的人。我比其他男生发育得早,身材高大结实,肩膀已相当宽阔;头发乌黑光亮,颧骨高耸,下巴方正,有张贪婪大嘴,嘴唇却有如女生般饱满;古铜肌肤十分光滑,褐色眼珠近乎黑色。“褐鼠。”班上有个男同学这样叫我。男同学的名字好像叫迪德里克,他想成为钢琴家。那年我刚满十五岁,迪德里克在班上大声说:“那只褐鼠连阅读都有问题。”

当然了,我只是一笑置之,因为我知道他说这句话背后的动机,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想要的是卡米拉。他暗地里偷偷爱恋卡米拉,卡米拉公开地爱恋我。我曾在学校舞会上趁机看了看她的毛衣底下,却发现没什么料。这件事我跟几个男同学说了,迪德里克一定是有所耳闻,才决定要让我闭嘴。我一点也不在意成为他的“箭靶”,但霸凌就是霸凌,因此我去找摩托俱乐部的图图,并在学校拿了些哈希什[1]分给那些车手,说我需要点尊重。图图说他会料理迪德里克。后来迪德里克不肯对任何人解释说他的两根手指为何会被男厕所门的上层铰链给夹住,但他再也没叫我褐鼠,而且是的,他也没能成为钢琴家。妈的,好痛!不,我不需要安慰。爸,我需要来一管,最后一管,然后我发誓我会一声不哼地离开这个世界。教堂钟声又响起来了。爸,你在吗?

2

奥斯陆规模最大的加勒穆恩机场将近午夜之际,来自曼谷的SK459号航班滑行至指定的四十六号登机门。机长托德?舒茨刹车,让空客340完全停止,接着他关闭油料供应。喷气发动机上的金属运转频率缓缓降低,发出温和的嗡嗡声,最后静止。托德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间,这时距离飞机落地已经过了三分四十秒,比预定抵达时间早了十二分钟。他和副机长开始确认关闭系统和停泊事项,因为这架飞机将在机场过夜,货品留在飞机上。他翻寻装有飞行日志的公文包。现在是二〇一一年九月,曼谷仍处于雨季,一如往常十分闷热,因此他非常想回家,享受初秋的凉爽夜晚。九月的奥斯陆是地球上最棒的地方。他在表格里填入剩余油量,他得替他消耗的油料费用找个理由才行。他驾驶飞机从阿姆斯特丹或马德里回航的速度,高得超过经济效益,不惜燃烧价值不菲的油料以达到目的。最后他的长官把他叫去训斥了一顿。

“你想表现什么?”长官高声说,“飞机上又没有转机旅客!”

“‘全世界最准时的航空公司’啊。”托德咕哝说,引述公司的广告标语。

“我看是全世界最不符合经济效益的航空公司吧!这就是你的好理由?”

托德耸了耸肩。毕竟他不能说出真正的理由——他之所以加速飞行完全是出于私人原因。他负责驾驶飞往卑尔根、特隆赫姆和斯塔万格的班机,而且重点是这些航班都必须由他亲自驾驶,不能交给其他驾驶员。

托德资历在航空界算是很老,长官没有治他的办法,只能对他发飙。

一直以来他都避免犯下严重错误,也一直待在航空公司的庇荫之下,但再过几年他就要达到“双五”,也就是年满五十五岁,届时无论如何都得退休。托德叹了口气。他只剩最后几年时间可以弥补错误,避免自己沦为全世界最不符合经济效益的飞行员。

他在飞行日志上签名,起身离开驾驶舱,对乘客露出机长的雪白贝齿。这个微笑可以直接告诉乘客说他充满自信。机长这个专业头衔曾让他成为别人眼中的成功者。曾经,只要说出“机长”这个魔法般的字眼,男女老少都会露出仰慕的神情,他们在他脸上看见领导力、冷静态度和男孩般的魅力,以及机长的爆发力和精准判断力。他们认为这个男人不仅具有过人的才智,还具有对抗物理法则和凡人内在恐惧的勇气。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民众只把他当成公交车司机,问他哪里能买到飞往拉斯帕尔马斯市的最便宜机票,以及为何汉莎航空公司的伸脚空间比较大。

叫他们去吃屎。叫他们全都去吃屎。

托德在空服员旁的出口停下脚步,挺起胸膛,露出微笑,说:“小姐,欢迎回家。”他说的是浓重的得州口音,这是他从谢泼德的飞行学校里学来的。对方回以微笑。从前他光凭这个笑容就能跟女人相约在入境大厅,而他也真的这样做过。从开普敦到阿尔塔:女人,无数女人。对他来说这曾是个麻烦。而解决方法则是:女人,无数女人,新面孔的女人。如今呢?他的发际线已退到飞行员帽底下,但定制制服还能凸显出他高大宽肩的身材。当初他在飞行学校未能当上战斗机飞行员,要怪的就是这副身材。最后他成为大力神运输机的驾驶员,沦为空中粗工。他对乡亲父老宣称那是因为他的脊椎长了几厘米,还说只有侏儒才能符合F-5s和F-16s战机驾驶舱的标准。但事实是他在竞争中惨遭淘汰。在那段时间,他唯一能保持住的就是身材,那也是他唯一没有分崩离析的部分。

其他像是婚姻、家庭、朋友关系,全都崩溃瓦解。这是怎么发生的呢?当时他在哪里呢?多半是在开普敦或阿尔塔的饭店房间里,鼻子里沾有可卡因,以弥补他在酒吧喝了酒精饮料所减损的雄风,弥补他的阴茎不处于“小姐欢迎回来”的状态,弥补他未曾达到、也永远无法达到的目标。

托德的视线落在一名在走道上朝他走来的男子身上。男子低头走路,但依然比其他旅客高出一个头。身材削瘦,和他一样肩膀宽阔,但年纪比他轻。男子理平头,金发有如刷子般根根竖起,看起来像挪威人,但不像是出游返国的观光客,比较像是旅居海外的挪威人,肌肤已然变成几近灰褐色,正是长期住在东南亚的白人的特征。男子身穿量身定制的棕色亚麻西装,给人尊贵和严肃的形象,因此可能从商。也许生意不是太理想,男子搭乘的是经济舱。但男子之所以吸引托德的目光,并不是因为西装或身高,而是因为疤痕。那道疤痕以男子的左嘴角为起点向外延伸,几乎一路划到耳际,宛如一把微笑形状的镰刀,充满既怪异又美妙的戏剧性。

“再见。”

托德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回应,男子就已从他面前走过,步出机舱。男子的声音甚是粗哑,眼睛里爬满血丝,显然才刚睡醒。

乘客都已下机。载有清洁人员的小巴士驶来,停在跑道上。机组人员一同下机。托德注意到最先从小巴士下来的是个体格矮壮的俄裔男子,他看着男子快步爬上登机梯,身穿黄色反光背心,上头印着索罗斯清洁公司的标志。

再见。

托德迈步走过通道,朝机组人员中心走去,脑子里不断浮现这句话。

“你的行李箱上不是都放着一个手提包吗?”一名空服员问道,指着托德拖行的新秀丽行李箱。他记不得她的名字了。是米雅,还是玛雅?无论如何,上世纪他曾在某个中途停留站干过她。有这回事吗?

“没有。”托德说。

再见。亦即“回头见”?或是“下次再会”?

他们经过机组人员中心入口旁的隔间,理论上这是给海关人员用的,海关在这隔间里就宛如惊奇盒弹出的吓人玩偶。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时间,隔间里的椅子都没人坐,而他在航空界服务三十年来,从不曾被海关拦下来搜查行李。

再见。

亦即“后会有期”,以及“期待下次再见到你”。

托德加快脚步,通过机组人员中心入口。

一如往常,小巴士在空客旁的柏油路面上一停下来,谢尔盖?伊万诺夫就第一个下车,快步爬上登机梯,前去清理客舱。他提着吸尘器进入机舱,锁上舱门,戴上乳胶手套,把手套拉到手臂上刺青开始的地方,然后掀开吸尘器前方的盖子,打开机长置物柜,拿出一个新秀丽手提包,拉开拉链,打开底层的金属板,查看四个有如砖块般的一公斤重的包裹。接着他把手提包连同包裹放入吸尘器,塞进软管和大集尘袋之间的空间。集尘袋他已事先清空。他关上吸尘器的盖子,打开舱门锁,启动吸尘器。所有动作在数秒内全数完成。

打扫和整理完客舱之后,他们从容下机,把浅蓝色垃圾袋放在大发[2]小巴士的后备厢,返回候机楼。晚上机场关闭前只有几班飞机起降。谢尔盖转头看了看领班珍妮,又望向显示抵达和出发时间的计算机屏幕,看见上面并未出现延迟的信息。

“卑尔根我来做。”谢尔盖用刺耳的口音说。他的口音虽然刺耳,但起码他会说挪威语,他知道很多在挪威住了十年的俄罗斯人都还只能用英语沟通。大约两年前伯父把谢尔盖带来挪威之后,就明确指示他必须学习挪威语,并安抚谢尔盖说也许他跟自己一样有语言天分。

“卑尔根我来,”珍妮说,“你可以等特隆赫姆。”

“卑尔根我来就好了,”谢尔盖说,“尼克可以做特隆赫姆。”

珍妮看了看他:“随你高兴,你就做到死吧,谢尔盖。”

谢尔盖走到墙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小心地靠上椅背。他的肩膀肌肤依然疼痛,因为一名挪威刺青师曾在那里下过功夫。那刺青师依照谢尔盖提供的图案替他刺青,图案是目前仍在下塔吉尔[3]市监狱服刑的刺青师伊姆雷寄给他的。这片刺青还有很多尚未完成。谢尔盖想起伯父的手下安德烈和彼得身上的刺青,这两名来自阿尔泰共和国的哥萨克人身上都有浅蓝色刺青,用来述说他们轰轰烈烈的人生和英勇事迹。谢尔盖名下也有个事迹,亦即他杀过一个人,虽然只是个小案子,但已化为天使刺在他身上。未来他可能还会再杀一个人,这次可是个大案子。伯父说,如果必然之事成为必然,他就必须干下这件大案子,并警告他做好心理准备,好好磨炼用刀技巧。有个男人会来奥斯陆,伯父如此说道。此事尚未完全确定,但可能性很大。

可能性很大。

谢尔盖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没有脱下乳胶手套。戴乳胶手套是他们的标准工作程序,这样一来,即使有一天东窗事发,他的指纹也不会留在包裹上。目前尚未出现任何出错的迹象。他的双手进行这份工作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保持警觉。他希望当必然之事来临而他必须执行时,这双手可以保持稳定。刺青图案他已经订了,他希望自己可以赢得这个刺青。他再度想象那个画面:他在下塔吉尔的家中,所有的“厄尔卡”兄弟都在场,他解开衬衫扣子露出新刺青,这个动作不需要评论或意见,因此他一句话都不会说,只需要在众兄弟眼中看见他已不再是昔日的小谢尔盖了。这几个星期以来他夜夜祈祷,希望那个男人会来,希望必然之事成为必然。

无线电对讲机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传来开始清理卑尔根班机客舱的信息。

谢尔盖起身打了个哈欠。

要在这个客舱里执行的动作更简单。

他打开吸尘器,把手提包连同里面的包裹放进副机长的置物柜里。

他们离开客舱时,正好遇见进入客舱的机组人员。谢尔盖低下头,避免和副机长目光相触,并注意到他的四轮行李箱跟托德的是同一款,都是新秀丽Aspire GRT红色行李箱,只是少了固定在顶端的红色小手提包。他们彼此毫不知悉,不知道彼此的动机、背景和家庭。将谢尔盖、托德和这位年轻副机长联结在一起的是购自泰国的未注册的手机号码,方便他们在时刻表出现变动时用短信联络。安德烈发出的信息只限于各人需要知道的部分,因此谢尔盖完全不知道包裹的行踪,但他可以猜想:这位副机长驾驶国内航班从奥斯陆飞往卑尔根,从空中降落到陆地,地面没有海关检查,也没有安全检查。副机长把手提包带去他和机组人员所下榻的卑尔根饭店,午夜时分房门会传来谨慎的敲门声,那四公斤海洛因就会易手。尽管现在市面上推出的新毒品“小提琴”压低了海洛因的价格,但街头每零点二五克的海洛因仍至少要价两百五十克朗,也就是一克一千克朗。那批海洛因已经过稀释,而且还会再被稀释一次,算起来总市值高达八百万克朗。他懂得算术,知道自己报酬过低,但他也知道只要自己做了必然之事,立下功劳,就可以得到更多好处。以这样的报酬多干几年,他就可以在下塔吉尔买栋房子,替自己找个漂亮的西伯利亚女子,说不定父母年老时还可以让他们搬来一起住。

谢尔盖感觉肩胛骨之间的刺青处发痒。

仿佛肌肤正期待着下一次刺青。

3

身穿亚麻西装的男子搭乘机场快线在奥斯陆中央车站下车,心中猜想他的家乡一定是温暖晴朗的天气,因为此时的空气依然温和宜人。他提着一个几乎可说是滑稽的小帆布行李箱,迈着迅速敏捷的步伐走出车站南侧的出口。来到室外,他感觉到奥斯陆的心脏以一种柔和的韵律跳动着,那是夜晚的韵律,尽管许多人认为奥斯陆根本没有心脏。路上车子不多,正绕着环状“交通机器”行驶,交通机器仿佛将一辆辆车子弹射而出,往东射向斯德哥尔摩和特隆赫姆,往北弹向奥斯陆其他地区,朝西射向德拉门和克里斯蒂安桑。交通机器的大小和外形酷似雷龙,是个垂死的庞然大物,再过不久就会消失,被奥斯陆新市区光鲜亮丽的住宅和办公大楼所取代,壮丽的歌剧院新建筑也在这一区。男子停下脚步,看着坐落在交通机器和峡湾之间如白色冰山的奥斯陆歌剧院。这栋建筑已赢得世界各地的建筑奖项,意大利大理石铺成的屋顶倾斜而下,延伸至海中,上面漫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偌大的玻璃窗所透出的灯光就跟洒落其上的月光一样明亮。

男子心想,天哪,真是一大进步。

他眼中看见的不是新都会发展的未来承诺,而是过去。这里原本是奥斯陆的“注射场”,毒虫聚集的地盘,他们在这里注射毒品,躲在棚屋后方享受强烈快感,是一群迷失在都市里的孩子。他们和对此毫无所知、怀抱善意、信奉社会民主主义的父母之间,只隔着一道薄弱的分野。他心想,真是一大进步。他们在更美丽的环境中朝地狱前进。

上次他站在这里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一切都是新气象,一切都是老样子。

毒虫躲在车站和高速公路之间宛如路肩的草坪地带,跟往常一样陷入迷幻世界,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仿佛阳光太强。他们聚在一起,找寻仍堪注射的静脉,或是弯腰站立,呈现驼背弓膝的吸毒者姿态,不确定究竟是要来还是要走,脸上的面容依然是老样子。这些毒虫跟他以往在这里走动时见到的活死人不是同一批,那批人早就死了,一了百了,但他们有着相同的面容。

托布街上可以看见更多毒虫。由于毒虫和男子这趟回来的原因息息相关,因此他尽量收集眼前的景象,试着判断吸毒人数是增加还是减少。他注意到布拉达广场又恢复了毒品交易。这是个位于铁路广场西侧的小型柏油广场,漆成了白色。此处由政府当局建立,可以自由交易毒品,以便随时监控广场上的活动,有时还可以拦截首度购毒的年轻买家。但随着毒品交易持续增长,布拉达广场呈现出奥斯陆的真实面貌。作为欧洲地区海洛因最泛滥的都市之一,这广场也成了不折不扣的观光景点。日益攀升的海洛因交易和用药过量案例,长久以来都是这座挪威首都之耻,但这些都不如布拉达广场这个污点来得那么刺眼。报纸和电视将大白天里陷入迷幻状态的年轻人有如僵尸般在市区晃荡的影像,传送到全国各地。政治人物成了众矢之的。右翼派人士掌权时,左翼派开始叫嚣:“我们的治疗中心不够”“监禁刑罚创造出吸毒者”“新阶级社会在移民区创造出帮派和毒品买卖”。左翼派当权时,轮到右翼分子叫嚣:“警察不够”“寻求政治庇护的管道太过容易”“囚犯中每七人有六人是外国人”。

最后奥斯陆市议会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做出无可避免的决定:自我拯救。他们决定关闭布拉达广场,把这些乌烟瘴气的鸟事全都扫到地毯底下,眼不见为净。

亚麻西装男子看见一个身穿红白相间阿森纳足球队球衣的年轻男子站在台阶上,前方站着四个人,不时变换站姿。年轻男子就是药头,他像鸡一般快速地左右转头,另外四人的头动也不动,双眼只是直视药头。药头正在等待人数充足,也许等到聚集五六个人,组成一支队伍之后,才会接受购毒金,带他们去拿毒品。药头的搭档可能在角落或后院等候。这是个简单原则,持毒者绝不碰钱,收钱者绝不碰毒。如此一来,警察就难以取得对他们不利的贩毒铁证。然而亚麻西装男子相当惊讶,因为他所看见的是八九十年代常见的贩毒手法。自从警察放弃缉捕街头毒贩之后,毒贩就不再使用聚集买家这种繁复手法,而是直接跟上门的买家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难道警方又开始逮捕街头毒贩了?

一名男子骑车经过,他身穿全套的骑行服装,头戴安全帽,脸上戴着橘色护目镜,身穿耀眼的彩色紧身衣,气喘吁吁。他的大腿肌肉在紧身短裤下贲起,所骑的自行车看起来十分昂贵。这应该就是当他和队伍里的其他人跟着药头转过街角,前往建筑物的另一侧时,手里还牵着自行车的原因。一切都是新气象,一切都是老样子。但毒虫似乎少了点,是不是?

船运街街角的妓女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向他搭讪——嘿,宝贝!等一下嘛,帅哥!但他只是摇摇头。此人坚持守贞或可能口袋空空的传言,似乎传播得比他的走路速度还快,因为前方的妓女顿时都对他失去了兴趣。在他那个年代,奥斯陆妓女的打扮比较朴实,只穿牛仔裤和厚外套。当时妓女不多,属于卖方市场。如今竞争比较激烈,妓女穿起了短裙、高跟鞋和网袜。路上那个非裔妓女看起来已经开始觉得冷了。他心想,到了十二月你就惨了。

他向前走到夸拉土恩区,这里曾是奥斯陆最早的闹市区,如今变成了由柏油和砖块构成的荒漠,这一区的行政和办公大楼容纳了二十五万名有如工蚁般的员工,他们一到四五点就赶着回家,把空间让给夜间活动的啮齿目动物。自从国王克里斯蒂安四世根据文艺复兴时代的几何秩序理念把奥斯陆打造成棋盘式市镇之后,此地人口就被火抑制了。民间传说,每到闰年夜晚,你会看见许多人全身着火,在房子之间跑来跑去,你还会听见他们高声尖叫,看见他们燃烧殆尽,化为柏油路面上的一层灰。如果你能在这层灰被吹散之前抓住它,那么你所住的房子将永远不会失火。为了防火,克里斯蒂安四世下令建设以奥斯陆穷人眼光看来十分宽广的马路,房子也开始以非挪威传统建材的砖块来建造。

亚麻西装男子沿着这些砖墙行走,经过一家大门敞开的酒馆,传出枪炮与玫瑰乐队《欢迎来到丛林》(Welcome to the Jungle)一曲的雷鬼舞曲新编版,此曲不仅亵渎了雷鬼鼻祖鲍勃?马利,也亵渎了枪炮与玫瑰乐队成员罗斯、史莱许和斯塔德林。酒馆门口站着几个正在抽烟的人,亚麻西装男子被一只伸出来的手臂给拦下。

“有火吗?”

一个将近四十岁、胸部丰满的肥胖女子抬头看着他,口中叼的烟在鲜红嘴唇间挑逗地上下跳动。

他扬起双眉,朝女子的女性友人看去,她站在女子背后,正哈哈大笑,手里拿着亮着火光的香烟。胸部丰满的女子听见朋友的笑声也跟着笑了起来,并往旁边迈出一步以取得平衡。

“反应别这么迟钝嘛。”她说的是跟挪威王妃一样的南挪威口音。男子曾听说市场里有个妓女因为长得像王妃,说话、打扮像王妃而大发王妃财,她的收费是一小时五千克朗,服务项目还包括一个塑料王位,供客人免费使用。

男子决定继续往前走,女子把手搭在他手臂上,倚过身子,朝他脸上喷出带有红酒味的气息。

“你长得真帅,要不要替我……点个火呀?”

他转过头,用另一侧脸颊对着女子,他难看的、不那么帅的那侧脸颊。他感觉到对方看见他在刚果用钉子在脸上留下的疤痕之后,大吃一惊,手立刻松开了。那道疤痕从嘴角延伸到耳际,犹如一道缝合拙劣的撕裂伤。

他继续往前走。酒馆的音乐换成了涅槃乐队的《保持本色》(Come As You Are),这次播的是原始版本。

“哈希什?”

这声音从一处门口传来,但他没停步也没转头。

“快速丸?”

他已戒毒三年,不想开戒。

“小提琴?”

现在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毒品。

前方人行道上有个年轻人被两名药头拦下,那人开口说话,同时拿出某样东西给药头看。亚麻西装男子向前走去,年轻人抬起头,一双灰色眼珠以搜寻的目光朝他望来。他心想,那是一双警察的眼睛。他低下头,穿过马路。他这样反应也许有点过度,因为那名年轻警察应该不至于会认出他来。

街上有家名叫莱昂的廉价旅馆。

这家旅馆坐落在此简直像是栋荒废的屋子。他看见对面街灯下有个毒贩跨坐在自行车上,旁边是个身穿专业骑行服装的男子,毒贩正在帮男子把毒品注射到脖子里。

亚麻西装男子摇了摇头,抬头望向眼前的楼房。

楼房外挂着同样的广告横幅,上头沾满灰尘,灰扑扑地,就挂在四楼和顶楼之间的窗户前:“一晚四百克朗!”一切都是新气象,一切都是老样子。

莱昂旅馆的前台接待员是新来的,是个年轻小伙子,他用令人讶异的礼貌笑容迎接亚麻西装男子,而且他的笑容并未带有怀疑神态,对莱昂旅馆而言这非常令人意外。接待员热诚地对他说“欢迎光临”,口气中听不见一丝嘲讽意味,并请他出示护照。男子知道接待员以为他是外国人,因为他有褐色肌肤,还穿亚麻西装。他递出红色的挪威护照,护照磨损严重,里头盖满了海关印章。印章太多,显示这本护照的主人过得不算太好。

“好的。”接待员说,递还护照,拿出一张表格放在柜台上,又递了一支笔。

“填写打钩的字段就行了。”

男子十分惊讶,心想现在莱昂旅馆竟然需要填写入住表格?也许有些地方终究还是改变了。他接过了笔,看见接待员盯着他的中指瞧。那根手指原本是手掌上最长的一根手指,但在霍尔门科伦山被割断,如今第一段关节被灰蓝色雾面钛合金义肢所取代。这节义肢没多大用处,但能在他抓东西时为周遭手指提供平衡,而且因为很短所以不会形成阻碍,唯一的坏处就是在通过机场安检时必须多费唇舌解释一番。

他填入名字和姓氏。

出生日期。

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比较像个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三年前他离开挪威时看起来简直像个受伤老人。他严格要求自己规律运动,摄取健康食物,获得充足睡眠,而且绝对不碰上瘾物质。这套饮食生活方式并不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年轻,而是为了避免死亡,况且他也喜欢这样的生活。事实上他总是喜欢例行公事、纪律和条理。既然如此,他的人生为什么反而充满混乱、自我毁灭和一连串在酒醉的黑暗时期所产生的破碎关系?表格上的空白字段向他发问,但这些字段太小,无法容纳他的答案。

永久住址。

这个嘛,三年前他离开后,苏菲街的公寓就卖掉了,他父母在奥普索乡的老家同样也卖了。正式地址对他目前的职业而言具有某种程度的潜在危险。因此他写下自己平常登记住房时会写的地址:香港重庆大厦。反正这也跟事实相去不远。

职业。

命案调查。他没这样写。这个字段没打钩。

电话号码。

他胡乱写了个号码。手机会被追踪,对话和通话地点同样也会被追踪。

亲属电话号码。

亲属?哪个入住莱昂旅馆的丈夫会愿意写下妻子的电话号码?毕竟这家旅馆是奥斯陆最近似公共妓院的地方。

接待员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你身体不适的时候我们有人可以联络。”

他点了点头。言下之意就是以免客人在从事剧烈运动时心脏病发作。

“也不一定要写啦,如果你没有……”

“有。”他说,看着亲属这两个字。他有小妹。小妹患有她口中所谓的“一点点唐氏综合征”,但她面对人生的方式要比她哥哥来得高明多了。除了小妹,他就没有其他亲人了,一个也没有。尽管如此,亲人终究还是亲人。

他在付款方式的字段上钩选“现金”,签上了名,把表格交还给接待员。接待员把表格看了一遍,男子终于看见接待员脸上浮现出怀疑的神色。

“请问你……你就是哈利?霍勒?”

哈利点了点头:“有问题吗?”

年轻接待员摇了摇头,吞了口口水。

“那就好,”哈利说,“可以给我房间钥匙吗?”

“哦,抱歉!这是钥匙。三〇一号房。”

哈利接过钥匙,看见接待员瞳孔扩大,声音紧缩。

“这……这家旅馆……”接待员说,“是我叔叔开的,他以前常坐在这里跟我说你的事。”

“我想他说的一定都是好事吧。”哈利说,提起帆布行李箱,朝楼梯走去。

“电梯在……”

“我不喜欢搭电梯。”哈利头也不回地说。

客房跟以前没有两样,简陋窄小,还算干净。不对,窗帘是新的。绿色窗帘看起来十分硬挺,可能是快干型的料子。他把西装挂在浴室,打开莲蓬头,让蒸汽除去西装皱褶。这套西装是他花了八百港币在弥敦道的旁遮普屋买的。对他的工作来说,这是必要的投资,因为穿着邋遢不会有人尊敬。他站到莲蓬头底下,热水让他起鸡皮疙瘩。冲完澡后,他赤裸着身子穿过房间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三楼。后院。外头一扇打开的窗户传来激情的呻吟声。他抓住窗帘杆,倚身出去,望向楼下打开的垃圾桶,闻到垃圾发出的甜味。他吐了口口水,击中垃圾里的纸张,但随之而来的窸窣声并非来自纸张。突然噼啪一声,硬挺的绿色窗帘落在两侧地板上。该死!他从窗帘缝边里抽出细杆,那是一种旧款的窗帘杆,两端有突出的圆球。这根窗帘杆之前断过,有人用褐色胶带把它粘了起来。哈利在床沿坐下,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头有本《圣经》,书封以浅蓝色合成皮制成;此外还有一套缝纫工具,也就是一卷黑线缠在纸卡上,上头插着一根缝衣针。哈利仔细一想,觉得这家旅馆真是贴心,客人办完事后可以缝上被扯飞的纽扣,阅读罪得赦免的篇章。他在床上躺下,看着天花板。一切都是新气象,一切……他闭上眼睛。他在飞机上没有合眼,无论有没有时差,有没有窗帘,他都需要睡眠。他开始做梦,这三年来他每晚都做同一个梦:他在走廊上奔跑,逃离发出震天怒吼的雪崩,雪崩吸走所有空气,让他无法呼吸。

重点在于继续往前跑,继续闭上眼睛,把眼睛再多闭一会儿。

他的思绪脱离他的掌控,飘离而去。

亲属。

亲。属。

亲属。

他是某人的亲属。这就是他回来的原因。

谢尔盖驾车行驶在E6公路上,朝奥斯陆驶去,渴望回到他位于弗陆萨区的公寓床上。深夜的高速公路上虽然没什么车,他还是把车速控制在时速120公里以下。手机响起。他和安德烈的对话简明扼要。安德烈跟伯父说过话——伯父就是阿塔曼,也就是领导人,安德烈也称他为伯父。通完电话后,谢尔盖再也无法自制,他踩下油门,车子欢快地发出尖锐声响。那个男人来了。就在今天晚上,那个男人抵达奥斯陆了!安德烈告诉谢尔盖目前什么都不用做,状况有可能自行解除,但谢尔盖必须做好万全准备,无论是在心理上还是生理上。他必须练刀,保持充足睡眠,随时准备行动,如果必然之事成为必然。

4

托德?舒茨坐在沙发上,发出浓重的呼吸声,几乎没听见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他赤裸的上半身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水。金属震荡的回声回荡在光秃的客厅四壁之间。他背后放着重量训练器材,人造皮革重训椅因为沾了汗水而闪闪发亮。电视画面中,主角唐纳德?德雷珀正在吞云吐雾,凝神注视,拿起酒杯啜饮一口威士忌。又一架飞机从屋顶呼啸而过。电视里正在播放《广告狂人》:六十年代,美国,女人穿着像样的服装,像样的饮料盛装在像样的杯子里,像样的香烟不含薄荷也没有滤嘴。在那个年代,杀不死你的东西可以让你更强壮。他只买了第一季的《广告狂人》,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喜欢第二季。

托德看着玻璃咖啡桌上的白线,把证件卡的边缘给弄干。一如往常,他用证件卡来切海洛因。这张卡通常别在机长制服的口袋上。使用这张证件卡,他可以进入驾驶舱、飞上蓝天、领取薪水。这是他的身份象征。倘若东窗事发,这张卡必须交回,一切都会失去。这就是为什么他觉得要用这张卡来切海洛因,在所有的不正当之举中,这动作具有某种正当的意味。

明天清早他们要飞回曼谷,并在素坤逸酒店休息两天。很好。目前这样很好,比之前都好。他不喜欢从阿姆斯特丹回航的安排,风险太高。自从南美机组人员被发现涉嫌走私海洛因到斯希普霍尔机场,每家航空公司机组人员的随身行李都可能被搜查,人员也可能被搜身。此外,按照规定,在飞机降落后,他必须把包裹存放在他的行李箱里,直到当天稍晚再驾驶国内航班飞往卑尔根、特隆赫姆或斯塔万格。他必须飞这些国内航线,即使这意味着他不得不燃烧额外油料,加速飞行以避免延迟。在加勒穆恩机场时他总是待在管制区内,因此不必通过海关检查,但有时他必须把毒品留置在行李箱里,十六个小时后再运送。运送总是伴随着风险,目的地包括公共停车场、客人稀少的餐厅、前台机警的酒店。

上次他在家里收到一个信封,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一千克朗钞票,卷了起来。有种特别设计的塑料管专门用来吸食海洛因,但他不是使用专业吸食工具的那种人,他不是妻子对离婚律师所说的那种重度上瘾者。那个狡猾的贱人坚持要离婚,因为她不希望看见孩子们在一个吸毒老爸身边长大,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因为吸毒而败光家产,而且她要离婚跟那个女空服员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很多年前就不担心这种事了,反正他到了一定年龄自然而然就吸引不到女人了。她和律师对他下了最后通牒,房子和孩子归她,他还没挥霍殆尽的财产也通通要给她,否则他们会报警说他持有且吸食海洛因。她收集的证据非常充分,以致连他的律师都说如果对方报警,他一定会被定罪,并被踢出航空公司。

选择其实很简单。她让他保留的只有债务。

他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看去。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来了吧?

这次有个新安排,他必须带一个包裹登上飞往曼谷的航班,天知道为什么。他们用挪威语称之为“带鱼去罗弗敦群岛”,或诸如此类的。总之这是他第六趟运毒,目前为止都很顺利。

附近房子亮着灯,但彼此之间相隔甚远。他心想,住在这里真寂寞。过去加勒穆恩机场还是军事基地时,这些房子曾是军官宿舍,清一色都是相同外观的六层楼方形建筑,每栋房子之间隔着草坪。六层楼是政府允许建造的最高楼层数,以免低空飞行的飞机迎面撞上。房子间隔为最大距离,避免坠机所导致的大火蔓延。

他们一家人在他服兵役时曾住在这里,当时他负责驾驶大力神运输机。孩子们在房子之间跑来跑去,找其他小朋友玩。夏日周六男人总穿围裙围在烤肉架旁,手里拿着开胃酒。打开的窗户内传来聊天声,女人在屋里准备沙拉,饮用金巴利酒。那情景就仿佛是电影《太空先锋》中的场景,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部电影,述说第一位航天员和试飞员查克?耶格尔的故事。那些试飞员的老婆真他妈的漂亮。虽然当时他们只是大力神运输机的驾驶员,但他们很开心对不对?这就是他回到这里的原因吗?潜意识的驱动力迫使他回到从前?或是他想找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加以弥补?

他看见一辆车逐渐接近,下意识地看了看表。他们迟到了十八分钟。

他走到咖啡桌前,做两次深呼吸,用卷起的纸钞对准白线底端,弯腰将白粉吸进鼻子。毒品刺激鼻腔黏膜。他把指尖舔湿再沾上剩余粉末,抹在牙龈上,品尝苦味。门铃响起。

一如往常,来的是两个摩门教徒,一高一矮,盛装打扮,袖口底下却露出刺青,颇为滑稽。

他们把包裹交给他。包裹有如半公斤重的长形香肠,正好可以放进行李箱收缩把手的金属板内。航班抵达素万那普机场之后,他将取出包裹,放在驾驶舱机长置物柜后方的毯子底下,接下来就交给地勤人员处理。

先前当高先生和矮先生请他运送包裹去曼谷时,他觉得这简直太荒唐了,因为奥斯陆街头的毒品价格是全世界最高的,怎么可能出口?他没多问,因为他知道问了也得不到答案,反正也无所谓。但他指出走私海洛因到泰国万一走漏风声被捕是会被判处死刑的,因此他要求更高的报酬。

对方听了大笑。矮先生先笑,高先生才跟着笑。托德心想,说不定矮子的神经通路比较短,所以反应比较快。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战斗机机舱要造得那么低矮的缘故,以便排除反应慢的高大飞行员。

矮先生用刺耳的俄国口音对托德解释说,包裹里装的不是海洛因,而是一种新推出的产品,因为实在太新了,所以政府尚未立法禁止。托德又问既然是合法产品何必走私?他们只是笑得更大声,然后叫他闭嘴,只要回答好或不好。

托德回答说好,同时脑中浮现一个想法,如果他回答说不好呢?

这已经是六趟航班以前的事了。

托德细看包裹。他曾有几度想把肥皂抹在他们用来包裹毒品的保险套和冷冻袋上,但他们说嗅探犬可以分辨气味,没那么简单就能骗过,重点在于塑料袋必须完全密封。

他等待着,对方却没有动静。他清了清喉咙。

“哦,我差点忘了,”矮先生说,“昨天你曾送货……”

矮先生把手伸进外套,露出邪恶的笑容。也许那不是邪恶的笑容,只是东欧国家的幽默。托德很想打矮先生一拳,吸一口无滤嘴香烟往他脸上吐烟,再把十二年的威士忌啐到他眼睛上。妈的东欧国家的幽默。托德只是咕哝地道了声谢,收下信封。信封拿在指尖感觉甚薄,里头放的一定是大钞。

对方离开后,托德再度站到窗前,看着那辆车消失在黑夜中,聆听波音737的引擎声淹没车声。也许是波音600,反正是新一代的飞机,声音比经典款老式飞机来得尖锐洪亮。他看见自己在窗玻璃上的映影。

是的,他收了钱,而且会继续收钱,接受生命丢在他脸上的一切。因为他不是电视剧主角唐纳德?德雷珀,不是试飞员查克?耶格尔,也不是航天员尼尔?阿姆斯特朗。他是托德?舒茨,一个脊椎过长、负债累累的飞机驾驶员,还染上海洛因毒瘾。他应该……

下一班飞机的轰隆声响淹没了他的思绪。

该死的教堂钟声!爸,难道你看不见他们吗?我那些所谓的亲属都站在我的棺材边,流下鳄鱼的眼泪,伤心地说:“古斯托,为什么你就不能学学我们?”妈的,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伪君子,我就是不能!我不能像我的养母那样脑袋空空,一直说什么只要读对的书、聆听对的上师教诲、吃什么对的药草,一切就会变得非常美好。每次只要有人戳破她的虚假泡泡,她都会使出同一个招数:“你看看人类创造出来的世界充满战争和不公平,人们无法跟自己和谐相处。”三件事,宝贝。第一,战争、不公平和不和谐是这个世界的常态。第二,在我们这个令人作呕的小家庭里,你最无法跟大家和谐相处。你想要你得不到的爱,却对已经得到的爱不屑一顾。罗尔夫、斯泰因、伊莲娜,很抱歉,她就是对我情有独钟,这也使得第三件事更为可笑: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宝贝,无论你认为自己多么值得。我叫你一声“妈”是因为这样我日子比较好过。我之所以做出那些事是因为你的容许,也是我的天性使然。

罗尔夫。至少你说我不用叫你“爸”。你真的曾经试着爱我,但你无法忽视自己的本性,你明白你更爱自己的骨肉,也就是斯泰因和伊莲娜。当我跟别人介绍说你们是我的“养父母”时,我看见妈露出受伤的眼神,你露出憎恨的目光。你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养父母”这三个字正好击中要害,而是因为我伤害了你深爱的女人。我想至少你很诚实,你对自己的看法和我眼中的你是一致的:你在人生中曾一度耽溺于理想主义,认为自己有办法扶养别人的孩子,但很快就发现自己力有未逮。你每个月领到的生活津贴根本不足以支付养一个小孩真正所需的费用。接着你又发现我会破坏别人的家庭幸福,我会吞噬一切。我吞噬了你所爱的一切和你所爱的每一个人。罗尔夫,你应该及早认清这个事实,把我踢出家门才对!你是第一个抓到我偷钱的人。起初只是一百克朗,我加以否认,说那是妈给我的。“妈,你说是不是?那是你给我的。”妈迟疑片刻,点了点头,眼中噙着泪水,说她一定是忘记了。第二次是一千克朗,从你书桌抽屉里偷的。你说那笔钱是准备给全家人度假用的。“我只想要没有你的假期。”我如此回答。然后你第一次掴我巴掌,这个举动触发了你内心的某个部分。你开始打我。当时我已经长得比你高大,但还不懂得打架,不懂得像男人那样用拳头和肌肉打架,于是我用另一种方式对抗。但你还是继续打我,而且逐渐演变成握紧拳头揍我。我知道为什么。你想打烂我的脸,夺走我的力量,但那个我叫她“妈”的女人出手干预。于是你骂出这两个字:小偷。这两个字再贴切不过,但这也表示我必须击垮你,你这个卑鄙小人。

斯泰因。沉默的大哥。他最先认出我是个家庭破坏者,很聪明地跟我保持距离。他是只聪明的孤狼,尽快搬去了遥远的大学城生活,还苦劝亲爱的小妹伊莲娜跟他一起远走他乡。他认为伊莲娜可以在特隆赫姆那个鸟地方完成学业,离开奥斯陆也对她有益。但妈横加阻拦。当然了,妈一无所知,她什么都不想知道。

伊莲娜。秀美动人、长着雀斑、纤细脆弱的伊莲娜。你对这个世界而言是过于美好的存在,你具备一切我所缺少的特质,但你却爱上了我。如果你知道真相,你还会爱我吗?如果你知道我从十五岁开始就上你母亲,你还会爱我吗?我上了你那个爱喝红酒、哭哭啼啼的母亲。我抵着浴室门、地下室门或厨房门,从后面干她,同时在她耳畔轻声叫她“妈”,这样让我们都欲火高涨。她给我钱,替我掩护,说钱只是借给我用,直到她变得又老又丑,直到我遇见一个甜美的好女孩为止。我回答说:“可是,妈,你已经又老又丑了。”她只是一笑置之,央求我再干她一次。

我身上还留有那天养父对我拳打脚踢所留下的伤痕。那天我打电话去他公司,请他三点回家,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他。我让大门微开,这样她就不会听见他开门的声音。我又对她说些淫声秽语和她爱听的甜言蜜语,掩盖他的脚步声。

透过厨房窗户的映影,我看见他站在门口。

隔天他就搬了出去。他们对伊莲娜和斯泰因说爸妈相处不睦已经好一阵子,现在决定分居。伊莲娜的心碎了一地。斯泰因人在特隆赫姆,回短信说:真糟,这样我圣诞节要去哪里过?

伊莲娜哭了又哭。她爱我。她当然会来找我,来找我这个小偷。

教堂钟声敲到第五声。教堂长椅传来哭声和吸鼻涕的声音。可卡因,赚取大笔现金的同义词。要在西区租公寓,只要给某个毒虫一管免费的可卡因,就可用那毒虫的名字租房,并开始在楼梯间和栅门后贩卖少量毒品。等客人觉得安全以后,就可以开始抬高价钱。可卡因毒虫为了安全交易,什么代价都愿意付。你应该自立自强,出去闯荡,少用毒品,出人头地。不要像个该死的窝囊废死在别人家里。牧师咳了几声,说:“我们在此一同纪念古斯托?韩森。”

后排传来说话声:“小——偷。”

图图那票人坐在长椅上,身穿夹克,头上绑着印花大手帕。后面传来小狗的呜咽声。鲁弗斯,乖,忠心耿耿的鲁弗斯,你回来了吗?还是我已经死了?

托德?舒茨把他的新秀丽行李箱放在输送带上,送进X光机检查,机器旁站着面带微笑的安检员。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让他们替你安排这种飞行日程,”一名空服员说,“一星期飞两次曼谷。”

“是我要求的。”托德说着,通过金属探测器。公会有人提议说机组人员应该发动罢工,抗议一天暴露在X射线中好几次,因为美国的研究报告指出,驾驶员和机组人员死于癌症的比例较一般民众高。但罢工煽动者并未提到机组人员的平均寿命也比一般人高。机组人员之所以死于癌症是因为他们没什么别的死因,他们过的是世界上最安全的生活,也是世界上最无聊的生活。

“是你自己想飞那么多?”

“我是飞行员,我喜欢飞行。”托德说谎,他从输送带上搬下行李箱,拉起把手,离开安检站。

不久之后她就跟了上来,和他并肩而行,高跟鞋踏在加勒穆恩机场的深灰色仿古大理石地面上咔嗒作响,几乎盖过木梁和钢材构成的拱形屋顶下嗡嗡的说话声。遗憾的是,无法盖过她的低声问话声。

“是不是她离开你的缘故,托德?还是你空出太多时间又没什么可以填满?或是你不想呆坐在家里……”

“因为我需要加班。”托德打断她的话,至少这句话不是完全的谎言。

“我可以了解,我去年冬天离的婚,你知道的。”

“对哦。”托德说,他连她结过婚都不知道。他瞥了她一眼。她有五十岁吗?他心想,不知道她早上起来没有化妆,也没有涂美黑霜时是什么模样?也许是个褪色的空服员,心中有个褪色的空服员美梦。他很确定自己没有干过她,至少没有面对面干她。这是谁说过的老笑话?应该是某个老飞行员说的,某个爱喝加冰威士忌、蓝眼珠、设法在状态走下坡前光荣退休的战斗机飞行员。他们转弯走进通往机组人员中心的通道,托德加快脚步。她气喘吁吁,跟上他的脚步。如果他继续以这种速度前进,她可能会喘不过气来说话。

“呃,托德,既然我们会在曼谷停留,说不定我们可以……”

他大声打了个哈欠,察觉对方受到了冒犯。他依然觉得有点昏沉,因为昨晚那两个摩门教徒离开后,他又喝了点伏特加,用了点白粉。当然他摄取的量不至于让他无法通过酒精浓度检测,但却足以让他担心接下来的十一个小时的飞行可能必须应付睡魔。

“你看!”她用愚蠢的滑音高声说道,这是女性用来表现某种可爱得不得了的东西时经常用的语调。

他往前望去。有个玩意正朝他们走来。那是一只长毛长耳的小狗,有一双哀怨的眼睛和热切摇动的尾巴。那是一只史宾格犬。牵着它的是名女子,她有一头跟它毛色相仿的金发,戴着大型垂坠耳环,脸上挂着歉疚的微笑,褐色眼睛十分温柔。

“好可爱哦!”女空服员在托德身旁以心满意足的口气说。

“嗯。”托德用粗哑的声音说。

小狗用鼻子闻了闻前方一名机长的胯间,又继续往前走。那名机长回过头来,扬起双眉,歪嘴一笑,露出孩子气的厚脸皮神情。托德无法去想那只狗是否可爱,现在他除了自己,其他什么事都无法多想。

那只狗身穿黄色背心,戴着垂坠耳环的女子也穿着同款背心,上面写着“海关”。

小狗越来越近,距离他们只剩下五米。

应该不成问题。不可能会有问题。毒品包在保险套里,外头又裹了两层冷冻袋,连一个气味分子都跑不出来。所以只要微笑就好,放松并保持微笑,不多也不少。托德转头朝旁边的聊天声望去,仿佛那些声音需要高度注意。

“不好意思。”

他们从小狗旁边走过,托德继续往前走。

“不好意思!”那声音变得尖锐了些。

托德只是直视前方,距离机组人员中心入口剩下不到十米,再走十步就能安全上垒。

“先生,不好意思!”

剩下七步。

“托德,她好像是在叫你。”

“什么?”托德停下脚步,他不得不停步回头,做出惊讶的表情,希望看起来不会太假。黄背心女子朝他们走来。

“这只狗指认了你。”

“是吗?”托德低头看着那只小狗,心想,怎么可能?

那只狗回头看着他,猛摇尾巴,仿佛他是它的新玩伴。

怎么可能?双层冷冻袋和保险套。怎么可能?

“这表示我们得对你进行检查,麻烦请跟我们走。”

女子的褐色眼睛依然温柔,但话语中没有一丝犹疑。这一刻他明白原因何在。他几乎用手指指向他胸前的证件卡。

可卡因。

昨晚他切完最后一条可卡因之后,忘了把证件卡擦干净。一定就是这个原因。

但证件卡只会沾上几粒粉末,他可以四两拨千斤地解释说他把证件卡借给别人去参加派对,但现在这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他的行李箱会受到检查。他是受过训练的驾驶员,经常练习紧急程序,使得执行程序几乎变成是下意识的。当然这就是训练的用意,让你在恐惧来袭时,大脑依然可以执行紧急程序。他曾在脑子里练习过多少次海关人员请他跟他们走的情境?思考他该怎么做?这种情境他已经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他望向女空服员,露出认命的微笑,看了看她的姓名牌:“克莉丝汀,看来它指认了我,可以请你帮我把行李箱拿上飞机吗?”

“行李箱要一起带去检查。”女海关说。

托德转过头去:“你不是说那只狗指认了我,不是行李箱?”

“是的,可是……”

“行李箱里有机组人员必须核对的飞行文件,除非你愿意替飞往曼谷、满载旅客的空客340航班的延迟负责。”他注意到自己挺起胸膛,肺脏吸满空气,扩张机长外套下的胸部肌肉,“一旦错过起飞序位,航班有可能延迟好几个小时,导致航空公司损失几十万克朗。”

“但规定是……”

“飞机上一共有三百四十二名旅客,”托德插口说,“其中有很多儿童。”他希望她听见的是机长的深切担忧,而不是毒品走私者刚开始发作的惊慌。

女海关拍了拍嗅探犬的头,眼望托德。

托德心想,她看起来像家庭主妇,是个有孩子、有责任的女人,应该可以了解他的困境。

“行李箱要一起带去。”她说。

另一名海关人员悄悄出现,双腿分开站在那儿,双臂交叠。

“好吧,那就快点解决这件事吧。”托德叹了口气。

奥斯陆犯罪特警队队长甘纳?哈根靠在旋转办公椅的椅背上,打量眼前穿着亚麻西装的男子。上次他见到男子脸上的缝合伤口鲜血淋漓,看起来奄奄一息,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如今他的这位前部下看起来十分健康,增加了几磅非常必要的体重,肩膀也能撑起西装了。西装。哈根记得这位刑警总爱穿牛仔裤和皮靴,不曾穿过其他类型的衣服。另一个跟以前不同的是男子西装翻领上贴着贴纸,显示他不是员工而是访客,上面写着:哈利?霍勒。

不过哈利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依然相同,比较接近水平线而非垂直线。

“你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哈根说。

“这座城市也是。”哈利说,没点燃的香烟在他牙齿之间上下跳动。

“你这样觉得吗?”

“新歌剧院很漂亮,街上的毒虫也变少了。”

哈根起身走到窗前,从警署的这层楼望出去,只见奥斯陆的新区碧悠维卡区沐浴在阳光中。清除整地作业正如火如荼进行中,拆迁工作已经结束。

“去年的用药过量致死率显著降低。”哈利说。

“毒品价格上扬,消耗量减少,市议会的愿望终于成真,奥斯陆不再是全欧洲用药过量致死率最高的地方了。”

“开心的日子再度降临了。”哈利双手抱在脑后,看起来像是快要滑下椅子。

哈根叹了口气:“你还没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奥斯陆的,哈利。”

“我没说吗?”

“没有。或者说,究竟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犯罪特警队的?”

“来看老同事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吗?”

“是啊,对一般喜欢交际的人来说是这样。”

“呃,”哈利的牙齿咬入骆驼牌香烟的滤嘴,“我的职业是调查命案。”

“应该说‘曾经是’吧?”

“我重说一次好了:我的本业和专长是调查命案,目前这仍然是我唯一懂得的领域。”

“所以你来这里的目的是?”

“做回我的老本行,调查命案。”

哈根挑起一道眉毛:“你想再来替我工作?”

“不可以吗?我曾经是挪威数一数二的警察,除非我搞错了。”

“更正,”哈根说,回头望向窗外,“你曾经是挪威最优秀的警察,”接着又压低嗓音补上一句,“既是最优秀的,也是最糟糕的。”

“我想调查一件毒虫命案。”

哈根发出干笑:“哪一件?这六个月以来一共有四件,目前都毫无进展。”

“古斯托?韩森。”

哈根没有接话,只是继续看着窗外散布在草地上的人们,脑中的念头自然浮现。救济金诈骗者。窃贼。恐怖分子。为什么他就不能把这些人视为努力工作的工薪族,正在享受他们努力工作赚来的几小时九月阳光?这就是警察的视角,也是警察的盲点。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哈利的说话声从背后传来。

“古斯托?韩森,十九岁。警方、药头和吸毒者都认识他。七月十二日在黑斯默街的公寓被发现因为胸部中弹、流血过多而死。”

哈根爆出大笑:“为什么你想调查唯一一件已经了结的案子?”

“我想你知道原因。”

“对,我知道,”哈根叹了口气,“但如果我要重新雇用你,我会指派你去调查别的案子,调查那件卧底警察的案子。”

“我想调查这件案子。”

“哈利,你不能调查这件案子的理由有上百个。”

“有哪些理由?”

哈根转身看着哈利:“也许只要说第一个理由就够了:这件案子已经破了。”

“除此之外呢?”

“案子不在我们手上,是克里波负责的。还有,现在我们这里没有职缺,正好相反,我还想削减人手。你不符合资格。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嗯,他在哪里?”

哈根朝窗外指了指,越过草坪,指向长满黄色叶片的椴树林后方的灰色石砌建筑。

“波特森监狱,”哈利说,“拘留候审。”

“目前是这样。”

“不得会客?”

“是谁在香港找到你,告诉你这件案子的?是不是……”

“没有人。”哈利插口说。

“是这样吗?”

“是这样。”

“到底是谁?”

“我可能是在网络上看到的。”

“不太可能,”哈根说,死寂的双眼露出一丝笑意,“这件案子只上报一天就被人淡忘,报道中没有提到姓名,只说有个嗑药毒虫为了毒品而枪杀另一个毒虫,这些报道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兴趣,也不会让案子受到瞩目。”

“只不过这两个毒虫都是青少年,”哈利说,“一个十九岁,一个十八岁。”他的语调发生了变化。

哈根耸了耸肩:“这年纪已经大到可以杀人,大到可以死去,明年就可以应召入伍。”

“你可以帮我安排会面吗?”

“是谁告诉你的,哈利?”

哈利揉揉下巴:“鉴识中心的朋友。”

哈根微微一笑,这次的笑容延伸到双眼:“你还真是个大好人,哈利,人家愿意跟你通风报信。据我所知,你在警界有三个朋友,其中两个是鉴识中心的毕尔?侯勒姆和贝雅特?隆恩,所以是哪一个?”

“贝雅特。你可以安排会面吗?”

哈根在桌边坐下,打量哈利,又低头看着电话。

“有个条件,哈利,你必须答应我离这件案子远远的。我们跟克里波好不容易才重修旧好,我可不希望节外生枝。”

哈利露出苦笑。他在椅子上越坐越低,视线已经可以看见自己的腰带扣,“所以你跟克里波之王已经结为莫逆了?”

“米凯?贝尔曼已经离开克里波,”哈根说,“所以才说重修旧好。”

“你们摆脱那个神经病了?快乐的日子终于降临……”

“正好相反,”哈根发出空洞的笑声,“现在贝尔曼离我们更近,他就在这栋大楼里。”

“妈的,他在犯罪特警队里?”

“但愿老天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他担任组织犯罪处‘欧克林’的处长已经一年了。”

“听起来这里来了个新的大怪物。”

“组织犯罪处结合了一大堆旧部门,像盗窃组、非法交易组、缉毒组,现在全都隶属于欧克林。他们有超过两百名员工,是犯罪部门里最大的单位。”

“嗯,他手下的人比他在克里波的时候还多。”

“但是他的薪资反而减少,你知道当一个人接下薪资比较少的工作代表什么吧?”

“他追求的是权力。”哈利说。

“抑制毒品交易的人就是他。欧克林的卧底工作干得很漂亮,还逮捕了不少毒贩,破获不少犯罪组织。现在帮派数量降低了,也看不到帮派斗争。就像我先前说过的,用药过量致死率也逐渐下滑,”哈根朝天花板指了指,“贝尔曼则一路高升,这家伙前途无量,哈利。”

“我也有自己的前途要顾,”哈利说着站了起来,“我要去波特森了,到时候接待处应该会有会客许可等着我吧?”

“这样我们算是达成协议了?”

“当然。”哈利说,握了两下前长官伸出的手。哈利听见哈根拿起电话的声音,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

“第三个是谁?”

“什么?”哈根低头看着键盘,用粗大的手指按下数字键。

“我在警界的第三个朋友。”

哈根把话筒拿到耳边,用疲惫的眼神看着哈利,叹了口气,说:“你想还会有谁?”又说:“哈啰?我是哈根,我要申请会客许可……是?”哈根用手捂住话筒:“没问题,他们正在用餐,你十二点左右过去吧。”

哈利微微一笑,无声地说了声谢谢,安静地把门带上。

托德?舒茨站在小隔间里,扣上裤子的扣子,穿上外套。身体孔洞的检查突然中止。下令中止的那位女海关站在隔间外等候,像个刚结束学术演讲的教授。

“谢谢你这么合作。”她说,朝出口比了比。

托德猜想每当嗅探犬指认某人,结果却搜不出毒品时,他们都会针对是否要道歉而讨论很久。当事者遭人拦下,受到怀疑,饱受羞辱,行程延迟,绝对会认为海关欠他一个道歉。但你能够埋怨对方只是克尽职责吗?嗅探犬经常指认出无辜民众,如果海关道歉,等于承认他们的执行过程有瑕疵,制度出现错误。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们应该从他的肩饰杠数就可以看出他是机长。他的肩饰挂的不是三条金杠。他在事业上可没出过纰漏,不是到了五十岁还坐在驾驶舱右侧座位的失败的副机长。不是,他的肩饰挂的是四条金杠,这表示他守纪律,懂得管理自己。他是个能够掌控情势和自己人生的佼佼者,这也表示他属于机场的婆罗门阶级。而机长应该是个能够接受海关抱怨的人,无论这个抱怨是否恰当。

“没问题,很高兴知道有人尽忠职守。”托德说,四下找寻他的行李箱。他认为最糟的状况不过是海关搜查了行李箱,但嗅探犬什么也没闻到,包裹依然藏在金属板内,现有的X光机无法穿透。

“行李箱很快就会送来。”她说。

两人沉默对望了几秒钟。

她离婚了,托德心想。

这时,那位男海关出现了。

“你的行李箱……”男海关说。

托德看着那人,只觉得对方眼神不妙,并觉得胃里出现一个硬块,越来越大,挤压他的食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们拿出所有物品,称了重量,”那人说,“二十六寸新秀丽Aspire GRT行李箱的空箱重量是十二点八磅,你的却有十三点九磅,请问你可以说明原因吗?”

这位男海关非常专业,知道不能在脸上露出笑容,但托德依然看见他脸上闪耀着胜利的光辉。男海关稍微倾身向前,压低嗓音。

“要不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哈利在奥林本餐厅用完餐,走到街上。奥林本餐厅是一家老字号餐厅,原本室内装修有点衰败,现已经过重新装修,摇身一变成为西区版本的东区餐厅,墙上挂着奥斯陆旧工薪阶层的大型画作,天花板吊着水晶灯,甚为华丽。并不是说装修后的奥林本餐厅不漂亮,就连鲭鱼料理都很美味,但它就是……失去了奥林本餐厅原本的韵味。

哈利点了根烟,穿越警署和灰色监狱旧墙之间的布兹公园,从一名男子身旁经过。男子手拿一把钉枪,正把一张俗丽的红色海报钉在受保护的老椴树树皮上,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在全挪威警察人数最多的大楼窗前,在众目睽睽下犯下严重罪行。哈利停下脚步。他并不是要阻止男子,而是要看那张海报。海报宣传的是俄罗斯安卡俱乐部乐队将在沙丁鱼夜店举行演唱会。哈利还记得这个早已解散的乐队和这家早已关门大吉的夜店。奥林本餐厅。哈利?霍勒。今年显然是死而复生的一年。他正要继续往前走,这时有个颤抖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你有小提琴吗?”

哈利回头望去。站在他身后的男子身穿干净的全新G-Star[4]外套,佝偻着身子,仿佛背后刮着强风,膝盖弯曲,呈现明显的海洛因并发症。哈利正要回答,却发现原来身穿G-Star的男子询问的是钉海报的男子,但后者只是继续往前走,懒得搭理他。部门里出现了新的大怪物,毒品有了新花样。老乐队,老夜店。

奥斯陆地区监狱俗称波特森监狱,建于十九世纪中期,大门被两旁的偌大侧翼夹在中间,哈利总觉得像是两名警察在押解一个犯人。他按下电铃,朝监控摄像望去,一听见低微的吱吱声响起,就把门推开。门内站着一名身穿制服的狱警。狱警领着哈利爬上楼梯,穿过一扇门,从另外两名狱警面前走过,进入没有窗户的长方形会客室。哈利之前来过这里。囚犯都在这里跟亲人会面。会客室草草布置出温馨的感觉。他避开沙发,在椅子上坐下,对犯人和配偶或女友在短短的会客时间内都在沙发上从事什么行为心知肚明。

他等待着,发现自己的西装翻领上还贴着警署的访客贴纸,便将它撕下,放进口袋。狭窄走廊和雪崩的梦境昨晚变本加厉,梦中他被白雪覆盖,口中塞满冰雪。但这时他的心跳加速并不是因为这个梦境。是因为期望,还是恐惧?

还没得出结论,门已经打开。

“二十分钟。”狱警说,随后转身离去,把门重重关上。

站在哈利面前的少年变了很多,哈利差点大叫说他们带错人了,他要见的不是这个人。少年身穿迪赛牛仔裤,黑色帽衫上面写着“机器头”。哈利算了算时间差,知道“机器头”指的不是深紫乐队的那张同名专辑,而是个新的重金属乐队。当然,重金属只是个判断基准,但最重要的证据是他那双眼睛和高耸颧骨。准确地说,是萝凯的褐色眼珠和高耸颧骨。看见他和萝凯如此相像,哈利惊诧不已。的确,少年并未遗传到母亲的美貌,他的额头过于突出,使得他有一种严峻或几乎是好勇斗狠的容貌,光滑的刘海更加凸显了这个特质。哈利一直认为少年的刘海遗传自远在莫斯科的父亲。少年从未真正认识他那个酒鬼父亲,他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萝凯带回了奥斯陆,后来她才认识哈利。

萝凯。

哈利的一生挚爱。如此简单,又如此复杂。

欧雷克。聪明、认真的欧雷克。曾经那么内向,只对哈利一人敞开心扉的欧雷克。哈利从未对萝凯这么说过,但他比她还更了解欧雷克的想法、感觉和愿望。欧雷克曾和他一起在Game Boy[5]游戏机上打俄罗斯方块,两人都急着打破纪录。欧雷克曾和他去荷芬谷体育场溜冰,当时欧雷克想成为长跑选手,他也确实具有这方面的天分。哈利曾答应他到了秋天或春天一起去伦敦的白鹿巷球场看热刺队的比赛。有时,欧雷克在深夜睡意浓重、精神不济时,会管哈利叫“爸爸”。自从萝凯带着欧雷克远离奥斯陆,远离令他们想起可怕雪人的景物、远离哈利那个充满暴力和谋杀的世界,哈利已有多年不曾见到他。

如今,欧雷克站在门边,已长成十八岁的少年,身材发育了一大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哈利,或至少脸上没有哈利可以解读的表情。

“嗨。”哈利说。该死,他没有事先测试自己的声音,没想到听起来粗嘎刺耳。欧雷克可能会认为他快哭了之类的。也许是为了让欧雷克或他自己分心,哈利拿出一包骆驼牌香烟,抽出一根,夹在双唇之间。

他抬眼一看,只见欧雷克脸面涨红,浮现愤怒神色。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意使得他眼神阴沉,脖子和额头暴出青筋,有如吉他琴弦般颤动。

“放松点,我不会点着的。”哈利说,朝墙上“禁止吸烟”的标志点了点头。

“是妈妈,对不对?”欧雷克的声音也成熟不少,嗓音因为愤怒而沉厚。

“她怎么了?”

“是她叫你来的。”

“不是,她没有,是我……”

“当然是她。”

“不是的,欧雷克,她根本不知道我回国了。”

“你骗我!跟以前一样骗我!”

哈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跟以前一样?”

“你总是骗人说什么你会一直陪着我们,反正现在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你大可以滚回……滚回通布图去。”

“欧雷克!听我说……”

“不要!我才不要听你说。这里没你的事!你不能就这样跑回来扮演爸爸的角色,明白吗?”哈利看见欧雷克用力吞了口口水,看见他怒意消退,又被新一波的黑暗所吞没,“你对我们来说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你只不过是跑来跟我们混个几年,然后就……”欧雷克弹了下手指,但手指滑开,没发出半点声响,“消失不见。”

“不是这样的,欧雷克,你很清楚事情不是这样的。”哈利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坚定,仿佛是向自己宣告说他就跟航空母舰一样冷静稳当,但其实胃里沉甸甸的感觉却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他很习惯在接受讯问时被人大吼大叫,因此他一点也不在乎,被人大吼大叫只会让他更冷静、更善于分析。但面对这个少年,面对欧雷克……他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

欧雷克发出苦涩的笑声:“要不要看看我现在也能耍出同样的把戏?”他把中指抵在拇指上:“消失不见……就像这样!”

哈利扬起双掌:“欧雷克……”

他摇了摇头,敲敲背后的门,阴沉的双眼直盯着哈利:“警卫!会客结束,让我出去!”

欧雷克离开后,哈利在椅子上怔怔地坐了一会儿。

接着他费力地站起来,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遍地阳光的布兹公园。

哈利站在公园里看着警署大楼,陷入沉思,然后朝拘留所走去,半路又停下脚步,倚在树上。他用手压住眼睛,力道很重,重得眼睛都被压出了泪水。去他妈的阳光,去他妈的时差。

5

“我只是想看看那些东西而已,什么都不会拿。”哈利说。

拘留所柜台内的值班警察看着哈利,犹豫不决。

“别这样,托雷,你知道我的为人。”

托雷?尼尔森清了清喉咙:“我知道,可是你复职了吗,哈利?”

哈利耸了耸肩。

托雷侧过头,垂下双目,半睁着眼,仿佛正在过滤眼前的景象,过滤掉不重要的东西,而这个过滤网所筛选过的影像,显然对哈利有利。

托雷重重叹了口气,离开位子,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抽屉。正如哈利所料,欧雷克遭逮捕时身上被搜出的物品依然被保管在这里。只有当确定犯人要羁押多日,扣押的物品才会被送到波特森监狱,但私人物品并不一定会转送。

哈利细看那些物品。一些硬币。一个钥匙环,上面挂着两把钥匙。一个骷髅头和一个超级杀手乐队的徽章。一把瑞士军刀,里头折叠着刀片、螺丝刀和六角扳手。一次性打火机。最后还有一样东西。

哈利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心下感到万分震惊。报上称那个东西为“毒品现身”。

那是个一次性针筒,依然包着塑料包装纸。

“全都在这里了?”哈利问道,拿起钥匙环,仔细查看钥匙,手垂到柜台下方。托雷显然不喜欢哈利把物品拿到他的视线之外,倾身向前探望。

“没有皮夹?”哈利问道,“没有银行卡或证件?”

“看来是没有。”

“你可以帮我查一下物品清单吗?”

托雷从抽屉底部拿出一张折叠的表格,戴上眼镜,开始仔细核对。“还有一部手机,可是被拿走了,他们可能是想知道他有没有打过电话给被害人。”

“嗯,”哈利说,“还有什么?”

“还会有什么?”托雷说,浏览表格,确认每一项物品,“没有了。”

“谢了,没事了。谢谢你帮忙,尼尔森。”

托雷缓缓点了点头,依然戴着眼镜:“钥匙。”

“哦,对。”哈利把钥匙环放回抽屉,看见托雷确认钥匙环上仍挂着两把钥匙。

哈利离开拘留所,穿过停车场,踏上奥克班路,走到德扬区和伍立弗路,经过小卡拉奇,从小菜贩、戴面纱的穆斯林妇女、中东咖啡馆外坐在塑料椅上的老先生身边经过,最后来到灯塔餐厅。灯塔餐厅是当时救世军为了救济奥斯陆穷困潦倒之人所开设的餐厅。

哈利知道这个时节的灯塔餐厅颇为安静,但一到冬天,天气变冷时,里头就会人满为患。餐厅提供咖啡和现做三明治,替每人提供一套过季的干净衣服和一双来自军用物资剩余用品店的蓝色球鞋。二楼病房负责照料为了抢夺毒品而打架受伤的毒虫,情况急迫时还会替患者注射维生素B。哈利思索片刻,不知是否要进去拜访玛蒂娜,说不定她还在这里工作。一位诗人曾经写道,刻骨铭心的爱情过后,出现的会是小恋情。对哈利来说,玛蒂娜就是小恋情。但哈利不是为了她才来这里的。奥斯陆不算是个大城市,重度吸毒者不是聚集在此,就是聚集在船运街的差传会咖啡馆。玛蒂娜说不定认识古斯托和欧雷克。

然而哈利决定依照正确的顺序来办事,于是又迈步往前走,越过奥克西瓦河,从桥上往下看。他记得小时候这里的河水是棕色的,如今的河水却有如山泉般清澈,据说现在河里甚至钓得到鳟鱼。有了!他在两侧河岸的小径上看见许多药头。一切都是新气象,一切都是老样子。

他走到黑斯默街,经过圣詹姆斯教堂,顺着门牌号码往前走。残酷剧场的招牌。一扇门上有涂鸦,上面画了个笑脸。一栋烧毁的房子,大门敞开,里面空无一物。他找到了。眼前是一栋典型的奥斯陆廉价公寓,建于十九世纪,苍白朴素,四层楼高。哈利伸手去推大门,门一推就开,没有上锁,直接通到楼梯。门内弥漫着尿臊味和垃圾的臭味。

哈利注意到上楼沿路都有编码标签。栏杆松了。许多门上有门锁被捣坏的痕迹,并已换上更坚固的新门锁。他在三楼停下脚步,知道自己找到了犯罪现场,因为门上交叉贴着橘白相间的封条。

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两把钥匙。这是他趁托雷查看物品清单时从欧雷克的钥匙环上拆下来的,他不确定当时拿了哪两把自己的钥匙换上去,反正在香港要配新钥匙并不困难。

其中一把钥匙是阿布思牌,哈利知道那是挂锁的钥匙,因为他以前买过一副。另一把钥匙则是菲恩牌,他将这把钥匙插进门锁,但插到一半就卡住了。他再用力往里头插,并试图转动。

“可恶。”

他拿出手机。她的号码在他的联系人列表中显示为“B”。他的手机里只有八个联系人,所以联系人姓名只要一个字母就够了。

“我是隆恩。”

哈利最喜欢贝雅特?隆恩的地方,除了她是跟他合作过的最优秀的两位刑事鉴识人员之一,以及她总是把信息浓缩成最简洁的信息之外,她也跟哈利一样,不会用多余的言辞来使得案情更加沉重。

“嗨,贝雅特,我在黑斯默街。”

“你在犯罪现场?你去那里做什……”

“我进不去,你那里有钥匙吗?”

“我这里有钥匙吗?”

“你不是负责这里的所有事务吗?”

“我这里当然有钥匙,但是我不想给你。”

“这是当然,但犯罪现场有些地方总是需要二次查看,对不对?我记得有个鉴识大师说过,鉴识人员对命案现场的勘察再怎么彻底也不为过。”

“原来你还记得这句话。”

“那是她对受训者说的第一句话。如果你要进行二次勘察,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在一旁观摩。”

“哈利……”

“我什么都不会碰的。”

一阵静默。哈利知道自己在利用她。贝雅特不只是他的同事,也是他的朋友,但最重要的是她已为人母了。

贝雅特叹了口气:“给我二十。”

对她而言,连“分钟”这两个字都嫌多余。

对哈利来说,“谢谢”这两个字也是多余,所以他直接挂上电话。

楚斯?班森警官缓缓走在欧克林的走廊上,根据他的经验法则,脚步走得越慢,时间就过得越快,而世界上他最不缺的东西就是时间。办公室里等着他的是一张破旧办公椅和一张小办公桌,桌上堆着一沓装样子成分居多的报告。桌上的计算机他通常用来上网,但自从警署员工可以浏览的网站受到大幅限制之后,连上网都变得无聊,而且由于他隶属于缉毒组而非性犯罪组,因此不久之后他就得解释为什么要上那些网站。楚斯端着满满一杯咖啡,走进办公室,来到桌前,小心不让咖啡溅出,洒到具备218马力的新奥迪Q5宣传册上。Q5是休旅车,不是巴基斯坦人爱开的那种烂车,它非常强悍,可以把沃尔沃V70警车远远抛在后方的尘沙之中。这辆车可以彰显你的不凡。可以向住在赫延哈尔附近新房子的她,显示他身价不菲,不是无名小卒。

米凯在周一的全体会议上表示,维持目前状态是最重要的,我们已经有了明确的收获。言下之意就是:新人别来多管我的闲事。“我们总希望街上的吸毒者越来越少,但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得到这么好的成绩,故态复萌的危险性也相对提高。各位要记住希特勒在莫斯科战役中挫败所带给世人的教训,千万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

楚斯大概明白这段话的意思,那就是你可以把脚搁在办公桌上,度过漫漫长日。

有时他渴望返回克里波。侦查命案跟缉毒不同,用不着搞政治,只要破案就能画下句号。但米凯坚持要楚斯跟他一起从克里波转调来欧克林,说他深入敌军阵营需要盟友,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这个人在他遭受攻击时可以帮他掩护。不用说,米凯也会替楚斯掩护。比如说最近一起案件中,楚斯在审讯一名少年时下手过重,很不幸地使得少年脸部受伤。当然,米凯把楚斯大骂了一顿,说他痛恨警察行使暴力,不希望在自己的部门看见这种事发生,还说如今他身为长官,有责任把楚斯的行为回报给检察官,让她评估这件事是否该进一步递交给政风处。所幸少年的视力恢复正常,米凯也妥善打发了少年的律师,撤销了对少年持有毒品的指控,后来一切都恢复平静。

现在部门里同样风平浪静。

只能把脚搁在办公桌上,度过漫漫长日。

他一天至少会把脚搁在办公桌上十次。就在他要做出这个动作时,他望向窗外的布兹公园,以及通往监狱大道中央的那棵老椴树。

它贴出来了。

那张红色海报贴出来了。

他觉得全身冒出了鸡皮疙瘩,心跳加速,心情亢奋。

下一刻他已起身,穿上外套,抛下咖啡。

从警署到旧城区教堂快步走只需要八分钟。楚斯沿着奥斯陆街走到纪念公园,左转走上迪维克斯桥,来到奥斯陆的核心地区,这里也是奥斯陆的发源地。旧城区教堂的外观装饰少到让人觉得穷酸,不像警署旁的新浪漫主义教堂有着各种各样的庸俗装饰。不过旧城区教堂拥有比较多的精彩历史,但前提是小时候祖母在曼格鲁区跟楚斯说的故事至少有一半的真实性。奥斯陆的卫星城镇曼格鲁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创建之后,班森家族就从衰败的奥斯陆市区搬了过去。奇怪的是,班森家族在曼格鲁区反而觉得自己是外来移民,但他们其实是地地道道来自奥斯陆的家族,已在当地打拼了三代。这是因为卫星城镇的居民多半是农民或外地人,来这里展开新生活。七八十年代,每当楚斯的父亲酗酒,坐在公寓里对所有看不顺眼的人或事破口大骂,楚斯就会跑去找他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米凯,或是跑回旧城区找祖母。祖母告诉他说,旧城区教堂盖在一家十三世纪的修道院上,那家修道院里的修道士曾把自己锁在院里祈祷,躲避黑死病,但人们都说他们只是逃避基督徒照顾感染者的责任而已。八个月后,院里一片死寂,大臣命人破门而入,发现许多老鼠正在啃食修道士的腐烂尸体。

祖母最爱说的床边故事是关于一家精神病院的,当地人称之为“疯人院”,这家精神病院由修道院改建而成,里面有些患者抱怨说晚上看见许多头戴兜帽的男子在走廊上行走,其中一名男子还掀开兜帽,露出苍白的脸庞,上头布满老鼠的咬痕,眼窝空空如也。但楚斯最爱听的是阿斯基?厄勒古的故事,此人有个外号叫“顺风耳”。阿斯基生活在一百多年前,当时奥斯陆被称为克里斯蒂安尼亚,已发展为颇具规模的城镇,当地有一座历史久远的教堂。据说那时阿斯基的鬼魂会在墓园、附近街道、港口区和夸拉土恩区游荡。楚斯的祖母说,阿斯基游荡得再远也不会离开这几个地方,因为他只有一条腿,而且他必须在天亮之前返回坟墓。阿斯基的腿是在三岁那年被消防马车的轮子辗断的。楚斯的祖母说,人们以他的一对招风耳而非他的断腿来给他取外号,展现了东奥斯陆式的幽默。阿斯基的日子不太好过,对一个只剩一条腿的小孩来说,只有一种行业可以选择。他开始乞讨,在迅速发展的奥斯陆四处跛行,成为大家熟悉的人物。他对人友善,喜欢跟人交谈,尤其喜欢跟白天坐在酒馆里的无业游民聊天。但有时这些无业游民手上会突然冒出许多钱,接着阿斯基手中也会冒出零用钱。有时阿斯基需要更多钱用,就会跑去跟警察说最近有哪个无业游民出手特别阔绰,而且这个人在酒馆里喝到第四杯时,跟其他人说最近他有机会去抢劫卡尔约翰街上的金匠或德拉门的木材商人,完全没提防旁边那个不起眼的小乞丐。流言传了开来,说阿斯基的耳力确实不赖。后来一帮抢匪在坎本区落网,随后阿斯基也消失无踪,再也没人见过他,但一个冬天的早晨,旧城区教堂的台阶上出现了一根拐杖和一对被割下的耳朵。最后阿斯基被葬在教堂墓园的某个角落,但由于没有神父赐福,他的魂魄仍四处飘荡。从那天晚上起,夸拉土恩区或旧城区教堂附近就会看见一个跛脚男子,头上低低罩着兜帽,向人乞讨两欧尔[6]。若你不给,就会遭逢厄运。

这是祖母对楚斯说过的故事。但这时楚斯对坐在墓园门口、身穿异国外套、肤色黝黑的消瘦乞丐视若无睹,他大踏步走过墓碑之间的碎石径,心中一边数算,数到七左转,数到三右转,最后在第四个墓碑前停步。

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是A.C.鲁德,这个名字对楚斯而言没有任何意义。鲁德死于一九〇五年,享年二十九岁,那年挪威独立。墓碑上除了姓名和日期,没有其他文字,没有安息之类的字眼,也没有歌功颂德的话语,可能因为这个粗制墓碑很小的缘故。墓碑上空白粗糙的表面正好适合用粉笔写字,他们一定是因为这点才选中这块墓碑的。

烧德了舒托茨

楚斯运用他们发展出来的简单密码来破解这几个文字,这套密码可以让路人看不懂其中的信息。但只要先念奇数位,再念偶数位,就可以排出正确的句子。

烧了托德舒茨

楚斯没写下这段信息,他不需要,他擅长记名字,这个能力可以让他更接近奥迪Q5 2.0的真皮座椅。他用外套袖子擦去粉笔字迹。

楚斯走出墓园,乞丐抬头看他。乞丐有一双褐色的乞怜的眼珠。当地可能有个乞丐集团,附近可能有辆大型轿车等着他们,说不定是奔驰。他们不是都喜欢奔驰吗?教堂钟声响起。根据售价表,一辆奥迪Q5要价六十六万六千克朗。这个数字里如果有隐藏信息,那么它已渗入楚斯的脑子。

“你气色很好。”贝雅特说着,把钥匙插入门锁,“还多了根新手指。”

“香港制造。”哈利说,摸了摸钛金属短义肢。

贝雅特打开门锁,哈利仔细打量这个娇小苍白的女子。打薄的金色短发束了起来。肌肤娇嫩透明,看得见太阳穴底下细小的毛细血管。她让他想起过去他们进行癌症研究时所使用的无毛老鼠。

“你在信上说欧雷克住在犯罪现场,所以我觉得他的钥匙开得了门。”

“那个锁可能老早以前就坏了,”贝雅特说着,打开了门,“直接开门就可以走进去。这个锁是我们后来加上去的,以免其他毒虫回来污染现场。”

哈利点了点头。毒窝总是这样,门锁毫无意义,马上就会被破坏。第一,毒虫若知道居住者持有毒品,就会破门而入;第二,即使是住在一起的毒虫也会偷取彼此的毒品。

贝雅特将封条拉到一旁,哈利侧身而入。玄关的钩子上挂着衣服和塑料袋。哈利查看其中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厨房纸巾、空啤酒罐、一件湿的沾血T恤、几片铝箔纸、一包香烟。墙边堆着一摞格伦迪欧萨比萨的盒子,形成一座倾斜的比萨斜塔,堆到墙壁的一半高度。玄关放着四个相同的白色衣帽架,哈利第一眼看见颇感疑惑,随即明白,这些衣帽架可能是难以变卖的赃物。他记得警方在毒虫公寓里经常发现他们以为能顺利脱手的赃物,比如说警方曾在一处毒窝里发现一个袋子里装着六十部老掉牙的过时手机,也曾在另一处毒窝的厨房发现一台拆解了一部分的机器脚踏车。

哈利走进客厅,闻到一股被啤酒浸湿的木材甜味和潮湿灰烬的气味,还有一种他无法辨认的甜腻味。客厅里没有任何符合传统定义的家具,地上摆着四张床垫,仿佛围绕着篝火。其中一张床垫底下突出来一根铁丝,弯成九十度角,末端分岔成Y字形。床垫之间的木质地板上放着一个空烟灰缸,周围有许多黑色烧焦的痕迹。哈利心想,烟灰缸应该是被SOC小组清空了。

“古斯托躺在厨房墙边,就是这里。”贝雅特说。她在客厅通往厨房的门口停下脚步,伸手指去。

哈利没进厨房,只是站在门边,查看四周。这是他的习惯,这个习惯跟鉴识人员不一样。鉴识人员会从外围开始进行地毯式勘察,一步一步向尸体靠近。这个习惯跟制服警察或随车巡警也不一样,这些首先抵达现场的警察知道自己的指纹可能会污染证据,严重的话可能会摧毁证据。贝雅特的部下早已经把该进行的勘察工作做完了。哈利的习惯是警探的习惯,他知道自己在对犯罪现场的所有印象固定下来之前,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让极其细微且难以察觉的细节说话,在他的脑海中留下它们特有的指纹。目前这个过程正在发生,这时头脑的理性部分尚未开始运作,而这个部分要求条理分明的事实。过去哈利总把直觉定义为归纳自一般印象、合乎逻辑的简单结论,这些印象大脑不是无法归纳,就是很慢才能转换成可理解的形式。

然而关于发生在这里的命案,这个犯罪现场并未对哈利透露太多线索。

他看见、听见和闻到的,只是这个地方有许多流动房客聚集、吸毒、睡觉、偶尔进食,然后离开,前往另一个空屋、旅社房间、公园、货柜、桥下的廉价睡袋,或墓碑底下的白色木质安息之所。

“可想而知,我们在这里进行了很多清理工作,”贝雅特说,回答这个哈利无须问出口的问题,“本来到处都是垃圾。”

“毒品呢?”

“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还没煮沸的纱布。”

哈利点了点头。最受毒瘾折磨和最穷困的毒虫会将他们把毒品吸进针筒时用来清除杂质的纱布保存下来,等哪天时运不济,就可以把纱布拿去煮沸,再把酿制出来的毒品拿去注射。“还有一个保险套,里面有精液和海洛因。”

“哦?”哈利扬起一道眉毛,“有没有发现线索?”

哈利看见贝雅特脸颊泛红,在她脸上依然看得见那个记忆中刚从学校毕业的害羞警察。

“应该说里面发现的是残留的海洛因。我们推测那个保险套是用来存放海洛因的,里面的海洛因用完之后,就被拿来作为原本的用途。”

“嗯,”哈利说,“懂得避孕的毒虫,不错啊。你们有没有发现是谁……”

“保险套内部和外部所采集到的DNA符合两个我们认识的人,也就是一个瑞典女孩和伊瓦尔?托尔施泰因,卧底警察都知道他的外号叫‘希伐’。”

“希伐?”

“他曾用受到污染的针头威胁警察,宣称他感染了HIV病毒。”

“嗯,这说明了用保险套的原因。他的档案里有暴力记录吗?”

“没有,只有上百条的盗窃、持有毒品和贩毒记录,再加上一些违法走私记录。”

“可是他威胁过的用针筒杀人呢?”

贝雅特叹了口气,走进客厅,背对哈利:“抱歉哈利,这件案子没有尚待厘清的部分。”

“欧雷克连一只苍蝇都没伤害过,贝雅特,他不是这种人,而这个希伐……”

“希伐跟那个瑞典女孩……呃,这样说好了,他们被排除在调查工作之外。”

哈利看着贝雅特的背影:“死了?”

“用药过量,就在命案发生前一个礼拜。质地不纯的海洛因混合芬太尼[7]。我想他们可能买不起小提琴。”

哈利的视线在四壁之间移动。大部分居无定所的重度上瘾者都会有一两个秘密的藏毒地点,这些地方有时也会藏钱或藏匿其他贵重物品。无家可归的毒虫不可能把这些东西带在身上,因为他们必须在公共场所注射毒品,而药效一发作,他们就会成为秃鹰的猎物。因此藏毒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浑浑噩噩的毒虫会投入大量的精力和想象力来藏匿私人物品,甚至连资深搜查人员和嗅探犬都找不到。毒虫从不会把藏毒处告诉别人,连最好的朋友也不会说。因为经验告诉他们,没什么比可待因、吗啡和海洛因跟他们更亲近。

“你们在这里找过藏毒处吗?”

贝雅特摇了摇头。

“为什么没有?”哈利问道,并马上意识到这是个蠢问题。

“因为我认为这样得把整套公寓都掀了才行,而且找到的东西也不一定跟案情有关。”贝雅特耐心地说,“因为我们必须把有限的资源用在优先级最高的用途上。因为我们已经找到了我们需要的证据。”

哈利点了点头,这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那证据呢?”他柔声问道。

“我们认为凶手站在目前我站立的地方开枪,”不提及姓名是鉴识人员的习惯,贝雅特向前伸出手臂,“近距离射击,不到一米。射入伤口的内部和周围都有火药烟灰。”

“伤口不止一个?”

“死者身中两枪。”

贝雅特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哈利,说明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辩护律师没机会辩称说枪支走火了。

“两发子弹都射进胸部,”贝雅特张开右手食指和中指,放在上衣左侧,仿佛在比画手语,“假使当时被害人和凶手都呈站姿,凶手凭直觉开枪,那么第一个射入的伤口显示凶手身高在一米八〇到一米八五之间,而嫌犯的身高是一米八三。”

老天。哈利想起他在会客室见过的那个少年。他跟欧雷克玩摔跤似乎还只是昨天的事,当时欧雷克还不到他胸部。

贝雅特走进厨房,指着油腻炉台旁边的墙壁。

“你可以看到,子弹从这里和这里射入,这符合第一发子弹发射之后,很快又发射第二发子弹的迹象,被害人随即倒地。第一发子弹射穿一片肺脏,第二发子弹穿过胸腔顶端,在肩胛骨打出一个缺口。被害人……”

“古斯托?韩森。”哈利说。

贝雅特停了下来,看着哈利,点了点头:“古斯托?韩森并未立即死亡。他的指纹在血泊中被发现,衣服上也沾有血迹,显示他倒地之后仍在活动,但不可能持续太久。”

“原来如此。那是什么……”哈利用手抹了抹脸,他得去睡个几小时才行,“那是什么把欧雷克跟这起命案连在一起的?”

“八点五十七分,警方接到两位民众报案,说他们听见这栋公寓传出巨响,可能是枪声。其中一人住在莫勒街,就在十字路口的另一边;另一人就住在对面。”

哈利眯起双眼,朝污秽窗户外的黑斯默街望去:“不错嘛,在市中心还可以听见另一个街区的公寓的声音。”

“别忘了当时是温暖的七月夜晚,窗户都会打开;又正值暑假,路上车子很少。这么说好了,附近邻居一直想叫警方封锁这个毒窝,所以举报噪声的门槛很低。接警中心的警察请他们保持冷静,并请他们盯着这栋公寓,直到警车抵达。制服警察立刻收到通知,两辆警车在九点二十抵达,定位之后等候支持。”

“戴尔塔小组?”

“他们戴钢盔穿防弹衣总得花些时间。接着接警中心通知警车说邻居看见一个少年走出大门,绕过公寓,沿着奥克西瓦河走去。所以,两位警察沿着河边搜寻,然后就发现了……”

贝雅特顿了顿,直到看见哈利微微点头。

“欧雷克。他没有拒捕,因为他处于深度迷幻状态,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在他的右手和右臂上发现了射击的残迹。”

“凶枪呢?”

“凶枪的口径十分特殊,用的是9毫米×18毫米的马卡洛夫子弹,所以没有太多的选择。”

“这个口径的手枪有马卡洛夫,苏联犯罪组织特别爱用。还有福特12式,乌克兰警方使用的手枪。另外还有其他几款。”

“的确。我们在地上发现了空弹壳,上面有火药残留。马卡洛夫子弹的火药混合了特殊比例的硝石和硫黄,还掺了一点酒精,就跟无硫黄火药一样。空弹壳表面和射入伤口周围的火药化学成分,与欧雷克手上残留的火药吻合。”

“嗯,那凶枪呢?”

“还没发现。我们派了潜水员和一队人马去河里和河边搜索,可是没找到,但这不表示枪不在那里,因为泥泞那么多……好吧,你知道的。”

“我知道。”

“住在这里的两个人说欧雷克曾经亮出一把手枪,还炫耀说那是俄国黑手党用过的。那两个人都不懂枪,我们给他们看了大概一百款手枪的照片,结果两个人都指出了敖德萨手枪。你应该知道,这种手枪用的是……”

哈利点了点头。敖德萨手枪用的是9毫米×18毫米的马卡洛夫子弹。这种手枪很难错认。他第一次看见敖德萨手枪时,联想到的是喷火战机乐队同名专辑封面上那把造型很有未来感的手枪。这张CD和哈利的许多其他CD最后都留给了萝凯和欧雷克。

“我想这两个人应该是目击铁证吧,只不过有点毒瘾问题?”

贝雅特没有答话。她不需要多说什么。哈利知道她很清楚他说这句话的动机,因为他就像溺水之人想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那欧雷克的血液和尿液样本呢?”哈利说着,拉直外套袖子,仿佛此时此刻袖子不往上跑非常重要,“检验报告怎么说?”

“样本中的活性成分是小提琴。当然了,处于迷幻状态可能减轻刑责。”

“嗯,前提是他先处于迷幻状态,然后才枪杀了古斯托?韩森。可是动机呢?”

哈利知道贝雅特在想什么:一个毒虫杀死另一个毒虫,如果不是为了毒品,难道还有其他动机?“既然欧雷克已经处于迷幻状态,为什么还要杀人?”哈利问道,“这类的毒品命案通常都是犯人在渴求毒品或戒断症状发作时,情急之下才会犯案。”

“杀人动机是你的办案领域,”贝雅特说,“我负责的是鉴识工作。”

哈利吸了口气:“好吧,其他还有什么发现?”

“我想你应该会想看看照片。”贝雅特说着,打开了一个薄薄的真皮档案夹。

哈利接过一沓照片。他一看见照片,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古斯托长得很美。除了“美”之外别无他词可以形容,英俊或迷人都不足以贴切描述他的容貌。照片中的古斯托虽然已经身亡,双眼闭上,衬衫被鲜血染红,但仍保有如同猫王年轻时那种难以定义却又真实存在的美,这种美对男人和女人都具有吸引力,就像在各种宗教所崇拜的神祇脸上可以看见的那种雌雄同体的美。哈利翻看照片。摄影者拍了几张全身照之后,又拍了脸部和弹孔的特写。

“那是什么?”哈利问道,指着照片中古斯托的右手。

“他的指甲里有血迹,我们采集过血样,但后来样本受到污染。”

“受到污染?”

“这种事是会发生的,哈利。”

“但不会发生在你的部门。”

“血样在送往病理组进行DNA化验的途中受到污染。事实上,我们对此没有太多微词,血迹样本非常新鲜,但从凝固程度来看,应该不符合命案发生的时间。由于死者惯用针筒注射毒品,所以那很可能是他自己的血,但……”

“但如果不是,知道那天他跟谁打过架也算是一条线索。你看他穿的鞋,”哈利把一张全身照拿给贝雅特看,“这是不是‘艾伯特?法奇雅尼’(Alberto Fasciani)这个牌子的鞋?”

“我不知道你这么懂鞋,哈利。”

“我香港的一个客户制造这个牌子的鞋子。”

“客户?据我所知法奇雅尼的鞋子只在意大利制造。”

哈利耸了耸肩:“反正也看不出哪里不一样。如果这真的是一双法奇雅尼的鞋子,那它们跟他身上穿的其他衣服很不搭,其他衣服看起来像是灯塔餐厅的救济品。”

“这双鞋可能是偷来的,”贝雅特说,“古斯托?韩森的外号是‘小偷’,众所周知,他什么都偷,偷的不只是毒品,据说他曾在瑞典偷过一只退休的嗅探犬,好帮他闻出毒品的藏匿处。”

“说不定他找到了欧雷克的毒品,”哈利说,“欧雷克在审讯时说了什么?”

“他保持沉默,嘴巴紧得跟蚌壳一样。他只说那段时间像是黑洞,不记得自己在公寓里。”

“说不定他真的不在公寓里。”

“我们发现了他的DNA,哈利,还有毛发跟汗水。”

“他住在这里、睡在这里啊。”

“是在尸体身上发现的,哈利。”

哈利沉默下来,望着远方。

贝雅特举起一只手,也许是想放在哈利的肩膀上,但又改变心意,放下了手:“你跟他说过话了吗?”

哈利摇了摇头:“他把我轰了出来。”

“那是因为他感到羞耻。”

“可能吧。”

“我是说真的。你是他的偶像,让你看见他沦落到这个地步很丢脸。”

“丢脸?我帮他擦过眼泪,替他吹过破皮的地方,帮他赶跑食人巨怪然后再留一盏灯。”

“那时候的小男孩已经长大了,哈利。现在的欧雷克不想要你的帮助,他想向你看齐。”

哈利看着墙壁,脚踩了踩地板:“我不值得他向我看齐,贝雅特,他很清楚这件事。”

“哈利……”

“我们去河边吧。”

谢尔盖站在镜子前方,双臂垂落身侧。他扳开保险栓,按下弹出钮。刀身弹出,反射光芒。这是一把西伯利亚弹簧刀,外形甚美,西伯利亚犯罪家族厄尔卡都称之为“铁刀”。它是世界上最棒的刺杀武器,刀柄纤长,刀身又薄又长。依照传统习俗,在你干了一件大事之后,家族中年长的罪犯才能将它赐予你。然而传统正在崩坏,如今这种刀可以买来、偷来或抢来。不过谢尔盖手上这把刀是伯父给他的。安德烈说阿塔曼将这把刀送给谢尔盖之前,一直都收在床垫底下。谢尔盖想起一则传说,据说铁刀放在病人的床垫底下,可以吸收病人的痛苦,转移到下一个被它刺杀的人身上。这是厄尔卡喜爱的传说之一。他们喜爱的另一则传说是:如果你的刀落到别人手上,那人很快就会遭逢死亡意外。这些旧时代的浪漫传说和迷信,正在逐渐消逝。这样说或许有点夸张,但谢尔盖是怀着崇敬无比的心收下这份礼物的,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欠伯父的太多。伯父解决了他惹出的麻烦,替他办理好来挪威所需的所有证件,甚至还在加勒穆恩机场替他安排了清理客舱的地勤工作。这份工作薪资优渥,却很容易找到,显然挪威人不喜欢从事这类工作,他们比较喜欢有社会地位的工作。此外,谢尔盖在俄国犯过的轻微罪行也不成问题,因为伯父篡改了他的犯罪记录。对他恩重如山的伯父送他这份礼物时,他吻了伯父的蓝色戒指。谢尔盖不得不承认,他手上这把刀非常美丽,深褐色刀柄以鹿角制成,上头镶饰着象牙色的东正教十字架。

谢尔盖依照所学,用臀部力量推进,感觉自己准备充分,举刀向上刺出。一进一出。一进一出。速度虽快,却不会快到完全归刀入鞘,每次都是。

他之所以必须用这把刀来执行任务,是因为他的刺杀目标是警察,而警察一旦遇害,随之而来的将是铺天盖地的缉捕行动,因此他留下的线索越少越好。子弹总可以循线追踪到地点、武器或人。一把光滑、干净的刀所留下的刀伤则有如无名氏。当然,穿刺伤痕无法完全隐匿来历,还是会透露刀子的长度和形状,因此安德烈要求谢尔盖不要刺入那警察的心脏,而是割开颈动脉。谢尔盖从未割开过一个人的喉咙,也没刺入过一个人的心脏,只是曾把刀子插进一个格鲁吉亚人的大腿,只因为那人是格鲁吉亚人。因此,他认为自己必须找个活道具来练习,而他的巴基斯坦裔邻居养了三只猫,每天早上他经过门廊,猫尿的臭味都会扑鼻而来。

谢尔盖垂下刀子,弯腰低头,眼睛往上看,看见自己镜中的映影。他看起来状况很好,身体强健、凶悍危险、蓄势待发。眼前这个画面仿佛电影海报。他身上的刺青将说明他杀过一个警察。

他将会站在那警察背后,踏上一步,左手抓住对方的头发,把对方的头往后拉,刀尖抵住脖子左侧,穿透肌肤,沿着颈部横向猛划一刀,划出一道新月般的刀痕。就像这样。

对方心脏泵出的鲜血将如瀑布般涌出,心脏鼓动三下之后,血流量就会大幅减少,导致对方脑死亡。

他折起刀子,放进口袋,离开现场,动作迅速,但又不至于太快。避免和任何人四目相对。迈步行走,感觉自由。

他后退一步,直起身子,吸了口气,想象那个情景。呼出空气,迈出一步,转动刀子,让刀身有如珍贵宝石般反射美妙光芒。

6

贝雅特和哈利踏上黑斯默街,向左走去,转过街角,穿过烧毁的公寓。废墟里仍可以见到熏黑的玻璃碎片和焦黑的砖块,后方是个杂草丛生的斜坡,往下延伸至河畔。哈利注意到欧雷克住的那栋公寓没有后门,为了弥补其他出口的缺失,有个狭小的防火梯从顶楼盘绕而下。

“隔壁房间住的是谁?”哈利问道。

“没人住,”贝雅特说,“都是空的办公室,那里原本是家小报社,是《无政府报》的……”

“我知道那份报纸,是一份不坏的粉丝杂志,他们的文化版撰稿人现在去大报社上班了。办公室是不是没上锁?”

“门锁都遭到了破坏,门户敞开可能已经很久了。”

哈利看着贝雅特,她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证实哈利没说出口的话:可能有人闯入了欧雷克那户公寓,并在无人看见的情况下逃走。又是一根救命稻草。

他们沿着奥克西瓦河畔的小径行走。哈利判断河面不宽,一个少年只要手臂足够有力,就可以把手枪抛到对面河岸。

“既然还没找到凶枪……”

“检察官不需要凶枪,哈利。”

哈利点了点头。欧雷克手上有射击残迹。有证人看见欧雷克亮出手枪。死者身上发现了欧雷克的DNA。

前方的绿色铁长椅上倚着两名白人少年,头上罩着灰色兜帽。两名少年看见他们走来,交头接耳一番,随即沿小径拖着脚步离去。

“看来毒贩还是可以从你身上嗅出警察的味道,哈利。”

“嗯,我还以为只有摩洛哥人会在这里卖哈希什。”

“这个地盘来了竞争者,像是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人、索马里人、东欧人。这些寻求政治庇护的人在这里贩卖各类毒品,包括快速丸、冰毒、摇头丸、吗啡。”

“海洛因。”

“我怀疑他们有没有海洛因可以卖。奥斯陆几乎已经找不到标准海洛因的踪迹了,取而代之的是小提琴,但小提琴只有在布拉达广场才买得到。不然就要去哥德堡或哥本哈根,最近小提琴也在这两个地方出现了。”

“我一直听到小提琴这个名字,它到底是什么?”

“它是一种新型的合成毒品,不像一般的海洛因会阻碍呼吸,所以,它虽然也会摧毁生命,但却不那么容易造成用药过量致死。它非常容易上瘾,试过的人都还想再试,可是价格非常昂贵,没有多少人负担得起。”

“所以毒虫会转而去买其他毒品?”

“现在卖吗啡赚得可不少。”

“前进一步,后退两步。”

贝雅特摇了摇头:“重要的是对抗海洛因的战役,这一战他已经赢了。”

“你是说贝尔曼?”

“你已经听说了?”

“哈根说他破获了大多数的海洛因贩毒集团。”

“包括巴基斯坦帮、越南帮。他粉碎北非帮的大型贩毒网络之后,《每日新闻报》称他为隆美尔将军。此外还有亚纳布区的摩托帮。这些人现在全都锒铛入狱。”

“摩托帮?在我那个年代,摩托少年贩卖快速丸,像疯了一样大量注射海洛因。”

“他们的正式名称是‘灰狼帮’,这票人想成为地狱天使飞车党第二。我们认为他们是贩卖小提琴的两个贩毒网络之一。后来他们在亚纳布区第二次大规模扫荡行动中被逮捕,你应该看过报上登的贝尔曼那张得意扬扬的照片,警方展开行动的时候他就在现场。”

“那我们来做点好事吧?”

贝雅特哈哈大笑。这是哈利喜欢贝雅特的另外一点:她看的电影够多,听得懂他从不赖的电影中引用不赖的台词。哈利递了根烟给贝雅特,但她婉拒。他点燃了香烟。

“嗯,为什么贝尔曼有办法达成我在警署那些年里缉毒组连边都沾不上的事?”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其实他是个优秀的领导者,克里波的人都爱戴他,还对警察署长把他调去警署感到非常气愤。”

“嗯,”哈利吸了口烟,感觉香烟抚慰血液中的饥渴。尼古丁。尼古丁由三个字组成,一如海洛因、小提琴。“那现在还剩下什么贩毒集团?”

“这就是消灭害虫的陷阱,你干扰了食物链,却不知道是不是清出了空间让别的害虫侵入,而这种害虫比你消灭的那种更加凶恶……”

“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个观点吗?”

贝雅特耸了耸肩。

“我们突然得不到任何来自街头的消息了,我们的线人如果不是一无所知,就是三缄其口。只有些耳语说现在出现一个来自迪拜的男人,没有人见过他,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就像隐藏在幕后操控木偶的傀儡师。我们看见有人在卖小提琴,却查不到它的来源。我们逮捕的药头都说小提琴是从跟他们同等级的药头手中买来的。毒品的流动踪迹被隐藏得这么好实在不寻常。这告诉我们,有一个成员单纯又非常专业的组织控制了小提琴的进口和通路。”

“来自迪拜的男人。神秘的幕后首脑。我们是不是听过类似的故事?最后发现这些家伙只是平庸的歹徒。”

“这次不一样,哈利。过年期间发生了好几起跟毒品有关的命案,手法残暴前所未有,而且没人敢泄露消息。两个越南毒贩在他们贩毒的公寓里被倒挂在横梁上,两人都是溺死的,头上罩着塑料袋,里面装满了水。”

“这不是阿拉伯人的手法,是俄罗斯人的。”

“你说什么?”

“俄罗斯人会把被害人倒吊起来,头部套上塑料袋,松松地绑在颈部,接着从脚跟开始倒水,水沿着身体流进塑料袋,渐渐把袋子装满。这种手法叫作‘月亮上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

哈利耸了耸肩:“八十年代有个富有的外科医生叫比拉伊夫,他在黑市用两百万美元的价格买到真正的阿波罗十一号宇航服,只要有人敢对他耍诡计或不还钱,他就会让那人穿上那件宇航服,然后再灌水进去,并拍下里头那个可怜虫的面部表情。最后影片会寄到他所有的债务人手上。”

哈利朝天花板吐了口烟。

贝雅特的目光在哈利身上徘徊,她缓缓摇头:“哈利,你在香港都做了些什么事?”

“这你在电话上已经问过了。”

“可是你没有回答。”

“没错。哈根说他要指派我去办另一件案子,而不是这件,还提到有个卧底警察遇害了。”

“对。”贝雅特说,松了口气,因为两人的话题已离开古斯托的命案和欧雷克。

“那是怎么回事?”

“死者是个年轻的缉毒组卧底探员,他的尸体被冲上歌剧院延伸入海的那道斜坡,现场有观光客和儿童等,引起很大的骚动。”

“被人射杀?”

“溺死的。”

“你们怎么知道他是遭人杀害的?”

“他身上没有外伤,看起来像是意外落海,落水地点就在歌剧院附近。后来毕尔?侯勒姆检查他的肺脏,发现里面的水是淡水。你也知道,奥斯陆峡湾的水是咸水。看来有人把他抛进海中,布置得像是在海里溺毙。”

“这个嘛,”哈利说,“他身为缉毒组探员,一定会在奥克西瓦河边走来走去,河里的水是淡水,后来奥克西瓦河又流进歌剧院附近的海里。”

贝雅特微微一笑:“很高兴你回来了,哈利。这一点毕尔也想过,所以他比对了水中的菌丛和微生物等。死者肺脏里的水太干净了,显然经过过滤,不可能来自奥克西瓦河。我猜他是在浴缸或净水厂下方的池子里溺毙的,不然就是……”

哈利把烟蒂丢在面前的小径上。

“在塑料袋里溺毙。”

“对。”

“来自迪拜的男人。你对这个人知道些什么?”

“我刚才已经跟你说了,哈利。”

“可是你没有全部告诉我。”

“没错。”

两人在安克尔桥旁停下脚步,哈利看了看表。

“你要去别的地方?”贝雅特问道。

“没有,”哈利答道,“我看表是为了让你有机会说你要走了,而不会觉得是把我甩掉。”

贝雅特微微一笑。哈利心想,她笑起来很有魅力。怪了,她竟然没有男朋友。也许她有。她是他仅有的八个手机联络人之一,而他竟然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男朋友。

B代表贝雅特。

H代表哈福森。哈福森是哈利过去的同事,也是贝雅特孩子的父亲。哈福森已因公殉职,但哈利尚未删去他的电话号码。

“你有没有跟萝凯联络?”贝雅特问道。

R代表萝凯。哈利心想贝雅特之所以提起萝凯,是不是因为听见“甩掉”这两个字才联想到她?他摇了摇头。贝雅特等待着,但他没有再说话。

两人看着对方,同时开口。

“我想你该……”

“我差不多该……”

她笑了一下:“该走了。”

“没问题。”

哈利看着贝雅特朝马路走去。

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望着河面,望着鸭子在平静的滞水区里游动。

那两个戴兜帽的少年折返回来,走到他身旁。

“你是五〇吗?”

“五〇”是美国人对警察的俗称,源自一部电视剧[8]。原来刚才那两个少年是在贝雅特身上闻到警察的味道,而不是他。

哈利摇了摇头。

“你要不要……”

“我要的是安静,”哈利接口说,“安静和平静。”

他从外套内袋拿出一副普拉达太阳镜。这副眼镜是香港广东道一个店主给他的,那店主还款有点延误,却仍觉得自己应该受到正当对待。那是一副女款太阳镜,但哈利不在乎,他喜欢这副眼镜。

“对了,”他对着两名少年的背影高声说,“你们有小提琴吗?”

一名少年哼了一声作为回答。“市区才有。”另一名少年说着,伸手往后一指。

“市区哪里?”

“去找范佩西或法布雷加斯吧。”他们朝“蓝调”爵士夜店走去,笑声渐去渐远。

哈利靠上椅背,看着鸭子以怪异而有效的姿势划水。它们滑过水面,犹如速滑运动员在黑色冰面上滑行。

欧雷克保持缄默。有罪的嫌犯总是保持缄默。这是他们的权利,也是唯一合乎逻辑的策略。现在该怎么做才好?该如何调查一件已经破案的案子?该如何回答已找到适当答案的问题?他以为自己能办到什么?难道他要用否认事实的方式来打败事实吗?他在犯罪特警队担任警探期间,经常听见嫌犯的亲人不断发出可悲的哀鸣。“我儿子?不可能!”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调查犯罪案件,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做、唯一能贡献的。他就像坚持在儿子醒来时煮早餐的家庭主妇,就像带乐器去参加朋友丧礼的音乐家,总得做点什么,好让自己转移注意力,或从中获得安慰。

一只鸭子朝他游来,也许希望他丢面包屑给它吃。它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因为这种事很难说。它对自己消耗的体力和可能的报偿做了评估。希望。黑色冰面。

哈利心头一惊,坐直身子,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钥匙。他突然想起那时他为什么会买那个挂锁。挂锁不是为他自己买的,而是为竞速滑选手欧雷克买的。

7

楚斯和机场的值班警监简短地讲了几句话。楚斯说,是的,他知道机场属于鲁默里克警区的管辖,而且逮捕行动跟他无关,但身为特别行动组的警探,他注意被捕男子已有一段时间,并收到通知说托德?舒茨因持有毒品而被拘留。他亮出警察证,上面注明他是三级警官,隶属于奥斯陆警区的特别行动组和欧克林。值班警监耸了耸肩,没再多说,带他前往三间拘留室中的一间。

房门关上后,楚斯环顾四周,确定走廊和其他两间拘留室都没有人,才在马桶盖上坐下,看着板条床和把头埋在双手中的男子。

“托德?舒茨?”

男子抬起头来,他已脱下外套,若不是衬衫上有肩饰,楚斯绝对认不出他就是机长。机长不该是这副模样,不该神经愣怔,不该脸色苍白,黑色瞳孔因受到惊吓而放大。从另一方面来说,第一次被逮捕的人大多都是这个表情。楚斯花了点时间才在机场里找到托德,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官方的犯罪数据库“斯特拉萨克”显示,托德没有前科,从没跟警方打过交道,而且非正式记录也显示,他跟贩毒集团没有任何关联。

“你是谁?”

“我是代表你的雇主来的,而且我指的不是航空公司,懂了吗?”

托德指了指垂挂在楚斯脖子上的警察证:“你是警察,你想耍花招骗我。”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舒茨,这样就是违反法律规定,你的律师就有机会让你无罪释放了。但我们不会让律师插手这件事,可以吗?”

机长只是瞪着楚斯,扩张的瞳孔吸收了所有光线,眼中露出一丝乐观的眼神。楚斯叹了口气,他只希望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托德能听得进去。

“你知道‘烧毁者’是什么吗?”楚斯问道,稍待片刻,等候对方响应,“烧毁者就是破坏警方案件的人,负责让证据受到污染或遗失,让法律程序出现错误,因而阻止案件送到法庭受审,或让调查案件出现常见的纰漏,让嫌犯被释放。这样说你懂了吗?”

托德眨了两下眼睛,缓缓点头。

“很好,”楚斯说,“现在的状况就像我们两个人同时从高空掉下来,可是降落伞只有一副。我跳出机舱来救你,你暂时不用向我道谢,可是你必须百分之百相信我,否则我们两个都会在地上摔死。你明白吗?”

托德又眨了好几下眼睛,显然不明白。

“过去有个德裔警察是烧毁者,他替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帮派做事,这个帮派经由巴尔干半岛进口海洛因,毒品以卡车运送,从阿富汗的罂粟田送到土耳其,再经由南斯拉夫送到阿姆斯特丹,最后由阿尔巴尼亚人送到斯堪的纳维亚。这中间要经过很多国界,买通很多人,其中就包括这个烧毁者。有一天,一个年轻的科索沃阿尔巴尼亚人被捕,他手中的瓦斯桶内装着生鸦片,那些生鸦片没有包起来,直接装在瓦斯桶里。他被警方拘押以后,当天就联络了这个德裔烧毁者。烧毁者来找他,说自己是他的烧毁者,现在他可以安心了,他们可以一起来把事情解决。烧毁者说隔天会再来,并告诉他该如何跟警方供述。他其实只要把嘴巴闭紧就好,但这家伙被人赃俱获,又从来没坐过牢,可能还听过无数在监狱淋浴间里弯腰捡肥皂的故事。无论如何,他在第一次被审讯的时候像微波炉里的鸡蛋一样爆裂失控,对警方揭露烧毁者的身份,希望法官能对他网开一面。警方为了取得不利于烧毁者的证据,在拘留室里装设了隐藏麦克风。但那个烧毁者、那个被收买的警察,第二天却没有依约出现。六个月后,他的尸体被人发现,支离破碎地散落在郁金香田里。我是在都市里长大的小孩,但我也听说过尸体是上等肥料。”

楚斯停止了说话,看着机长,等待对方提出常见的问题。

机长在床上坐直身体,脸上恢复了几许血色,最后终于清了清喉咙。

“为什么……呃,那个烧毁者会死?告密的人又不是他。”

“因为世界上没有公平这回事,舒茨,只有实际的问题必须解决。那个要消灭证据的烧毁者自己成了证据,他的身份曝光了。如果他被逮捕,就会导致警方查到科索沃阿尔巴尼亚帮派。由于他不是帮中兄弟,只是个被收买的警察,所以最合乎逻辑的做法就是让他出局。他们也知道这起警察命案不会被警方视为最优先侦办的案件,为什么呢?因为烧毁者已经受到惩罚,警方不会深入调查一件最后只会让社会大众知道警方违法犯纪的案子。我说的这番话你同意吗?”

托德沉默不语。

楚斯倾身向前,先压低声音,又拉高声调,增强语气。“我可不想在郁金香田里被人发现,舒茨。我们唯一能脱身的办法是彼此信任。我们只有一副降落伞,明白吗?”

机长清了清喉咙:“最后那个科索沃阿尔巴尼亚人……他有没有获得减刑?”

“很难说。案子还没送到法院,他就被发现挂在拘留所墙上。有人拿他的头去撞挂衣钩了。”

托德再度面无血色。

“保持呼吸,舒茨。”楚斯说。这份工作他最爱的就是这个部分,一切由他做主。

托德往后靠去,头部抵着墙壁,闭上双眼:“如果我直接拒绝你的帮助,假装你从没来过这里呢?”

“这可不行,我们的雇主不希望你坐上证人席。”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别无选择喽?”

楚斯淡淡一笑,说出他最喜爱的一句台词:“舒茨,你早就别无选择了。”

在这片由绿草坪、白桦林、庭院和花箱阳台所构成的荒漠中,荷芬谷体育场是唯一一座水泥小绿洲。冬天这里是溜冰场,夏天是演唱会会场,场地多半提供给滚石乐队、普林斯、布鲁斯?斯普林斯汀这类天王级资深艺人演出。萝凯甚至曾说服哈利跟她一起来这里看U2演唱会,尽管他一向比较喜欢夜店的小型演出,讨厌去体育馆看大型演唱会。看完演唱会后,萝凯揶揄哈利,说他在内心深处其实是个音乐纯粹主义者。

然而大多数时候,荷芬谷体育场跟现在一样荒凉破败,宛如一座废弃工厂,原本制造的产品已不再受欢迎。哈利对这里印象最深刻的是看欧雷克在冰上练习溜冰。那时他坐在看台上看欧雷克尽最大努力尝试、失败、再度尝试,最后终于成功。虽不是多大的成就,却创下最佳的个人纪录,赢得他那个年龄组锦标赛的第二名。这足以让哈利那颗带着傻气的心高兴地不断膨胀,膨胀到不可思议的地步,逼得他不得不装出淡然的表情,才不至于用力拥抱他们:“不错嘛,欧雷克。”

哈利环目四顾,四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把菲恩牌钥匙插进看台下方的更衣室门锁中。更衣室内一切如故,只是看起来更旧了,地上散落着垃圾,显然很久没人进来过。这是个可以独处的空间。哈利在置物柜之间走动。大多数置物柜都没上锁,很快他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个阿布思牌挂锁。

他用钥匙尖端对准锯齿状的锁孔,却插不进去。可恶。

哈利转过头去,扫视体积庞大的铁柜,视线停住,回到上一个置物柜。那里挂着另一个阿布思牌挂锁,绿色漆面有个圆形刻痕,那是个“O”[9]。

他打开置物柜,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欧雷克的溜冰鞋,细长冰刀的边缘看来像是长了红疹。

置物柜里有两张照片插在通风栅上,那是两张全家福,其中一张照片里有五张面孔,两个小孩和应该是父母的面孔对哈利而言是陌生的,但哈利认得第三个小孩,因为他看过这个小孩的照片,也就是犯罪现场的照片。

第三个小孩就是那个长得很美的古斯托?韩森。

哈利对照片的第一印象是古斯托不属于这张照片,或者说,他不属于这个家族。哈利心想,会不会是因为古斯托长得太美了才给他这种感觉?

同样的,另一张照片里的高大金发男子也给他这种感觉。男子坐在深色头发女子和她儿子后方,照片是多年前一个秋日拍的,当时他们在霍尔门科伦区散步,蹚过橘色落叶,萝凯把相机放在岩石上,按下计时拍摄键。

照片中的人真的是他吗?哈利不记得自己有过这么温柔的表情。

萝凯的眼睛散发着光芒。哈利觉得耳边似乎听见她的笑声。他爱她的笑声,他希望记住她的笑声。她的笑声他怎么听都听不腻。她跟其他人在一起也会笑,但她跟他和欧雷克在一起时会发出不同声调的笑声,那是专为他们保留的。

哈利搜索置物柜内的其他物品。

里头有一件浅蓝色镶边的白色毛衣。这件毛衣不是欧雷克的穿衣风格,他通常会穿短夹克搭配黑色T恤,上头写着超级杀手乐队或活结乐队。哈利闻了闻毛衣,上面有淡淡的香水味——女性香水味。帽架上有个塑料袋。他打开后不由自主吸了口气。袋里装的是吸毒工具,包括两个针筒、一根汤匙、一条橡皮筋、一个打火机和几片纱布,唯独缺少毒品。哈利正要把塑料袋放回去,突然看见置物柜深处有件红白相间的衣服。他拿出衣服,是一件球衣,胸部用大字写着:“欢迎搭乘阿联酋航空。”那是阿森纳队的球衣。

他看着照片,看着欧雷克。就连他自己都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似乎是说,至少当时一起坐在照片中的三个人都认为这样是美好的,一切都会很顺利,这就是他们想过的生活。那为什么生活会偏离轨道?为什么掌控方向盘的这个男人会让一切偏离方向?

“你总是骗人说什么你会一直陪着我们。”

哈利从柜门上拿下那两张照片,放进外套内袋。

走出体育馆时,西下的太阳正往伍拉森车站后方沉落。

8

爸,你看见我正在流血吗?我流的血带有你的劣质基因。还有你的血,欧雷克,教堂钟声应该为你敲响才对。我诅咒你,诅咒我认识你的那一天。那天你去光谱剧场看犹太祭司乐队的演唱会,我在附近闲逛,走进离开剧场的人潮。

“哇,好酷的T恤,”我说,“你在哪里买的?”

你冷漠地看了我一眼:“阿姆斯特丹。”

“你去阿姆斯特丹看过犹太祭司的演唱会?”

“不可以吗?”

我对犹太祭司不熟,但起码我做过功课,知道那是个乐队,不是一个人,主唱叫罗布什么的。

“酷,祭司最棒了。”

你僵立片刻,望着我,神情专注,犹如一头闻到气味的动物,也许是闻到危险,也许是闻到猎物。对你来说,你闻到的可能是心灵知己的气味。这是因为你身上背负的孤寂就好像一件湿淋淋的沉重雨衣。你弓着背、拖着脚步行走,你的孤寂让我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你。我说如果你肯告诉我阿姆斯特丹演唱会的事,就请你喝可乐。

于是你说起犹太祭司乐队,说起两年前在海尼根音乐厅举行的演唱会,说起有两个青少年在听了犹太祭司的专辑后对彼此开枪,因为专辑里有个隐藏信息说:“去做。”最后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犹太祭司是重金属乐队,曾一度尝试速度金属的乐风。二十分钟后,你已经说了太多关于野蛮和死亡的话语,我觉得该是提起冰毒的时候了。

“我们去‘嗨’吧,欧雷克,庆祝我们的心灵交流,你说怎样?”

“什么意思?”

“我认识一些有意思的人要去公园抽一管。”

“真的?”你语带怀疑。

“不是什么太强的东西,只是冰块而已。”

“我不玩那个,抱歉。”

“靠,我也不玩啊。我们可以抽点冰烟斗,就你跟我。用冰烟斗吸真正的冰块,就跟罗布一样。而不是抽那种粉状的烂货。”

你怔了怔,吞了口口水:“罗布?”

“对啊。”

“你是说主唱罗布?哈尔福德?”

“当然啊。罗布的舞台道具管理员也去找卖我冰块的那家伙买。你身上有现金吗?”

我的口气是那么随兴,那么理所当然,以至于你严肃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怀疑:“罗布?哈尔福德也抽冰块?”

欧雷克依照我的要求,有点不情愿地递给我五百克朗钞票。我叫他在原地等候,起身离开,沿着街道走到弗特兰桥旁,转而向右,离开他的视线范围,穿越马路,行走三百米,不一会儿就到了奥斯陆中央车站,心想以后再也不会见到那个叫欧雷克?樊科的怪咖了。

后来我坐在月台下方的通道,嘴里叼着冰烟斗,这才发现原来我跟他之间还没结束,甚至连结束的边都沾不上。他站在我面前,不发一语,靠着墙壁,在我身旁滑坐下来,伸出一只手。我把冰烟斗交给他。他吸了一口,剧烈咳嗽,又伸出另一只手,说:“找钱。”

古斯托和欧雷克这对搭档就这么形成了。那时是暑假,欧雷克在克拉斯欧森五金家用器材店打工,下班后我们会一起去市区,在中世纪公园混浊的游泳池里游泳,看着歌剧院周围兴建中的新城。

我们对彼此述说未来想做什么事、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去什么地方,用他打工赚来的钱吸食我们买得到的毒品。

我跟他说我养父的事,说我养父因为养母挑逗我而把我踢出家门。而你呢,欧雷克,你说起一个你母亲过去的男友,一个名叫“哈利”的警察,你说他“蛮酷的”,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但后来事情走了样,一开始是他和你母亲之间出现了变化,接着是你被卷入他正在侦办的案子,于是你跟母亲搬去了阿姆斯特丹。我说这家伙也许可以说他“蛮酷的”,但这实在是个很逊的形容词。你说“哇靠”更逊。有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个词很“操蛋”?就连“操蛋”都很孩子气。你还说为什么我要说这么夸张又土气的话?我根本就不是奥斯陆东区人。我说夸张是我的原则,它强调了我的观点,而“操蛋”是那么的不对味以至于它听起来非常顺耳。艳阳高照,我心想这是我听过的别人对我最棒的赞美。

我们为了好玩在卡尔约翰街上行乞。我去市政厅广场偷了个滑板,半小时后在铁路广场用滑板换了快速丸。我们搭船去霍韦迪岛游泳,讨啤酒喝。几个女孩邀请我们登上爹地的游艇,你爬上桅杆跳水,跟甲板擦身而过。我们搭电车去艾克柏区看日落,那里正好在举行挪威杯足球赛。一个来自特伦德拉格的烂足球教练猛盯着我瞧,我跟他说只要付我一千克朗,就替他口交。他把钱给我,我等他把裤子脱到脚踝,立刻转身就跑。你说后来那家伙看起来“满脸失落”,转头看着你,像是要你接手。天哪,真是笑死我们了!

夏天似乎永远不会结束,但终究还是来到了尽头。我们用你的最后一笔薪水买了大麻烟卷,朝苍白空虚的夜空吐烟。你说你得回去上学,考出好成绩,跟你母亲一样去念法律,然后你会去上那个操蛋的警察学院!我们笑到连眼泪都飙了出来。

开学以后,我们碰面的时间变少了,而且越来越少。你跟母亲住在霍尔门科伦山上,我胡乱睡在一个乐队的排练室里,他们说我可以睡在那里,只要替他们看着东西,在他们排练时避开就好。于是我放弃了跟你之间的友谊,心想你已经回到舒适的旧生活中。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开始贩毒。

这完全是个意外。那时我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并从她身上榨钱,然后去奥斯陆中央车站,问图图手上有没有冰块。图图有轻微口吃,他是亚纳布区灰狼帮帮主奥丁的奴隶。图图这个外号来自有一次奥丁需要把一整个行李箱的贩毒现金拿去洗钱,派他去意大利找某个博彩机构下注一场球赛。奥丁知道最后的比分是设定好的,主队被安排要以二比零赢得赛事。奥丁命令图图下注时要说“二——零”,但事情出现了转折点,图图要下注时紧张万分,口吃突然加重,使得对方只听到“二——二”。终场前十分钟,主队当然以二比零领先。一切都平静光明,只有图图不这么觉得,因为他看见他押上所有现金所换得的投注单上写的是“二——二”,也就是英语的“Two-Two”(图——图)。这下子他知道奥丁一定会开枪射穿他的膝盖骨,因为奥丁最喜欢开枪打烂别人的膝盖。这时第二个转折点出现,客队板凳上坐着一个来自波兰的新手前锋,他的意大利文跟图图的英文一样烂,没听懂比分早已经过安排。球队经理派他上场,他觉得拿人薪水就得克尽职责,因此尽力得分,还连得两分。图图因而得救。当晚图图搭机返回奥斯陆,直接去找奥丁,回报说他交了天大的好运,岂料却把好运当场用完。他开始叙述他如何把现金压在了错误的比分上,说得兴奋不已,同时也口吃不已,听得奥丁失去了耐性,随手从抽屉里拿出左轮手枪——这时出现了第三个转折点——在图图还没讲到波兰球员之时,就开枪轰了他的膝盖。

反正呢,那天图图在奥斯陆中央车站跟我说,冰块已经没……没……有了,只能将就着用粉……粉,粉比较便宜,而且两者都算是冰毒。可是我受不了。冰块是美丽的白色结晶,可以让人嗨到爆,奥斯陆买到的臭黄粉却混合了发酵粉、精制糖、阿司匹林、维生素B12和恶魔及恶魔他妈,或甚至为了蒙骗行家,还添加了尝起来像快速丸的捣碎的止痛药。但我还是以非常低的量贩折扣跟图图买了粉,并剩下很多钱可以去买安非他命。比起冰毒,安非他命就像健康食品,只不过药效作用得比较慢。我吸食了一些快速丸,用更多发酵粉去稀释冰毒,再拿到布拉达广场卖,赚取可观的差价。

第二天我又去找图图,重复同样手法,但进的货更多。我吸食一些,稀释剩下的,然后卖出去。第三天又如法炮制。我跟图图说如果他接受赊账,我就可以进更多货,他听后大笑。第四天我去找图图,他说他们老大认为我们可以固……固……定合作。他们看见我贩毒,喜欢我的手法。我只要一天能卖出两批货,他们二话不说就会付我五千克朗。于是我开始替奥丁和摩托帮在街头贩毒。早上我去图图那里拿货,下午五点再把当天收益和剩下的货交回去给他。我成了日班药头,手上的货总是全数卖光。

事情就这样顺利地进行了大约三周,后来有个周三我在维帕唐根码头卖了两批货,口袋里装满现金,鼻孔里充满快速丸药粉,这时我突然发现,我何必非要去车站跟图图碰面?于是我发短信给他,说我要离开奥斯陆,随即跳上开往丹麦的渡轮。一个人吸食安非他命太久,就是会出现这种头脑失常的情形。

回国之后,我听说奥丁正在找我,把我吓死了,因为我知道图图的外号是怎么来的。于是我保持低调,在古列路卡区附近晃荡,等待审判日的来临。但奥丁还有更重要的事待处理,没空料理一个欠他几万克朗的小药头。奥斯陆来了竞争者,也就是那个“来自迪拜的男人”,这人来抢的不是安非他命类市场,而是海洛因市场,而海洛因市场对摩托帮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有人说这个对手是白俄罗斯人,有人说是立陶宛人,又有人说是挪威的巴基斯坦人。但大家都认为对方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专业组织,而且对竞争者了解太多总比了解太少来得好。

那是个诡异的秋天。

我有好一段时间身无分文,没有工作,又被迫保持低调。我找到一个买家去主教街买那个乐队的乐器。买家来看货,我让他相信那些乐器是我的,毕竟我就住在那里!重点只在于跟他约个时间来取货而已。就在此时,伊莲娜有如救援天使般出现。伊莲娜,长着雀斑、心地善良的伊莲娜。那是个十月的早晨,我在苏菲恩堡公园忙着应付几个家伙,她突然出现在我眼前,高兴得几乎哭了出来。我问她有没有钱,她拿出一张维萨信用卡挥了挥。那是她父亲罗尔夫的信用卡。我们去附近的提款机,把那张卡可以提取的现金全都提取了出来。起初伊莲娜不愿意,但我说我这条命全靠它了,于是她知道非如此不可。我们去奥林本餐厅吃吃喝喝,又买了几克快速丸,最后回到主教街的家中。她说她和母亲吵了一架,于是便在我那里过夜。第二天我带她一起去车站。图图坐在他的摩托车上,身穿背后画着狼头的皮夹克。他留着山羊胡,头上绑着海盗头巾,领子里露出刺青,但看起来仍像个操蛋的小喽啰。他正要跳下摩托车,朝我冲来,却发现我正在朝他走去。我把我欠他的两万克朗还给他,再加上五千克朗的利息。谢谢你借我旅费,希望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图图打电话给奥丁,同时看着伊莲娜。我看得出他想要什么,又看了看伊莲娜。可怜、美丽又苍白的伊莲娜。

“奥丁说你要再给他五……五……五千,”图图说,“不然他要我把你揍……揍……揍揍……”他深呼吸一口气。

“揍一顿。”我说。

“现在就给。”图图说。

“好,那我今天帮你卖两批货。”

“那你得付……付付……付现金。”

“别这样,我两小时就能全部卖光。”

图图看了我一眼,又朝伊莲娜点了点头。伊莲娜站在铁路广场的台阶尽头等待。“那她……她……她呢?”

“她会帮忙。”

“女生很会卖东西。她嗑药吗?”

“还没。”我说。

“小……偷。”图图说,露出缺牙的笑容。

我数了数身上的钱,这是我的最后一笔钱,每次都是最后一笔钱。钱就跟血一样从我的身体不断流失。

一星期后在榆树街摇滚餐厅旁,一名少年走到伊莲娜和我的面前。

“伊莲娜,他是欧雷克,”我说,从墙上跳了下来,“欧雷克,跟我妹打个招呼吧。”

我拥抱欧雷克,感觉到他并未低头,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射向伊莲娜。透过他的外套,我感觉到他心跳加速。

楚斯坐在办公椅上,双脚搁在桌上,话筒抵在耳际。他打电话给位于利勒史托市、属于鲁默里克警区的警局,自我介绍说他叫托马斯?路德,是克里波的化验室助理。对方警察确认说他们收到一个从加勒穆恩机场送去的包裹,推测里面应该是海洛因。标准程序是挪威境内没收的毒品都必须送往位于奥斯陆布尔区的克里波化验室进行化验。克里波的车子一周会去东部的各个警区收件一次,其他警区则会自己请快递人员递送包裹。

“很好,”楚斯说,手上把玩着一张伪造证件,上面贴着他的照片,下面写着“托马斯?路德,克里波”,“我刚好要去利勒史托,可以顺便去拿要寄到克里波的包裹。这种大型包裹我们总是希望能立刻化验。好,那就明天早上见。”

楚斯挂上电话,望向窗外,看着碧悠维卡区新城逐渐往天际发展的建筑物,脑子里思索着所有的小细节,包括螺栓的尺寸、螺帽的螺纹、灰泥的质量、玻璃的弹性。为了整体运作顺利,一切都必须正确无误才行。他感到深切的满足。因为确实如此。这个城市的确顺利地运作着。

9

松树树干画出细长的女性化线条,向上延伸到宛如绿色裙摆的叶丛之中,叶丛在大屋前方的碎石路上洒下朦胧的午后阴影。哈利站在车道顶端,擦去他从霍尔门塘爬上陡峭山坡来到这里所流下的汗水。他看着这栋深色大宅。大宅的厚重黑色木材呈现出坚实安全的特质,像是座可以抵抗巨怪和大自然侵扰的堡垒,但光是这样还不够。这附近的房子都是巨大而粗犷的独栋宅邸,正在不断增建扩张。在哈利的手机联络人中以?代称的爱斯坦曾说,榫卯接合的木材代表中产阶级对大自然简朴和健康的渴望。但这栋大宅在哈利眼中只有扭曲与病态,只是个遭到连环杀手侵袭的家。尽管如此,萝凯仍选择留下这栋房子。

哈利走到门口,按下门铃。

门内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哈利这才想到自己应该先打电话才对。

大门打开。

出现在哈利面前的男子留着金色刘海,这刘海在男子的巅峰时期曾经茂盛,无疑曾为他带来许多好处,因此后来他才会希望即使刘海变得较为稀疏,也还是能发挥效果。男子身穿熨烫平整的浅蓝色衬衫,哈利猜测男子年轻时也是穿着同类型的衬衫。

“找哪位?”男子问道,表情亲切开朗,一双眼睛像是只见过友善的人事物,胸部口袋上绣着小小的马球选手标志。

哈利觉得喉咙发干,看了看门铃下方的名牌。

上面写着“萝凯?樊科”。

然而门口却站着这个长相迷人、一脸文弱的男子,手握门把,仿佛这栋房子是他的。哈利知道自己有许多开场白可以选择,但他说出口的却是:“你是谁?”

眼前的男子露出哈利永远无法做出的表情,他蹙起眉头,同时又露出微笑,仿佛是纡尊降贵的优秀人士对低等贱民的放肆无礼感到有趣。

“既然你在门外,我在门内,应该是你自我介绍,表明来意才对吧?”

“没问题,”哈利说,大声打了个哈欠。想当然地,他把这个哈欠归咎于时差。“我来找名牌上的这位小姐。”

“你是……?”

“耶和华见证人。”哈利说,看了看表。

男子的目光自然而然地从哈利身上移开,寻找跟他一起来传道的搭档。

“我叫哈利,来自香港。她在哪里?”

男子扬起一道眉毛:“你就是那个哈利?”

“既然哈利是过去五十年来挪威最多人取的名字之一,我们应该可以假设我就是那个哈利。”

男子开始打量哈利,点了点头,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仿佛他的大脑正在播放他曾接收过的关于眼前这人的信息,但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打算从门口让开,或回答哈利的问题。

“怎么样?”哈利说,变换了一下站姿。

“我去跟她说你来了。”

哈利的脚非常敏捷,他本能地扬起鞋底,好让门板撞上鞋底而不是鞋面。这个技巧是他从新工作中学来的。男子看了看哈利的脚,又看了看哈利,脸上那种纡尊降贵的好玩神情不见了。男子正要开口,说些使对方难堪的话来扳回一城,但哈利知道他在这一瞬间改变了心意。因为男子看见了哈利脸上的表情,这表情通常可以让人改变心意。

“你最好……”男子说,猛然住口,眼睛眨了眨。哈利等待着,等待对方的困惑、迟疑、撤退。男子的眼睛又眨了眨,咳了一声,说:“她出去了。”

哈利站立不动,让静默响起。两秒、三秒。

“我……呃,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哈利的脸部肌肉动也不动,男子的表情却换了一个又一个,仿佛正在找个表情来当作盾牌,最后他端出一开始露出的表情,那个友善的表情。

“我叫汉斯?克里斯蒂安。我……抱歉我表现得这么不友善,因为发生了这件案子,很多人都来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让萝凯受到打扰。我是她的律师。”

“她的?”

“他们的。我是她的律师,也是欧雷克的律师。你要不要进来?”

哈利点了点头。

客厅桌上摆着一沓文件,都是关于命案的文件和报告。文件的高度显示他们尚未停止研究案情。

“请问你来这里的目的是……?”汉斯问道。

哈利翻了翻那沓文件,里面有DNA化验报告、证人供词。“那你呢?”

“我什么?”

“你为什么来这里?难道你没有办公室可以让你准备辩护工作?”

“萝凯想参与准备工作,她也是律师。听着,霍勒,我很清楚你是谁,我也知道你跟萝凯和欧雷克曾经很亲近,可是……”

“那你跟他们又有多亲近?”

“我?”

“对,听起来你好像对他们负起了全方位照顾的责任。”

哈利听见自己话中的弦外之音,知道透露了自己的心思,也看见汉斯露出惊讶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上风。

“萝凯跟我是老朋友,”汉斯说,“我在这附近长大,跟她一起研究法律,然后……呃,我们一起度过了人生中的黄金时期,自然会产生深刻的联结。”

哈利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不该多话,知道自己现在不论说什么都只会把情况搞得更糟。

“嗯,既然你们有这种深刻的联结,我跟萝凯在一起的时候怎么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你,这不是有点奇怪吗?”

汉斯正踌躇着该如何回答,大门打开,萝凯出现在门口。

哈利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一只爪子抓住,猛力拧绞。

萝凯的身形依然苗条挺直,脸蛋还是呈心形,眼珠是深褐色的,有张爱笑的大嘴,发型几乎没变,仍然留着长发,颜色似乎淡了点。她眼神紧张,犹如受到猎捕的动物,双目圆睁,甚为狂乱。但是当她的目光落到哈利身上,刹那间,仿佛某种东西回来了,仿佛过去的她回来了,过去的他们回来了。

“哈利。”她说。这名字一叫出口,过去的一切全都回来了。

哈利跨出两大步,将她拥入怀中。她的头发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手指贴着他的脊椎。先放开手的是她。哈利后退一步,望着她。

“你气色不错。”哈利说。

“你也是。”

“骗人。”

她立刻露出笑容,眼眶泛红。

他们就这样站着。哈利让她打量自己,让她仔细端详他年岁增长的面容与新添的疤痕。“哈利。”她又叫了他一次,侧过了头,发出笑声。第一颗泪珠在她睫毛上颤动并落下,泪痕划过她柔嫩的肌肤。

马球衫男子在客厅一角咳了一声,说他得开会去了。

屋里剩下他们两人。

萝凯泡咖啡时,哈利看见她的目光落在他的金属手指上,但两人都没说什么。他们之间有个不曾说出口的协议,那就是永远不要再提起雪人。因此哈利坐在厨房餐桌前,说起他在香港的生活,向她述说他可以说的事,以及他想说的事。他说现在他的头衔是“债务顾问”,专门替赫尔曼?克鲁伊催收账款,拜访延误付款的客户,用友善的方式唤起他们的记忆。简而言之,债务顾问的工作就是建议客户尽早付款,而且用实际可行的方式付款。哈利说他之所以符合这份工作的要求,是因为他不穿鞋就高达一米九二,肩宽膀阔,双眼布满血丝,脸上还有一道疤。

“我必须穿西装打领带,表现出亲切又专业的态度,在香港、台湾、上海等地到处跑,非常国际化。饭店有客房服务,办公大楼精致优雅,瑞士风格的私人银行彬彬有礼,又带有中国风情。西式的握手问好,亚洲式的微笑。通常客户隔天就付款,赫尔曼?克鲁伊非常满意,我们彼此了解。”

萝凯替两人倒了咖啡,坐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我在海牙的国际法庭找了份工作,在阿姆斯特丹的办公室上班。我以为只要离开这栋房子,离开这座城市,离开那些镁光灯……”

离开我,哈利心想。

“……离开那些回忆,就会没事了。有一阵子真的是这样,后来就开始不对劲。一开始欧雷克只是无理取闹发脾气,他小时候从来不会拉高嗓门说话的。他的脾气是暴躁了点,可是从来没有……像那样子过。他说我带他离开奥斯陆,毁了他的人生。他这样说是因为他知道我对这种话毫无招架之力。我开始哭,他也开始哭,问我为什么要把你推开。你救了我们,你从那个……那个……手中救了我们……”

哈利点了点头,这样她就不必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他开始很晚才回家,说去跟朋友碰面,但那些朋友我一个都没见过。有一天他承认他去莱顿广场的咖啡馆抽哈希什。”

“你是说斗牛犬皇宫,很多观光客会去的那家?”

“对,那虽然是阿姆斯特丹经验的一部分,但我也觉得很害怕,因为他父亲……呃,你知道的。”

哈利点了点头。欧雷克的贵族基因来自父亲,带有高亢、狂怒、低潮。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土地。

“他常常坐在房间里听音乐,听那种狂野又阴沉的音乐。嗯,你知道那些乐队……”

哈利又点了点头。

“他也听你的唱片,比如弗兰克?扎帕、迈尔斯?戴维斯、劲草乐队、尼尔?扬、超静乐队。”

萝凯对这些名字如数家珍,哈利不禁怀疑她可能经常偷听欧雷克在做什么。

“后来有一天我在他房间吸地,却发现两颗药丸,上面刻有笑脸。”

“摇头丸?”

她点了点头:“两个月后,我应征上了检察总长办公室的工作,就搬回这里。”

“搬回安全、纯真又熟悉的奥斯陆。”

她耸了耸肩。“他需要换个环境,也需要一个新的开始。这个办法奏效了。你知道他不是那种朋友成群的人。他去跟一些老朋友碰面,在学校的表现也很好,直到……”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溃散了。

哈利静静等待着,喝了一大口咖啡,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一连好几天没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总是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打电话给警察、心理医生、社会学者。他虽然还未成年,但除非有证据显示他不回家和毒品或犯罪有关,否则没有人可以采取任何行动。我觉得非常无助。每当我看见别的孩子走上歧途,我总认为错在父母,父母应该拿出解决办法,不要坐视,不要压制,要去行动!”

哈利看见她的手放在他身旁的咖啡桌上,手指纤细,苍白肌肤上有着细小的血管,早秋这个时节她的肌肤通常都还留着日晒的棕褐色。他并未顺从自己的冲动,把手放在她手上。他们之间隔了一道墙。欧雷克就是那道墙。

萝凯叹了口气。

“所以我只好自己去市区找他,每天晚上都去,最后终于找到了他。他站在托布街的街角,看到我显得很高兴。他说他很开心,他找到了一份工作,跟一些朋友一起住在一所公寓里。他说他需要自由的空间,我不应该问那么多问题,还说他正在‘旅行’,他要好好利用他的‘空档年’,他要环游世界,就跟霍尔门科伦山上的其他青少年一样,在奥斯陆市区环游世界。”

“他穿什么衣服?”

“什么意思?”

“没什么,继续说。”

“他说他很快就会回家,也会完成学业,所以他同意星期天回来跟我吃午餐。”

“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离开以后,我发现他进过我的卧房,偷走了我的珠宝盒。”她深深吸了口气,不自禁地颤抖,“你在西区跳蚤市场买给我的戒指也在那个珠宝盒里。”

“西区跳蚤市场?”

“你不记得了吗?”

哈利的脑子快速倒带。他的记忆里有些黑洞,有些被他压抑的白色空洞,还有许多受酒精侵蚀的大型空洞。但有些记忆是彩色的,缤纷生动。比如他们去逛西区跳蚤市场的那天。那天欧雷克有没有一起去?有,他去了,当然去了。那张照片、那个定时器、那些秋叶。或者那是另一天?那天他们慢慢一摊一摊逛过去。老玩具、陶器、生锈烟盒、裸片或者有封套的黑胶唱片、打火机,还有一只金戒指。

那只戒指放在那里看起来十分孤单,因此哈利把它买了下来,戴在她的手指上。替它找个新家,他说。或者他说了类似的话,听起来漫不经心,但她知道他只是害羞,这是他婉转表达爱意的方式。也许事实真是如此——无论如何,他们两人都笑了。笑这个举动,笑这只戒指,笑他们都知道彼此心意相通,笑这些其实都无所谓。因为他们想要却又不敢要的一切,都体现在这只便宜又俗丽的戒指上,那就是承诺他们会尽可能长久地、热烈地爱着彼此,直到爱已消逝才分离。当然后来她离开是为了别的原因,一个更好的原因。但哈利猜想她会妥善保存他们那只俗丽的戒指,放在珠宝盒中,和她从奥地利裔母亲那里继承来的珠宝放在一起。

“我们要不要趁太阳还没下山出去走走?”萝凯问道。

“好,”哈利说,回以微笑,“出去走走。”

他们沿着朝山顶盘绕而上的道路漫步。东面的落叶树林颜色火红,看起来像是着了火。点点灯火在峡湾上嬉跃,有如熔化的金属。一如往常,山下城市的人造设施令哈利感到目眩神驰,远看有如蚁冢。房屋、公园、道路、起重机、港口里的船只、逐渐亮起的灯光。汽车和火车匆匆来去。这就是我们日常活动的总和。唯有时间充裕的人才能停下脚步,看着山下那群营营役役的蚂蚁,容许自己问一句:这一切所为何来?

“我做梦都想着平静和安宁,”萝凯说,“只是这样而已。你呢?你都梦到什么?”

哈利耸了耸肩:“发现自己在小走廊上,雪崩排山倒海而来,把我活埋。”

“哇。”

“呃,你知道我有幽闭恐惧症。”

“通常我们会梦见自己的恐惧和渴望。消失、活埋……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些能提供安全感对不对?”

哈利双手深深插进口袋:“三年前我被雪崩活埋过。这样说好了,事情没那么简单。”

“所以你大老远跑去香港,还是没能逃离鬼魂的纠缠?”

“哦,对啊,”哈利说,“不过这趟旅程使鬼魂的纠缠减少了。”

“真的?”

“把事情抛在脑后是可能的,萝凯。对付鬼魂的艺术就是勇敢面对它们,盯着它们看,直到你了解它们不过如此,不过是鬼魂,是没有生命、没有力量的鬼魂。”

“那么,”他一听萝凯的语调就知道她不喜欢讨论这个主题,“你有交往对象吗?”萝凯这句话问得非常轻易,轻易到令哈利难以置信。

“这个嘛……”

“告诉我啊。”

她戴着太阳镜,难以分辨她究竟有多想听。哈利决定跟她交换近况,却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听。

“之前那个是中国人。”

“之前?她怎么了吗?”萝凯露出打趣的笑容。哈利心想她看起来像是承受得了冲击,但他还是希望她对此事能更敏感一点。

“她是上海的商人,很懂得照顾她的‘关系’,就是有用的人际关系,也很会照顾她那个又老又有钱的中国老公。她有空的时候就会照顾我。”

“换句话说,你剥削她爱照顾人的天性。”

“我希望我能这样说。”

“哦?”

“她会明确地指定时间地点,还有方式。她喜欢……”

“够了!”萝凯说。

哈利露出促狭的微笑:“你懂的,我一向对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人没有招架之力。”

“我说,够了。”

“收到。”

两人陷入沉默,继续往前走。最后哈利鼓起勇气,问出了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

“那这个汉斯?克里斯蒂安呢?”

“你是说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他是欧雷克的律师。”

“我以前在侦办命案的时候从来没听过这个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

“他住这附近,我们是法学院的同届同学,他主动说要帮忙。”

“嗯,真不错。”

萝凯大笑:“我依稀记得以前学生时代他邀我出去过一两次,还想找我一起去上爵士舞的课。”

“省省吧。”

萝凯又哈哈大笑。天哪,他一直渴望听见她的笑声。

她用手肘轻推他一下:“你懂的,我一向对知道自己要什么的男人没有招架之力。”

“嗯哼,”哈利说,“那这些男人都为你做了什么?”

她没有答话。她无须回答。她只是蹙起长长的黑色眉毛。过去每当她蹙眉,他总会轻揉她的眉心。“有时候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愿意尽心尽力的律师,而不是一个早已算到结局的资深律师。”

“嗯,你是说一个早已知道官司必败的律师。”

“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去找那种身心俱疲的老律师?”

“这个嘛,一流的律师都很愿意尽心尽力啊。”

“这只是件无关紧要的毒虫命案,哈利,一流的律师都忙着处理大案子。”

“那么,关于案发经过,欧雷克跟这个愿意尽心尽力的律师是怎么说的?”

萝凯叹了口气:“他只说他什么都不记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说。”

“你们打算拿这个来当作辩护的基础?”

“听着,汉斯在他的领域里是个出色的律师,他知道事情的牵连范围有多大,也去请教过一流律师,而且他真的为这件案子日夜忙碌。”

“换句话说,你在剥削他爱照顾人的天性?”

这次萝凯没笑:“我是个母亲。就这么简单。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他们在森林边停下脚步,各自在雪杉树干上坐下。太阳沉落到西方的树梢之下,像一颗疲惫的独立纪念日气球。

“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萝凯说,“可是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排除合理的怀疑,查出欧雷克是不是真的凶手。”

“因为?”

哈利耸了耸肩:“因为我是警探。因为这是蚁冢的运作方式,除非百分之百确定,否则没有人会被定罪。”

“你不确定?”

“对,我不确定。”

“你回奥斯陆就只是为了这个原因?”

雪杉林的影子朝他们缓缓移动。哈利在亚麻西装下发抖,显然他的体温调节器尚未调整到适应北纬五十九点九度的气温。

“很奇怪,”他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只记得片段而已。我总是看着一张照片来回忆,回想我们当时在一起的样子,尽管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他看着她。她坐在树干上一手托着下巴,阳光在她眯起的双眼上闪耀。

“也许这就是我们拍照的原因,”哈利继续说,“用来提供伪证,支持我们曾经快乐的错误主张,因为只要一想到我们曾在人生中有段时间不快乐,就令人难以忍受。大人命令小孩对镜头微笑,把他们一起拉进谎言里,所以我们都懂得微笑,假装快乐。可是欧雷克除非真的很开心,否则他没办法笑。他没办法说谎,他没有这个天分。”哈利转头望向太阳,看见最后几道阳光从山顶上最高的树枝后方射出,犹如伸长的黄色手指,“我在荷芬谷体育场的置物柜里发现一张我们三个人的合照。你知道吗,萝凯?照片里的欧雷克是微笑着的。”

哈利注视着雪杉林。林木的最后一抹色彩迅速褪去,只留下黑色轮廓,仿佛一排排身穿黑色制服、立正站立的守卫。他听见萝凯靠近,感觉她的手挽住他的手臂,她的头靠上他的肩膀,她的脸颊温度穿透亚麻西装。他在她的发香中呼吸。“我不需要照片来记得我们曾经有多么快乐,哈利。”

“嗯。”

“说不定他是自己学会说谎的,我们不都是这样吗?”

哈利点了点头。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个冷战。他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说谎的?是不是当小妹问他妈妈在天堂能不能看见他们的时候?难道他那么小就学会了说谎?因此现在才能毫不费力地对自己说谎,假装不知道欧雷克做了些什么事?欧雷克丧失纯真的那一刻,不是当他学会说谎,不是当他学会注射海洛因,也不是当他偷取母亲珠宝盒的时候,而是当他学会如何以零风险的有效方式贩卖毒品的时候,进而导致吸毒者身体崩坏,把吸毒者送进又湿又冷的毒瘾地狱。就算他在古斯托命案中是清白的,他依然有罪。他用飞机把吸毒者送进地狱,送到迪拜。

欢迎搭乘阿联酋航空。

迪拜是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的城市。

但那里没有阿拉伯人,只有身穿阿森纳队球衣、贩卖小提琴的药头。这些药头收到球衣、接受教导,学习如何以正确方式贩毒,也就是一人管钱、一人管毒。一件显眼又普通的球衣就足以显示他们卖哪种货、属于哪个组织。他们所属的组织不是那种因为贪婪、愚蠢、懒散、有勇无谋而昙花一现的贩毒组织,而是那种不冒任何非必要风险、幕后首脑隐身不出、垄断毒虫新欢的神秘组织。欧雷克曾经是他们的一分子。哈利对足球虽然不熟,但很确定范佩西和法布雷加斯这两位足球明星都替阿森纳队效力。他也百分之百确定热刺队球迷绝对不会拥有阿森纳的球衣,除非有特殊原因。这些都是哈利从欧雷克身上知道的。

欧雷克之所以对他和警方三缄其口,是因为他替某人或某个神秘组织工作,而且这个人或这个组织让每个人都噤若寒蝉。这就是哈利必须着手调查的地方。

萝凯哭了起来,脸埋在他的颈窝之中。泪水温暖着他的肌肤,流进他的衬衫,流过他的胸膛,滑过他的心。

暗夜很快就降临了。

谢尔盖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天花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等待是最缓慢的一环。他甚至不知道事情会不会发生,事情会不会成为必然。他睡得不好,做了很多梦。他必须搞清楚才行。因此他打电话给安德烈,请他去问问伯父,但安德烈只说联系不上阿塔曼,仅此而已。

伯父总是隐藏自己的行踪。谢尔盖这辈子绝大部分时间都不知道伯父的存在,直到伯父现身,或者应该说伯父的亚美尼亚裔代理人出现,对他下达命令之后,谢尔盖才开始发出疑问,但他惊讶地发现,家族里其他成员对伯父的事也所知甚少。谢尔盖推测伯父来自西边,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因为婚姻关系而进入家族。有人说他来自立陶宛的富农家族,属于斯大林强力驱逐的乡下地主阶级,因此整个家族的人都被下放到西伯利亚。也有人说他是耶和华见证人的小团体成员,在一九五一年从摩尔达维亚[10]被送到西伯利亚。有位年老的阿姨说伯父虽然是个见闻广博、谦恭有礼、具有语言天分的男人,但他必须立刻适应他们简单的生活形态,遵循古老的西伯利亚厄尔卡传统,把西伯利亚传统视为自己的传统。也许正因为伯父强大的适应力和突出的生意头脑,其他厄尔卡很快就接受了他的领导。不久之后,他开始经营南西伯利亚利润最高的走私活动。他的事业版图在八十年代非常辽阔,最后导致有关当局无法继续被收买,假装视而不见。警方展开扫荡行动时,正值苏联瓦解之际,因此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据一名记得当时经过的邻居所述,那场行动很像军方的闪电攻击,而不像警方的执法行动。起初有人说伯父死了,据传他从背后遭到射杀,警方害怕受到报复,偷偷把尸体丢进了勒拿河。还有个警员偷了伯父的弹簧刀,还一直大吹大擂,到处炫耀。然而一年之后,伯父在法国放出他还活着的消息,说他躲了起来,只想知道他妻子有没有怀孕。结果妻子并未怀孕。伯父得知以后又沉寂多年,下塔吉尔再也没人听见过他的消息,直到他妻子去世。谢尔盖的父亲说,伯父出现在妻子的葬礼上,支付了所有丧葬费用。俄罗斯东正教的葬礼可不便宜。此外妻子的亲戚若有需要,伯父就会给予金钱援助。当时谢尔盖的父亲并不缺钱,但伯父去找他要妻子身后留下的亲戚名单。伯父就是在这个时候注意到了小谢尔盖。第二天早上,伯父就离开了下塔吉尔,跟他出现时一样神秘莫测。多年之后,谢尔盖长大成人,这时大多数人都认为伯父应该早已去世,因为他们记得伯父去西伯利亚时年纪就已经不小了。但就在谢尔盖因走私哈希什遭逮捕时,有个亚美尼亚男子突然出现,说他是伯父的代理人,他替谢尔盖解决了所有问题,并替伯父邀请并安排他前往挪威。

谢尔盖看了看表,确认从上次他看表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二分钟。他闭上双眼,想象那个男子,想象那名警察。

事实上关于伯父中弹身亡的传闻还有一个小细节。据说偷走伯父弹簧刀的警员不久之后就在针叶林被人发现,但他已残缺不全,因为他身体的很多部分被熊吃掉了。

谢尔盖在眼皮内外的黑暗中,听见电话铃声响起。

是安德烈打来的。

10

托德?舒茨打开家门,望入黑暗,朝门内浓密的寂静聆听了一会儿。他没开灯,在沙发上坐下,等待下一班飞机的怒吼声到来。

警方释放了他。

一名自称是警监的男子进入拘留室,在他面前蹲下,问他为什么要在行李箱里藏马铃薯粉。

“马铃薯粉?”

“克里波的化验室是这样说的。”

托德又说了一次他被捕之后依照紧急程序不断重复的说词:他不知道那个塑料包裹怎么会在他的行李箱里,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你在说谎,”警监说,“我们会盯着你。”

警监打开拘留室的门,点了点头,表示托德可以出去了。

尖锐的铃声在空洞漆黑的客厅里突然响起,吓了托德一大跳。他站起身来,在黑暗中朝电话的方向摸索走去,电话放在重训椅旁的木椅上。

是航空公司的营运经理打来的,他对托德说,可以想见,之后托德将被移出国际航班的排班表,改飞国内航班。

托德问为什么。

经理说公司召开了一场管理会议,讨论过他的情况。

“这起事件引起诸多怀疑,你应该可以了解我们不能让你飞国际航线的原因。”

“那为什么不干脆把我禁飞?”

“这个嘛……”

“怎么样?”

“如果我们让你停职,你遭警方逮捕的事又走漏风声,被媒体获知,他们会立刻下结论说我们认为你有罪,那不正好给了媒体炒新闻的机会……我这样说没有别的意思。”

“难道你们不这样认为?”

电话那头静默片刻才又传来声音。

“如果我们坦承怀疑自家驾驶员走私毒品,不是会对公司造成伤害吗?”

经理的确就是那个意思。

接下来经理说的话都被图-154喷射机的怒吼声给淹没了。

托德挂上电话。

他摸索着走回沙发坐下,伸手抚摸玻璃咖啡桌,感觉上面沾着已经干掉的黏液。黏液是由唾液和可卡因形成的。现在呢?要来杯酒还是来条白粉?或是来杯酒接着来条白粉?

他站了起来。图波列夫客机的进场高度甚低,飞机灯光涌入客厅。托德有一瞬间看见了自己在窗户上的映影。

四周再度陷入黑暗。但他已经看见,在他自己眼中看见。他知道自己同样会在同事眼中看见轻蔑和谴责,最糟糕的是看见同情。

国内航班。我们会盯着你。后会有期。

一旦他不能飞国际航线,他对他们而言不仅失去了价值,还变成了风险,一个穷途末路、债台高筑、可卡因成瘾的风险。而且现在警方的监视雷达紧盯着他,让他饱受压力。他知道的不多,但足以明白自己可能会毁了他们一手建立的基础,而他们一定会采取必要行动。托德双手抱住后脑,大声呻吟。他生来就不是驾驶战斗机的料,如今战斗机旋转失控,他没有能力重新控制住机身。他只是坐在座椅上,看着旋转的地面越来越近,心中明白自己唯一幸存的机会是牺牲战斗机。他必须按下座椅弹射钮,把自己弹射出去,而且现在就得按下按钮。

他必须去找高级警官,一个确定没被贩毒集团黑钱收买的警官。他必须直接去找警方高层。

就这样做,托德心想。他呼了口气,感觉不知不觉紧绷着的肌肉放松下来。他决定去找警方高层。

但首先呢,先来杯酒好了。

接着来条白粉。

同一个年轻接待员把客房钥匙递给哈利。

哈利道谢,大踏步爬上楼梯。刚才他从伊格广场的地铁站走到莱昂旅馆的路上,并未看见任何人身穿阿森纳队球衣。

他朝三〇一号房走去,放慢脚步。走廊上的两个灯泡都不亮,一片漆黑,使得他房门底下透出的光线可以看得格外清楚。香港的电费高得吓人,逼得他不得不改掉出门时在家留盏灯的习惯。说不定是保洁员在房里留了盏灯,但若真是如此,那么她也忘了锁门。

哈利站在门口,右手拿着钥匙,才轻轻一碰门就开了。天花板唯一一颗灯泡亮着,照亮底下站着的男子的背影,男子俯身在床上的行李箱前。房门撞上墙壁,轻轻发出砰的一声。男子冷静地转过头来,只见他的长脸上爬满皱纹,望着哈利的眼神有如圣伯纳犬。他身材高大,驼背,身穿长外套和羊毛衫,脖子上围着一圈肮脏的神父领圈,蓬乱长发中分,露出一双哈利见过的最大的眼睛。男子看上去起码有七十岁。两人的模样截然不同,但哈利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他宛如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你在干吗?”哈利依照例行程序站在走廊上问道。

“看起来像在干吗?”男子的声音比他的容貌来得年轻,声音洪亮,带有明显的瑞典口音。不知为何,瑞典舞曲乐队和复兴教会传教士都爱用这种口音。“当然是闯进来看看你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啊。”男子用的不只是瑞典口音,他说的根本就是瑞典语。他扬起双手,右手拿着万用转接插头,左手拿着美国小说家菲利普?罗斯的《美国牧歌》的平装本。

“你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对不对?”男子把东西一一丢在床上,往小行李箱里看了看,又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哈利,“连个刮胡刀都没有。”

“搞什么……”哈利把例行程序抛在一旁,大步走进房间,“啪”地合上行李箱。

“孩子,放轻松,”男子说着,扬起双掌,“我可不是针对你。你是新来的,问题只在于先洗劫你的人是谁而已。”

“谁?你是说……”

老人伸出一只手:“欢迎,我叫卡托,我住在三一〇号房。”

哈利低头看着那只有如煎锅般的脏手。

“别这样嘛,”卡托说,“我的手是我全身上下还算能碰的地方。”

哈利报上自己的姓名,跟卡托握了握手,没想到对方的手居然相当柔软。

“这是神父的手。”卡托说,回应哈利心中所想,“有酒喝吗,哈利?”

哈利朝行李箱和打开的衣柜点了点头:“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对,我知道你没什么东西,所以我指的是你身上,比方说你的外套口袋里。”

哈利拿出一台Game Boy游戏机,往床上丢过去。游戏机掉在床上的凌乱物品之间。

卡托侧头看着哈利:“看你穿的那身西装,我会以为你只是来休息,不是来过夜的。你到底来这里干吗?”

“这句话应该是我要说的吧。”

卡托把一只手放在哈利手臂上,看着哈利的双眼。“孩子,”他用洪亮的嗓音说,两个指尖抚摸哈利的衣服,“这西装真不错,花多少钱买的?”

哈利正想说话,说句兼具善意、回绝和威胁的话,却又发现多说无益,便把话吞了回去,微微一笑。

卡托回以微笑。

宛如哈利的映影。

“我没时间聊天,得去工作了。”卡托说。

“你是做……?”

“这才对,对你的凡人同胞有点兴趣嘛。我向不幸之人宣扬上帝的话语。”

“在这个时间?”

“我的使命是不分是否教堂时间的,再见。”

老人华丽地鞠了个躬,转身离去。他穿过门口时,哈利看见他的外套口袋突出一包自己尚未拆封的骆驼牌香烟。哈利走进房间,关上了门。房里飘散着老人和灰烬的气味。哈利往上推开窗户,都市的声响立刻充满整个房间:微弱规律的车声,其他窗户流出的爵士乐声,远处抑扬的警笛声,还有回荡在楼房之间、不幸之人尖叫其痛苦的声音,接着又有玻璃碎裂声、风吹枯叶的窸窣声、女人高跟鞋的咔嗒声。这是奥斯陆的声音。

有个微小动静吸引哈利低头看去。庭院灯的亮光洒在垃圾桶上。一条褐色尾巴闪着微光。边缘坐着一只老鼠,抬起发亮的鼻子对着哈利嗅闻。哈利突然想起他那颇富创见的雇主赫尔曼?克鲁伊说过一句话,这句话也许跟他的工作有关:“老鼠无所谓好坏,它只是做老鼠该做的事。”

这是奥斯陆冬季最坏的时节,峡湾还没结冰,寒风吹过城市街道,风里带着咸味,无比寒冷。一如往常,我站在卓宁根街头贩卖快速丸、安定和罗眠乐。我跺了跺脚,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趾。我在想到底是要拿今天赚的钱去买斯蒂恩-斯特罗姆百货公司橱窗里那双贵得离谱的弗里兰斯靴子,还是去买冰块,听说布拉达广场大减价。也许我可以偷一些快速丸,反正图图也不会发现,然后再去买靴子。但仔细一想,还是去偷靴子好了,奥丁的钱得交还给他。无论如何,我还是比欧雷克好多了,他得从最基层开始,去冻死人的河边卖哈希什。图图分派他去尼布罗桥下,和其他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渣竞争。他可能是从安克尔桥到港口之间唯一能说流利挪威语的药头。

我看见街道远处有个身穿阿森纳队球衣的家伙。站在那里的通常是毕斯肯,一个脸上长痘、来自索隆村的小子,脖子上戴着铆钉狗项圈。他是菜鸟,但步骤还是一样:他负责聚集买家。目前有三个买家正在等候,天知道他们在害怕什么。条子早就放弃这个地区,就算他们从街上抓走药头,那也只是做做样子,只不过是因为某个政客又开始重炮轰击而已。

一个打扮得像是要去参加坚信礼的男子从那些人面前走过,我看见男子跟身穿阿森纳队球衣的家伙彼此点头示意,动作很小,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男子走到我面前停下,他身穿费尔纳?雅各布森的风衣和杰尼亚西装,梳着侧分头,身材十分高大。

“有人要见你。”他说的是英语,用的是俄罗斯人的咆哮口气。

我心想又来了,他见过我的脸,以为我是男妓,不是想找我替他口交,就是想干我的青春屁眼。老实说,碰到这种烂天气,我真的考虑过转换跑道,到加温的汽车座椅上干活,一小时收四倍价钱。

“不了,谢谢。”我用英语答道。

“正确的回答应该是‘好,麻烦你’。”男子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几乎是用抬的方式而不是用拖的方式把我弄上一辆黑色轿车。这辆车无声无息地停到行道旁,打开后车门。由于抵抗无用,我开始盘算价钱,收钱的强暴总比没收钱的来得好。

我被推进后座,车门关上,发出一声昂贵的轻响。透过车窗,我看见车子往西移动,车窗从外面看是漆黑的。方向盘前坐着一个瘦小男子,他的头很小,上面却挤满所有五官:一个大鼻子、一张有如鲨鱼般几无嘴唇的苍白嘴巴、一双凸出的眼珠,看起来像是用廉价胶水粘上去的。他身穿华丽的丧礼西装,头发旁分犹如唱诗班男孩。他透过后视镜朝我看来:“生意好吗?”

“什么生意,蠢蛋?”

瘦小男子对我露出友善的微笑,点了点头。原本我已决定,如果他们开口,就给他们算个团体价,但这时我在他眼中看见他们意不在此,而是另有所图,我想不出是什么。车子经过市政厅、美国大使馆、皇家庭园,继续往西行驶,经过挪威广播公司、豪宅和烫金地段。

车子在山坡上的一栋木造大宅前停下,有如礼仪师般的瘦小男子领着我朝栅门走去。我们拖着脚步走过碎石路,来到橡木门前。我环顾四周。这座宅院大得有如足球场,里面种有苹果树和洋梨树,还有一座碉堡似的水泥高塔,看起来像是沙漠国家才有的建筑。双车库设有铁杠,看起来像是停着公共应急救援车辆。宅院周围矗立着两米多高的围栏。我已隐约知道我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轿车。咆哮式英语。“生意好吗?”以及碉堡般的甜蜜家园。

走进大厅,穿西装的大块头搜了我的身,接着他和瘦小男子走到角落,那里有张铺着红毡的小桌子,整面墙上挂着无数老雕像和十字架。他们从肩套里拿出手枪,放在红毡上,并在两把枪上各放一个十字架。一扇通往会客厅的门打开了。

“阿塔曼。”他说,替我指了指方向。

老头子看起来至少和他所坐的真皮老扶手椅一样老。我注视着他。他骨节突出的手指夹着一根黑色香烟。

巨大壁炉发出猛烈的噼啪声。我故意靠近壁炉站立,让背部感受热气。火光在老头子的丝质白衬衫和脸庞上摇曳闪烁。他放下香烟,扬起一只手,仿佛期待我亲吻他手上戴的那颗蓝色大宝石。

“这是缅甸蓝宝石,”他说,“六点六克拉,一克拉值四千五百美元。”

他说话带有口音,虽然不易听出,但确实有。是波兰,还是俄罗斯?反正是某种东欧口音。

“总共多少?”他说,下巴搁在戒指上。

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低于三万。”我说。

“多低?”

我顿了顿:“应该是两万九千七。”

“美元汇率是五点八三。”

“大概十七万克朗。”

老头子点了点头:“他们说你很行。”他眼中的亮光比那颗缅甸蓝宝石还要蓝。

“算他们有眼光。”我说。

“我看过你做事的样子,你要学的还很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比其他那些低能儿要聪明多了,你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对方愿意出多少钱。”

我耸了耸肩,心想不知道他愿意出多少钱。

“不过他们也说你手脚不干净。”

“我只在划算的时候才动手。”

老头子大笑,发出的笑声犹如肺癌病患,起初我还以为是一阵轻微的咳嗽。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一种汩汩声响,有点像老马达船发出的“轧轧”声。他那双奸商般的冷酷蓝眼珠盯着我,说话声调像是要跟我解释牛顿第二运动定律:“那么下一道题目你应该算得出答案:你敢偷我东西,我就杀了你。”

汗水在我背后涔涔而下。我逼自己和他目光相对,感觉就像看着该死的南极大陆,酷寒无比,一片荒凉。但我知道他要什么。最主要的就是钱。

“摩托帮的做法是你每替他们卖五十克,你就可以自己卖十克。你抽一成七。替我做事呢,你只能卖我的货,我付你现金。你抽一成五。你会有你自己的街角。你们三人一组,一人管钱、一人管货、一人把风。管货人抽零点七成,把风人抽零点三成。午夜的时候你跟安德烈结账。”他朝那个有如唱诗班男孩的瘦小男子点了点头。

街角。把风。妈的好像在演《火线》[11]。

“成交,”我说,“球衣给我。”

老头子露出类似爬虫类的微笑,从这笑容你大概可以知道自己属于哪个等级:“安德烈会处理。”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他问起我的父母和交友状况,是否有地方住。我说我跟养妹住在一起,并且只在必要的地方说谎,因为我觉得这些答案他早就知道了。只有一个问题我有点招架不住。他问我为什么明明住在奥斯陆北区教育程度高的家庭,却说着一口奥斯陆东区的老旧口音?我回答说那是因为我的生父是东区人。其实天知道我老爸是哪里人,我只是自己想象他在奥斯陆四处游荡,时运不济,没有工作,穷困潦倒,住处冷得半死,不是个养育小孩的好地方。又或者我是故意这样说话来惹恼罗尔夫和那些养尊处优的邻居小孩。但后来我发现这给了我一种优势,就像刺青一样,人们会害怕躲避,离我远远的,给我额外的空间。就在我细碎地述说我的人生时,老头子打量着我的脸,同时用蓝宝石戒指轻叩椅子扶手,敲个不停,仿佛在进行倒计时。老头子的问题告一段落,会客厅只剩下轻叩声,我有种快要爆炸的感觉,只能打破静默。

“房子很酷哦。”

这句话真是逊毙了,羞得我满脸通红。

“在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五年间,这栋房子曾是盖世太保首领赫尔穆特?赖因哈德在挪威的官邸。”

“住这里应该不会有邻居来打扰。”

“隔壁那栋房子也是我的,当时赖因哈德的副官住在那里。倒过来说也可以。”

“倒过来说也可以?”

“这里的事不是每件都那么好懂。”老头子说,露出爬虫类的微笑,像科莫多巨蜥的笑容。

我知道自己必须谨言慎行,但却按捺不住:“有件事我不懂,奥丁让我抽成一点七,这是标准行情,你却要付给你的三人小组一共二成半,为什么?”

老头子用专注的目光看着我的一边脸颊:“因为三个人比一个人来得安全,古斯托。我手下药头的风险就是我的风险。如果我的手下因走漏风声被抓,那我被将军也只是迟早的事,古斯托。”他似乎很喜欢我的名字,一直挂在嘴边。

“可是利润……”

“这你不用操心,”老头子语调拔尖,又微微一笑,声音再度变得柔和,“我们的货是产地直送,古斯托,比一般所谓的海洛因纯上六倍。一般海洛因会先在伊斯坦布尔被稀释一次,接着又在贝尔格莱德和阿姆斯特丹各被稀释一次。而我们每克的成本比较低,这样你明白了吗?”

我点了点头:“你可以比别人多稀释七八次。”

“我们会稀释,但稀释程度比别人低,只有我们卖的货有资格称作海洛因。这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不然你不会抽成比较少还一口答应。”他的一口白牙映着熊熊火光,“因为你知道你卖的是城里最优的货,你的业绩会比你卖奥丁白粉的业绩高出三四倍。你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你每天都看见买家穿过一排药头,直接去找穿着……”

“穿着阿森纳队球衣的药头。”

“从第一天开始,买家就知道你卖的货是最好的,古斯托。”

老头子送我出门。

他一直坐着,腿上盖着毯子,所以我以为他可能是瘸了腿,但其实他脚步灵便,令我十分意外。他在门口停下脚步,显然不希望到门外露脸。他伸出一只手搭住我的上臂,轻轻捏了捏我的三头肌。

“回头见了,古斯托。”

我点了点头。我已经知道他要的不止于此。我看过他做事的样子。他曾透过轿车的深色车窗观察过我,妈的好像我是画家伦勃朗似的。这一刻我知道我要什么他都会答应。

“把风人我要找我养妹,管货人我要找一个叫欧雷克的小子。”

“没问题,还有什么?”

“我的球衣要二十三号。”

“阿尔沙文,”唱诗班男孩低声说,十分满意,“俄罗斯球员。”显然他从没听过迈克尔?乔丹这号人物。

“再看看吧,”老头子咯咯笑着,抬头望着天空,“安德烈会跟你说明,然后你就可以开始工作了。”他一直用手拍打我的手臂,笑容凝结在那张该死的脸上。我既害怕,又兴奋,像个抓捕科莫多巨蜥的猎人般既害怕又兴奋。

唱诗班男孩驾车载我到福隆纳湾一个无人码头,用钥匙打开栅门。车子穿过停泊在码头里过冬的许多小船,驶到码头尽头停下。我们下车。我站在码头上低头看着黑沉沉的平静海水。安德烈打开后备厢。

“阿尔沙文,过来。”

我走过去朝后备厢看了看。

他依然戴着铆钉狗项圈,身上穿着阿森纳队的球衣。毕斯肯向来很丑,但他的模样差点让我吐了出来。他长满痘痘的脸上有个大黑洞,血已凝固,一只耳朵扯掉了一半,一个眼窝不见了眼珠,只剩下某种看起来像米布丁之类的东西。在我好不容易让自己的目光离开那团糊状物之后,我看见球衣上“阿联酋航空”的“联”字上方有个小洞。那应该是弹孔。

“怎么了?”我结结巴巴地问。

“他跟戴贝雷帽的条子说过话。”

我知道他指的是谁。夸拉土恩区有个卧底警察鬼鬼祟祟地到处打听消息,至少安德烈认为那人是个卧底。

安德烈等待片刻,等我好好把毕斯肯看个清楚,才说:“懂我的意思了吗?”

我点了点头,目光很难不回到那颗被毁去的眼珠上。妈的,他们到底对毕斯肯做了什么?

“彼得。”安德烈唤道。他和彼得合力把毕斯肯抬出后备厢,脱去阿森纳队的球衣,再把尸体抛下码头。黑沉沉的海水哗的一声吞没尸体,随即闭上大口。毕斯肯就这么消失无踪了。

安德烈把那件球衣丢过来给我:“这件是你的了。”

我用手指戳穿弹孔,翻过球衣,看着背面。

五十二号。丹麦籍球员本特纳的号码。

11

早上六点三十分,根据《晚邮报》末版提供的信息,再过十五分钟日出。托德?舒茨折起报纸,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目光再度越过空荡无人的大厅,朝门口望去。

“他平常都很早来。”柜台内的塞科利达保安说。

今早托德搭乘早班车前来奥斯陆,出了中央车站后沿着格兰斯莱达街朝东行走,目睹这座城市慢慢苏醒。路上经过一辆垃圾车,只见清洁员粗暴地对待空罐。他心想,态度比效率更重要。这原则也适用于F-16战斗机飞行员。巴基斯坦裔菜贩把一箱箱蔬菜搬到商店门口,停下脚步,伸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对他这位大力神运输机驾驶员微笑道早安。托德经过格兰教堂,转而向右,就看见眼前矗立着一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设计建造的巨大玻璃帷幕建筑,正是奥斯陆警察总署。

六点三十七分,大门打开。警卫咳了一声,托德抬起头,看见警卫点头表示确认,便站了起来。走进门的男子身形比他小。

男子的脚步迅捷轻盈。托德没想到主管挪威最大缉毒单位的警官,头发竟比他想象的要长。男子越来越近,五官如女性般精致迷人,肌肤晒成古铜色。托德注意到男子脸上有许多粉色和白色条纹,想起有个女空服员也有皮肤色素不均的问题,白色斑块从日光浴晒成的古铜色颈部向下扩散,经过双乳之间,延伸到刮过耻毛的私处,让其他部位的肌肤看起来像紧身尼龙丝袜。

“请问你是米凯?贝尔曼吗?”

“对,有什么事吗?”男子微微一笑,并未放慢脚步。

“我想跟你私下说几句话。”

“我得去准备晨间会议,你可以打给……”

“我一定得跟你说几句话。”托德说,听见自己的口气如此坚决也吓了一跳。

“是吗?”欧克林处长已在栅门前刷过证件卡,这时停下脚步打量他。

托德踏上一步,压低嗓音,尽管大厅里只有警卫一人:“我叫托德?舒茨。我是北欧最大航空公司的机长。我手上握有毒品经由加勒穆恩机场走私进入挪威的信息。”

“原来如此,数量多少?”

“一星期八公斤。”

托德看见米凯对他上下打量,知道他的头脑正在收集和处理所有可用信息,包括肢体语言、衣着、姿态、脸部表情、不知为何手上依然戴着的婚戒、没戴耳环的耳朵、擦得晶亮的鞋子、说话使用的词汇、目光的稳定度。

“也许我们应该先让你做访客登记。”米凯说完,朝警卫点了点头。

托德缓缓摇头:“我比较希望我们的谈话能够保密。”

“每位访客都得登记,这是规定,不过我可以保证所有信息都不会流出警署。”米凯朝警卫点了点头。

搭电梯上楼时,托德抚摸西装上贴着的访客贴纸。贴纸是警卫打印出来的,要他贴在西装翻领上。

“怎么了?”米凯问道。

“没什么。”托德说着,仍不断抚摸贴纸,希望能擦去上头的名字。

米凯的办公室出人意外地小。

“大小不是重点,”米凯说,说话的口气显然已经习惯看见别人露出这种表情,“很多重大成绩是在这里达成的,”他指了指墙上的照片,“九十年代的枪案组组长拉尔斯?阿克塞尔森在这里瓦解了提维塔帮。”

米凯打个手势,请托德坐下,再拿出笔记本,看见托德的灼灼目光后,又放下本子。

“请说吧。”米凯说。

托德吸了口气,开始述说,从离婚开始说起。他需要以事件导火线作为起头,再开始叙述时间和地点,接着是人物和手法,最后再说到烧毁者。

整个叙述过程中,米凯都坐在椅子上,倾身向前,仔细聆听。唯有当托德提到烧毁者时,米凯专注且专业的表情才发生改变。起初他面露惊讶之色,接着脸上的白色素斑块开始发红。这是个怪异的景象,仿佛他体内点燃了一把火。他的目光从托德脸上移开,只是苦涩地看着托德背后的墙壁,也许是在看拉尔斯?阿克塞尔森的照片。

托德说完后,米凯叹了口气,抬起头来。

他注意到米凯换上了坚定而无畏的眼神。

“抱歉,”欧克林处长说,“我代表我个人、我的职位和整个警界向你道歉,很抱歉我们没能扫除害虫。”

托德心想,这些话米凯应该是对他自己说的,而不是对一个每周走私八公斤海洛因的驾驶员。

“谢谢你对这件事的关心,”米凯说,“我很希望可以说你不用害怕,但过往的惨痛经验告诉我,这类腐败事情一旦被揭露,通常涉案的远不止一个人。”

“我明白。”

“这件事你跟别人说过吗?”

“没有。”

“有人知道你来这里找我吗?”

“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

托德看着米凯,只是露出苦笑,心想:我要去跟谁说?

“好,”米凯说:“你告诉我的这件事十分重大,情节严重,而且非常棘手。我必须很谨慎地进行调查才不会打草惊蛇。这表示我必须向高层报告才行。你知道,根据你刚刚跟我透露的事,我应该拘留你才对,但现在把你关起来反而会泄露你来找过我这件事,所以在案情明朗化之前,你应该先回家并待在家里,明白吗?不要跟任何人说我们见过面,不要出门,不要开门让陌生人进来,不要接听来路不明的电话。”

托德缓缓点头:“要花多少时间?”

“最多三天。”

“收到。”

米凯欲言又止,他犹疑片刻,做出最后的决定。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他说,“为什么有人可以为了金钱而摧毁别人的生命。如果是可怜的阿富汗贫民我还可以理解……但是一个领高薪的挪威机长……”

托德直视米凯,他事先已为此做好准备,现在米凯终于当面说了出来,反而令他松了口气。

“不过你来这里主动投案的举动十分勇敢,我知道你承担了什么样的风险。从现在开始,日子可能会有点艰苦,舒茨。”

说着欧克林处长站起身来,伸出了手。这时托德脑子里冒出的念头跟先前他在大厅里初次看见米凯时冒出的念头一样:米凯?贝尔曼的身高正好适合当飞行员。

这一头托德离开警署,那一头哈利按下萝凯家的门铃。她过来开门,身穿睡袍,眯着双眼打了个哈欠。

“我还没打扮整齐。”她说。

“至少我们之中有一个人会打扮。”哈利说着,走入屋内。

“祝你好运,”她说,站在堆满档案的客厅桌子前,“东西都在这里。案情报告、照片、剪报、证人供词。汉斯的工作做得很仔细。我得去上班了。”

萝凯出门之后,哈利泡了第一杯咖啡,开始工作。

阅读档案三小时后,哈利不得不稍事休息,对抗悄悄来袭的沮丧。他拿着杯子,站在厨房窗前,告诉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质疑罪名,不是确认清白,抱着存疑的态度就已足够。然而证据非常清楚明白,没有丝毫模糊之处。多年来他侦办命案所累积的经验此时此刻都在跟他唱反调:虽然出人意料,但事实通常就是看起来那样。

他又继续努力了三小时,依然得出相同的结论。档案里没有线索指向不同的解释。他告诉自己,这不表示事实上没有不同解释,只不过档案里没有而已。

他在萝凯回家前先行离开。他对自己说,你有时差,你得睡觉。但他知道自己只是无法对萝凯说:从档案里的数据来看,要质疑显得困难重重。但唯有质疑才能找到出路,找到真相,找到生机。质疑是找到救赎的唯一希望。

于是他拿起外套,开门离去,步行离开霍尔门科伦区,经过里斯区,越过松恩区、伍立弗区和柏德拉卡区,来到施罗德酒馆门口。他考虑进去,却又作罢,转而朝东走去,过河来到德扬区。

他推门走进灯塔餐厅时,太阳已逐渐西沉。餐厅里的一切跟他记忆中一模一样:苍白的墙壁,苍白的装潢,窗户很大,阳光可以最大限度地照进来。在这片阳光中,午后的客人坐在桌前享用咖啡和三明治:有些人在餐盘前俯身垂首,仿佛刚跑完五十公里马拉松;有些人断断续续说着令人费解的毒虫式呓语;有些人即使出现在联合面包店跟中产阶级一起喝浓缩咖啡,也不会令人感到突兀。有些人收下餐厅提供的二手衣物,不是装在塑料袋里,就是穿在身上;其他人看起来像保险业务员或乡下学校女教师。

哈利走到柜台前,一位身穿救世军连帽衫、面带微笑的矮胖女子递给他免费咖啡和夹有褐色奶酪的全麦面包。

“今天不用,谢谢。请问玛蒂娜在吗?”

“她在诊所值班。”

女子指了指天花板和楼上的救世军急救室。

“不过她快下班了……”

“哈利!”

他转过身去。

玛蒂娜?埃克霍夫娇小一如从前,小猫般的微笑脸庞上有张不成比例的大嘴,鼻子在她精巧的脸上不过是座小山丘,瞳孔看起来像溢出到褐色虹膜的边缘,形成钥匙孔的形状。她曾解释说这是先天性的虹膜缺损。

玛蒂娜张开双臂,跟哈利拥抱良久。拥抱完之后,她依然不肯放开哈利,双手勾在他的脖子上,仰头看着他。他看见当她发现他脸上多了一道疤,脸上的笑容掠过一抹黑影。

“你……你好瘦哦。”

哈利大笑:“谢谢。我变瘦了,你却……”

“我知道啦,”玛蒂娜高声说,“我变胖了。可是每个人都胖了啊,哈利,只有你瘦了。对了,我变胖可是有原因的……”

她拍了拍肚子,只见她身上那件黑色小羊毛衣裹住整个腹部。

“嗯,这是里卡尔造成的吗?”

玛蒂娜哈哈大笑,热烈地点了点头,脸色潮红,全身有如等离子体屏幕般散发热能。

他们朝唯一一张空桌走去。哈利坐下,看着玛蒂娜顶着黑色半球费力地落座。她和周围那些行尸走肉般、了无生气的毒虫形成强烈对比。

“古斯托,”哈利说,“你知道他的案子吗?”

玛蒂娜重重叹了口气:“当然知道,这里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这个社群的一分子。他虽然不常来这里,但偶尔还是会来。在这里工作的每个女生都爱死他了,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帅了!”

“那欧雷克呢,那个据说杀害了古斯托的凶手?”

“他有时会跟一个女孩子一起来。”玛蒂娜蹙起眉头,“‘据说’?难道还有疑问吗?”

“这就是我正在调查的。你说他跟一个女孩子一起来的?”

“一个美丽但娇怯的女孩子,好像是叫英格,还是伊丽安?”她回头朝柜台望去,“嘿!古斯托的妹妹叫什么名字?”还没等人回答,她就想了起来。“伊莲娜!”

“红头发,脸上有雀斑?”哈利问道。

“她好苍白,如果不是那头红发,几乎要隐形了。我的意思是说,最后阳光应该会直接穿透她。”

“最后?”

“对啊,我们最近还聊到她,她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来了。我问过很多客人,想知道她是已经离开奥斯陆还是怎样,但好像没人知道她在哪里。”

“你记得命案前后那阵子发生过什么事吗?”

“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只有一天晚上我听见警笛声,我知道那可能是针对这里的年轻教友来的,因为你们有个同事接了通手机电话就冲出去了。”

“不是有不成文的规定说卧底警察不能来灯塔餐厅办案吗?”

“我想他不是来办案的,哈利。那天他一个人坐在那边的位子上,好像是在看《阶级斗争报》。我这样说可能有点无聊,可是我想他是来这里看我的。”

“你还是对寂寞的警察很有吸引力哟。”

玛蒂娜哈哈大笑:“当初可是我先看上你的哟,你忘了吗?”

“像你这种出身基督教家庭的女人才不会做出这种事呢。”

“我每次都被他看得全身发毛。后来我的肚子越来越明显,他才不再看我。反正呢,那天晚上他重重把门甩上,我看见他朝黑斯默街的方向跑去。命案现场距离这里只有几百米远。后来立即有传闻说古斯托中弹,欧雷克被捕。”

“你知道古斯托哪些事?除了他受女人欢迎,来自寄养家庭之外。”

“他外号叫‘小偷’,在外面卖小提琴。”

“他替谁工作?”

“他跟欧雷克原本替亚纳布区的摩托帮派灰狼帮贩毒,但后来他们好像加入了迪拜帮。受这个帮派招募的人一定都会加入,因为他们卖的海洛因是最纯的。后来小提琴出现,好像也只有迪拜帮的药头才有货,我想现在应该也是。”

“关于迪拜你知道什么?他是谁?”

玛蒂娜摇了摇头:“我连迪拜是不是人名都不知道呢。”

“他的手下在街上那么显眼,他却藏在幕后,神龙见首不见尾。那有人可能知道吗?”

“可能有吧,可他们是不会说的。”

有人叫唤玛蒂娜的名字。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玛蒂娜说着,费力地站了起来,“我马上回来。”

“我差不多该走了。”哈利说。

“你要去哪里?”

两人沉默了一秒,因为他们同时发现他找不到合理的回答。

托德坐在厨房窗边的餐桌前。日幕低垂。残余的日光仍足以让他看见在房舍之间走动的路人,但却看不见道路。他咬了一口腊肠面包。

飞机从屋顶上方飞过。降落、起飞。降落、起飞。

他聆听各种飞机引擎的声音,那些声音有如一条时间线。旧式引擎听起来就是正点,有着精准的轰鸣声,发出温暖的亮光,唤起美好的回忆,替事物赋予意义。它就像配乐,衬托着生活中富有意义的那段时光:工作、准时、家庭、女人的抚触、同事的认同。新式引擎可以引动更多空气,声音却闹哄哄的;它飞得更快,耗用的燃料更少,效率更高,花费较少时间在非必要事物上,但也花费较少时间在重要的非必要事物上。他又看了看冰箱上方的大时钟。指针像受惊的心脏一般颤动,快速而狂乱。七点钟。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了。天很快就要变黑。他听见波音747的声音,这是最棒的经典机型。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变成怒吼声,连窗框也为之震动。盛有半满液体的玻璃杯在桌上咔嚓晃动。托德闭上眼睛。这是乐观面对未来的声音,马力强劲,因为实力强大而高傲自负。这是他黄金时期所向无敌的声音。

波音747的引擎声消逝之后,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但他发觉这时的寂静有点不同,仿佛空气密度发生了变化,仿佛空间被占用了。

他回头朝客厅看去。穿过厅门,他看见重量训练椅和远处的咖啡桌。他看着拼花地板,看着客厅里被阴影笼罩而看不清楚的角落。他屏气聆听,但什么也没听见,只听见冰箱上方的嘀嗒声。他又咬了口面包,喝了口饮料,靠上椅背。一架大型飞机正准备进场,他听见它从后方接近,逐渐淹没了时钟的嘀嗒声。他心想,飞机将从太阳底下飞越房舍,化为黑影落在他和餐桌上。

哈利沿着厄塔街走到布拉杜斯街,再踏上格兰斯莱达街,依靠身体自动导航功能朝警署前进。他在布兹公园停下脚步,朝监狱望去,看着坚固的灰色围墙。

“你要去哪里?”先前玛蒂娜问道。

对于杀害古斯托的凶手是谁,难道他还心存疑惑吗?

北欧航空每天午夜之前都有航班从奥斯陆直飞曼谷,每天有五个航班从曼谷飞往香港。他现在就可以返回莱昂旅馆,收拾行李和办理退房手续只要五分钟就能完成,然后再搭机场快线前往加勒穆恩机场,去北欧航空的柜台买张机票,在轻松而缺乏人情味的机场氛围里用餐看报。

哈利转过头去,看见前天那张红色的演唱会海报已经不见了。

他在奥斯陆街上继续往前走,经过旧城区教堂旁的纪念公园,这时他听见阴影中传来说话声。

“有两百可以施舍吗?”说的是瑞典语。

哈利脚步稍停。一个乞丐从阴影中走出来,身上的外套又长又破,一对大耳在聚光灯的照射下在脸上投下阴影。

“我想你应该是要借钱吧?”哈利说,拿出皮夹。

“这是募捐,”卡托说,伸出了手,“这钱你是拿不回去的,我的皮夹留在莱昂旅馆。”他的口气中没有烈酒或啤酒味,只有香烟的味道,还有一种气味令哈利想起小时候在爷爷家玩躲猫猫时,躲进衣柜闻到的里面挂了好几年的衣服散发出的一种甜腻的霉味。那些衣服应该跟房子一样老。

哈利找出一张五百克朗的钞票,递给卡托。

“给你。”

卡托看着那张钞票,伸手抚摸。“我听见一些传闻,”他说,“听说你是警察。”

“哦?”

“你还酗酒。你都喝什么酒?”

“金宾。”

“哈,金宾,我家约翰的好朋友。还有你认识那个叫欧雷克的小子。”

“你认识他吗?”

“坐牢比死亡还凄惨,哈利。死很简单,它可以让灵魂得到自由,坐牢却会侵蚀一个人的灵魂,直到人性荡然无存,直到一个人变成幽灵。”

“是谁告诉了你欧雷克的事?”

“我的教区很广,教友很多,哈利。我耳朵灵得很。他们说你在追查那个叫迪拜的家伙。”

哈利看了看表。这个时节的机位通常很空。在曼谷转机也可以飞往上海。张莹发过短信给他,说这星期她有空,可以一起去乡间小屋。

“希望你找不到他,哈利。”

“我没说我……”

“找到他的人都会死。”

“卡托,今晚我要……”

“你有没有听说过甲虫?”

“没有,可是……”

“六只昆虫腿插进你的脸。”

“我得走了,卡托。”

“我亲眼看过,”卡托的下巴垂到神父领圈上,“就在哥德堡港旁边的艾尔夫斯堡桥下,一个警察去调查海洛因帮派,结果他们用插有钉子的砖块砸到他脸上。”

哈利这才明白卡托在说什么。他说的是“Zjuk”,甲虫。

这原本是俄罗斯人用来对付告密者的手法。首先将告密者的耳朵钉在天花板横梁下方的地板上,接着把六根长钉子敲进砖头,露出一半长度,然后用绳子绑住砖头,抛挂在横梁上,再让告密者用牙齿咬住绳子。这个方法的象征意义在于,只要告密者闭紧嘴巴,就能保住小命。哈利见过台北三合会使用甲虫所造成的结果,有个可怜虫在淡水小街被发现,那个砖块上钉的是大头钉,快速穿入时不会造成大伤口,但救护人员到现场拔出砖块时,那家伙的整张脸皮也一起被撕了下来。

卡托一只手把五百克朗钞票放进裤子口袋,另一只手搭在哈利的肩膀上。

“我了解你想保护儿子的心情,可是另一个小伙子呢?人家也是有父亲的,哈利。他们把父母为孩子拼命叫作自我牺牲,但其实父母想保护的是自己的复制人,也就是说他们想保护的其实是自己,这根本不需要任何道德勇气,只需要基因式的自私就办得到。小时候我爸常读《圣经》给我们听,当时我心想,亚伯拉罕真是个懦夫,上帝要他牺牲儿子,他就照做了。长大以后我才了解,真正无私的父亲会愿意牺牲自己的孩子,只要这个行为能达成超越父子关系的更高目的,而这种情况是确实存在的。”

哈利把香烟丢在前方的地上:“你误会了,欧雷克不是我儿子。”

“是吗?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我是警察。”

卡托大笑:“第六诫,哈利,不可说谎。”

“那不是第八诫吗?”哈利踩灭香烟,“我记得十诫里是说,不可做假见证陷害邻居,这表示你可以为自己撒一点谎,但也说不定你根本没把神学院念完。”

卡托耸了耸肩:“耶稣跟我之间不需要正式的证书,我们都说话算话。我们跟巫医、算命师一样,有时可以激发虚假的希望和真实的安慰。”

“你应该连基督徒都不是吧?”

“让我把话说清楚,信仰从没给我带来过任何好处,只带来了怀疑,所以怀疑就成了我的圣经。”

“怀疑。”

“没错,”卡托的一口黄牙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的疑问是:上帝是不是绝对不存在?而且他也没有任何计划?”

哈利轻声一笑。

“我跟你没那么不同,哈利。我戴假神父领圈,你戴假警徽。你有多相信你个人想传播的福音?你想保护那些找到自己道路的人,又想根据罪愆惩罚那些没找到自己道路的人?你不也是个怀疑者吗?”

哈利从烟盒里拍出一根烟:“遗憾的是这个案子没有任何疑点。我要回家了。”

“既然这样,祝你一路顺风,我要去举行礼拜了。”

汽车喇叭声响起,哈利反射性地转过头去。两道头灯光束照得他睁不开眼。光束扫过转角,刹车灯在黑暗中亮起,宛如香烟火光。警车缓缓驶进警署车库。哈利回过头来,卡托已经离去。这位老神父似乎消失在了黑夜中,哈利只听见朝墓园走去的脚步声。

收拾行李、从莱昂旅馆退房,真的只需要五分钟。

“付现金可享少许折扣。”年轻的接待员说。不是每件事都是新鲜的。

哈利翻看皮夹:港币、人民币、美元、欧元。手机响起。哈利把手机放到耳边,展开钞票交给接待员。

“请说。”

“是我,你在干吗?”

可恶。他原本打算到了机场再打给她,话尽量说得简单而残忍,长痛不如短痛。

“我在退房,过几分钟再打给你好不好?”

“我只是想跟你说,欧雷克跟他的律师联系了,呃……也就是汉斯。”

“我们只收挪威克朗。”年轻的接待员说。

“欧雷克说他想见你,哈利。”

“该死!”

“什么?哈利,你还在吗?”

“可以用维萨卡付吗?”

“去取款机取钱付现金会比较便宜哦。”

“见我?”

“他是这样说的,越快越好。”

“不可能的,萝凯。”

“为什么?”

“因为……”

“托布街走一百米就有取款机。”

“因为?”

“我要刷卡,可以吗?”

“哈利?”

“第一,这是不可能的事,萝凯。他不能会客,我也不可能再靠关系去见他。”

“第二呢?”

“我觉得没有意义,萝凯。所有档案我都看过了,我……”

“你怎样?”

“萝凯,我认为古斯托?韩森是他射杀的。”

“维萨卡不行,您还有别的信用卡吗?万事达卡?或者美国运通卡?”

“没有!萝凯?”

“外币我们只收美元和欧元,虽然汇率不是太理想,但还是比刷卡便宜哦。”

“萝凯?萝凯?可恶!”

“怎么了,霍勒先生?”

“她挂断了。这样够吗?”

12

我站在船运街看着地上的集雨桶。冬季一直没能正式降临,反而下了很多雨,但雨并没有浇熄对毒品的需求。欧雷克、伊莲娜和我的单日营业额高过我替奥丁和图图做一星期赚的钱。我一天大概可以赚六千克朗。我算过穿阿森纳队球衣的总人数,老头子一星期绝对可以有超过两百万克朗轻松入袋。

每天晚上我们跟安德烈结算前,欧雷克和我都会仔细计算总收入金额,比对总销货量。我们从不短少一克朗,因为偷鸡摸狗一点也划不来。

我可以百分之百相信欧雷克,他如果不是缺乏偷窃的想象力,就是一点也没有偷窃的概念,又或者他的头脑和身心全都被伊莲娜占据了。每次只要伊莲娜一出现,他就会像小狗一样摇尾巴,简直荒谬透顶。伊莲娜对他的爱慕却完全视而不见,因为她眼中只有一件事。

我。

这并不让我感到困扰,也没让我自大,因为事情就是如此,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我很了解她,知道如何让她那颗纯洁的心悸动,让她甜美的嘴唇微笑。如果我想要的话,还可以让她那对湛蓝的眼睛滴出大颗泪珠。我可以让她离我而去,打开门对她说,你自由了。但我是小偷,小偷不会放弃任何可以折换现金的东西。伊莲娜是属于我的,一周赚两百万是属于老头子的。

看着一天赚进的六千克朗好像长脚似的左手进右手出是件很有趣的事,因为我吸食冰毒就跟饮料加冰一样稀松平常,我也不穿古柏平价服饰,这就是我还跟伊莲娜窝在排练室的原因。她睡在鼓具后方的床垫上,但她设法适应了这种生活,顶多只抽沾粉香烟,还吃素,妈的她还去银行开了个账户。欧雷克跟母亲住,所以一定有钱花。他戒了毒,回学校念书,甚至开始去荷芬谷体育馆溜冰。

我站在船运街做心算时,看见一个男子从滂沱大雨中向我走来,脸上的眼镜布满雾气,头发贴在头皮上,身上穿的那件全天候外套看起来像是又肥又丑的女友送他的情侣装圣诞礼物。呃,反正他不是女友很丑就是没有女友,因为他跛脚。应该有种比较委婉的说法,但我都称之为畸形足,不过我也直接说“脑瘫”或“黑鬼”。

男子在我面前停下脚步。

来买海洛因的人形形色色,我早已见怪不怪,但这人绝对不属于一般的买家类型。

“一克……”

“零点二五克三百五十克朗。”

“……海洛因你们付多少钱?”

“付?我们是卖货的,呆瓜。”

“我知道,我只是在做调查而已。”

我看着男子。难道他是记者,社工,或是政客?过去我替奥丁和图图工作时,有个白痴跑来跟我说他是什么RUNO委员会的人,非常礼貌地问我愿不愿意去参加“毒品与青年”研讨会,因为他们希望听见“来自街头的声音”。我为了好玩而去参加,听他们滔滔不绝地述说“欧陆城市对抗毒品”和打造无毒欧洲的国际大计划。我领到一瓶汽水和一片饼干,听得笑到流泪。研讨会主持人是个熟女,她染了一头金发,脸部线条像男人,颧骨高耸,说话像教官。有一瞬间我怀疑她除了隆胸还做了其他整形手术。

研讨会结束后,她过来找我,说她是社区服务议员的秘书,想跟我做进一步讨论,改天如果“有机会”可以在她家碰面。原来她是单身熟女。她一个人住在农庄,给我开门时身穿紧身马裤,并希望在马厩做“那档事”。我一点也不在意她是否真的做过阳具切除术,反正做得很干净,还植入了一对活蹦乱跳的大奶子。只不过在距离马群只有两米的地方干一个号叫声有如战斗机的女人,实在是个怪异的体验,再加上那些马又用略感兴趣的眼神看着我们。事后我挑开夹在臀部之间的稻草,问她能不能借我一千克朗。我们持续碰面,直到我开始一天赚六千克朗为止。做爱的空档她跟我说当秘书不是只坐在桌前替议员写信,而是得应付实际的政治活动。虽然她现在只是个小喽啰,但实际推动政务的人是她,等到有一天某个重要人物看到这一点,那么就轮到她当议员了。从她有关市政厅的闲聊当中,我得知所有政客无论层级高低,要的就只有两样东西:权力和性。首要是权力,其次是性。在她耳边说“内阁部长”这几个字,同时用两根手指就可以让她潮吹,远远射到猪舍。我可不是说笑。这时对面那个畸形足男子,我在他脸上读到一些同样变态而又急切的渴望。

“滚开。”

“你老板是谁?我要找他。”

要我带他去见我们老大?这家伙不是疯了就是脑袋坏掉了。

“滚开啦。”

那家伙没让步,只是站在原地,从全天候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个装着白粉的密封袋,也许有半克吧。

“这是样本,拿回去给你们老大,价钱是一克八百克朗。注意剂量,这些要分成十份才行。后天这个时候我会再来。”

男子把密封袋交给我,转身一跛一跛离去。

通常我会把密封袋丢进附近的垃圾桶。这些来路不明的玩意我不可能自己拿出来卖,我必须维护自己的名声。但那个疯子眼中闪耀着某种光辉,仿佛他胸有成竹。因此那天工作结束,跟安德烈结完账后,我带着欧雷克和伊莲娜去了海洛因公园,询问有没有人愿意试货。过去我跟图图也做过这种事,城里来了新货,就去最多饥渴毒虫聚集的地方,只要是免费毒品他们都愿意尝试,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因此丢掉性命,因为死神早在他们身边徘徊了。

有四人自愿试货,但他们要求的代价是八份真正的海洛因。我说不行,只答应给他们三份,就把货发了下去。

“不够啦!”一个毒虫大叫,口气像是中风患者。我跟他说,如果他想吃甜点就闭嘴。

伊莲娜、欧雷克和我坐下来,看着他们在无数结痂之间寻找血管,用令人惊叹的熟练手法注射毒品。

“哦,天哪。”一个人呻吟道。

“啊……”另一人结结巴巴地说。

接着一切静止了,他们陷入完全的静默,仿佛火箭飞进太空后失去联络。但我已经知道结果。在他们进入神游状态前,我在他们眼中看见了狂喜。休斯敦,一切顺利。他们返回地球着陆时,天色已暗。这趟旅程持续了五个多小时,是一般海洛因旅程的两倍。试货小组达成一致意见:他们不曾有过这么棒的体验。他们还要更多,还要袋子里剩下的白粉,现在就要,然后摇摇晃晃跟在我们后面,有如迈克尔?杰克逊《颤栗》音乐录像带中的僵尸。我们爆出大笑,快跑离开。

半小时后,我坐在排练室的床垫上思索。毒虫通常会用零点二五克的市售海洛因来打一管,但刚才奥斯陆最具抗药性的毒虫只用了零点二五克那玩意,就嗨到像是初次尝毒一样!那家伙给我的货很纯,但那究竟是什么?它看起来,闻起来都像海洛因,稠度也像,但剂量这么少却可以带来五个小时的迷幻旅程。无论那是什么,我都知道自己坐在一座金矿上。一克八百克朗,可以稀释三倍,卖两千四百克朗。一天卖五十克,四万克朗就入袋,进入我的口袋,进入欧雷克和伊莲娜的口袋。

我向他们提出这个生意提案,说明我们可以赚进的数字。

他们面面相觑,反应不如我预期中热烈。

“可是迪拜……”欧雷克说。

我骗他们说,只要我们不对老头子耍花招,就没有危险。首先我们去跟他说我们不干了,就说我们遇见了耶稣之类的鬼话,过一阵子再低调地开始自己卖货。

他们又面面相觑。突然,我发现他们的关系出现了我之前没察觉到的进展。

“只不过……”欧雷克说,目光四处寻找地方聚焦,“伊莲娜跟我,我们……”

“你们怎样?”

欧雷克局促不安,蠕动得像只被钉住的虫子。最后他望向伊莲娜求救。

“欧雷克跟我决定住在一起,”伊莲娜说,“我们正在存钱,打算拿来当押金,去布勒区租个房子。我们打算工作到夏天,然后……”

“然后?”

“然后我们会把高中念完,”欧雷克说,“再去念大学。”

“念法律,”伊莲娜说,“欧雷克成绩很好。”她微微一笑。过去每当她觉得自己说了蠢话,总会露出这种笑容,但她平日里苍白的面颊这时却因喜悦而滚烫发红。

妈的,他们竟然在我背后偷偷摸摸搞了起来!我怎么会没发现?

“念法律啊,”我说着,打开密封袋,里头还有一克多的白粉,“这不就是要为当执法人员做的准备吗?”

他们都没接话。

我拿出平常用来吃玉米片的汤匙,在大腿上擦了擦。

“你在干吗?”欧雷克问道。

“庆祝啊。”我说,把白粉倒进汤匙,“再说,我们得自己先试过货,才能推荐给老头子。”

“所以你不在意?”伊莲娜高声说,语气像是松了口气,“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继续下去?”

“当然了,亲爱的,”我把打火机放在汤匙底下,“这是给你的,伊莲娜。”

“我?可是我不……”

“算是为了我,老妹,”我抬头看着她,露出微笑,我知道她无法拒绝这个微笑,“一个人嗨很无聊的,你也知道,有点寂寞。”

融化的白粉在汤匙里冒泡。我没有棉花球,心想可以折下香烟滤嘴,用来过滤白粉。但白粉看起来非常干净,连雪白的颜色都十分均匀,所以我让它冷却几秒钟,才抽取到针筒中。

“古斯托……”欧雷克开口说。

“我们得小心不要过量,这些够我们三个人用。你也有份,我的朋友。还是你宁愿一个人在旁边看?”

我根本不需要抬头看他的表情。我太了解他了。他心地纯真,为爱盲目,还披上勇气的盔甲,就算要他从十五米高的桅杆上跳入奥斯陆峡湾,他也愿意。

“好,”他说,卷起袖子,“我加入。”

那身盔甲也会让他沉入海底,像老鼠一样被水淹死。

门板上传来巨大的敲击声,把我吵醒。我觉得自己的头像个煤矿,有人在里面开挖。我害怕地张开眼睛。晨光透过钉在窗户上的木板。伊莲娜躺在床垫上。我看见欧雷克的白色彪马赛车款球鞋从两台扬声器之间伸了出来。我听见门外那人开始用脚踹门。

我站起身来,蹒跚地越过房间,努力回想有关乐队排练的信息。我把门打开一条缝,立刻本能地用脚把门顶住,但是没用。门被猛力推开,我被推得后退几步,摔在鼓具上,发出轰然巨响。我抬头朝我亲爱的养兄斯泰因脸上望去。

删除“亲爱的”。

他的块头变大了,但那头空降兵发型和充满恨意、强硬冷酷的深色眼珠还是老样子。我看见他张嘴说话,但我耳中依然回荡着铜钹的声音。他朝我靠近,我下意识地用双手遮住脸面,但他只是快步从我身边走过,越过鼓具,朝床垫上的伊莲娜走去。他抓住伊莲娜的双臂,把她拉起来,她低声惊呼。

他紧紧抱住伊莲娜,同时把她的个人物品塞进她的背包。他把她拉到门边时,她已放弃了挣扎。

“斯泰因……”我说。

他在门口停下脚步,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但我无话可说。

“你对我们家的伤害已经够多了。”他说。

他把铁门重重甩上,连空气也为之震动。欧雷克把头探出扬声器,说了句话,但我的耳朵依然听不见。

我背向壁炉站立,热气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房里只有壁炉火光和该死的古董台灯灯光。老头子坐在皮椅上,打量着我们用轿车从船运街载来的男子。男子身上穿着同一件全天候外套。安德烈站到他背后,解下眼罩。

“你就是供应这种货的人?”老头子说,“他们已经跟我提过很多次这种货。”

“对。”男子说,戴上眼镜,眯着眼睛环顾四周。

“这货从哪里来的?”

“我是来卖货的,不是来提供情报的。”

老头子用拇指和食指搓揉下巴:“这样我就没兴趣了。做我们这行,接收别人偷来的赃货总是会死人的。死人很麻烦,又会影响生意。”

“不是偷来的。”

“我敢说我对整个毒品供应链都了如指掌,可是这种货从来没人见过,所以我要重申一次:除非我确定这种货以后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否则我不会买。”

“我愿意蒙上眼罩被带来这里,就是因为我了解你们必须小心行事的考虑,我希望你也可以对我将心比心。”

房里的热气让男子眼镜起雾,但他依然戴在脸上。安德烈和彼得在车上搜过他的身,我则搜索他的眼神、肢体语言、说话声音和双手。最后我只发现了孤独。这个人没有又丑又胖的女友,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和他那质量极佳的毒品为伴。

“我只知道,你说不定是警察。”老头子说。

“这样也能当警察?”男子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脚。

“既然你进口货品,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你?”

“因为我刚入行,又没前科,没人听说过我,无论是警方还是这行的人都没听说过我。我有个所谓的正当职业,到目前为止都过着正常的生活,”他露出谨慎的苦笑,但我知道他的本意是微笑,“有些人可能会说那只是不正常的正常生活。”

“嗯,”老头子不断搓揉下巴,接着他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椅子旁,让我在他身边看着男子。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古斯托?我想这产品是他自己制造的。你说呢?”

我仔细思考。“有可能。”我说。

“你知道吗,古斯托,你不需要成为化学界的爱因斯坦,网络上就可以找到如何把鸦片做成吗啡再做成海洛因的详细配方。如果你手上有十公斤生鸦片,那么你只要弄来煮沸设备、冰箱、一些甲醇和电扇,很快就可以精炼出八点五公斤的海洛因结晶,再加以稀释就可以得到一点二公斤的街头海洛因。”

身穿全天候外套的男子咳了一声:“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

“问题是,”老头子说,“你要怎么弄到鸦片。”

男子摇了摇头。

“啊哈,”老头子说着,抚摸我的手臂内侧,“不是鸦片剂,而是鸦片类药物。”

男子没有回话。

“你听见他刚才说的话了吗,古斯托?”老头子指了指男子的畸形足,“他做的是完全合成的毒品。他不需要大自然或阿富汗人的帮助,只要添加简单的化学药剂,就能在餐桌上做出所有的东西。一切都操之在己,不用承担走私的风险,成品的效力至少跟海洛因一样强大。我们这行来了个聪明人,古斯托。这种进取精神值得尊敬。”

“嗯,尊敬。”我咕哝说。

“你的产量是多少?”

“大概一星期两公斤,视情况而定。”

“我全包了。”老头子说。

“全包了?”男子声音平板,毫无讶异之情。

“对,你生产的货我全都包了。可以听听你的合作提案吗,先生怎么称呼?”

“易卜生。”

“易卜生?”

“如果你不介意这样叫我的话。”

“一点也不介意,易卜生也是个伟大的艺术家。我想提出合作建议,易卜生先生。垂直整合。我们一起垄断市场,制订价格,这样我们双方都可以获得最大收益,你觉得怎么样?”

易卜生摇了摇头。

老头子侧过头,极薄的唇角牵了牵:“觉得哪里不好呢,易卜生先生?”

我看着那个瘦小男子直起身子,看起来像是在世界上最无趣、四季皆宜的宽松外套里慢慢长大。

“如果我给你专卖权……先生怎么称呼?”

老头子十指相触:“你想怎么叫我都行,易卜生先生。”

“我不想依赖单一买家,迪拜先生,这样风险太高,况且你也可以逼我降价。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也不想有太多买家,因为这样警察追踪到我的风险也会相对增加。我来找你是因为你擅长隐匿,但我想再找一个买家。我已经跟灰狼帮联络过了,希望你能谅解。”

老头子发出轰然的笑声:“多听多学,古斯托。这个人不只是制药师,还是个生意人。很好,易卜生先生,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那么价钱……”

“就按照你的出价。你会发现跟我做生意不用浪费时间讨价还价,易卜生先生。人生苦短,死亡太近。下周二交首批货可以吗?”

前往门口的路上,老头子装得像是需要我搀扶,他的指甲刮着我的手臂肌肤。

“你考虑过外销吗,易卜生先生?你也知道,挪威不会检查毒品出口。”

易卜生没有答话。这时我看见了他想要的是什么。我在他用畸形足站立时摆臀的姿态中看见,在他稀疏头发下汗涔涔的闪亮额头上看见。他眼镜上的雾气消失了,双眼闪着我在船运街上看见的相同亮光。讨回公道,老爸。他要的是讨回公道,讨回那些人家不曾给过他的东西,包括尊重、爱、钦佩、接受,所有那些照理说用钱买不到的东西。但当然这些用钱都买得到,是不是,老爸?这些是生命欠你的,但有时你他妈的就是得自己讨回来才行。如果我们因为这样就得下地狱,那么上天堂的人一定很少,你说是吧,老爸?

哈利坐在窗边的椅子向外望去,看着一架又一架飞机在跑道上滑行。

十八个小时后他就在上海了。

他喜欢上海,喜欢当地的食物,喜欢在外滩沿着黄浦江走到和平饭店,喜欢去老爵士酒吧听老乐手咿咿呀呀地演奏标准曲目,喜欢想象那些老乐手从一九四九年以来就不曾间断地演奏着。他喜欢她,喜欢他们所拥有的,喜欢他们不曾拥有但置之不理的。

置之不理的能力是一种美好的品质,这不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但过去三年来他一直在不断练习。如果没必要就别拿头去撞墙。

你有多相信你个人想传播的福音?你不也是个怀疑者吗?

十八个小时后他就在上海了。

十八个小时后他就能抵达上海了。

可恶。

铃响第二声她就接了起来。

“什么事?”

“不要挂我电话好吗?”

“我还在。”

“听着,你对那个尼尔斯有多少信心?”

“是汉斯。”

“他是不是糊涂到可以被你说服,协助我演出一场毫无把握的特技表演?”

13

雨下了一整夜,哈利站在奥斯陆地区监狱的前方,看见最近落下的一层树叶有如湿润的黄色防水布般铺在公园地上。昨晚他从机场直奔萝凯家之后只睡了一小会儿。汉斯也去了萝凯家,他只稍微表示抗议,没过多久就走了。之后萝凯和哈利边喝茶边聊起欧雷克,聊起过去的时光。只是纯粹聊起过去的时光,而不是探讨过去可以如何改变。凌晨时,萝凯说哈利可以睡欧雷克的房间。他上床前,用欧雷克的计算机搜索并找到一则旧新闻,证明卡托所言不虚:一名警察被发现陈尸在哥德堡的艾尔夫斯堡桥下。他还找到以耸人听闻著称的《哥德堡报》所报道的一则小道消息,里面说死者其实是个烧毁者,并说明犯罪集团专门利用烧毁者来摧毁不利于他们的证据。现在距离萝凯用热咖啡和耳边细语叫醒他只不过两小时。萝凯总是用耳边细语来让他和欧雷克展开新的一天,仿佛这样可以帮助他们顺利地从梦境转换到现实。

哈利朝闭路电视摄像头望去,随即便听见低微的嘈杂声。他把门推开,迅速进门,把公文包拿在胸前,让大家都能清楚地看见,再把证件放在柜台上,同时尽量用完好的那一侧脸颊对着前方。

“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女狱警咕哝说,头也没抬,目光搜寻前方的名单,“有了,对,要跟欧雷克?樊科会面。”

“没错。”哈利说。

另一名狱警领着他经过走廊,穿越监狱中央的开放通道。狱警说今年秋天很温暖,他每开启一扇门,手中那一大串钥匙就叮当作响。他们经过公共休息室,哈利看见一张乒乓球桌,上头放着两个球拍和一本打开的书;此外还有个小厨房,料理台上放着一条全麦面包、一把面包刀,以及各式果酱和奶油,但一个犯人也没看见。

他们在一扇白色门前停下脚步,狱警打开门锁。

“我以为白天这个时间所有囚室的门都是开着的。”哈利说。

“其他门是开着的,可是这个犯人现在是‘一七一’,”狱警说,“一天只准许放风一小时。”

“那其他犯人呢?”

“天知道,说不定又跑去看色情频道了。”

狱警让哈利进门后,哈利站在门边,直到门外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这间囚室是一般制式的格局,占地十平方米,里面有床铺、柜子、桌椅、书架、电视。欧雷克坐在桌前,抬头望过来,一脸讶异。

“你想见我。”哈利说。

“我以为我不能会客。”欧雷克说。

“这不是会客,是跟辩护律师进行讨论。”

“辩护律师?”

哈利点了点头,看见欧雷克的双眼放出亮光。这小子很聪明。

“你怎么……”

“你涉嫌犯下的命案还不足以把你关进高度戒备的监狱,所以要进来还不算太难。”哈利打开公文包,拿出白色的Game Boy游戏机,递给欧雷克,“这个给你。”

欧雷克抚摸着游戏机的屏幕:“你在哪里找到的?”

哈利似乎在欧雷克的严肃表情中看见一丝笑容:“经典款,附电池。我在香港找到的。我打算下次碰面的时候玩俄罗斯方块打败你。”

“绝对不可能!”欧雷克笑着说,“俄罗斯方块不可能,潜水也不可能。”

“那次在维格兰公园游泳池呢?嗯,我记得我好像超过你一米……”

“应该是落后我一米吧!妈是见证人。”

哈利静静坐着,不想破坏此刻的气氛,只是看着欧雷克脸上的开心神情,沉浸在此刻的愉悦氛围中。

“你想跟我说什么呢,欧雷克?”

欧雷克脸上立刻罩上一层乌云,他不安地玩弄着游戏机,把它翻来翻去,像是在寻找开始键。

“慢慢来,欧雷克,通常从头说起会比较容易。”

欧雷克抬头看着哈利:“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能信任你吗?”

哈利张口欲言,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点了点头。

“你得帮我弄一样东西进来……”

哈利觉得像是有人拿刀插进他的心脏,用力扭转。他已经知道欧雷克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这里面只有快乐丸和快速丸,可是我需要小提琴,你能帮我吗,哈利?”

“这就是你找我来的原因?”

“你是唯一能绕过会客禁令的人。”欧雷克用严肃的深色眼珠看着哈利,一只眼睛下方的肌肤微微跳动,显示出他的渴求有多么迫切。

“你知道我办不到,欧雷克。”

“你当然办得到!”他的声音在囚室四壁的聚拢下听起来有如金属般坚硬。

“雇用你卖货的那些人呢?他们没办法提供吗?”

“卖什么货?”

“别骗我了!”哈利朝公文包外壳用力一拍,“我去过荷芬谷体育场,在你的置物柜里发现了一件阿森纳队的球衣。”

“你闯进……”

“我还发现了这个。”哈利把那张全家福照片丢在桌上,“照片里这个女生,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谁?”

“伊莲娜?韩森,你的女朋友。”

“你怎么……”

“有人看见你们一起去灯塔餐厅。你的置物柜里有一件带有野花香的毛衣和吸毒器具。跟对方分享藏毒处要比跟老婆同睡一张床还来得亲密,是不是?再加上你妈跟我说她在市区见过你,你看起来像个快乐的白痴,我的诊断是:你恋爱了。”

欧雷克的喉结上下滚动。

“怎么样?”哈利说。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好吗?她就这样失踪了。说不定她哥又把她带走了。说不定她在某个地方戒毒。说不定她搭上了飞机,远离这一切乱七八糟的事。”

“也说不定情况没那么乐观,”哈利说,“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

“你应该连几个小时都记得清清楚楚吧。”

欧雷克闭上眼睛:“一百二十二天前,远在古斯托的事情发生之前。这跟命案有什么关系?”

“这一切刚好可以拼凑起来,欧雷克。命案就像一只白鲸,失踪人口也是一只白鲸,如果你看见白鲸两次,那肯定是同一只白鲸。关于迪拜,你可以告诉我什么?”

“迪拜是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最大的城市,但不是首都……”

“为什么你要保护他们,欧雷克?你有什么不能向我透露的吗?”

欧雷克找到Game Boy的开始键,按了好几下,又打开背面的电池盖,掀起桌子旁边的金属垃圾桶盖,把电池丢了进去,再把游戏机还给哈利。

“没电了。”

哈利看了看游戏机,放进口袋。

“既然你不能替我弄小提琴进来,我只好注射这里卖的那些稀释烂货了。你听说过芬太尼和海洛因吗?”

“芬太尼最容易过量了,欧雷克。”

“对,事后你可以跟妈说这都要怪你。”

哈利没有接话。欧雷克试图操控他的可悲手段并未令他生气,反而让他想给欧雷克一个紧紧的拥抱。哈利不必看见欧雷克眼眶里的泪水,就知道他的身体和头脑正在痛苦地挣扎,感觉得到他体内折磨人的瘾头,这是生理上的需求,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没有道德,没有爱,没有谅解,只有永无止境的欲望,想要嗨,想要强烈快感,想要迷幻式的平静。哈利生命中一度差点接受海洛因,但他在那一瞬间出现清晰的洞见,迅速打消了念头。也许是因为他很确定,就算是海洛因也无法办到酒精办不到的事,那就是置他于死地。也许是因为那个女孩告诉他说,她之所以注射一次海洛因就上瘾,是因为再没有其他经验或想象力可以超越她从中体验到的狂喜。也许是因为他在奥普索乡的朋友去戒毒中心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有抗药性,这样下次注射时就能如初次体验般美好。也许是因为,某人说当他看见三个月大的儿子大腿上的接种痕迹,竟然开始哭泣,因为他体内冒出对毒品的强烈渴求,让他愿意牺牲一切,从诊所直奔布拉达广场。

“我们可以谈个条件,”哈利说,他察觉到自己声音嘶哑,“我弄来你要的东西,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太棒了!”欧雷克说,哈利看见他瞳孔扩张。哈利曾经读过,海洛因重度使用者的部分大脑在针筒还没扎进肌肤时就会启动,而当融化的白粉注入血管时,他们的身体就已经开始嗨了。哈利知道这时在跟他对话的是欧雷克这部分的大脑,而且除了“太棒了”之外,这部分大脑没有别的回应,无论这句话是谎言还是实话。

“可是我不想去街上买,”哈利说,“你的藏毒处还有小提琴吗?”

欧雷克犹豫了片刻:“你已经去找过了不是吗?”

哈利又想起对海洛因使用者来说,“没什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句话是谎言,因为藏毒处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少来了,欧雷克,你才不会把毒品放在其他毒虫拿得到的地方。你的另一个藏毒处在哪里?你的存粮放在哪里?”

“我只有一个藏毒处。”

“我又不会偷你东西。”

“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另一个藏毒处!”

哈利听得出欧雷克在说谎,但这不是太重要,这只表示他的另一个藏毒处没有小提琴。

“我明天再来。”哈利说,起身敲了敲门,在原地等待,但却没有人来。最后他转动门把,门就这么开了。这果然不是高度戒备的监狱。

哈利沿原路往回走。走廊上空无一人,休息室也没人。哈利注意到面包依然放在料理台上,但面包刀已被收走。哈利继续走到囚室区和开放通道之间的那扇门前,惊讶地发现连这扇门也没上锁。

他一直来到接待处,才碰到上了锁的门。他对玻璃柜台内的狱警提及此事,狱警扬起一道眉毛,看了看上方的监视画面:“反正没人可以通过这里。”

“除了我以外。希望真的是这样。”

“什么?”

“没什么。”

哈利穿过公园,朝格兰斯莱达街走去,走了将近一百米,突然心念一闪。空荡荡的房间、没上锁的门、面包刀。他僵立在原地,心脏剧烈跳动,反胃的感觉涌了上来。他耳中听见鸟儿啁啾啼唱,鼻中闻到青草芬芳。他立刻转身朝监狱疾冲而去,觉得口腔因为恐惧而发干,心脏将肾上腺素输送到全身各处。

14

小提琴有如该死的小行星般击中奥斯陆。欧雷克跟我解释陨石、流星和其他随时可能砸中我们头顶的鬼东西之间有什么区别。而小提琴就像小行星,小行星是一种可以摧毁地球,又大又丑的鬼玩意……靠,你知道我的意思,老爸——你不要笑啦。我们站在街头贩卖零点一二五克、零点二五克、一克和五克的包装,从早卖到晚。市区被搞得天翻地覆。我们再度涨价,排队人潮更多。我们又涨价,队伍还是一样长。我们再抬高价格,接着就像是开启了地狱的大门。

一个科索沃阿尔巴尼亚帮派在证券交易所后方抢劫了我们的一个小组,这个小组由一对爱沙尼亚裔兄弟组成,没有把风的人。阿尔巴尼亚人用球棒和铜指虎作为武器,抢走了现金和毒品,打烂了他们的屁股。两天后的晚上,就在安德烈和彼得去结算当天收入的十分钟前,一个越南帮派在王子街发动攻击。他们在后院攻击管货人,管钱的和把风的竟然都没发现敌人接近。我们的感觉是:“接下来呢?”

两天后,答案揭晓了。

那天早起上班的奥斯陆居民都可以看见一个眼目细长的东方人倒挂在桑纳桥下,他打扮得像个精神病患者,身上穿着紧身衣,口中塞着布条。绳子绑在他脚踝上,长度正好让他能够把头抬离水面,至少等他腹肌无力后,头部就再也无法抬离水面了。

那天晚上,安德烈给了欧雷克和我一把枪。那是一把俄罗斯手枪。安德烈只相信俄罗斯的东西,他抽的是黑色的俄罗斯香烟,用的是俄罗斯手机(我可不是开玩笑的,爸。他用的是格雷索牌的高价奢华手机,以非洲黑檀木制成,有防水功能,不会发出识别信号,所以警察追踪不到),信任的是俄罗斯手枪。安德烈解释说这款手枪的品牌是敖德萨,是平价的斯捷奇金,说得好像我们对这两个牌子都很熟似的。反正呢,敖德萨手枪的特色是具备“连发”功能,弹匣可容纳二十发马卡洛夫子弹,口径是9毫米×18毫米,跟安德烈、彼得和其他人用的一样。我们拿到一盒子弹。安德烈示范如何装填子弹、开关保险、发射这种怪异粗陋的手枪。他说我们必须紧握枪柄,瞄准比我们所想的还稍低一点的位置。我们不应该瞄准头部,因为那正是我们以为要瞄准的位置,但要瞄准上半身任何地方都可以。枪身上的小控制杆调到C,就可以连发射击,轻轻扣动扳机就能发射三到四发子弹。他向我们保证说,只要亮出手枪,十之八九的事情都能摆平。他离开后,欧雷克说这款手枪很像喷火战机乐队专辑封面上的枪,还说他才不要对人开枪,我们应该把枪丢进垃圾桶。我说我会把枪留下。

报上新闻吵得沸沸扬扬,高声嚷嚷说帮派火拼、街头喋血,妈的,现在奥斯陆被搞得跟洛杉矶没有两样。反对党政客大骂犯罪政策、毒品政策失败,大骂市议会议长、市议会不及格。一个中间党的疯子说奥斯陆是个失败的城市,应该从地图上永远抹除,因为它丢尽了挪威的颜面。遭受最多抨击的是警察署长。我们都知道这种事只会愈演愈烈。后来一名索马里人在光天化日下,在布拉达广场上近距离射杀了两名亲戚,警方又逮不到人,于是欧克林处长递出辞呈。兼任警政委员会会长的社服议员表示,犯罪、毒品和警察,国家必须负起主要的责任,但她认为确保奥斯陆市民能安全地走在街上也是她的责任。真是令人感到窝心的发言。她的秘书站在她背后,正是我的老朋友,那位单身熟女。她露出实事求是的严肃神情,但在我眼中她只是个身穿及踝马裤的辣婊子。

一天晚上,安德烈提早到来,说我们那天的工作到此告一段落,要我跟他去布林登区。

车子径直经过老头子的大宅时,我脑中立刻冒出许多龌龊的念头,以为安德烈要对我动歪脑筋,但还好车子拐进了隔壁房子,那栋房子当然也是老头子的。安德烈领我走了进去。房子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荒凉,除了剥落的墙壁和龟裂的窗框,里面摆有家具,也有暖气。老头子坐在一个房间里,里面的书架从地板延伸至天花板,地上的大型扬声器奋力播放着古典音乐。我在房里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安德烈离去时把门关上。

“古斯托,我决定请你帮我做一件事。”老头子说,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我朝关上的房门瞥了一眼。

“我们开始交战了,”老头子说,站了起来,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褐色封面上沾有污渍的厚书,“这本书是在耶稣出生前六百年写的,我不懂中文,所以我只有这本法文译本,它是两百多年前一个叫钱德明的法国耶稣会传教士翻译的,我在一场拍卖会上用十九万的价钱拍得。这本书的内容是说如何在战场上愚弄敌人,广为世人引用。斯大林、希特勒和李小龙都把这本书奉为圭臬。可是你知道吗?”他把书放回书架,拿起另一本。“我比较喜欢这本。”他把书朝我丢来。

那书甚薄,有光洁的蓝色书衣,看起来很新。我看了看书名:《西洋棋入门》。

“特价六十克朗,”老头子说,“现在我们要走一步叫作‘国王入堡’的棋。”

“国王入堡?”

“也就是王车易位,进行防御。我们要找人结盟。”

“跟城堡结盟?”

“把市政厅想成城堡。”

我想了想。

“市政厅里的市议会,”老头子说,“社服议员有个秘书叫伊莎贝尔?斯科延,奥斯陆的毒品政策实际上是由她主导的。我问过我的消息来源,觉得她是完美人选。她聪明、干练、野心勃勃。根据消息来源,她之所以没办法爬得更高,是因为她遭人诟病的生活方式,而且她的生活方式迟早会登上头条的。她喜欢派对狂欢,口无遮拦,在奥斯陆东区和西区都有情人。”

“听起来糟透了。”我说。

老头子以告诫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继续往下说:“她父亲原本是中间党发言人,却因为试图在国内政坛争取一席之地而被逐出党外。我的消息来源说伊莎贝尔继承了父亲的梦想,由于她在国家社会党的成功机会最高,因此她离开了她父亲那个农民小党。简而言之,伊莎贝尔的一切都很有弹性,只要合乎她发展野心的她都能接受。除此之外,她单身,家族农场有笔不小的负债。”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我问道,仿佛我是小提琴内阁阁员。

老头子淡淡一笑,仿佛觉得我这句话很可爱:“我们要威胁她,逼她上谈判桌,然后我们要怂恿她跟我们结盟。你负责威胁她,古斯托,这就是我找你来的原因。”

“我?去威胁一个女政客?”

“没错,你要去威胁一个你上过的女政客,因为这个市议会女员工利用权势地位在对一位问题少年进行性剥削。”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头子从外套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照片看起来像是在深色车窗内拍的,地点在托布街,一名少年正要坐上一辆路虎,车牌清晰可见。少年就是我,车子是伊莎贝尔的。

一阵冷战蹿下我的脊椎:“你怎么会知道……”

“亲爱的古斯托,我说过我一直盯着你。我要你做的是去联系伊莎贝尔?斯科延,我想你一定有她的私人电话,你跟她说我们打算把这件事公布给媒体,然后请她跟我们碰面,这个会面非常私密,只有我们三个人。”

他走到窗边,朝窗外死气沉沉的天气望去。

“她一定会抽出时间来的。”

15

过去三年来,哈利在香港的跑步量比他过去几十年的加起来还多,他在奔越一百米距离回到监狱门口的十三秒内,脑子里推演了多种情节,主题都是:为时已晚。

他按下门铃,等候开门时勉力抑制住摇晃大门的冲动。大门终于响起“吱”的一声,他冲进接待处。

“落了东西吗?”女狱警问道。

“对,”哈利说,等女狱警让他通过上锁的门。“按下警铃!”他高声吼道,丢下公文包,拔腿狂奔,“欧雷克?樊科的囚室。”

他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通道、走廊,以及过于空荡的休息室之间。他的呼吸并没有太急促,但喘息声在脑子里却有如轰然巨响。

他奔进最后一条走廊,欧雷克的叫声传入他的耳中。囚室的门半开着。他穿过走廊冲进囚室的这几秒间,对他而言宛如噩梦,仿佛雪崩。他的双腿无法跑得更快了。

他冲进门内,将屋内状况看了个清楚。

桌子翻倒在地,纸张书本散落一地。欧雷克站在囚室的另一侧,背对柜子,身上的超级杀手乐队黑色T恤沾满鲜血,手中拿着垃圾桶的金属盖挡在身前,嘴巴大张,不停地尖叫。此外,哈利还看见一个身穿铁克健身中心汗衫的背影,汗衫之上是个汗涔涔的粗壮脖子,脖子上方是颗发亮的光头,再上面是一只高举着面包刀的手。刀子砍中金属盖,发出铿铿声响。男子注意到房内光影变动,立刻转身低头,把刀放低指着哈利。

“滚出去!”男子吼道。

哈利尽量不去看那把刀,而是把视线集中在对方的双脚上。他注意到男子背后的欧雷克已滑到地板上。跟练家子比起来,哈利懂得的防御技巧十分有限,他只会两招,也只知道两个规则。规则一:没有规则可言。规则二:先下手为强。哈利学过也反复练习过这两个攻击招式,这时本能地使了出来。他朝刀子踏近一步,逼得男子不得不先缩手再挥刀,男子刚扬起手臂,哈利已经抬起右腿,扭转臀部。刀子向前挥出时,哈利的脚已向下踹到男子的膝盖骨上方。由于人体这个部位难以抵御来自这个角度的强烈外力,股四头肌会立刻瘫软,接着膝盖骨压迫到胫骨前方,膝关节韧带和髌骨肌腱也随之失去力量。

男子号叫一声,倒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刀子掉落在地,当啷作响。他双眼圆睁,发现膝盖骨竟然移位了。

哈利踢开刀子,抬起脚,打算完成这个招式,那就是再重重踩踏对手的大腿肌肉,引发大量内出血,让那人再也站不起来。但他看见刚才那招已然奏效,便收回了脚。

他听见门外走廊传来跑步声和钥匙的碰撞声。

“这里!”哈利喊道,跨过躺在地上惨叫的男子,来到欧雷克面前。

他听见门口传来喘息声。

“把那个人弄出去,叫医生来。”哈利高声喊道,盖过男子的惨叫声。

“妈的,搞什么……”

“别管这些,快去叫医生,”哈利撕开超级杀手乐队T恤,寻找流血的伤口位置,“还有医生要先来照顾欧雷克,那边那个家伙只是膝盖受伤而已。”

哈利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托住欧雷克的脸,耳中听见惨叫的男子被拖了出去。

“欧雷克?你还醒着吗?欧雷克?”

欧雷克眼珠转动,嘴唇微启,发出的声音细若蚊鸣,几乎难以听见。哈利觉得胸口一阵紧缩。

“欧雷克,不会有事的,他没刺到什么重要部位。”

“哈利……”

“而且你还可以得到好东西,他们会替你打吗啡。”

“闭嘴,哈利。”

哈利立刻闭上嘴巴。欧雷克张开眼睛,发出狂热又绝望的目光,他的声音虽然嘶哑,但十分清晰。

“你应该让他完成任务的,哈利。”

“你在说什么?”

“你得让我这么做。”

“做什么?”

没有回应。

“做什么,欧雷克?”

欧雷克一只手放在哈利后脑上,拉低他的头,轻声说:“你阻止不了的,哈利,事情已经发生了,得顺其自然,你挡路只会让更多人死。”

“谁会死?”

“这事牵扯太大了,哈利,它会吞噬你,吞噬一切。”

“谁会死?你在保护谁,欧雷克?是不是伊莲娜?”

欧雷克闭上眼睛,嘴唇微动,不再说话。哈利觉得他看起来像是十一岁时累了一天刚睡着的模样。接着欧雷克又说话了。

“是你,哈利,他们要杀的是你。”

哈利离开监狱时,救护车正好抵达。他想起过去,想起过去的奥斯陆、过去的生活。昨晚他使用欧雷克的计算机时,也搜索了沙丁鱼夜店和俄罗斯安卡俱乐部乐队,却没发现这个乐队即将复出的消息。复出也许期望太高。也许生命没教过你什么,只教给你一件事,那就是时光无法倒流。

哈利点了根烟,还没抽第一口,大脑已开始庆祝尼古丁将随血液到来。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回放。他知道这个声音将响彻今天剩余的时间、萦绕整晚。那是欧雷克在囚室里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说出的第一个字:

“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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