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林恩出现在楼梯平台上,穿着礼拜服:栗色灯芯绒西装搭配马甲,还戴着一个粉红色条纹新领结。我真是搞不明白,他母亲为什么不把他对领结的喜好扼杀在摇篮里。
但他全身上下都有种隆重感,而且看起来好极了。第一次约会真是件美好的事。
他拿着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盒子,他用签字笔在上面画了画作为装饰,我觉得他画的是雪花莲。
在我看来,旅馆花园里的雪花莲都差不多,后来,还是林恩告诉我,稀有品种的内部花瓣是黄色带斑点,而梧桐树下的普通品种则是绿色带斑点。在此之前,我从未注意到,花园里一些雪花莲的每根根茎上开了两朵花,而其他的只有一朵花,有的花瓣向外展开,还有的紧紧合拢在一起。
“年轻人,你最好去会客室里等。”我说,“你的约会对象很快就下来了。”只有天知道赞卡在往斯蒂芬的脸上涂什么,她们两个已经在楼上磨蹭了好几个钟头。赞卡本来可以做点像是熨烫桌布这种更有用的活儿,让我来给斯蒂芬收拾妥当。
林恩轻轻鞠了一躬,把礼物交给我。
“给我的?”
他用力点点头。“要动手做。”他说,“千万不要只是看着。”
他给我买了一个西区码头的拼图,图案上有一对对情侣在户外舞厅跳华尔兹,落日余晖洒落在凉亭上,犹如燃烧一般。他没有揭掉牛津饥荒救济委员会的价签,由此可知他花了二十五便士。
就在此时,理发店四重唱乐队出现在楼梯平台上,他们都穿着圣诞老人的舞台服装。就连陪护也戴着圣诞老人的帽子和用小饰品做成的耳环。
“祝你们好运!”我在他们鱼贯下楼的时候喊道。
林恩抬头冲我笑笑。“喜欢吗?”他指着他的礼物说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是一位真正的绅士。”我答道,我们跟在乐队后面穿过房子。
“是妈妈的主意。她说这能让你不去想别的事。”
陪护转过身,冲我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至少文森特没有听到。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让他知道现在就连林恩都在可怜我。
“听着,亲爱的。”我说,“你还不如带斯蒂芬去克拉伦登饭店呢,那里近得多。”去大集市,就必须经过无限地带激光区,就在那里,曾有个人在下午四点被人刺伤了。更不用说被木板封住入口的边疆世界也在那里,有些男人戴着棒球帽,与扎着马尾的女孩子在那里鬼混。“在克拉伦登饭店,只花十英镑,就能买到两份炸鱼薯条和豌豆。”
“我不喜欢吃豌豆。”
“那就不要吃呀。”
“可是大集市里有台球案子。”
想想看,他们竟然要吃汉堡、打桌球,而在过去,莫雷坎比可是为年轻人提供了丰富多彩的选择。我们有高蒙舞厅、爱尔汗布拉宫和冬园,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电影院。冬园一直都是我最喜欢的舞厅:乐队在台上演奏,胡桃木地板被擦得锃光闪亮。他们甚至还安装了雕花玻璃枝形吊灯。
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伊迪。我和文斯曾经密谋把你也带去,可父亲和母亲一直不同意,他们坚持不让冒这个险:说不定你会发病;有些跳舞的人还可能指指点点,嘲笑你;而且,我们可能连舞厅的门都进不去。
那个舞厅多年前就被拆除了,现在建起了快乐地带电子游乐场。那里有电子游戏和弹子机,地上粘着口香糖,实在不是我的菜。
斯蒂芬出现在楼梯顶端,她穿着常穿的紧身裤和宽松上衣。起码她那件短上衣上装饰着闪耀的珠子,但除此之外,你绝猜不到她是去约会。赞卡本应该做得更好,不过,她至少没给斯蒂芬涂上她给自己涂的那种橘红色唇膏,也没有给她涂抹她那个过分扎眼的蓝色睫毛膏。斯蒂芬的母亲一直都支持素颜美,所以,戴夫和赞卡在一起这事还真是叫人大跌眼镜。
和我母亲一样,翠西是个泳装美人。和我们一样,斯蒂芬从小到大听的都是海水浴场里有一队队美女,整个镇子的人都在看台上欢呼。翠西在旅店工作的第一年,她赢得了当地的选美大赛,她的祖母和曾祖母都曾获得过冠军。在我母亲年轻那会儿,人人都知道海景旅店的员工个个儿都有沉鱼落雁之容。
翠西得了脑膜炎,所以没来得及教导斯蒂芬怎么给皮肤保湿,怎么修剪眉毛。这并不是说我没注意到斯蒂芬的两道眉毛被画得特别浓,不过我觉得要是我就此发表意见,对斯蒂芬也没好处。
我这才想到,我本来应该带她去布莱克浦,到德本汉姆百货公司购物,我本来应该带她去化妆品柜台,给她做做美容,就好像母亲曾经为我安排的那样。
赞卡趴在楼梯扶栏上,看着斯蒂芬下楼。斯蒂芬每次都要把两只脚都放在同一级楼梯上,才能迈出下一步,她此时聚精会神,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
“哇!”林恩喊道,直勾勾地凝视着她,“你真美!”
我只希望赞卡不会拿这件事当借口,花更多时间和她在一起。当然了,现在斯蒂芬和林恩在谈恋爱,她的确需要一些时髦衣服,需要做发型,需要化妆,需要买化妆品。但我绝对可以陪斯蒂芬去购物。这倒不是说赞卡有闲钱,她把一半的钱都寄给她在立陶宛的亲戚了。另一方面,斯蒂芬的存钱罐里倒是有很多存款,毕竟她平时都不怎么花钱,只是每周买一袋散装糖果(很可能是戴夫付账);每个月买一个新剪贴簿;在父亲节、圣诞节和戴夫的生日,买莫雷坎比足球俱乐部的纪念品。
赞卡看了我一眼,皱皱鼻子,像是在说:我们都很爱斯蒂芬——我们对此是有默契的。我顿时感觉愧疚,不应该看到她们在一起就不开心。
文森特走出休息室,毫无疑问是被我们的吵嚷声打断,连报纸也看不下去了。
“约会真美好啊。”文森特说着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想想都叫人高兴!”
“斯蒂芬打扮得真漂亮。”林恩道,这时候,她仍在慢吞吞走下楼梯。
“她与她的教母都是那么美。”文森特说,他竟然敢直视我的眼睛。
我今天花了更多时间打理我的头发,还在脸颊上涂了一些胭脂。我戴了金手镯和金项链。
斯蒂芬终于来到楼梯底部,林恩探身吻了她,说道:“你好,性感小妞!”
“年轻人不要乱说话。”我情不自禁地责备道。
林恩请斯蒂芬旋转一圈,她的脸上泛起了桃红色,但还是为他旋转了一圈。
“亲爱的,你现在真是神魂颠倒了。”我告诉林恩。他现在是情难自禁,我只希望这种感情能一直延续下去,不然她将伤心欲绝。
1955年7月2日
亲爱的梅芙:
一切早已破碎,我却妄图修复,实在是自不量力。我也很想照顾伊迪和马洛尼先生,但我并不是你希望我成为的人。我和你之间早就出了问题,你肯定也感觉到了。你变了那么多,我几乎都不认得你了。我不该让局面变得这么一发不可收拾。文斯说得对,我就不该听他父亲和奥莱利神父的话,答应结婚。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对不起
弗兰克
聪明,愚蠢,短与长,打字、印刷和拼写通通错误。怎么了,伊迪?有文斯在,就不会有事。咕咕咕,我是真心爱着你。我喜欢猫头鹰。弗兰克在哪里?饶舌,狡猾,无聊,敬慕,冰冷、正式和真情流露。弗兰克在哪里?今为海上众人呼求,使彼安然,无险无忧。伊迪·马洛尼唱起歌来就跟歌星一样。弗兰克在哪里?没人能忍受自己遭到遗忘。上帝的独生子。太阳,月亮,星星。伊迪·马洛尼唱起歌来就跟歌星一样。今为海上众人呼求。弗兰克在哪里?
我们刚一走进教堂大厅,你就松开我和文斯的手,径直跑向舞池中央,你的腿细长且不灵便,还有些八字脚,你穿着矫形靴,摇摇晃晃地从别人身边走过。
唱诗班歌手都在一对一对地跳舞,女孩子们身着盖肩袖长伞裙,我立即就为我们穿着一样的手工编织运动衫裤而难为情。
弗兰克·布莱森在钢琴边,他穿着绿色开襟羊毛衫,额前翘着一绺头发,很有美国电影明星的范儿。他唱起歌来就跟维克·戴蒙一样,似乎并不需要乐谱。
“咆哮吧!”你一直在这么喊着,不管从谁身边经过,你都去抓人家。大部分人都认识你,所以有的哈哈大笑,有的也冲你喊“咆哮吧!”但也有人羞怯地转过脸。
我和文斯慢慢地跟在你后面,试图阻止你把一对对舞者分开,却只是徒劳。你用手肘把女孩子们挤开,拉着男孩子和你跳舞。所有人都好脾气地接受了你的行为,毕竟没人不认识你,你也总是喜欢富有同情心的人。
我们终于说服你去排队取食物。那里有一堆堆鸡蛋西芹三明治,有很多瓶装威拓牌汽水,还有大块果酱夹层蛋糕。
“我用我的小眼睛侦查,那东西的名字以字母C打头。”我小声说。
“卷发,卷发。我爱卷发姑娘!”你用母亲给你涂洗发水时的语气唱道。
“伊迪是七大洋中最聪明的姑娘!”我告诉你。
我从战前就没见过这样丰盛的宴会。我们都以为大赦宣布之后,情况就将好转,但你和母亲依然在做腌蛋,依然用芜青汁来当橙汁,依然端上来一盘盘胡萝卜软糖。
谢丽尔站在我们前面。她穿着一件圆点裙,和她聊天的那小子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那刚刚发育的胸脯。
“马儿怎么叫?”你拉着谢丽尔的手问,还强挤到她和那个男孩之间。
谢丽尔告诉她身边的那个男孩,我们女孩子需要单独待会儿。“对了,”男孩一走开,她就问道,“你和谁一起跳舞?”
我真佩服她竟然认为我们想和谁跳舞,就能和谁跳舞。我甚至都不敢承认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弗兰克。
每到礼拜日,我总是期待能见到他,可惜他只在他独唱的时候才出现。反正只要他来,我就连奥莱利神父的布道都听不进去了,做祷告也是三心二意。我把全部注意力都用来注视他的一头黑发和卷起的衬衫衣袖,他习惯边说“万福玛利亚”边戳文斯的肋骨。他们其实谈不上是朋友,弗兰克冒着受罚的危险,在桌子下面看音乐杂志《乐人》,而文斯感兴趣的则是古典音乐。
自从我们来到教堂大厅,文斯就有些紧张不安。他时不时看弗兰克一眼,又常看大门。我问了两遍他要不要威拓牌汽水,他才听清楚。
我正琢磨着是不是给你倒一杯牛奶,这时,音乐戛然而止,跳舞的人缓缓地停了下来。
唱诗班歌手鱼贯走上舞台,我这才明白文斯为何紧张。罗珀先生拍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但过了一会儿,窃窃私语声才平息下来。
罗珀先生的脸色很不好看,在台上站了很久,一言不发。等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特别轻,我们只好屏息凝神,才能听清他的话,“我和你们的父母克服了很多困难,才能为你们举办今天的舞会。你们以为是谁装饰了舞厅?你们以为是谁省下了他们的配给票?是谁搬来了那些板条箱?而你们就选择这么报答我们?你们就打算这么花天酒地,淫乱邪舞?几年前,这个教区里的一些男孩子在法国葬送了性命,他们比在场的男孩子大不了几岁。你们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弗兰克只是站在那里,指着钢琴,“舞台都是你的了。”他哈哈笑了起来。
唱诗班指挥突然用灼灼的目光看着我们,罗珀先生的表情马上就变了,“真叫人汗颜呀。”他说,“竟然让新加入的伙伴看到如此行为。”罗珀先生指着我们,所有人都扭头看我们。
我挥挥手,向大家问好,但我很快就感觉这个手势太幼稚,赶紧把手放下来。
“我的名字叫伊迪斯·玛丽·马洛尼,我住在航运西路三十一号海景旅店!见到你们很高兴!”你大声喊道。我真的很感激自己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仍站在你身后,拉着你不要乱动。
弗兰克终于抬起头,冲我一点头。他的表情有一丝异样,像是他正在心里窃笑,我不由得怀疑他早就发现我一直在偷瞄他,而且是在很多年前就知道了。
此时,罗珀先生的口气缓和了下来,“各位都知道了,伊迪斯·马洛尼是我们唱诗班的新成员,她的双胞胎姐姐梅芙将陪伴她一起来。”
我并不是唱诗班的正式成员,罗珀先生让我只对口型就好,他说,你的歌声像夜莺,我的歌声却跟乌鸦叫差不多。
“文森特也同意来帮忙。”罗珀先生说,“如此一来,可怜的伊迪斯就不会给其余各位造成任何不便。”
我很想告诉他你是个出色的歌手,其他人能和你一起唱歌,应该感觉荣幸。但所有人的目光依然落在我们身上。
文斯叹口气,却也说不出话,你似乎无知无觉,注意力都在新口琴上,只顾着翻来覆去地把玩。
“我希望各位能热烈欢迎这对双胞胎,并且表现一下我们在圣玛丽教堂一直灌输给你们的宽容。”
那些人依然在瞧着我们,但至少我可以借口哄你不再把玩口琴来躲避他们的目光。但你更紧地抓着口琴,把它举到嘴边。你用力吹呀吹呀,吹得唾沫横飞,就是吹不出声音。
罗珀先生转身,坐在钢琴边,他宣布,我们现在要用符合天主教年轻信徒身份的方式跳舞。我用手帕擦去你的口水,准备好和你去角落里跳舞,其他人则在舞厅里飞快地走向彼此。但文斯非要和你一起跳,他觉得这是帮了我一个忙,好叫我可以在同乐会里好好玩玩。你欢呼起来,紧紧抓着他的手,我也想不出理由反驳。
我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这次的同乐会,至少不用非得和别人说话。就连谢丽尔都满身大汗,粘湿的头发贴在她的脸上。
轮到我和弗兰克跳舞了,我注意到他身上的汗水散发出海盐和香烟的味道,我注意到他有一双大手,我还注意到他对跳舞很在行。
音乐声停了,罗珀先生让我们休息一下。在他说话的时候,弗兰克一直拉着我的手。如果之前是弗兰克提议在游乐场里坐游艺设施,我知道,就算可能让你头晕,我也会一口答应。我巴不得与弗兰克一起挤坐在旋转木马上,让他的腿紧紧贴着我的腿。
“能和你跳舞真好。”弗兰克说,他拉着我缓缓地从人群走开,“我还以为你只会和勤奋好学的小子在一块儿呢。”
他递给我一瓶汽水,给我讲他组了一支乐队。我假装是第一次听到,虽然文斯早就和我说过他负责给乐队写歌,还问我能不能帮忙润色歌词。我正绞尽脑汁想一些有趣的事来说,这时弗兰克说起了他很喜欢的那家奶品点心铺。我不由得浮想联翩:我和他坐在布鲁切安尼餐厅的小隔间里,一起吃一份冰激凌圣代,用吸管喝奶昔。
文斯拉着你的手走了过来,谢丽尔走在你身边。
“我看伊迪有点累了。”他说。
“疲惫不堪,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你说。你的脸色发白,上嘴唇泛着青色,你每次困了都这样。
“伊迪,找一天我们一起来个二重唱吧?”弗兰克说着冲你眨眨眼,但你只是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
“能回家了吗?”文斯问,我知道我们必须走了,因为我们都不希望你发病。
“我刚才正要和梅芙说呢。”弗兰克插嘴道,他搂住谢丽尔的腰,“改天,你和她跟我和谢丽尔去点心铺吧。”
趁林恩和斯蒂芬一起外出的当儿,我带着椰丝酥脆饼干去拜访新邻居,恭贺他们乔迁之喜,我打算和他们谈谈他们在深夜敲敲打打给我们造成的打扰。我站在他们的门阶上,提着烘焙的点心,还抱着我为刚出生的双胞胎准备的被子,计划在回去的路上去一趟咖啡馆。
新邻居打开门,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她认识我的迹象。然而,自从她搬过来,她曾隔着花园栅栏跟我和斯蒂芬挥手打过几次招呼。我到现在应该习惯了才对,人们和我们打招呼时,总好像是久未联络的老朋友,但要是他们看到我一个人,却压根儿就不认识我。
你也是一样的:推雪糕车卖冰激凌的小贩,落日时分在海滩上遛狗的女人,把一网网贻贝拖到老石堤上的渔夫,你和他们都是朋友。你有很灵的第六感,知道可以接近哪些人,又该对哪些人敬而远之。“你好,伊迪!”善良的人这么说。而我只是伊迪的双胞胎姐姐——他们对我的名字一无所知。
“我是海景旅店的。”我告诉新邻居,“我来认识一下。”
她叹口气,任由我站在那里,兀自用发夹去别住头发。我始终效仿母亲,起来后总是先梳好头,化好妆。
“你们的音乐声太大,吵得我的孩子们昨晚都没法睡觉。”她就像是具有拉斐尔前派风格的画中人,说话时以俯视的姿态瞧着我,“我老公外出工作了,我只好敲墙壁抗议。”
“这个礼拜有个非常特殊的乐队住在海景旅店。”我试着解释。
“我们对他们的音乐会翘首以盼,”她插嘴道,“但你能不能请他们找个更适当的时间彩排?”
“他们是一群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人。”
“我知道。”她说。
歌咏会只是偶尔举行而已,她都对此满腹怨言。我看得出来,我们迟早要和她大吵一架。她说不定还会去找镇议会,让我们关门大吉。
“当初我们买这栋房子,就知道隔壁有家旅店。”
我能想象到她看了那种到处宣传“家庭时光”的房地产广告,惊讶于莫雷坎比的大房子居然这么便宜,不仅带有花园,还能看到无敌海景。她把屋里的墙壁都拆了,我从前门就能看到屋内的开放空间,看起来是那么宽敞,明亮得都有些刺眼。除了在房地产广告里,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房子。她家的地板都漆成了白色,橱柜、架子,就连圣诞装饰品都是一样的鸭蛋青色。然而,有一点和电视上不一样,她家的沙发上放满了毛绒玩具,地板需要彻底清洗,餐桌上堆着纸和书,还摆着两台笔记本电脑。我们的休息室或许很不时髦,还是母亲在时的老样子,但一切都井井有条,收拾得纤尘不染。
“你们的客人走起路来很响,还有的鼾声如雷,吵得我们睡不着,但我们都没有投诉。”邻居继续说,“我们也理解,你对此也是无能为力。”
“确实如此。”
“但今天早晨孩子们实在提不起精神,我只好给他们从学校请假了。”
她显然很好骗,动不动就让她的孩子们请假在家,“如果你昨晚来找我们说清楚,”我告诉她,“就不会发生现在这种情况了。”
“我不能把孩子们独自留在家里。”她厉声道。
就在此时,她的孩子们从厨房里出来了。女孩穿着公主服装,但那个男孩的一头卷发乱七八糟,他穿着歪歪扭扭的蓝布牛仔裤,脸上粘着烘豆。
小女孩望着我。我知道我应该做点什么,尤其是他们的母亲背对他们,似乎并没有听到他们出来,但我想不出该说什么:今天没上学,你们是不是很高兴呀(但这么说只会让他们的母亲又开始唠叨)?啊,小姑娘真漂亮,哟,这个小伙子长得真壮实(不过我一向都很自豪自己不是个言行空洞的人)!我本想说“瞧瞧是谁来了?”但小女孩比我抢先一步说道:“妈妈,这个老奶奶是谁?”
“埃斯梅,过来打个招呼,这位是……”
我过了片刻才接上她的话:“我姓马洛尼。”
我用不着告诉她我是马洛尼太太还是马洛尼小姐,她不必知道我有没有结婚。就让她以为我的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以为斯蒂芬是我的孙女。
文森特很爱他的妻子——这个认知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马洛尼太太是新来的保育员吗?”她女儿问道。
小女孩握住我的手,我感觉自己的手是那么大觉得很别扭。
“顺便说一句,我叫米兰达·菲尔波特。”新邻居解释道,“他们是埃斯梅和菲利克斯。”
我很想告诉她,我们时不时都需要好好放松一下;我很想提醒她,那时候林恩清理我们的车道,他们却穿着亲子雨靴出来打雪仗。我们从来都没想过抱怨他们给我们造成的不便。毫无疑问,夏天到了,她的孩子们会在她家的戏水池玩水,而我们的客人却想在花园里放松放松。我很肯定米兰达·菲尔波特不愿意让我们为此去敲她家的栅栏以示抗议。
“我们上了一整天班,下班后都累得没力气了。”
我很想知道文森特的妻子是新女性,还是在家里做家庭主妇。
“而且,儿童托管所倒闭了。”
埃斯梅此时依偎在我怀里。我估摸她很享受这么做。
去唱诗班排练,你就常常像这样依偎着我,你的身体胖胖的,手心冰凉,身上散发出牛奶和梨牌香皂的气味。
“我就快坚持不下去了。”
她看起来确实疲惫不堪,但多特那样的人一定会硬撑下去,从不希冀别人来为她们排忧解难。而且,尽管我生活在一个混乱吵闹的地方,却还是每天都抽出十分钟做伸展运动,再用十分钟化妆、梳好头发。如果米兰达寻找的是一个可以依靠、让她哭泣的肩膀,那她是选错了人。生活有一只翻云覆雨的手,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让自己时刻忙碌。母亲去世后,父亲便不再做家里基本的维修工作。同父亲一起喝麦芽酒的朋友有个儿子是打零工的,他总是提出免费给我帮忙。但我一个人承包了所有换保险丝、给合页上油、疏通下水道的工作。只要夜里有声音,必定是我起来去查看究竟。
“菲利克斯,住手,亲爱的。”米兰达看到他拉我的裙子,便说道,“我正在做一个新的大项目,威尔又经常不在家,菲利克斯有哮喘,我们来来回回跑了很多次诊所。有时候,我都感觉自己像是住在那个诊所了。”
你的诊断报告里的一句话老是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伊迪斯·马洛尼的病情加重,但患儿父母并未寻求医疗干预。父亲和母亲一直对此心怀愧疚。是我让他们愧疚一生。
米兰达的眼里闪烁着泪花,所以,我只是把装有杏仁饼干的盒子交给她,说:“不要把所有事都往自己的肩上背,你肯定很清楚这一点。”
她不再看她的儿子,而是抬起头来,打开点心盒,“真对不起。”她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太自私了,对所有的一切都满口怨言。”
“虱子多了不愁。没什么大不了。”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她又说,“你肯定拥有超乎常人的精力。”
我时时刻刻都很忙碌,这让我不至发胖,而斯蒂芬帮我免于走到破产的境地,自从我雇用了她,来度假的残疾人便蜂拥着住进海景旅店。
然而,也许是因为米兰达的话虽然有些粗鲁,却触动了我的心弦;也许是因为给双胞胎的被子折叠着夹在我的腋下;还可能是因为小女孩那柔软温暖的身体紧紧拥着我,总之忽然之间,强烈的悲伤将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