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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强忍着才没有提议搭乘座椅电梯,生怕多特伤心。如果生病的人是我,那再也不会有比人们看轻我更糟糕的事了。

林恩表现得非常出色,他用一只手扶着他的母亲,另一只手抱着他的大木箱,我则慢慢地跟在他们后面,以防她失去平衡。

“你那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宝贝呀?”文森特在楼梯平台上说道,“能让我开开眼吗?”

林恩犹豫起来,于是我说道:“把你妈妈交给我好了。”

林恩向文森特走去,多特则感激地点点头。

原来那个木箱里装的是林恩最近得到的稀有雪花莲鳞茎,他说那些花有的叫长鼻怪,还有的叫温迪黄金,这些名字可真够怪的。他鼓捣着木箱的扣钩(恐怕到最后还是需要我示意文森特把它打开),把每一个鳞茎都拿出来欣赏(在我看来,它们就跟干巴巴的标本差不多),这时,多特终于走到了楼梯平台上。

“我的房间在顶楼。那里以前是赞卡住的,不过已经空了很久了,现在有人住在里面,真是太好了,而且,斯蒂芬和梅芙很高兴这栋房子里有个男人。”林恩一口气把话说完,有点过分热情,他搀扶多特继续上楼梯。

“慢点儿。”我说,“让你妈妈慢慢来。”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多特在海景旅店突然辞世。

可怜的林恩顿时变得垂头丧气,他并不傻,他很清楚他为何必须离开家。

幸好斯蒂芬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她从楼梯扶栏向下看。“梅芙要做你最喜欢的乳蛋饼当晚餐。”她告诉林恩。

她说完这话,林恩立马打起了精神。

“梅芙的厨艺向来都很棒。”文森特说,“我还记得,大学第一学期放假,我回到家,你做了勃艮第炖牛肉。”

那时候,我们为你把牛肉切成碎块,对吧,伊迪,因为你一直没有真正学会咀嚼。文森特兴许也记得你狼吞虎咽地吃下了红酒肉汁和土豆泥,你一共吃了两份,让我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此时此刻,虽然我们没有说,但在楼梯平台上,在我和文森特之间,你的名字仿佛看得见摸得着,林恩、多特和斯蒂芬都不知道海景旅店曾经是一对双生子的家。

“你会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文斯?”林恩说。

文森特看了我一眼,我发现自己点点头,那一摞他的卡片和信件出现在我心里,让我无法忽视。“多一个人而已,应该不麻烦。”我听到自己这么说,“我敢肯定乐队喜欢你在场。”

文森特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月亮摘下来送给了他。

“先让斯蒂芬带你去看看我们为你收拾的房间吧。”我告诉林恩。

“我马上给你们让路。”文森特说着从我和多特身边挤过去,他的动作比我们年轻时更自信了。

“这里是斯蒂芬的房间。”我们一来到顶楼,斯蒂芬就边指边介绍道,“这是梅芙的房间。这是厕所。那边就是林恩的房间了。”

他们就如同大孩子一般,斯蒂芬用两只手蒙着林恩的眼睛,轻轻地吻了吻他的脸颊,带他走进新装饰好的房间,“一、二、三。”她说完才松开手。

“哇!”上天垂爱他,他已经尽全力表现勇敢了,但他的下巴微微有些颤抖,我看得出来,多特亦在强忍泪水。

他看到戴夫把布莱克浦足球俱乐部的带框海报挂在了墙上,又看到我把母亲那座圣母与圣子雕塑放在了他的五斗柜上,不由得露出了笑脸。我知道林恩一定喜欢,因为他是圣玛丽教堂的虔诚信徒,而且,这样一来,我大多数时候就看不到那座雕像了。

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文森特身上的古龙水香气,说来也怪,那雪松的香味竟叫人觉得安心。

“我在家里的卧室是橘红色的,我能不能也把这里刷成橘红色?”林恩问。

几何图案的壁纸是父亲贴的,而且是我帮着母亲选的。“再说吧,林恩。”

“快来看看这个,亲爱的。”多特指着床头柜说,我们将一张雪花莲的带框相片摆在了那上面。

“是斯蒂芬的主意哟。”斯蒂芬说。

“那是雪花莲属沃博格樱草。”林恩说,“看到那一点黄色了吗?”

林恩把他的木箱放在赞卡擦得锃亮的桌子上,开始摆弄扣钩。“我有东西给你看。”他示意斯蒂芬到他身边去,“等我把盆栽棚收拾出来,就把这些鳞茎移植过去。”

“我说过多少次了?”我厉声道,“谁也不许打那个小屋的主意。”

我忽然想起了你,你的手指那么短小,皮肤那么苍白,你用手抚平桃红色丝绸衬衫边缘的绣花图案。我看到我用我的手——当时,我手上的血管还没有那么突出,皮肤上的雀斑也没有那么多——把你的东西都放进母亲那个薄荷绿色的帽盒里:一个蜜丝佛陀牌唇膏,一罐蜂蜡,以及你的赞美诗集和口琴。

多特看着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仿佛在虐待一条小狗。谢天谢地,文森特不在,没有听到我的口不择言。在几十年的家庭生活中,他肯定时不时对他的妻儿语气不善,但很难想象他发脾气是什么样子,毕竟这个男人曾帮我把林恩的房间收拾一新,却只字不提过往的信件和卡片。

“我很抱歉,林恩。”我说,“只是我把一些对我来说非常珍贵的东西放在小屋里,所以,我不希望有人乱碰它们。”

“还记得詹妮弗·泰特说过什么吗?每个人都需要他们自己的空间。”多特说。

“我们等着瞧吧!”林恩答,还冲斯蒂芬眨眨眼。

多特大声笑了起来,你绝想不到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竟能发出这么响亮的声音。

到现在依然没有社工的半点消息,多特说她给社工打电话却没人接,只有留言称她要么是在给别人打电话,要么就是不在办公桌边。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什么样的人会让我们干等呢?

多特苦撑了那么久。我早该明白的,我早该在几个月前就提出让林恩搬进来。现在快到圣诞节了,时机真的是不能再差了。

“这是你的活页夹。”多特说着把它交给林恩。然后,她转身面向我,“你该了解的基本都了解了,你还需要知道什么,尽可以问我,以后兴许用得上。”

以后,多特肯定不在了。我的身体也不可能一直这么好。在林恩给斯蒂芬看活页夹里的画时,我们都意识到我们两个的未来。林恩读出超长的标题,填满了我和多特之间的沉默:我每逢周五都去时尚大脚迪斯科舞厅;詹妮弗·泰特是我的社工;我是雪花莲收藏者协会西北分会的创始会员;我喜欢在大集市上吃腌猪后腿肉和薯片;斯蒂芬妮·格林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们真幸福。”多特小声道,“真希望他们能一直这样。”

文森特拥有长久的婚姻。就连弗兰克的婚姻也是从一而终,虽然我听说他常去巴巴里海岸上的那些风月场所,并且与一个来自蒂沃利的酒吧女招待闹出了一段风流韵事。

“斯蒂芬有你这个教母实在幸运,林恩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多特道,“所以你才收容残疾人?我是说,你是因为当上了斯蒂芬的教母,才这么做的吗?”

我本应该告诉她是因为你我才萌生出那样的念头。我曾经想象最后由我和弗兰克打理海景旅店,你和父亲唱爱尔兰民歌和你那些歌颂大海的民谣来娱乐我们的客人。我曾计划带你坐渡轮去法国,带你去爵士酒吧转转,请你吃法式苹果挞。但你从未出去度过假,是吧,伊迪?我也没去成法国。

所幸多特的手机响了,她才没有追问下去。是社工发来了短信,说是她正在处理紧急事件,恐怕不能及时赶到了。

“什么紧急事件,胡说。她说不定正在试婚纱,要不就是去看喜宴会场了。”

多特哈哈一笑。“我的丈夫,”她轻声说道,“在林恩出生后不久就离开了。”

如果离开的是林恩的母亲,那他的生活将会是怎么一番情形?若是母亲出了什么问题,孩子一定会受苦。

“那家伙就知道玩女人。”她继续说道,“他和另一个女人私奔了。”

此时,我忽然想到,多特八成并不可怜我是个老姑娘,说不定会有人说我这一生过得多姿多彩。

“他年纪轻轻的就死了。”她小声道,“那对我来说真是莫大的解脱。”就在她说话的时候,她的眼中出现了昔日的光彩。“你丈夫呢?”她又说,“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她这样以为,真叫我有些意外的喜悦,我确实想过谎称我的丈夫在很久以前就故去了。说来真是奇迹,弗兰克竟然活到了七十九岁!毕竟他人到中年,发福得那么厉害,而且,他抽了那么多年的甘草香烟,到死都没有戒掉。

“其实,我从未结过婚。”我坦白承认。

多特只是点点头,继续看着我,我知道她是在等我多说一些。对一个垂死的女人袒露心扉,把关于弗兰克的事情告诉她,其实是一种仁慈的行为。他那张字条上的字以强劲的姿态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一切早已破碎,我却妄图修复,实在是自不量力。

我知道我应该给眼前的这个女人讲点什么,她甚至将她的儿子托付给了我,但该怎么解释弗兰克的离开,却不坦白我曾经抛弃了你?“我想是生活对我另有安排吧。”

“那必定是非常美好的人生安排。”多特说。这时候赞卡、戴夫和文森特鱼贯走了进来。文森特拿着塑料垃圾袋,赞卡抱着一个纸箱,戴夫则用力拖着一个旅行箱。

“伙计,你这个箱子死沉死沉的,装了什么东西?”戴夫问林恩。

“你这家伙太逊了。”林恩笑着使劲儿打了戴夫的肩膀一下,“那些小虾米(注:小虾米:莫雷坎比足球俱乐部的外号。)和你一个德行!”

“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戴夫指着布莱克浦足球俱乐部的海报说,“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才把那玩意儿挂上去?”

戴夫和林恩一见面,总是拿对方喜欢的球队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文森特也笑了起来。“莫雷坎比俱乐部竟然能上演超级逆转,真不可思议。”

我想起他在我们年轻那会儿是小虾米的球迷,他和弗兰克会在节礼日一起去克里斯蒂公园球场,他们的红色条纹围巾迎风飘扬,两个人还扯着嗓子道别,弗兰克肌肉发达,看起来一副很威武的样子,文斯则怯生生的,动不动就脸红。

“我有个足球,上面有布莱克浦足球俱乐部2010年全体球员的签名。”林恩说,“主客场的球衣我都有。”

看到林恩的物品这么少,只用几个箱子就装下了,我的心都要碎了——他没有多少东西来展现他这三十二年来的生活。

“林恩的拉莫三嗪(注:拉莫三嗪:一种抗癫痫药。)在这里。”多特打开行李箱说,“早晨吃一粒,晚上吃两粒。”

他们经常开巴比妥类药物,但我近来听说那种药不太管用,甚至会加重病情。要是父亲和母亲能活到现在,知道这件事,该有多好。

“这是个婴儿呼吸监视器。”多特说,“他睡前都会把它打开。”

林恩在我这里工作那么久了,从未犯过病。他每次洗淋浴,我总是坐在浴室外面,我对斯蒂芬也是如此,而且,我从来都不让他在浴缸里泡澡。

“急救程序你早就清楚了。”多特继续说道,“呸呸,什么急救不急救的,算我胡说。”

我们在这里,伊迪。有妈妈在,就不会有事。你听得见我吗?今为海上众人呼求,使彼安然,无险无忧。你能看到我吗?跷跷板,跷跷板。天已破晓,如同第一个清晨。你没事了,伊迪。你现在没事了。我疲惫不堪,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们在这里,伊迪。有妈妈在,就不会有事。

伊迪斯·马洛尼的父母确认,自从上一次评估以来,她的身体状况没有太大变化,并且坚称她不需要去神经内科就诊,虽然她确实越来越频繁地做出奇怪的表情。

她依然经常扭动身体,咧嘴傻笑,而且动辄大哭不止。有人跟她说话,她就兴奋地流口水(“吸口水的小家伙”或是“口水浮漂”这样的词会让她觉得很骄傲),她还特别大声地唱歌。她能唱爱尔兰反叛歌曲、罗马天主教赞美诗、童谣和船夫号子。奇怪的是,她的歌声优美动听,唱歌比说话都要利落。

患者无法自行造出由三个单词组成的句子(却经常能模仿完整的句子,甚至可以从头到尾背诵诗歌),无法计算出几个五先令硬币是十五先令(不过她会用多种语言从一数到十),并且无法说出苹果和梨子的相同之处(在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只是唱《橙子和柠檬》),由此可见,其智力严重低于常人,无受教能力和就业能力。她无法说出基本的需要(饥饿、口渴等),然而,她可以连续地发出快速而不清楚的声音(经常都是不受控地表达她的感觉)。

总而言之,患者的确异于常人。

患者父母依旧拒绝将其送入特殊机构。

签字:A.罗森塔尔医生,1948年2月24日

我依旧深深地沉浸在关于我们十三岁那年那个寒冷早晨的回忆中,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们两个即将分开。

我依然清楚地记得父亲把头探进门来,将我从沉睡中唤醒,他小声说:“别吵醒她。”前一天晚上你发病了,你的四肢像布娃娃一样软绵绵的,嘴唇苍白无比,看着就叫人担心,但如果你能睡一夜好觉,那早晨醒来后状态就会很好。

我一呼吸,就会呼出一团哈气,冷风吹着我的赤脚,感觉刺痛不已。父亲把一双厚袜子放在我的床尾,他还放了一件棉伐木工衬衫,让我套在睡衣外面。我知道,到了厨房,我就能看到我的靴子上的泥土都被刮擦掉了,而且已被清理干净。父亲能把鞋子擦得特别亮。

我对那个特殊早晨的记忆与无数个早晨我和父亲早起捡鸡蛋的记忆混合在了一起:我们呼出一团团哈气,稻草的香气弥漫,我的牙齿直打战。母鸡喘着气,它们的身体很温暖,蛋壳在我手心里感觉很坚实。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雪。积雪深及我的膝盖,我不得不紧紧抓住父亲的手。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当时收集回来的鸡蛋洁白如雪,而且非常光滑。

父亲告诉我,我们去收集鸡蛋,这样母亲就可以难得睡个懒觉了,可等我们回去,就发现她已经在厨房忙碌了,她涂了大红色的唇膏,画了眉毛,正弯着腰,把烤模里的面包倒在炉灶上。

早晨那么美,我搞不懂母亲为什么不愿意早起,但我现在的年纪比那时候的她大得多,所以我很理解她在半睡半醒的时光中获得的快乐。我现在明白,周末捡蛋任务对我和父亲来说是一大乐事,对她而言就并非如此了。

母亲把大多数鸡蛋都拿走了,但父亲把一只蛋放在一边,“待会儿我们给伊迪展示一下。”他把鸡蛋握在手里说。

我们走到卧室附近,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喉音。既像是你的声音,又不像你的声音,你从来都没有发出过这种声音,出于本能,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

父亲从我身边向房门走去,鸡蛋被我捏了个粉碎。蛋黄和蛋壳从我的指缝间向下淌。

你四仰八叉地躺在床垫上,四肢抽搐,那个声音自你的喉咙深处发出来。

我就这么站在门口,两只手上都是黏滑的蛋液。我很想跑去你的身边,我很想要母亲过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我希望眼前的事立即停止。

“莉莲!”父亲喊道,他的恐惧加深了我的恐惧,“莉莲!”

此时,他跪在床边,双手悬在你那抽动不已的肢体上方。“莉莲!老天,赶快过来!”他的目光在门口和你身体周围扭曲的床单之间来回摆动。

我呆愣在原地,蛋黄从我的手间滴落到地板上,我惊恐却清晰地意识到,父亲压根儿就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

“我去叫救护车。”我说。

“切记那次布道。”父亲厉声道。他总是提起奥莱利神父布道时说过的话,虽然那是多年前发生的事。他压低声音,又说道,“英国医生的心肠也很坏。”

片刻之后,母亲就赶到了,你的抽搐减缓了一些,从你嘴里流出的唾液渗进了你的枕头套上。父亲的表情缓和了下来,我强忍住泪水,我真恨我自己,你这么痛苦,我却只会在一边哭。

母亲坐在床边,伸手搂住你抽动的四肢,她的身体护住你的身体。我真的很想爬到你身边,犹如两只小鸡,待在一起又暖又安全。

你的眼皮动了动,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像是嘴里特别苦涩。

我当时太小了,不可能遵照让父亲印象深刻的布道。但我记得那天做弥撒之际的沉默气氛,我记得会众一直在偷瞧我们,但弥撒结束后,他们没有人看我们的眼睛。

“我们在这里,伊迪。”母亲小声说,还把贴在你脸上的湿头发拨开。

你渐渐地苏醒过来,你的双腿以奇怪的角度歪着,像是刚刚出生的小马驹;你的膝盖皮包骨,满是青紫痕迹。

“我们在这里。”母亲在你睁开眼睛后又说道,“有妈妈在,就不会有事。”

奥莱利神父于1941年7月27日礼拜日在莫雷坎比圣玛丽教堂所做布道节选

亲爱的会众们,今天,我带着深沉的悲痛,和你们分享一个邪恶可怕的消息。

根据柏林的命令,大量智障患者正被迫迁出诊所,并将被送到偏远的地方等死。

威斯特伐利亚大主教冒着生命危险提供了证据,我们这才得知,我们那些毫无抵抗能力的德国同胞正在遭受无情的对待,犹如瘸了腿的马或再也挤不出乳汁的奶牛。若是容忍他们这样对待智障患者,就等于承认,我们能否生存,都要取决于别人觉得我们是否拥有生产力。若是医生或是某个委员会宣布我们没有了生存的价值,那我们将毫无安全可言。

莫要杀戮,天父在十诫中这样教导我们。如果我们遵照十诫,那我们作为天父的孩子,将捍卫自己,免于死亡和毁灭,就像是母鸡将小鸡护在翅膀下。

啊,耶稣拥有最神圣的心灵,为人类的盲目和罪孽流下悲伤的泪水,让我们了解和平的可贵,不然将为时已晚!

愿我们的主永远祝福你们,保佑你们。

阿门。

林恩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像是重病卧床许久后第一次下床。看着他和他母亲告别,让人心碎不已。那天剩下的时间,我们都没能逗他说一句话。

“你们两个去休息室照顾一下文森特和那几个音乐家吧。”我提议道。

我不能让文森特以为我任由海景旅店日益走向衰败。要是我刚才检查过赞卡是否拍松了靠垫、倒了垃圾桶就好了。至少她准备了一碗野苣沙拉和一罐法式色拉调料,甚至还烤了一个硬皮法棍面包。谢天谢地,戴夫从我这周买的食品杂货里找到了山羊奶酪——文森特要是见到我依然对正宗法国美食感兴趣,必然大吃一惊。

“梅姨?”斯蒂芬喊道,我这才意识到她一直站在厨房门口,“文斯有台录像机。”

“真好。”

“他想给我们放幻灯片。”

“那就放吧。你和林恩坐在沙发上,那里舒服。”

“你就不想去看看他的幻灯片吗?”

“我去看幻灯片,就没人做饭了。”

斯蒂芬依旧站在那儿,我则把切成片的番茄放在油酥点心上。“文斯是你的老朋友。”她说,“我来做饭也可以。你去放松一下吧。”

听了这话,我笑了起来。“他就算是华泽尔·古米治(注:华泽尔·古米治:英国儿童故事中一个会走路和说话的稻草人。),也跟我没关系。你不用管我啦。”要是让斯蒂芬在厨房里随心所欲,她很可能会把手指烫伤,把点心烤煳。“你能这么说,我真的很开心。”我戴上耐高温手套后说道,“但你还是走吧,把这里交给我好了。”

她看起来很伤心,于是我连忙说道:“听着,亲爱的,你能招待好那几位先生,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我一边说,一边打开烤箱门,把果馅饼放在烤架上。我有些心不在焉,因为我注意到斯蒂芬依然徘徊不去。如果不是耐高温手套,我的手腕肯定就被金属托盘烫伤了。

我刚一疼得叫起来,斯蒂芬就打开了冷水水龙头。我很想去把土豆沙拉摆盘,但她还是强拉我站在水槽边,把我的手臂在冷水里浸泡了整整十分钟。烫伤的地方没有留疤,还真是要感谢她。

其实根本没有必要那么匆忙,等我终于把头探进休息室的门,告诉他们饭菜已经准备好时,林恩和文森特正在看一张照片,而且谈兴正浓。几位乐队成员都穿上了圣诞老人的服饰,并且自豪地把他们在上次表演中获颁的铜质奖章戴在了身上。

“我要带斯蒂芬去参加舞会。”林恩说,“我还要带她去美国度假,去拉斯维加斯,或是佛罗里达,反正就是要去很热的地方。”

他可真逗。去舞会都不可能,更甭提去美国度假了。我就从来都没参加过餐舞会,也没去过国外旅行。然而,做做黄粱美梦还是好的。毕竟我们都需要白日梦。

“在学校那会儿,我就邀请斯蒂芬和我一起出去,可她拒绝了。我在时尚大脚迪斯科舞厅的时候又邀请了她,但她还是不同意。一个月前,我再次邀请她,她答应了!”林恩一下子跳起来,搂住了斯蒂芬。

原来这一切都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你那时候邀请了多少次,伊莲娜才同意和你出去约会?”林恩问文森特。

文森特看了我一会儿,只是我并不太懂他的表情。“那个时候,她如果一上来就拒绝我,我可没勇气再约她了。”他再次低头看向照片,“我真的很欣赏你的顽强。”

“斯蒂芬是你的女朋友吧?”低音歌手问林恩,“我无意冒犯。我也想要个女朋友。”

“在礼拜四俱乐部和你跳舞的那个女人呢?”陪护问道,“你们两个好像相处得很不错。”

“我其实不喜欢她那一型。”低音歌手说道,“我无意冒犯。我就是喜欢金发碧眼的美女。”

“你怎么能只看外表呢。”主唱插嘴道,边说边把圣诞帽扶正,“我之所以爱上我的女朋友,是因为我们有着相同爱好。每逢礼拜五,我们都去退伍军人协会酒吧;每到礼拜六,我们就逛慈善商店,然后在威勒斯本酒馆吃午饭。我向来都点面条,她总是吃皮夹克马铃薯和奶酪。”

想想看吧,这样一个出色的男人竟然常去威勒斯本酒馆用餐。

“我一点也不在乎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他继续说道。

“你和她在一起很多年了,是吗?”陪护说。

“我是个幸运的男人。”他说着转头面向我,眼里流露出怜悯的目光,“你就没这么幸运了,是吧,亲爱的?”

幸好这时候林恩插言道:“你和伊莲娜在一起很多年了吧,文斯?”

“人家那叫天长地久!”胖子高声说道,然后又开始前后摇晃。

理发店四重唱乐队此前在这里住过很多次,但我到现在依然惊讶于胖子竟然懂这么多。

“那你是喜欢浅黑肤色的女人了?”低音歌手指着文森特手里伊莲娜的照片问道。

文森特是个聪明的男人,绝不可能做事欠考虑。所以,他到底凭什么认为我适合与他一起度过完美的人生?

但八卦的心终于占了上风,我情不自禁地去看那张照片。在照片里,文斯穿着无尾礼服,伊莲娜穿着一袭长舞服,脖子部位有一个开口,腰部有一个蝴蝶结。她和他差不多高,像是并没有穿高跟鞋。她长得很美,脸颊白皙,一头长发披在肩头。他们凝视对方,面带笑容,指尖碰触在一起。

我真不该屈服于我的好奇心,毕竟结果并不尽如人意。那张照片肯定是在文斯走出圣玛丽教堂并向我求婚的不久后拍摄的。由此可见,他很快就变心了。

生活本可以是另一番样子的。我和弗兰克本可以去巴黎旅行;或许我们的孩子将生活在美国,我们会去看望他们;至少我们可以去时髦的餐舞会。

“我们干脆让生活变得简单惬意一点,就在这里喝喝茶好了。”文森特说道。

我本应该告诉他,他想住在海景旅店,就得按照我的规矩来,但林恩已经欢呼起来,还告诉我,他表现好的话,他母亲有时候就让他一边看电视一边喝下午茶。

等我和斯蒂芬拿回餐盘和饭后甜点圣诞树根蛋糕,就见林恩趴在地上,正在摆弄录像机,试着把里面的相片投射到电视屏幕上。与其说他是在帮忙,倒不如说是在捣乱,他一会儿把导线拉出来,一会儿乱按按钮,但文森特想方设法让他保持冷静,而且说来还真是奇迹,他们最后竟然真的成功了。

“我一招呼,你就按这个按钮,好吗?”文森特说着把录像机交给林恩,我情不自禁地注意到他的无名指上依旧戴着结婚戒指。

第一张照片里有个中年男人。他蹲在地上,搂着两个小男孩,他们都穿着相同的橄榄球球衣,戴着大得出奇的垫肩。

“他叫克里斯,做的是互联网优化这一行,现在住在科罗拉多州。他是去年搬过去的,他妻子不太喜欢英国。”

我抚摸着手腕上的柔嫩皮肤。

“那个是泰勒,十四岁了。小的叫杰西,是个淘气鬼。”

文森特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指导林恩翻相片。有张照片里有个女人,看样子是美国人。她有一头漂亮的金色短发,涂着珍珠粉色的口红,牙齿白得有些不自然,戴着一条心形吊坠项链。

“味道真不错,梅芙。”文森特说,“真有点法国口味。”

他的声音中有一丝傲慢,这让我想起了他的父亲。毫无疑问,文森特和他的家人在法国住的是别墅,有偌大的葡萄园,在向日葵花田边上野餐。文森特出去度假肯定都很高档,而我只在旅行杂志里看到过那样的假期。最初那些年,我依然认为我和父亲将去度假,那时候,我几乎是一丝不苟地看法国旅行指南。谁能想到文森特现在竟然沦落到了养老社区,那里提供的肯定是掺水过多的肉汁和煮得过久的肉。

我发现自己正打听他的圣诞计划,还问他是不是去美国。

“我看我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让他们自己过圣诞吧。再说了,我现在是没精神坐长途航班了。”

乐队唱了起来,“我要乘喷气式飞机离开。”林恩也跟着唱了起来,只是他的嗓音有点太粗哑,我不喜欢。多特肯定让他听过约翰·丹佛的歌。

“他们告诉我,我要搬去的那个地方有上好的烤火鸡。”文森特又说,试着说得兴高采烈。

说不定是他的儿媳妇让他感觉到他并不受欢迎;说不定是他没有选择,只能在养老社区与一群老人吃圣诞大餐。

“新年,我要跟教堂的长途汽车去布鲁日旅行。”

就在不久之前,有段时间,我在把报纸送给客人之前,总是先看看上面的旅行副刊。我梦想着在运河河畔的餐厅用餐,吃贝壳,蘸大蒜酱汁吃薯条。但文森特肯定不是发自内心地愿意独自走过寒冷的街巷,坐在冰冷的教堂里,聆听赞美诗。

斯蒂芬入迷地看着电视屏幕,文森特给我们讲解每一张照片,有他的孙子滑雪橇,他的儿子在泳池派对上烤肉,他的儿媳妇在他们的露天平台上晒日光浴。但可怜的林恩不再唱歌,而是发起呆来。我们稍后一定要给多特打个电话,确认护士有没有去照顾她。

这时候播放的是文森特的儿子坐在电动除草机上的照片,斯蒂芬说:“你也很想要电动割草机吧,林恩?”

林恩点点头,又开始唱歌。

想想看林恩操作电动割草机是什么样子吧:不出一个礼拜,他就会把他的雪花莲铲平,要不就是开着那玩意儿撞上花园围墙。

“你要是乐意,我可以教你弹那首歌。”文森特这么告诉林恩,他甚至都没有征得我的允许,就向钢琴走去。

在海景旅店,每周总会举行一次歌咏会。母亲用修长的手指弹奏钢琴,父亲则演奏班卓琴,你和文斯一会儿吹口琴一会儿唱歌。我要是唱跑调了,你就用手捂耳朵,要求由你一个人唱。

若是有客人参加,母亲就会让父亲喝一杯啤酒和一杯威士忌,我们一起唱《绿袖子》《雏菊、雏菊》和《斯卡堡集市》。但如果海景旅店里没有客人,父亲就会邀请他的朋友过来:那些男人有酒糟鼻,留着浓密的大胡子,身上散发着腌鸡蛋、烟草和麦芽酒的气味。这个时候,我们唱的歌就变成了《凯文·巴里》《酒醉水手》或《丹尼男孩》。

“上帝垂爱你们,我的小芬尼亚人(注:芬尼亚人:19世纪爱尔兰争取民族独立的反英运动成员。)。”父亲说,母亲听了就啧啧两声,摇摇头说:“她们是真真正正的英伦玫瑰。”然后,父亲就把我们拉到他怀里,说:“你们是我的小心肝,我的宝贝,我永远的爱。”

我和弗兰克谈恋爱后,他也来参加歌咏会,还老是逞能,跟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喝麦芽酒。文斯也和他们一起喝酒,但总是弗兰克喝得摇摇晃晃,文斯搀扶他回家。

今天晚上,文森特带下来一瓶勃艮第葡萄酒,这酒与我的山羊奶酪果馅饼简直是绝配。他显然是在上次去旅行时买的这瓶酒。我看得出来,他很想给我介绍一下这瓶上等佳酿,而且他觉得我对葡萄酒一窍不通。

不管怎样努力,林恩依然老是弹错,他和在旅店住过的聋哑人唱诗班歌手一样毫无旋律感。只有天知道文森特是怎么想的,但他一向都很有耐心,林恩则非常擅长戏剧性表演。谢天谢地,他只是在使劲儿敲打那架旧卡西欧键盘,我们把母亲的钢琴摆在了会客室。但他一边弹一边回头看斯蒂芬,夸张地移动手臂,然后俯身去猛击琴键,见此情形,你肯定觉得他生来就是要上舞台表演的。

“告诉我,你将等我。”他轻轻地哼唱道。真不幸,林恩继承了他母亲那糟糕的音乐品味。当他唱到“很多次我都让你失望了”这句时抬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弗兰克有一副金嗓子,对吧,伊迪?我现在好像依然能看到你们两个一起练习二重唱《今为海上众人呼求》,虽然你长高了,但还是坐在他的腿上。“伊迪斯·玛丽·马洛尼。”父亲当时这么说,“你真是个喜欢缠人的小姑娘。”

我发现自己和林恩一起唱《乘喷气式飞机离开》,不过我向来都觉得这首歌简直荒谬可笑至极。我唱着歌,同时去工艺盒里拿布头。那天我和咖啡店老板聊过之后,便想到把我给他外孙女做的被子装饰一下——用碎布剪出几个字母,在给迪莎的被子上拼出“礼物”这个词,在给多拉的被子上拼出了“快乐”一词。

“你有没有阿斯伯格综合征?”低音歌手问,“想不想加入我们的乐队?”

“我和斯蒂芬得的是唐氏综合征。”林恩解释道,“那表示我们有超数染色体。”他说完在钢琴凳上向边上挪了挪,还拍拍他旁边的位置。斯蒂芬有些犹豫,她看看林恩,又看看她腿上的托盘,最后看向我。

“过去吧,亲爱的。”我不再用剪刀剪布,抬起头来说。

斯蒂芬坐在钢琴凳边,脊背挺直,手心朝下放在膝盖上。

林恩捅捅她的肋骨。“你知道歌词吧。”他说。

我只听斯蒂芬哼唱过《音乐之声》里的歌曲,所以,当我听到她和林恩一起唱,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她母亲清洗旅店的印花棉布、擦镶木地板,就会唱《音乐之声》里的歌——在做这些工作方面,她可比赞卡强多了。斯蒂芬肯定是在那个时候学会的。她的肢体十分放松,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林恩不再看琴键,而是在偷瞄她。林恩老是弹错这一点好像并没有对她产生影响。而且,她和他一样,都有点五音不全。

林恩用力敲打琴键,胡乱弹奏着,乐队成员则一起歌唱,文森特承担起了指挥的角色。林恩有一头金发,文斯年轻时的头发就是这个颜色。我试着想象林恩老了拄拐的样子,只是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林恩弹得有些气喘吁吁,他的头发尚未变白,他那可怜的心脏说不定就支撑不下去了。

“现在轮到我们了。”低音歌手说,“我不是有意打断你们的。”

“我们可是专业的。”高音歌手说着用手肘把帽子推正。如果换作别人,我肯定会告诉他们,在室内不该戴帽子。

“没错,林恩。”我道,“你过来帮我穿针吧。我一整天都盼着乐队表演。”

令我惊讶的是,文森特竟然挨着我坐在沙发上,距离我只有咫尺之遥。乐队成员开始各就各位,文森特则探过身来,我甚至都能闻到他呼吸中的勃艮第葡萄酒的气味。“我做了这么多年指挥,”他小声说,“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伊迪的声音。”

多年来,都没人说起你的名字,但此时此刻,它在海景旅店的休息室里再次回荡。听到你的名字,让我体会到了出乎意料的轻松,我几乎要不由自主地去抓文森特的手。我真高兴是他说出了你的名字,真高兴是由我们的老朋友用温暖的声音说出了你的名字。

主唱宣布他们将演唱《铃儿响叮当》。我把被子放在一边,和大家一起拍手、跺脚,你的名字依然在我和文森特之间无声地回荡。

在我们把《白色圣诞节》这首歌唱到一半的时候,忽然传来了重击声。隔壁那个彪形大汉真扫兴,偏偏选择这个时候干活。

重击声停了一会儿,当我们开始唱《红鼻子驯鹿鲁道夫》时,那声音却再次响起。看来我得去找邻居们好好谈谈了。不可能任由他们随时制造噪声。毕竟乐队晚上需要睡个好觉,迎接明天在冬园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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