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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有天清晨

威尔士的冬天,一个寒冷而不合适的季节,我去海边的房子度假。有天清晨,漆黑的夜里翻腾咆哮一整夜的大海,此时波平浪静,像青草一样翠绿。我走出房子,去看一看是否还在下雨,外屋是否已被掀翻吹走,土豆、剪刀、老鼠夹、捕虾网和一罐罐锈铁钉是否在风中飞舞,那些悬崖是否还在原地。昨夜暴风骤雨,在那熏得黑乎乎的贴了渔船画儿的酒吧里,有人说尽管自己还没死,至少还能动弹,但觉得自己的墓碑也摇晃起来。到了清晨,照常阳光明媚,清澈、安静,一如明天,谁都知道,明天准会阳光明媚。

阳光照亮了海边小镇,不是整个镇子,一道道明亮的阳光从头顶洒下,照不到的,是那空荡荡的只有老鼠和忏悔者才去的铅皮屋顶小教堂和灰色的货栈。那边,码头伸进大海,此时空无一人,只有海鸥和穿了直筒裤的小人似的绞盘机;这边,警察署的屋顶,头盔一样黑,传票一样一本正经,周日一样冷清。那边,雨后的教堂,上空挂着大钟一样的云朵,随时都会飘走,敲响;这边,是刷成粉红色的酒吧的烟囱,酒吧在等着礼拜日夜晚的到来,如同醉醺醺的姑娘等待着水手。

镇子还没醒来。送奶人还在安睡,沉醉在讲威尔士语的睡梦中的激越乐音里,那是心满意足的男高音,比卡鲁索[1]的声音浑厚,比本·戴维斯[2]的声音更甜美,它颤动着,飘过纺织会馆,飘过曼彻斯特大厅,飘进雾霭中的群山。

镇子还没醒来。婴儿半睡半醒的哭叫阻挡着白昼的到来,挂在河边盐白色房子里的楼上,依偎在树木修剪得整整齐齐然而看似歪斜的盘山大街的拱形窗户小房子的楼上。一个个退休的船老大驾着小船从波涛的深渊冒出来,刹那间又沉下去,或许沉进了地中海蓝的卧舱,随着终生相伴的波涛节奏而沉浮。女店主们,穿着披肩、罩衣和睡衣,躺在拉着窗帘、漆黑一片的客房里,回想着过去的情人、账单和客人,他们有的死了,有的亡命天涯,有的埋在英格兰的沙漠里,等待来年八月银行节的号角将他们唤起,透过前厅阴郁的窗子、带流苏的桌布、野鸡的标本、花瓶中的羊齿、阴沉着脸的大胡子的褪色照片、凌乱地插在厚厚黑色搁板上那些软软的褪色的扎着缎带的影集,让他们再看看这世界:节日的雨、阴沉的悬崖和沙滩。

镇子还没醒来。在屋檐上、灌木中、树上、电线上、铁轨上、栅栏上、桁木和湿漉漉的桅杆上,鸟儿在歌唱,不是为了快乐或爱情,而是不让别的鸟儿过来。这些披着羽毛的地主们甚至拒不承认飞驰的光芒落下安身的权利。

镇子还没醒来。我穿过大街,就像刚从大海里钻出来的怪客,每走一步,抖掉身上的水草、海水和黑暗,就像好奇的怪客,绝不放过任何细节:报晓的公鸡鸣叫的第一声颤音、绣毯和手绘波斯考尔或特立尼达水彩画下面的抽屉杂物柜上的自鸣钟肚子里齿轮转动的第一声轻响。

我走过大海窥视着的一个个窗户,在漂亮的窗帘后是还没有醒来的和和气气的男人和女人,我知道,在他们的梦中,他们个个都狰狞而凶狠。在胡丝小姐“小甜甜”的梦中,回响着东方宫廷的钟声。宦官敲响了贝塞斯达大教堂一般大的铜锣。声音比访问传教士还要刺耳的撒旦们吵着要跳没有威尔士味儿的舞蹈。那个肤色暗灰的小个子女人的梦里闪烁着各种各样的颜色:紫色、洋红、大红、天蓝、祖母绿、朱红、蜜黄。但我不相信。在她那规矩的睡梦里,她在编织一块米色的羊毛罩衣,胸口上是“你不要”几个大字。

我无法想象,在杂货商卡德沃拉德·戴维斯的临近尾声的梦中,他别着双枪,科迪[3]般威风凛凛,纵马驰骋于大草原。其实,在他的梦中,他就着插在蛋壳里的蜡烛,正在加加减减,计算收入,在一本硕大的账本上记账。

船长的睡梦中是茫茫大海吗?难道在女妖喀耳刻[4]从猪岛传来的歌声中,他驾船越过蓝鲸般高耸的波涛,穿过一群群飞鱼划过的彩虹?别让他梦到报酬、啤酒和洋葱。

在一座房子里,有人在打呼噜。我数了一下,只听到十声就像模范猪场的粗野愤怒的猪叫,接着是窗户的稀里哗啦、水槽的摇晃、梳妆镜的震动、沉睡的人的苏醒。那炸雷的鼾声把我冲到了小教堂的天花板,然后轰然消失。

小教堂威严而阴郁,告诫白天不得胡作非为。它没有睡着,它从不打盹儿,从不迷糊,也从不闭上它又长又冷的眼睛。我见它叫清晨走开,一只抗议的海鸥在上面盘旋。

走进城里又穿城而过,我听到看不见的农舍的鸡鸣,波涛上的鸟窝里,传说中的海鸟在叫喊:“海神!”一只远方的钟在另一个宇宙的另一个村庄的另一个教堂敲响,风里的钟声送走了时光。我走进没有时间的清晨,经过一排白房子,心里禁不住产生一种期望:我期望一个穿着睡袍的白胡子古人,胳膊下夹着沙漏和镰刀,他会探出窗子问我时间。我会告诉他:“起床吧,你这计算信天翁心跳次数的老家伙,把城里一个个洞穴中的梦中人唤醒,要他们迎接灿烂明媚的早晨。”我会告诉他:“你这不靠谱的老东西,亚当和夏娃的父亲,出来吧,用你那镰刀柄搅醒这冬日的早晨。”我会告诉他,我要像一个滚烫的精灵,越过悬崖,跃进通晓两种语言的大海。

那些白房子里住的谁呀?我是初来乍到的陌生人,一切都感觉新鲜;抑或我是古板的城里人,在那里打工挣面包黄油,最好是紫菜面包和淡黄色的乡村黄油。那些房子里当然住的是打渔的人。此地只有给船舶刷漆的油漆匠。在那虽然比那不勒斯湾更浅却颜色更蓝的教堂般深色的海边,不会有身穿男士衣、拄着文明棍、手拿速写本、声音像鹦鹉的女人,给靠着酒桶摆姿势的挑剔而健壮的本地人那不情愿的头颅作画。

我继续前行,走向通往悬崖的小路,身后和脚下的小镇此时正慢慢苏醒;我停下脚步,转身望去。有个烟囱冒出了烟。那是皮鞋匠家的烟囱,我想,不过那个方向也可能是退休的男护士家的烟囱,他在英格兰南部成功地打拼多年,看护有钱的疯子,然后来到威尔士定居。谁都不喜欢他。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你的眼神就像紧身约束衣。他看你的样子,好像你是一只在橡皮墙上蹦跳的海绵球。无论什么行为都不会让他吃惊。只要看到他,镇上许多人就会禁不住歪斜了眼睛,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一脸稀奇古怪的表情,哈哈大笑着指着并不存在的打架的狗,只不过想对他证明,自己是“正常人”。

此时又一只烟囱冒出烟来:他们在焚烧昨夜的梦。另一只烟囱升起长发般的烟,那形状就像个老政客:有人梦到了自由党。不是的,那烟的形状变幻着,淡化成一个完美而逼真的灰色的逗号:有人梦到读查尔斯·摩根[5]的书。

啊!镇子正在苏醒,在滔滔不绝低吟的大海的涛声中,我清楚地听到镇子的声音向我涌来。有些声音说道:

我是梅·胡斯小姐小甜甜,独守空房的闺秀,

在腥臭的海边的房子里苦苦等候,

只盼丈夫和漂亮的小孩,

终于从天涯海角归来。

我是丁尼·伊文思,基德威利号的船长,

丁尼·伊文思太太已过世多年。

邻居们嘀咕说,丁尼真可怜,

哪知道我一个人惯了,那老婆子真讨厌。

我是克拉拉·金克斯,人们都叫我“夫人”,

从前的女低音,如今成天裹着睡衣的老太太。

我坐在窗前对大海唱歌,

因为大海不在乎我的好嗓子已然不再。

帕奇迪·伊文思在煮早茶,

茶水要清淡,一片茶叶也别糟蹋。

每天早晨在海边的房子里煮早茶,

我谨记在心的就是信念——别无其他。

开窗帘,生炉火,佣人还能干什么?

我是奥格玛·普利查,真想再睡一会儿。

擦瓷器,喂鸟儿,扫客厅。

太阳升起前,主人的鞋子千万要擦干净。

我是高度近视的格里菲斯,阿伯里大学的毕业生,

吃完早餐的鸡蛋,我得赶紧去学校。

哦,祖师爷保佑,教我如何管教孩子,

别管黑板上写的那些字——“格里菲斯是个大草包”。

听见口哨声了吗?那是我,我叫佛比,

王首客栈的女仆,吹口哨像鸟儿一样悦耳。

有人把一罐胡椒倒进了茶叶盒,

有二十个人要吃早饭,我可一个字也不说。

就这样,在威尔士遥远的地方,在这悬崖边的镇上,有些声音飘出睡梦和黑暗,飘进崭新而古老的永恒的清晨,消失在远方。

(1945)

注释

[1]恩里科·卡鲁索(Enrico Caruso,1873-1921),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唱家。——编注

[2]本·戴维斯(Ben Davies,1858-1943),威尔士男高音歌唱家。——编注

[3]威廉姆·弗雷德里克·科迪(William Frederick Cody,1846-1917),美国南北战争军人,他在八个月中宰杀了4280头水牛,因此获得“水牛比尔”的诨号。——译注

[4]喀耳刻(Circe),希腊神话中住在艾尤岛上的女巫。善于用药,经常把敌人以及反对她的人变成怪物。——编注

[5]查尔斯·摩根(Charles Langbridge Morgan,1894-1958),威尔士小说家、戏剧家。——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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