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7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你一夜无眠。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你显得心事重重,烦躁不安。你很想安静地睡实,让一切都平静下来,就像完成了一项不足为奇的采访任务一样。你不断地提醒自己,虽然身处大山深处,却是住在县城里的宾馆,威临宾馆。但恰恰是威临这两个字让你找不到丝毫舒适安逸的感觉。威临的意思无非是君威降临。它标志着正统对反叛,文明对蛮荒的征服。朦胧中,你似乎看到了几百年前的一个场景,一队雄壮的士兵行进在古老的山寨中,他们身上的铁甲在惨白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染满征尘的旌旗在凛冽的山风中猎猎招展。那些衣衫褴褛的山民围观着奏凯而还的队伍。他们面无表情,冷眼旁观。队伍终于渐行渐远。山民们也逶迤散去。远处传来了野狼的嗥叫。倏忽之间,景致变了。开满红艳艳杜鹃花的弯弯山道上,你和卫宏相拥而行。因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你们开始奔跑,男跑女追,像一部老掉牙的电影正在放映。你追不上卫宏,距离越拉越大。你和卫宏之间缓缓升腾起一阵薄雾。你索性站住了,大声喊叫,卫宏,等等我,我是向湘。卫宏在雾霭中回过头来,冲你一笑。你抢前一步,想抓住卫宏伸过来的手,却抓了一个空。你突然发现自己是独自一人站在陡峭的山崖上。卫宏呢?卫宏死了!你被自己的声音吓得坐起身来。
卫宏死了,这是真的。昨天上午,你去了坟场。那是银杏垭后山的一个山坳。山坳里大大小小都是坟包。陪伴你的是山杏。这个曾陪伴卫宏走完最后旅程的山里女人挽着你的手臂。她指了指那个尚未长草的新坟包对你说,这就是卫宏。
你一眼就看见了墓碑上镶嵌的那张照片。你清楚地记得你拥有同样的一张,它就粘贴在你大学毕业的纪念册上。它的旁边并没有像其它册页上写满了美好祝愿的话,空着,一片素白,就像一道无法解答的难题,只有题目没有答案。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你拿出这本纪念册,打开它,摩挲着这张照片,然后你泪流满面。如果你愿意,你甚至可以记起你和卫宏一起到大学校园旁边的小照相馆去照这张照片时那个早晨的小雨。当感情的堤坝将要挡不住记忆的洪流时,你转过了头。
你看了一眼山杏。没有一张现在的照片吗?你问。
只能找到这张老照片,剩下的都是些与人合照的工作照。卫宏不喜欢照相。她说。
你重新回过头去,照片上的眼睛盯着你,带有一丝羞涩的微笑。你试图回避他,但你很快发现不管你转到墓碑的哪个角度,只要一抬起头来,卫宏的眼睛总是盯着你,欲语还休。你设想你会一阵眩晕,会瘫倒在地,但没有。你只是有些心悸,你在心底不断重复一个准确的信息,卫宏死了。你在卫宏的坟边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山杏也蹲了下来,开始烧那些她用背篓带来的香烛纸钱。望着漫天飞舞的纸灰,你浮想联翩。你想像许多年以后,你和山杏重新来到这片坟地。山杏仍旧背着她的背篓,你们相互搀扶,两个人白发如银,脚步颤颤巍巍。你们发现,你们在卫宏坟前留下的所有痕迹都已漫漶不清,这里已是衰草连天,想到这里,你觉得无比悲伤。
你叹了口气说,走吧,我们。山杏也站起身来,重新背起背篓说,我们走吧。
卫宏的死讯是威临县委宣传部那个曾经接待过你的女副部长打电话告诉你的。你在采访完卫宏贪污腐败一案准备离开威临的时候,向那个女副部长提出了随时告知卫宏病情的请求,尽管你知道卫宏罹患的是晚期胃癌,你仍然希望他的病有所好转。卫宏死了,这消息一经证实就搅得你寝食难安。你认为,这是你平生以来又一次做了对不起卫宏的事。不错,卫宏死前正涉嫌贪污公款二十万元人民币。这是威临这个三省交界的山区小县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桩贪污腐败案。卫宏的犯罪事实由你这个省报的资深记者写成一篇新闻通稿,先是在省报上登载,然后转载于全国大小数十家报纸。卫宏就这样在全国出了名。出完名的卫宏死了。有血有肉的卫宏变成了一扌不黄土,掩埋在大山深处一个叫银杏垭的山坳里。你觉得,所有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你请了公休假,想调整调整自己的心态。在家里,你坐卧不宁。你不想去旅游,不想去休闲,不想相夫教子。于是,你只能再次搭乘长途大巴从省城到威临,一路颠簸近千里,你要重新对死去的卫宏做一次私人探访。
你不相信,从一开始,你就完全不相信。虽然你是新闻记者,阅人无数,但腐败分子在你的头脑中依然有着固有的模式,衣冠楚楚,大腹便便,颐指气使,你可以找出很多词语来勾勒刻画他们的形象。因此,在你年初同报社总编一起去省纪委参加那个新闻通气会时,听到卫宏的名字从会议主持人嘴里吐出来的时候,你的心一阵颤栗,你的大脑嗡地一响,手中紧握的笔也颓然落在记事本上。卫宏的名字是同一桩腐败案联系在一起的。你没有多加考虑,当即向总编提出去采访这个案子。
你觉得这里面有名堂?总编的眼神里满是探询。
有名堂。
你抬起头,正视着总编的眼睛。每次你和总编的意见相左的时候,你总是这样看着他。果然,总编点了点头,重新去面对那个会议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