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安与大村由二第一次进山很不顺利。
那天早上,方成安和大村由二乘公共汽车去了釜石郊区,釜石矿山事务所就在山前坡。
走过几道山的隘口,便是一片开阔地,开阔地一直连向一座高耸的大山。那大山底下有三个很大的洞口,洞口左侧堆积的矿石渣子几乎填满了山沟。洞口的右侧有一排排高矮相间的房子,一个偌大的铁栅栏门旁挂着一块木板牌子,上写着釜石矿山事务所。
方成安推开铁门刚进去,一间屋里马上踱出一位矮壮的日本男人,气势汹汹地质问二人从哪里来,来干什么?
方成安反唇相讥,说此地也不是什么军事基地,为何不能来?叫他找来铁矿的所长。
那矮男人被方成安的气势压住了,连忙笑了笑,询问要找所长谈什么?
方成安毫不犹豫地说道:“谈当年中国劳工的事情。”
矮男人面色胀红了,惊叫起来:“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谈这件事?”
方成安冷笑道:“我是中国人,我的兄弟死在这里,魂灵至今不能回国,我来找他们,我要送他们回家。难道不应该吗?”
矮男人支吾半天,气急败坏地说:“那是两国政府的事情,台湾已经来人谈过了,都解决了,没有什么问题,你们可以回去了。”
矮男人指了指门外,大村由二立刻挥了一下拳头,打下了那人的手:“你客气点,懂得礼貌吗?”
矮男人的手放下了,恼怒地打量着大村由二问道:“你也是中国人吗?”
大村由二愤怒地说:“我是日本人!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大村由二。”
矮男人惊讶地看着大村由二:“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被除名了吗?你一个日本人来找什么碴?哼,我看你们两个人都不是中国人!是日本人,来开玩笑的吧?”
方成安大吼一声:“大村由二是日本人,我就是中国人。”
那矮个鞠着躬说手:“对不起,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再说,已经过去了,根本没有再谈的必要。”
“我们要找这里的所长。”方成安一字一句地说。
“所长不在,我是这里的干事,我叫田平,我说这件事没有谈的必要,请回吧。”田平转身走进那间屋子,将门摔得很响。
大村由二冷笑一声说:“看来我们要吵仗了。”
方成安拉住了大村由二,让他冷静:“我们再来。”
回到饭店后,大村由二摊开记录本开始填写当天的记录。他写得一手好字,且语言生动流畅,他将釜石矿山事务所的干事描写成一位不通人性的恶狗形象。他写罢之后立在屋内高声读了起来。
方成安说:“非常好,大村由二兄,真是麻烦你了。”
大村由二面露微笑说:“我应该向你讨教中文的写法,中文真是魅力无穷。”
方成安说:“药味太浓烈了些,像是要干仗。”
大村由二哈哈大笑:“你的脾气真好,真能忍,你肯定是有天相的人。”
“唉,我可没有那么大的福分。可是,这件事也委实急不得,我们要有办法才行。”方成安拿过记录本看了看,将那个狗的字眼划了去:“大村由二兄,这是一篇好文章,可以找个地方发表吗?”
“对,找当地的《东海日报》,我认识一位记者叫田中。”
“可以试试,但现在不着急。明天我们再去找矿山事务所所长。”
夜深人静了,方成安与大村由二还在聊天,此次聊天的话题是方成安如何来到日本的。大村由二压根不知道方成安如何到了日本,他自然十分好奇。
1946年,方成安还在东北一个小城,他的祖上是山东福山,后来闯关东落户东北。日本占领东北三省,方成安一家也成了亡国奴,他长大了之后,费尽心机找了一份工作,干了机床修理工。
他好学上进,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又到了一个日本企业任职。几年后便成家了,日本战败后,日本企业也树倒猢狲散,日本人都回了日本,方成安也失业了。
1946年8月的一天,方成安正在帮妻子做饭,门外进来了一个粗壮的男人,面对着闯来的这位不速之客,方成安这才看清是张一水,此人是方成安一位朋友的亲戚,这叫方成安有些奇怪。
张一水年纪有五十岁,肩头宽阔,个子矮实。他脸挺红润,比实际年龄要小上几岁。他称方成安是老弟,方成安喊他张大哥。
张一水跟方成安妻子打过招呼便拉着方成安到门外一个僻静处,痛哭流涕地告诉他,想叫他帮忙去日本找他的老婆。张一水的老婆叫田中清子,是个日本人,在一个工厂认识的,后来就成了相好。
田中清子随日本人遣返回国的队伍回到了日本,她已经怀孕了。
张一水说得异常凄惨,泪流如注。他告诉方成安,他仅能讲几句日本话,极希望方成安能陪他到日本走一趟,设法找到田中清子,再打道回府:“唉,老弟,陪我去一趟吧,你守着老婆孩子不知道我心中什么滋味。咱俩去个十天八天就回来了,什么也不耽误。”
方成安见不得这种伤情动感之事,未曾犹豫便答应下来。
不过,方成安也是心有余悸的,他没有直接告诉妻子真相,只是说要和张一水出去找个职业,至多十天半月就回来。
夜晚,方成安的妻子要仔细地为他打点行李,方成安却告诉妻子不几天就回来,不用太多东西,妻子想想也是,又给他装了一口袋糖精,妻子说:“要是钱不够用了,不管到关里还是关外,用着的时候就卖几包,你早去早回,这一大家子人等着你。”
方成安说:“放心吧,不几天就回来。”
其实,方成安并不踏实,他知道与张一水的这趟日本之行,绝对不会轻松。战争刚刚结束,天下依然不安定。出门在外,哪里能赶上在家好?但是,方成安又是一个仗义之人,他见不得别人受难。何况又是亲戚相求,他总得真心实意地帮忙才是。
只是,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从踏出家门开始,后面的路途全都充满了挑战和磨难。
方成安和张一水在当日便启程,径自奔渔港码头,登上一条大木帆船。这是一条装货的船,上面挤满了人群。起航之后便遇上了麻烦,近海风浪不算大,到了大洋里,无风三尺浪。航行一天,也不知道是哪个海域,船便在风浪里跌跌撞撞的。那船一会儿钻进大浪里,一会又跳起来,在浪尖上跳舞,许多人晕船呕吐,也有人惊叫不已,还有的人干脆听天由命了。整条船上鬼哭狼嚎,地狱一般。
乘船五日终于到了韩国仁川,从仁川再乘船去日本下关。这样折腾了十几天,到日本下关的时候已是黑夜,未曾停留又上了下关至东京的列车。
到了车站,候车室内断然没有他们的立脚之处,人挤着人,满屋汗臭。方成安撇嘴而后退,向张一水说:“老张,在外面凑合一夜吧。”张一水也不愿意闷在车站里,只是野外尸骨遍地,臭气熏天,也很难找一块栖身之所。因而,他还是主张进去找个地方坐下,说与活人在一起总比与死人在一起好一些。
二人四下张望着,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张椅子,二人蜷缩着双腿睡下。
次日早晨,二人开始寻找清子,却一无所获。连续五天,也没有任何线索。两个人白日奔走,夜泊车站,疲惫不堪。
那一日,方成安切切实实感到来日本是个错误。为了一个不清楚背景不知道底细的张一水,他涉险来到了异国他乡日本,前途未卜啊。后来,方成安好不容易找到了当年在东北的企业老板,二人总还算是有缘,老板借了方成安一笔钱,叫他先做个小买卖,方成安也就在东京开了一个小饭店,接下来的几年里,他没有见过张一水,一直寻找机会回国。次年,他转到了宫古开饭店,美一代子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那日,方成安出门买香烟,在回饭店的小路上遇到一位日本姑娘。那姑娘从一家商店走出来,她穿着整齐的学生装,脸上笑眯眯的,十分亲切。
方成安迎面走着,姑娘加快步伐,在一侧伸出一只手拦住他的去路。
方成安十分不安,站着不动了。姑娘向他鞠了一躬告诉他,她叫美一代子,是一家裁缝铺的职员。她早就知道方成安的事,也知道他是一个讲仁义讲情谊的中国男人,她说宫古很多人都知道方先生是一个优秀的中国华侨。于是,她就想做他的朋友。
方成安哪敢多说什么,只有慌张。美一代子拉住方成安的手到了海边。
坐在码头上,方成安心里一直都在打鼓,他几乎不敢正视这位日本姑娘。
方成安坐在码头的石凳上,美一代子开口了:“方先生,你一定要猜我是个什么人?告诉你吧,我是个木匠的女儿,家就在宫古,我不是坏人。”
方成安点了点头,望着月光下闪动的海面说:“我是个中国人,我的老家也有海。我家里还有妻子和三个孩子。”
美一代子握紧了他的手说:“你妻子不能照顾你,你来日本好几年了,你需要女人照顾你。”
方成安望着前面的海说:“天地良心,我日日夜夜想念妻子儿女,我要回国。”
美一代子摇了摇头:“你根本回不了中国。你不要折磨自己,我很想在你身边伺候你。”
方成安用力摇摇头:“你的好意我领了,多谢你啦。可我是一个中国人,在日本生存艰难,不敢奢望成家。”
美一代子轻声笑起来,盯住方成安说道:“我是个日本女人,你是个中国男人。我们相互协作,会克服困难的。”
“恕我冒昧,”方成安沉默片刻说,“我想问明白你为什么不找日本男人?你应该找一个日本丈夫。”
美一代子拢了拢额前的头发,轻声说道:“我是应该找日本男人的。如果没见到你说不准我早就出嫁啦。可我知道宫古有一个方成安后,我就不再想日本男人了。我不想说日本男人不好,我只想说你打动了我。你的为人,你的英俊,还有,你是一个战胜国的侨民,有些日本人对中国人看不顺眼,我不这样想,我这么做,也是一种道歉。我希望我能尽心尽力伺奉你,使你舒服,使你不孤单,使你不要仇视日本人。”
“你是一个木匠的女儿吗?”方成安盯住美一代子。
美一代子点点头:“嗨,是木匠的女儿,你是不是看不上我的出身?”
方成安摇摇头。
美一代子又问:“我的模样不好吧?”
方成安笑着摇摇头,又叹了一声。美一代子说:“你为什么叹气呢?”
方成安伸出右手,竖起拇指晃了晃。美一代子的眼睛盯住拇指问道:“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中国人竖大拇指,当然是说你很厉害。”
“厉害?我不厉害,我会很听话的。”
方成安再次晃了一下:“这个意思说你了不起,你的性格真是好,敢说实话。你也很有知识,我佩服你。”
美一代子叫起来,双手抱住方成安那只手:“你喜欢我吗?”
方成安说:“佩服不等于喜欢,也许会喜欢的。”
“非常感谢。”美一代子合起双掌。
方成安说:“走吧,天不早啦。”
美一代子双手抓住方成安的右手,方成安那条手臂便硬邦邦地伸着,到了饭店门口,美一代子才将手松开。待她离去后,方成安那条手臂依然僵硬地伸着。
三日后的晚上,方成安在卧室里正要休息,美一代子来了,她敲开了门,看到方成安便说:“你欢迎我来吗?”
此番相见,对方成安来说,既惊讶又在意料之中。他十分仔细地打量着这位漂亮的日本姑娘,指了指茶几一侧说:“美一代子小姐,欢迎你光临寒舍,请随便坐。”
美一代子坐好,歪起头来问道:“方先生,你晚上一个人干些什么呢?”
方成安说:“干什么?想祖国,想父母,想妻子孩子,还想我小时候赶海的事情。”
“你说你家乡有海,你小时候喜欢海吗?”
“嗨。我这一辈子喜欢海,我对海有感情,海对我也有感情。小时候我最喜欢钓鱼,摸蟹子,一到海里我就高兴。后来日本人侵略中国,海边架着机关枪,谁也不准去。谁去就把谁打死。日本人是畜生,见了女人轮奸了再杀死。”
方成安的双眼发红,声音颤抖起来。
美一代子的声音颤抖起来,垂着头说:“对不起,我来让你想起了伤心事,对不起。”
几天后,方成安跟随美一代子来到了她的家中。
方成安踏入小屋便看到了美一代子的父亲。此人方脸,矮个,粗眉大眼,正和一位小伙子在一张木工椅上刨着木板。美一代子笑嘻嘻地拉住方成安的手说:“爸爸,这是方成安先生,中国人,福山饭店的老板。”
美一代子的父亲井上并没有认可这个中国人,他圆瞪双眼,审视着方成安。劈头盖脸就是一阵咆哮:“你是哪国来的?滚出去!”
方成安顿时怒火中烧了,双手发抖。但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一句话也没说,离开了美一代子的家。
美一代子后来找到方成安解释自己的父亲是一个粗人,让他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方成安知道美一代子的父亲不喜欢中国人,那么,他与美一代子的关系便无法维系。他告诉美一代子,近日他就要到釜石,在那里能找到去中国的船。
美一代子当时有些着急,方成安打定主意要回国,于是,两个人便分手了。
美一代子走了,方成安也来到了釜石,日思夜想要回国。但是,他没有想到,分别五年的美一代子再次来到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