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邢老坎的老家山东临沂,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又赶上那年家乡闹饥荒,邢老坎为了活命也怕被抓去做壮丁当炮灰,便随着逃荒的人流闯了关东。之所以叫老坎,是因为他打小儿就多灾多难,一步一坎儿。临走时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本村的姑娘桂荣。桂荣家有田有地,有骡子有马,虽说不是大户也算富足。在那个年代,婚姻要讲究门当户对,就算邢老坎不走关东也断然不会娶到桂荣,因为他只是桂荣家的一个短工。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桂荣拉着邢老坎的手说,留下来吧,我要嫁给你,那么桂荣姑娘迎来的将不是出嫁,而是遭到家法的禁锢或是断腿。如果桂荣和老坎私奔的话,老坎也未必能有那个胆,也绝不可能会答应,兵荒马乱的年代,恐怕他们没有逃过山海关就会被饿死,或被军阀抓去做了壮丁,桂荣也可能被土匪抓去做小老婆。
逃荒的人流多是挑着担子或推着独轮小车,唯独老坎孑然一身,除了临走时桂荣送给他的一个包袱之外别无他物,包袱里除了一打山东大煎饼之外,还有一双圆口布鞋。桂荣递给老坎这个包袱时说,兵荒马乱的,饿了就吃口干粮,鞋磨破了就换上。要是关外那边不好过就回来,我就是嫁了,心也是你的。邢老坎接过包袱,低着头一字一句地说,你嫁人吧,我不会回来了。于是在那个年成歉收,落叶枯瘦的秋天,年轻的邢老坎背起那个包袱走了。透过卷起的灰尘,依稀看见独自留下的桂荣,她还做着端着包袱的姿势翘首遥望,宛如一尊雕塑,秋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落了她的两行泪。
邢老坎一路上风餐露宿,后来因为没钱住店就选择晚上走,怕走丢了就顺着南满铁路往北走,这样在白天暖和的时候随便找个背风的地方就可以打个盹儿。有好几个同伴就这样睡着睡着就再也没有醒来。
过了山海关天气更凉了,只有到了晌午,太阳才懒洋洋地温暖着经霜的辽西走廊。邢老坎和几个同伴太累了,就在一条朝阳的壕沟帮上睡着了。老坎枕着包袱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阵叫骂声惊醒,原来是一伙歹徒正在挨个搜身打劫。一个歹徒手里抄着一把大片刀,过来一把扯开老坎的包袱,看到里边只有一双布鞋和几张干巴巴的煎饼,随手把包袱摔到深沟下并骂道,妈的,晦气!关里关外的就背了一双破鞋!邢老坎慌忙跳下沟里把四散的东西捡回来,好在沟里没有水,他用袖子掸掉鞋子和干粮上的灰土又装进包里,爬出深沟后,看那些人走远了才默默地骂道,妈个巴子的,你娘才是破鞋咧!
邢老坎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目的地:黑龙江巴彦县龙泉烧锅。
龙泉烧锅是个小集镇,只因有一处酒坊能够烧制出口味独特的“龙泉大曲”酒而扬名。这里有山有水,东临小兴安岭的一支山脉,西面是广阔的大平原;南有松花江,北有少陵河。更可喜的是这里有早年闯关东的本家族人,当时已繁衍成本地的地主家庭。
邢老坎到达这里的时候,天空已经飘起连日的雪花,在邢家高大的门楼下,老坎抬头看着瓦檐垂下长长的冰溜,心中不觉升起一股瑟瑟寒意。老坎摸摸包袱,里面的干粮早就吃完了,只有那双布鞋还在,他的脚即使磨烂了也没舍得穿。老坎没有礼物拿得出手,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那家户主是老坎本家的一个爷爷,排行老四,人称四爷。老坎自幼吃百家饭眼里自有眼色,见到四爷便跪地叩头,报上姓名。四爷头戴瓜皮帽,身着青色棉袍,在太师椅上正襟危坐且面无表情地问,你一个人来的?
老坎答,是。
你爹呢?
早年当兵,不知去向。
你娘呢?
早年改嫁,不知嫁谁咧。
成家没?
没,跑腿儿一个,没人跟。
四爷看邢老坎身材高大结实,面相老成还没有负担和牵挂就收留了他,并且安排他在炮台上站岗。此时,关里是民国,而关东却是满洲国,也就是日本人的天下,常有强盗和土匪骚扰富户。邢家的院子很大,转圈是石头围墙,每个墙角都矗立着一座炮台。老坎的任务就是在炮台上看家护院,站岗放哨。
两年后,邢老坎成为十里八村小有名气的炮手,江湖强盗和山里的胡子都闻听他的枪法了得,不敢轻易进犯邢家炮台。白天,邢老坎就在炮台上晃荡,没事俯看大墙下的行人。有一天,下面经过一个卖麻花的姑娘,老坎感觉肚子咕咕叫,他摸摸兜里却没有钱,就对着墙下的姑娘大声道,妹子,赊给俺一根行吗?明天给你钱。
按伪满的规矩,普通老百姓是不许吃细粮的。可小鬼子偏偏得意大米,喜欢吃白米饭,面食倒是限制不严。
那姑娘抬起头望着老坎那张诚实的脸说,行啊。不就是一根麻花吗?有钱就给,没有就拉倒。姑娘捡起一根麻花,仰起周正且粉红的脸蛋儿疑惑地问,你那么高,我咋递给你呀?
老坎从炮楼上垂下一根麻绳,把麻花钓上来说,你别小瞧俺,俺说明天给就明天给。
第二天,那姑娘又从炮楼经过,老坎把两个铜子儿扔了下去。姑娘捡起钱仰头望着他说,你再买一根儿呗,没钱还赊给你。老坎不好拒绝,只好又钓上来一根麻花,问道,你叫个啥名字?
我叫秀芹。那姑娘说完挎着篮子,甩动两根大辫子走了。老坎目送着那窈窕的背影,自语道,这年头,钱不好挣。挺好看的丫头,就为了多卖根麻花费这些口舌。
此后的日子,秀芹每天都在炮台下走过,每天都在老坎脚下叫卖,老坎不买她就不走,就在那站着高声吆喝:麻花、麻花、新出锅的麻花……
老坎纳闷,问道,跟前没人你还吆喝啥?秀芹歪着头,斜着老坎说,咋没人?你不就是一大活人嘛。老坎没办法,耐着男子汉的面子,还有要照顾姑娘买卖的心理,只好有钱就给没钱就赊账。慢慢地在炮台的土墙上画满了道道,一根道道就是所赊欠的一根麻花。地主家虽然生活相对富裕,但伙食却是很差,特别是下人们也就是喝粥糊弄个温饱,每天一根麻花对于老坎来说,那是很奢侈的生活。他那一点酬劳也大多吃了麻花,所幸的是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壮实了。
那个夏天,秀芹依旧慢条斯理地走到老坎脚下叫卖。天气很热,她里面穿件红兜肚,外面套件开着领口的白布小褂。老坎不经意往下看,竟看到了她那时隐时现的胸脯,白晃晃的令老坎有些眩晕。以前他虽然和桂荣好过一回,却没有跨越过雷池半步。桂荣身材是纤挑的,从正面或者侧面看胸前都没有明显的突兀,虽然秀芹和桂荣的个头和体形差不多。于是老坎忘记了买麻花,只顾着低头看风景。秀芹姑娘喊了半天不见动静,心里纳闷,猛然抬头才发现他那双陶醉的眼神,于是怒声道,你今天还买不买?不买我走了啊。老坎醒过神来急忙硬朗朗地答道,买,买。
晚上,老坎失眠了。走关东已有两年光景,不知道桂荣怎么样了,应该是嫁人了吧?又想到自己名声是个炮手,其实就是一条看门狗,到啥时候是个头呢,啥时候才能讨到个老婆呢?就连卖麻花的姑娘也不会肯嫁给一个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跑腿子。老坎手捧着那双布鞋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惆怅。
夜出奇的静,只有村子南面的小河时而传来蛤蟆求偶的鸣叫。老坎在炮台上蜷缩着迷迷瞪瞪睡着了。
老坎睡着不大工夫,突然一阵狗叫把他惊醒,一会儿便听见有马蹄声由远而近。老坎立刻起身抄起洋炮,眼见一支马队踏破夜色的笼罩急速奔驰过来。他马上意识到,可能是胡子“砸孤钉”来了。“砸孤钉”就是强盗平日侦察好具体情况,踩好地点,然后择机下手的有组织有预谋的抢劫活动。老坎看见那支马匪一路奔来,朝着自己的炮台放枪。他猫下腰不敢抬头,任凭子弹啾啾作响。那伙人没有停下,径直向门楼而去。啪啪,两个酒坛子砸碎在大门上,大门口立即燃起一团火光。院子里的人都惊动起来,乱作一团,哭喊声顿时一片。老坎借着火光看见他们有七八个人,为首的人很魁梧,手里端着盒子炮,其他人都举着土洋炮。老坎知道此时的距离已经失去了有效射程,他举起枪,凭着经验瞄向为首那人脑瓜皮的地方。老坎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懂得抛物线的道理,他推断这一枪打不中那人的脑袋也会击中他的胸部。他屏住气息,有意瞄准无意击发,“咔”就是一枪,数十颗铅弹包裹成一团向那土匪无声袭去。老坎不敢确定打在了什么地方,只看见那匹马突然惊了,朝着自己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那匹马可能是被打瞎了眼睛,跑到炮台处一头撞在墙角,人仰马翻倒在地上。更倒霉的是那土匪竟然摔倒在老坎的脚下,那人翻身看时,一支长瞄子洋炮正居高临下地对准了自己的脑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