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山上的招待所里,已经住了十来天了。我每天早睡早起,起来后就往山上爬,随身带了干粮和水,在山上什么地方静静躺着,天荒地老地待上一天,到黄昏日落时分再回到招待所。厨房里有剩饭,选焦黄的锅巴煮一大碗锅巴粥,下饭的是珍珠干菜和香椿炒鸡蛋。珍珠菜旧时是贡菜,香椿在这里叫做“春天”,仅此两样,宫廷和山野之风占全了,这样的饭菜城市里没有,能一连吃三大碗,吃饱了,回房间睡觉。
我房间的窗户对着天台山的主峰。有雾的时候,看不见山巅,但林间的牛哞声清晰可辨。
说到牛,就得说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上山的时候,车走走停停,几十里山路走了好几个小时。不是山路曲折,是曲折的山路上常有牛群悠闲地散着步。散步的牛群一副主人的样子,看也不看车子,若不是要拐下路边的山涧去喝水,是不会让开山道的。
后来听老乡说,山里人家以养牛和采中草药为生,牛不是圈养的,敞养在山上,牛的主人不必管,只是到了冬天,山上下雪了,牛们才回家来避雪。因为上山的人少,上山的那条山道,反而牛走得多,成了牛最好的散步去处。
有时也会闹出一些麻烦来。麻烦主要是新添的小牛犊们惹出来的。开春的时候,牛们上了山,山上的生活自由自在,少不了会有儿女情长的事情发生,到冬天牛儿回家,牛群后面就会跟上几头撒着欢儿的小牛犊。谁也不知道那些小牛犊是哪头年轻的母牛生下来的。小牛犊饿了就满世界叼奶头,叼到谁就是谁,母牛们安详得很,到哪里去分辨妈妈?
分配小牛犊的仪式很有意思:先把所有的母牛牵开,藏起来,再让陌生的小牛犊自己走。小牛犊走到哪家,哪家就是小牛犊的家。
我在山上住了十二天,准备离开,下山回武汉。临下山的头一天夜里,我破例没有早睡,学那些牛的样子,去艾河边散步。
艾河从天台山上蜿蜒而来,叫河,其实是典型的山间溪流。溪流缠缠绕绕,峰回壑转,穿过峭石壁立的山谷,硬是从原始丛林中流淌出来。那样的溪流,急湍处常跃起肥腴的黑皮鱼儿,到了水流缓和的地方,就有一群群红绿羽毛的鸳鸯在那里游泳嬉水。
虽说在此之前我每天都往山上去,并没有去过艾河边,但决定离开天台山回武汉后,我在白天已经探过路了,知道河边的灌木丛生长得很好,而且知道怎么走才能穿过灌木丛。灌木是夏枯草、南姜和药用大黄,叶片儿硕大,花瓣儿葳蕤,是泼墨上去的样子。人从墨里通过,到河边去,染成什么样,也不缺水来洗。
那天夜里云很厚,月亮大约没有心思,所以不太活泼,躲在云层后面。没有了月亮率先垂范,星星乐得全没了影儿。天黑得很,要一脚一脚小心探路,才能顺着河畔灌木丛中的草路走到河边。
河边有许多大石头,石头还保留着白天阳光留下的温暖。我摸到河边,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在石头上躺了下来,头枕着手,看黑黢黢的天空。
夜晚的空气凉爽得很,比白天更加新鲜,差不多就是直接洗肺了。灌木丛气息在夜里十分浓烈,如同雾霭,一股股地弥漫开来。只是天很黑,我不太习惯失去了月光的黑夜,什么也看不见,让人有一种失去了与身外世界联系的茫然。渐渐地,我有了一丝睡意。不过,怎么说我是要离开天台山的人了,一个人在河边的石头上睡觉,就算不担心有玩心大的熊呀什么的来同石同眠,到底也有点儿傻吧。那么一想,就打算找点儿事情来做。
我望着天空中本该出现月亮的地方。我想,也许该和那个本该出现却没有出现的家伙打个招呼才对。
“喂,月亮。”我招呼厚厚云层中的它。
云层动也不动,依然那么厚,月亮它没有出现。
“嗨,月亮。”我提高了声音。
我的声音顺着艾河狭窄的河道迅速向上游河谷里传去。但这一点用处也没有,月亮它还是没有出现。
“月——亮!”我生气了,扯着喉咙对漆黑的天空高声吼叫,像一头渴望交配却找不到对象的狼。
“它听不见你的声音。”黑暗中,身边不远处传来冷静的声音。
“月亮离地球384400公里,人的发声频率,最高1100赫兹,狗是50000赫兹,蝙蝠是120000赫兹,海豚是150000赫兹,怎么也到不了那么远。”是个女人。
我没有准备,以为自己一个人在河边,哪里知道不是这样,所以有些意外。欠起身子朝声音的方向看去,离我五六尺远的地方,有一个黑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不清,但夜色还不至于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再说河水有微弱的反光映照,能分辨出,那是一个人。声音事先传达过了,是个女人无疑,只不过看不清真实面目,所以不能判断女人是否年轻,漂亮还是庸常。
我有些尴尬。好像被人听了私房话。怎么说,我是一个男人,对月亮连吼带叫,有失体统。赫兹的事情我不太清楚,让人抢白成狗和蝙蝠,说了那么一大通,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可问题是,对方明显比我先来,要说骚扰,月亮的事情不算,是我骚扰了她才对,受一顿教训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怕凉么?这么躺在石头上。”她又开口了,这回声音更清晰,是明确冲着我说的。
“这个,已经入夏了。再说,太阳晒了一天,不至于凉到哪里吧。”我支支吾吾地说,重新躺回石头上去。
“上山来疗养?”她问,也没有改变坐在那里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