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十六岁时当了石桥镇五桥街上鸿运饭店的灶口工。
灶口工即是烧火工。不烧火的时候,王宗还得劈柴运煤,杀鸡捡鱼。三年学徒期间只管吃住,没有工钱。这还是莫老板可怜孤儿的善举呢。
小王宗一天到晚在火薰火燎油腻血污之中忙碌,每天一身油汗,实在辛苦。亏得有个同村伙伴王得在天然池浴室当伙计,王宗每天可在饭店打烊之后去洗一个“混沌澡”。
澡堂比饭店打烊还晚。浴客走光,澡堂打烊之后,王宗才可以从后门进入。此时,老板、师傅、大伙计都回家了,只有王得留下作清扫工作。王宗帮着王得做些杂活,然后剥光衣裳在混浊的澡池洗澡。
每晚一个澡赛过吃人参。这是莫老板挂在嘴上的广告词。王得说,别嫌混,混沌澡里有元气呢。
洗过澡,放光水,冲过池,两个小伙子才可以逍遥一刻。或者躺在浴榻上说闲话,讲山海经,或是彼此捶背捏脚,一天的疲劳辛苦就这么驱散了。
王得在浴室的活计就是为客人擦背捏脚的,有一手得之师传的正规技艺,实在已经很接近于医家的推拿术了。
两个半大孩子有条件时就玩一回“鸭蛋滚”。有两个鸭蛋就成。把蛋煮熟了,拭干净,趁热在背脊沟里按着慢慢地滚动,从颈窝滚至尾骨,再从尾骨滚至颈部,同时配合一些推拿手法,直到蛋冷为止。滚凉一只蛋,通体舒坦,剥开壳来吃蛋,吃完舔舔嘴唇撒泡尿便可以睡个香甜的觉了。明朝醒来,眼目清亮,筋肉饱满,觉得小腹之中元气很充沛。
温热的鸭蛋体贴着这两个苦孩子。在这种时候,他们会回想一些快活的往事,憧憬一下以后的生活。王得总是说。我以后当个真正的郎中,推拿针灸立马见效,就出名成了名医。王宗总是说,以后当个绝活满身的大厨师,独家名菜好多,都以“王家”开头起名,譬如王家豆腐,王家鱼翅什么的。就成了名师。苏州杭州大饭店的老板专门来请呢。
这期间,王宗有意无意地在王得那里学了几手推拿捏脚的技巧。他当时不知道这对他很是重要。
一日,鸿运楼来了一帮黑道人物,为首的豁鼻子五爷便是湖匪黑龙帮头领。在此之前不久,莫老板在接待某位要人时不小心在言辞中得罪了黑龙帮,莫老板知道这帮人是来寻衅的,暗中关照手下人忍住气。虽说鸿运楼也有靠山,但怨怨相报没完没了,受损的还是自己。莫老板只想忍气吞声化解了这个疙瘩,便打起精神,挂上笑容亲自出堂接待。五爷,五爷,难得光顾,不胜幸运。五爷请坐,诸位请坐。请点菜。
五爷拨开递上的菜单说,给我先来一道真正鲜的菜。
莫老板一惊,五爷,你老再点拨一下,这菜……
喽罗帮腔道,莫老板,你怎的没听清,五爷点的是真正鲜的菜,快去做来,我们五爷先喝盏茶。
莫老板到厨房召几个掌勺把刀师傅商量。一个个面面相觑,搔首无语。何谓“真正鲜”?就是蒸出河豚来,吃的人也是可以闭着眼睛嫌不鲜的。
一筹莫展之时,灶后闪出个灶口工王宗。
王宗说,老板,我想出了‘真正鲜’,不知对不对。
师傅们喝,小子,这不是猜谜玩,一旁去。
老板说,王宗,你说说看。
王宗说。羊肉烧鱼就是。
师傅们光火,鲜个屁,又腥又膻罢了。
老板沉吟一下,眉毛一跳说,只怕就这个能支应了,快,羊肉烧鱼,多放姜葱料酒。
师傅们还是疑惑,这算什么鬼把戏?
莫老板也不解释,只是催促做菜。好在羊肉和鱼都是备着的。
菜上桌时,喽罗喝斥:咦,这是啥鸟?
老板道,这菜是羊肉炖鱼丸,真正的鲜。
喽罗们七嘴八舌嫌。
罗唣之中,王宗装作在桌上放置小碟,在五爷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这是莫老板的安排。
莫老板见五爷的嘴角动了一下,知道成了,笑笑说:弟兄们,这个中道理,你们得问问你们五爷。五爷是知道的。五爷的书根深。
五爷这厮也是读书人出身,早年迷过冯梦龙。凡事喜欢制造一些传奇供人传说,喜欢在手下人面前卖弄他的“书根”。
五爷喝道,别吵了,还拎不清啊?这鱼字右边一个羊,是啥字?
是个“鲜”字。绝了。
众喽罗争相喝采:五爷的书根了不得。只有五爷识得破……
五爷对众喽罗摆摆手,说,莫老板,这道菜只是和你开个玩笑。我桌上还想点一道菜,这一回是实的,想见识一下贵店的手艺。
莫老板说,五爷你多指点才好。
五爷道,说来也平常,我要一道清蒸刀鱼。刀鱼正上市,总不是难事吧。
莫老板拍手道,五爷真吃客。
原来,这刀鱼和鲥鱼、鲈鱼,并称为“长江三鲜”,肉质嫩,肥而不腻。以清蒸为上。当时正是刀鱼上市季节,出这道菜确非难事。
五爷道,我们还有俗事。敢问老板,这道菜何时能上桌?
莫老板递上水烟筒,说,我们尽快,不过是一支纸媒的功夫吧。
五爷道,好,一言为定。
五爷在设置一个圈套。
莫老板要亲自下厨安排,走到堂口时,五爷又说,莫老板,且慢一步,我忘了说一句了,我要的刀鱼是整条没骨的一条,整条没肉的一条。这叫一鱼化两鱼。
众喽罗哄闹帮腔。
莫老板火从心头起,回首一字一顿三个字,知,道,了。
这刀鱼是出名的细骨鱼,鱼刺又密又细,一支纸媒时间出骨也来不及,而保持完整的鱼骨架更是绝不可能的事。
莫老板明白冲突已经难免,要派人去报知后台人物。
这一回又是王宗力挽狂澜。
一盘清蒸刀鱼香喷喷端上桌来。一条鱼已骨肉分离成为两条,都有头有尾完整无缺。鱼白生生排在一个椭园盘内,四周簇拥着油汪汪青翠翠的金花菜。
五爷始料不及,心里喝一声彩,咕,这长江里莫非真有没骨刀鱼?
鱼是被钉在锅盖下的。锅里放盘,急火一蒸,鱼肉脱骨落在盘内,锅盖上最后剩下一具完整鱼骨架。这是小王宗的急中生智。
王爷问此菜是哪位师傅掌勺。
莫老板以攻为守,说,此乃鸿运楼祖传特技,我晓得五爷想考一考鸿运楼的传人是否荒废了祖宗特技。
五爷仰天笑笑,像是默认的样子。吃完刀鱼,起身告辞,命手下人付帐。
莫老板哪里肯收钱,忙不迭送走瘟神。
莫老板自此对王宗另眼相看,不再叫做炉口生活,让跟着主勺老师傅学艺。
王宗聪明到刁钻古怪的地步,对烹饪这一门尤其有一种天分,凡事爱想个歪点子来支应,总想玩出点新花窍来叫人吃一惊。
主勺师傅断言,王宗这小子以后会是尊大菩萨,鸿运楼这座小庙放他不下。
不料,来了一个绸缎商庞爷。
庞爷从苏州去杭州,路经石桥镇,发现这一带古色古香极有水乡情调,便命包船逗留一日小作盘桓。
庞爷在鸿运楼吃的午饭,临走时又点一桌酒菜让在晚饭时送到他船上。酱蹄是庞爷特点的一道,吩咐煮得不要过,保留咬劲要紧。
阔佬是饭店的财神菩萨,莫老板无不悉心侍候的。
庞爷的包船泊在镇外永济桥边。这一节梅子河水面开阔,布一些芦汀苇洲。至晚,水禽翔落,鱼跃风波,有唐诗宋词意境,是当地县志上称谓“秋桥苇月”的出名景点。庞爷的包船是称作“花船”的那种,宽敞华丽,还有随船的妓女照应。
莫老板上不该让王宗去送菜的。莫老板后来很懊悔。
王宗提只装菜肴的盘篮,走上花船时意外地遇到了王得。王得是应召而来为庞爷捏脚的。
庞爷五十开外,胖似弥陀,倒是笑咪咪的和气人,把王宗送来的酒菜赏给船上下人吃了,单就留下了那盘酱蹄。
王宗收拾东西要回店,却被王得拉住。王得生性厚道,又第一遭上这种场面,有些怯场。王宗就留下陪他。王得后来很懊悔。
庞爷由人侍候着洗过澡,在中舱靠榻上半躺了,从容一刻,方唤王得去为他捏脚。另有下人把那盘酱蹄捧上。庞爷手抓酱蹄慢慢的啃,慢慢的嚼。
庞爷见王宗还在,便称赞酱蹄做得好,命人赏了王宗,又和王宗说些有趣的话题。
正是初秋时节,船窗外水天一色,渔火如桔,新月皎洁。清风习习。三个妓女应召而至,一琵琶,一洞箫,一古筝,稍稍调一下弦,和了,静一静,然后奏出轻轻淡淡曲子来。
王宗在一旁呆了,没想到人间还有这一种活法。
庞爷在闲谈中已知道王宗家境,又见他眉目清朗,聪明可爱,心中就有了念头。
庞爷道,王宗,你或许是天天烧酱蹄的吧?你见过谁像我这么吃猪蹄的?我这个吃法有名目的,叫作双蹄会。
王宗不解。怎么叫双蹄会?
庞爷道,上面嚼的蹄,下面捏的蹄,岂不是双蹄了?
听说把自己的脚也称作蹄,王宗忍不住笑了。
庞爷道。这是个寻开心的说法。这双蹄会是一位隐居深山的高士教我的养生之道,说每日为之,生髓填精,血脉通泰,可活百岁。一百岁了还齿不摇,腿不乏,还可以讨小老婆。
王宗道,那好,我和王得搭起档来,一个为你烧蹄,一个为你捏蹄,保你活一百零一岁,可你庞爷怎么谢我们两个。
王得道,有你王宗也就够了,你不是也会捏脚吗?
王宗是信口打诨的,不想庞爷正存此心。
庞爷正色道,不开玩笑了,你们听我说,你们小兄弟俩我都有心要的,一应食宿衣着,我全包了,工钱照你们掌勺师傅的两倍开销。你们干不干?
王宗看看王得,王得摇摇头。
庞爷说,此非儿戏,你们先不要回答我,今天回去想想。如果有意,明天上船来回个话。对了,这还得和你们的家里人商量。
王宗没有亲人。父母早客死异乡,尸骨未归。姐姐梅儿也在去年冬天病死了。为了给姐姐治病,王宗卖掉了仅有的三间草房。
王宗在当晚赶回河西村,跪在姐姐坟头,说,姐,我要跟庞爷去,他和气,有很多钱,你说好不好?
姐姐不说话。只有坟草萋萋。
王宗又说,姐,你今晚给我托个梦,给我说句话,我求你了。姐,你走不动,不要紧,我今晚就睡在你这儿。姐啊,姐啊……
王宗大哭一场,最后在姐姐的坟前睡着了。
月光忧伤地照着他。风儿在坟前久久地徘徊。
梅儿,给你弟弟说一句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