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3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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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蝉声刺耳,烈日炎炎。
老周参谋爬上三楼时,热得简直喘不出气了。他嘟嘟囔囔地一边擦着汗水,一边轻轻地向将军的卧室走去。像往常一样,将军午休时卧室的门总是虚掩着——他不在里边午休时反而把门关得结结实实的。在将军睡觉时,老周参谋是唯一可以不用敲门推门就进的人。不出他所料,将军果然赤条条地躺在竹床上正在睡觉,时而拉响一声汽笛般的粗糙鼾声。
按照将军的习惯,卧室内没有安装空调。睡梦中的将军满头大汗,身上也汗津津的,他左手握着一把蒲扇,压在伤痕累累的肚子上。除了全身累累伤痕,将军躯体上更加惹人注目的部分是那个硕大的器官。对此,老周参谋当然并不陌生,他甚至还记得在战争年代一群战友洗澡时将军这个物件的光彩样子。只是目前,将军曾经引以为自豪的宝贝就像一根干枯的黄瓜,萎缩在双腿间,仿佛一个凋零的幽梦。
作为一个几乎一辈子都跟随着将军的老部下,每次看到将军这副蔑视人间的超然睡相,老周参谋敬佩之余,都会像儿童似的放肆地大笑一阵子。遗憾的是,他那苍老的嗓子笑起来就像公鸭叫一样。
妈的,谁在外边吵嚷?这么不懂规矩……他妈的,不知道老子晚上要去摸营?将军在鼾声中断断续续地骂了一阵子。
老周参谋当然知道将军的这个规矩,他多次听将军讲过,也曾多次亲眼看到过,在战争年代将军养成的习惯:临战之前,将军都要好好睡上一觉。与那些大战之前老是失眠的将领相比,老周参谋觉得将军简直就是为战争而生的一个煞星。不过,在将军退休之后的这么多年里,老周参谋已经掌握了一个规律,只要将军在梦中或者在独自沉思时这样骂人,那就说明,将军又进入了他的记忆或者臆想之中。经过多次实践,老周参谋还掌握了另一个规律,那就是顺着将军的梦话,把他引到往事深处,让他在记忆或者臆想中过足了瘾,到时候不用呼唤,将军就会自己醒过来。当然,熟知将军历史的老周参谋有时候也会使点坏心眼,他好几次故意绕着弯子引诱将军在梦中说出自己历史中的不堪事例来。比如某次战斗被敌人追得鞋子都跑掉了,某一次差一点儿被敌人活捉,在某次行军中被一个女战士训斥得恨不得把头插到裤裆里,等等。
“首长,是嫂子方巧玲在外边骂你呢!”七十好几的老周参谋俯在将军耳边低声说过之后,像个幸灾乐祸的儿童一样,捂着嘴压着嗓子笑了起来。
“我靠!这个鸟老太婆又活过来了?”仓促之下,将军操着家乡方言叫了一嗓子。
接着,睡梦中的将军看到自己一骨碌爬了起来,原本浑浊的目光也一下子变得清澈无比。
外边的吵嚷声更大了。
“到底怎么回事?”将军心烦意乱,简直要暴跳如雷,他下了床趿拉着鞋一边朝门口走,一边冲着门外吼了一声。
那个长相活像老周的警卫员小赵噌地蹿进屋来,差一点儿和将军撞了个满怀,他垂着目光对将军说:“营长,不,团长,麻烦来了!你啥时候又惹事了!镇上那个方巧玲找你算账来了!”
将军顿时感到自己的身体悬浮起来,从生下来就没有过的胆怯和羞涩如同两个小鬼,猛扑上来扭住了自己的手脚。看到警卫员小赵幸灾乐祸地偷笑,将军再次挺起胸膛,嘴里嘟囔着“没啥可怕的,还能把老子……咬下来吗”,一边猛地推开时间之门,几步跨进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段。
莲塘镇几十号妇女自卫队队员几乎站满了院子,人高马大的队长方巧玲挎着手枪,在众人的簇拥下,怒视着刚刚走出屋门的将军。和将军同住在一个院子的警卫排的战士们零零散散地靠在墙边,笑嘻嘻地看着妇女自卫队的队员们。那个打起仗来鬼主意很多的排长和两个冲锋时嗷嗷叫的班长,嬉皮笑脸地嗑着葵花子,也好像在等着看笑话。看着眼前的情景,将军第一个念头是赶紧溜走。可是,方巧玲拔出手枪朝他冲了过来。将军下意识地朝腰里摸了一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当时他急得回身大叫了一嗓子:“小赵,快把老子的手枪拿来!”
在将军的记忆里,他当时只喊了这么一嗓子,就被方巧玲一把揪住了领口。将军虽然身高出众,但当被人家揪住领口提溜得双脚几乎就要离地时,他才发现人高马大的方巧玲几乎比他高半个脑袋。
“方巧玲队长,你想干什么?你敢拿枪对着自己同志?”原本不怎么会讲道理的将军,此刻突然变得格外讲道理。
方巧玲一把把将军掼了个趔趄,指着将军破口大骂:“不要脸的东西!现在姑奶奶就站在你面前,来啊,来捏一把姑奶奶的屁股啊!”说了,扭过身子,敲镗锣似的,啪啪在屁股上拍了几巴掌。
将军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原来这祸根是几天前埋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