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分开后的第一个秋季到了。
从岗上的高处了望,稻子熟透了,一畦畦的稻田,柔软而金黄,村庄掩映在绿树丛中,不留一丝痕迹。
风在树冠里拧来拧去,像妇人洗涤衣服的手,要从中拧出多余的水来。
河面平静,经过一天阳光的照射,散发着氤的水汽,阳光在水面上跳动着,像在跳方格子游戏的小女孩的脚,轻巧快捷。
一头老牛在悠闲地吃草,它黑黝黝的皮毛上,还粘着黄黄的一块泥巴,使人感到生活的艰辛。
紧接着,秋季的忙碌就开始了。
秋季要忙很长一段时间,一方面要把成熟的庄稼从地里收回来,一方面要把过冬的庄稼种进田里,不能耽误了季节。
小趴角这时派上了用场。三户人家都想尽快地把地耕出来,但大家有约定,每家用两天,再转下一家。
天刚蒙蒙亮,小趴角就被老文圣拉下地了,老文圣扛着犁,小趴角跟在身后。下到地里,老文圣把犁放下来,把轭头套在小趴角的脖子上,就开始犁地了。小趴角往前一挣,套在脖子上的绳子就绷紧了,小趴角一迈步,犁就跟在后面往前直奔。老文圣扶着犁,吆喝着。小趴角在前面吐着粗气,老文圣打着赤脚,跟在后面,翻过来的泥土,散发着新鲜的气息,脚走在耕出来的泥沟里,油光光的舒适。天先是黑的,一个人和一头牛就这样在田地间寂寞地劳作着。村子里响起了鸡鸣声,慢慢地东方的天空有了一片白,可以看见稍远一点的地方了。又过一会,天就大亮了,像一幅巨幅的大幕被拉开了,天地间一片清澈,不远处的几棵树站在地头,浓郁的树冠紧挨着,像两个喁喁私语的人影。田埂上,到处都开满了花,红的黄的,朵的碎的,绿草顶着露水,湿漉漉的。一群鸟就在身边不断地起落,寻找犁出来的虫子吃。附近也有几个犁田的人,他们也一样跟在牛的后面。老文圣高兴时,就喜欢扯起嗓子唱几句,也没有什么旋律,只是信口喊,但抑扬顿挫,响彻云霄,为的是驱赶寂寞,也给牛提精神。待到太阳出来时,老文圣已把几亩地犁下来了。
老伴送早饭来了,早饭是蛋炒饭,犁田的人辛苦,要补补身子。老文圣把鞭子插在地里,把轭头从小趴角的脖子上卸下来,让它在田埂上吃草,自己坐下来吃老伴送来的热饭。小趴角甩着尾巴,用长长的舌头在田埂上卷着鲜嫩的青草,两只耳朵不停地扇动着。小趴角吃草和老文圣在田埂上吃着蛋炒饭一样的喷香,牛和人都愉快,都在劳作之后得到了片刻的歇息。
两天之后,小趴角轮到小叔家犁地。
小叔是一个急性子的人,一块田犁下来,小叔心急火燎起来,嫌小趴角慢了,一鞭子就抽了过去,小趴角抽搐了一下身子,朝前奔走起来。
小叔在后面不断地吆喝着,没走几步就用鞭子在小趴角的屁股上抽一下,小趴角的鼻子被牛绳紧拉着,脖子不由得朝后弯曲着,小趴角看到的是一位气势汹汹的男人。不一会儿,小趴角的屁股已满是鞭印。
小趴角夹紧了尾巴呼哧呼哧地在水田里奋力地奔走着,一圈又一圈,眼睛里满是鞭影,耳朵里满是斥责声。
有几次,小趴角痛得跳了起来,小叔紧拉着缰绳,背上的套子紧扣着它,它只能向前。
又过了两天,小趴角轮到我家用,父亲看到小叔在地里犁田,就过来牵。
父亲到小叔地头来牵牛还有一个意思,就是想让小叔教他犁田。父亲在生产队里当会计,没有犁过田,现在分开单干了,必须要自己犁田了,小叔也知道父亲不会犁田。
小叔见父亲来了,把轭头卸了下来,把牛绳往牛背上一搭,提着鞋就走开了。父亲见了,赶紧上去,把牛绳抓在手中,到了喉咙的话又咽了下去。
父亲很生气,这不是在拿我的劲吗,地球离开谁不转。父亲拉着小趴角沉重地往自家的地里走,到了地头,看到小趴角疲惫不堪的样子,父亲就不忍心把轭头往它的身上架了。小叔用牛也太不爱惜牛了,它虽然是一个畜牲不会说话,但它什么都懂。父亲就开始放牛,把牛拉到河坡上吃草。小趴角贪婪地啃着坡地上茂盛的野草,它好像刚从恶魔的利爪下逃出了性命似的,快乐地甩着尾巴。父亲又让小趴角去塘里打汪,小趴角硕大的背浸在水里,只露出一个头在水里摆来摆去,两只大耳朵不停地扇动着。水面上漂着一片水草,小趴角咬着吃了几口,有一只水鸟竟站到了它的角上,小趴角一动,水鸟又扑棱翅膀飞走了。父亲蹲在水边,手里握着牛绳,看着小趴角在水里快乐地玩耍。
放了一天的牛,小趴角歇息得差不多了,恢复了劲头。第二天,父亲拉着它下地。父亲没有犁过地,父亲扶着犁跟在小趴角的身后慢慢地走着,田犁直的很容易,但每犁到地头拐弯时,父亲就犁不过来。小趴角似乎也很纳闷怎么配合父亲就是不行,半天下来,田犁得乱七八糟,父亲已急得满脸汗水。
父亲没注意到,田头有一个人正在看着他,他是父亲的好朋友,长彩。
长彩犁了几十年的田,犁田技术娴熟。他是下地路过这儿,他看到父亲每次犁到头拐弯时,都是拐直弯,这样,地就没办法犁好。长彩观察了一会,待父亲又犁到跟前时,他把父亲喊停了下来。
父亲一看长彩站在田头,把牛停下来,擦了一把汗,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长彩大哥,这个弯我怎么犁不好呢?”
长彩把裤子挽起来,赤脚下到地里,接过父亲的犁,边犁边给父亲讲解:“直犁,人扶着犁往前走就行了。这样犁田,牛不累,人也不累,还出活。”
犁到地头要拐弯了,长彩让牛一直往前走,越过田埂了,然后把牛绳拉了一下,牛顺从地拐过弯来,一道圆弧的地就犁出来了。长彩说:“犁田的最大诀窍就是犁到地头的拐弯,弯要拐得大,这样才圆。拐弯时,要让牛上到田埂上,才能拐过来。”
父亲在长彩的手把手教导下,两架田犁下来,父亲就会了。父亲那双大手稳稳地扶着犁,步子跟在后面迈得十分稳健。小趴角走在前面,也轻松起来。
母亲来送饭了,母亲炒了一碗蛋炒饭,用布兜子提着,口袋里装着一把生花生,因为父亲胃酸,吃生花生能压住。母亲来到地头,把布兜子放在一丛野菊花上,把口袋里的生花生掏出来,放在旁边的草皮上。母亲看到父亲的脸膛被晒得黑里透红,裤脚卷得高高的,大滴大滴的汗珠正在往下淌。泥土从犁铧上向一边翻过去,犁铧闪亮,新翻的泥土犹如一条黑色的腰带,向前伸展开去。
父亲犁到母亲的跟前,让牛停了下来。坐在田埂上,用衣袖擦了一下脸,然后大口大口地吃母亲送来的早饭。吃完碗里的饭,父亲开始剥花生吃,父亲看着犁过的地里,泥块黑油油地翻卷着,父亲的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些翻开的泥土就是对他的一种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