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16年第09期
栏目:本期主打
时间到了1980年的时候,我们生产队要分单干了,就是分田到户。
我们这个村子分为杜南与杜北两个生产队,在我们队分开之前,杜北队早在几年前就分开了。我们队的队长去大寨参观过,并经历过互助组、合作社和批判刘少奇的“三自一包”运动等等,思想觉悟高些,没有马上把队里分了,他想观望一下,这样一观望就过去了两年。
虽然生产队没有分田到户,但队长也能感受到平静下面的暗涛汹涌,有些人留念生产队,有些人早厌烦了,想往分田到户的自由,好在队长的威信压住了这些人。
这几年,周围又有许多村分了队。队长见大势已定,便决定分队。分队的会议,一共开了五天,最后达成了若干分配制度。地好分,最难分的是队里的牛和农具之类的大东西,这些东西不是每家每户都能分到的,就把几家划成一个小组进行抓阄。我家、小叔家和老文圣家被划在一起。这个时候,虽然我家与小叔家已开始有了矛盾,但父亲想,兄弟俩在一起能够相互照应着,总比被拆开强。
分牛前,先把每头牛进行估价,抓到好牛的组,要向抓到差牛的组补贴差价。队里有五头牛,每头牛都有自己的名字,队长把牛的名字写在香烟盒上,做了五个阄子,在手里搓了搓,大喝一声,朝桌子上一扔,阄子在桌子上慌乱地滚动了一下,五个小组的代表,就扑上来抓阄子,我们这个小组是我父亲来抓阄子。父亲做事总是斯文的,保持着“知识分子的臭架子”(他的这种做派我年少时也不喜欢,直到中年之后,才理解父亲骨子里的孤傲,我在另一篇里有描写),别人扑上去抢阄子时,父亲还没有动手,待父亲冲上去时,桌子上空空荡荡,一个阄子也没有了。抢到阄子的人,都在紧张地打开看,抢到大牯牛的人,就兴奋地喊叫,而父亲却没有了阄子。缺的一个阄子到哪去了?父亲低头寻找,众人也帮着寻找。终于在桌子底下,找到了这个阄子。父亲打开一看,是小趴角,小趴角在队里不算好牛。父亲一拍巴掌说好,有的人就嘘了一声,人家抓到了大牯牛说好,你抓个小趴角好个屁。父亲说好,是因为抓到小趴角可以两不找,抓到好牛哪有钱补贴别人。
第二天上午,父亲、小叔、老文圣去生产队的牛屋里牵小趴角。
生产队的牛屋在离村子约一里远的地里,三间茅草房子,一进去,牛的味道,草的味道,牛粪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其他几条牛都被拉走了,只有小趴角卧在地上,鼻子上穿着绳子拴在牛桩上,反刍着草沫,两只耳朵不停地扇动着。
老文圣弯下腰身,解开牛绳握在手里,小趴角站了起来。小趴角全身的毛黑油油的,两只角弯弯的,向下趴着,村里的人叫它小趴角。它硕大的眼睛望着眼前这三个人,然后,喷了一下鼻气,跟着老文圣走了。小趴角的四条腿像四只墩子,甩着尾巴跟在老文圣的后面。
虽然,父亲他们对小趴角并不陌生,但从没有今天这样对它有感情。从此,小趴角就是这三户人家的私有财产了,也是最大的财产。也可以说,是小趴角把这三户人家捆绑到了一起。
牛拉到老文圣家,老文圣在家里的屋角收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把小趴角拴好,小趴角站着,吃了一口干爽的稻草,尾巴不停地甩来甩去。
三个人站在牛跟前,议论着。
父亲说:“小趴角能干,架子好,我们喂一冬,膘就能拉起来了,犁我们三家的地是没问题的。”
老文圣说:“小趴角用好了,比大牯牛强。小趴角的父亲我用过哩,那头大牯牛,一身膘,犁田耕地有劲、聪明,犁田时,只要鞭子一扬,就呼呼地跑,人跟在后面,都要小跑,不像别的牛,还要人在后面帮着用力,小趴角也差不到哪去。”老文圣说话喉咙大,边说边用手拍拍小趴角,小趴角抖动着肌肉,原地转了一下身子。
小叔站在小趴角的前面,抓住牛鼻子上的绳子,小趴角老实地扬起头来,小叔用手扒开小趴角的嘴唇,露出里面一排雪白的大牙齿来。小叔说:“小趴角正青年哩,是头好牛。”我父亲和老文圣上前看了看,果然不错,牙口好就能长身子。
几个人高兴地欣赏完小趴角要回去,老文圣的老伴已做好了饭,出来说:“你们不要回去了,就在这吃点吧,今天我们三家得牛了,也是一件大事啊。”
说着,老伴已把菜端上了桌子,老文圣也把长条板凳摆放好,父亲和小叔也不好走了。父亲说我去打斤酒来,老文圣拉着不让去,说家里有,但没拉住父亲。
村子里就有代销店,代销店也没有高大的店面,就是土墙上的窗口,里面卖些简单的生活日用品。父亲买了一斤老白干,拿着回来,三个人喝了起来。三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大声地说笑着。虽然我家就与小叔家有了隔阂,但父亲在大场面上,还是团结小叔,不想让别人看笑话。但在喝酒的这件事上,乡下有乡下的规矩,一般是小辈敬长辈,小弟敬兄长。酒已喝到半瓶了,小叔还没有敬父亲,父亲也端着架子。老文圣看出些端倪,小叔又要敬他酒时,老文圣说:“你敬你哥一杯酒,你小些,以后,我们就用一头牛了,要团结。”
父亲和小叔好久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了,两个人的心里都拧着疙瘩。小叔无奈地端起杯子,举到父亲的面前,说:“我敬你一杯酒。”
父亲端起杯子,一掀而尽,虽然小叔敬了父亲一杯酒,但父亲心里明白,他一声哥都没有叫,这杯酒喝得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