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静静悄悄的,就连鸡鸣狗叫的声音都很少能够听到。一个村子没有了鸡鸣狗叫羊的咩咩声,会使人空落而心慌的,心慌得有些绝望。偶尔听到鸡的鸣叫或者羊的咩咩声,许道然觉得悦耳动听,像山歌,不由得学着鸡鸣几声小狗叫几声。鸣叫过后,他不由得苦笑了。他明白自己实在是太孤单了,需要个说话的伴。那天夜晚,他看出常氏也想和他唠叨,内心隐隐有些欣喜。然而,一连几天,他往往是一出家门,犹犹豫豫地向常氏家走去,可走到常氏家大门边,他望望大门,就走过去了。串门子在郑家川村一带有两种解释,一是到人家去唠叨玩热闹;黑夜串门子的人往往是男人,串门子的另一层意思就是说去人家和人家的女人偷情。上了年纪的男人女人也是男人女人,黑天半夜去常氏家,让人把他的串门子看成是另一种串门子,那就不划算了。糟踏了自己的名声不说,也坏了常氏的名誉。常氏在郑家川村,可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回家的路上,他又心有些不甘,但没有勇气再掉过头来。回到家里,他常常不开灯,仰面倒躺靠在下炕的铺盖卷上,双手搂着后脑勺,两眼望着黑洞洞的窑顶。身处暗夜,他更加孤独了。可是他就是不开灯,仿佛是为了自己惩罚自己。他不知自己最近怎么了。以前要是没个好去处,他不像如今这样闷得发慌。
人寂寞了,无聊了,就想找一点事做做。黑天半夜去常氏家不太妥帖,许道然选择了白天去常氏家串门子。女人们夜晚不出门,白天却闲不住,常常会东家门进西家门出。许道然去常氏家,常常能碰到几个上年纪的女人。
冬天庄稼人身闲了,可白天或多或少还有些事。有一天,许道然刚进常氏的家门,常氏笑着说:你这个老鬼。黑夜人不忙了,你不来;白天人家有营生,你就偏偏来了。我今天要到张家畔买点零碎东西。黑夜你再来。
从此,许道然忘了自己曾有过的黑天半夜孤男寡女在一起不太妥帖的想法。以往吃过晚饭,他还思谋着去谁家坐坐合适,如今一出门,就径直向常氏家走去。
黄昏降临,要是许道然还没有来,常氏内心就有些骚动不安。要是许道然一天不去她家,她就觉得内心空落落的,怅然若失,一夜睡不踏实,第二天见了面,骂一声死鬼,又到哪里红火热闹去了。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往往是一边看电视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扯闲话,有时说了上句就没下句,谁也不追根问底。看到电视上感兴趣的事物,就互相提醒着:你看,你看。大多数时间是眼看电视,心没有放在电视上。冬天村里的人喜欢做稠酒,身子凉了或者口渴了,就舀一碗稠酒,掺些水,熬了喝。常氏做了稠酒,许道然再来的时候,就有了这些享受。老伴去世后,他汉脚汉手的,不做稠酒,如今却又天天喝上了稠酒,嘴里美滋滋的。可白吃白喝人家的东西算什么?不喝又不行,常氏的盛情难推辞。天长日久,也不是个事,许道然就思谋着回报常氏。郑家川离张家畔只有五里路程。张家畔有集,遇集时许道然就去赶集。虽说如今的集市不热闹了,但比平日里人多,卖东西的也多了。有新鲜水果,许道然就买一斤二斤的,回来拿到常氏家,两人慢慢地品尝。常氏说许道然的钱来得不容易,不让买,可许道然不听。常氏不爱赶集,为了回报许道然,隔一两集,赶一趟集,也买些许道然爱吃的东西。你来我往,关系就拉近了。常氏毕竟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做不动气力活了,许道然就帮着做,捣炭、劈柴、掏茅坑里的大粪,有时自来水管不来水了,他就替常氏担水。所以,他白天去常氏家里的次数也多了。
常氏一个人在村子里住了近四年,许道然的老伴去世也有两年多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要靠拢谁,如今靠近了,才发现日子好过了,不再感到特别的孤单。可是常氏没有想到,常常说着城市坏话的许道然突然进城了,也没向谁打一句招呼。黄昏时分,常氏的门不再被谁轻轻地推开。他真希望有人推她的门。然而,一连一个月,没有几个人进过她的家门。每天黄昏,希望落空后,她不由得感慨道:“男人啊,都爱往红火热闹的地方跑。”
许道然回来了,冷锅冷灶,一进门就心生哀意:如果老伴在世,他进了家门还能受这份凄凉?少来的夫妻老来的伴,老来的伴啊。人老了没伴就少了温暖少了依托。难过归难过,不死就要活,就要动手啊。许道然生着火,加好了炭,就去常氏家取暖。进了常氏家门,他才觉得取暖成了次要的事,一个多月的孤独烦躁此刻烟消云散。这也是个伴啊。人家的老婆给自己当伴,不害臊?害臊什么!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
常氏先看到他,眼睛往大睁了睁,接着就垂下了眼帘,不冷不热地问:“你回来了?”随后就不吭声了。
她怎么了?一个多月没见面,他们应该唠叨的话更多了啊。
常氏的不快当然是由许道然引起的。你许道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家成了窑子还是客店?就是窑子客店来去也要打一声招呼啊。你许道然就悄悄地走了,也不问我城里有什么事,捎什么东西。常氏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越不想搭理许道然。许道然看出常氏不高兴,下了炕,说我回家加炭去。常氏没想到许道然刚来就走。自己心里有气,可也没说什么呀。你一个男人,就这么副狗肚鸡肠?要走就走,她一声没吭。许道然走后,她下了炕,把电视关了,又上了炕,没脱衣服扯过被子盖在身上睡了。睡是睡不着。自己这是怎么了?和谁赌气?他算她什么人,干什么事为什么要给她打招呼?她怠慢他,他还赖着不走,不是成了无赖?人家走了,又认为人家是狗肚鸡肠。如今他走了,自己没个说话的伴不说,他在一个多月没生火的窑洞冻坏了身子,没人服侍怎么办?常氏想到这里就一滚身坐起,拉开电灯开关,下了炕,去找许道然。走进许道然家,她觉得阴森森的,不由得打了几个冷摆子。
“这家能住吗?”
许道然说多烧几炉子炭就能住。
“加了炭再过我们家去,等火把凉气逼走了再过来。”
“已经过来就过来了,估计不碍事。”
“如今不碍事,冻坏了老骨头就碍事了。”
常氏对许道然的关怀让许道然感动,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关怀他就像不明白刚才她见了他为什么怏怏不乐。
窑洞实在是太冰冷了,倘若真的冻坏了身子骨,谁给自己做饭熬药?人家黑天半夜叫自己,自己不识人抬举像什么样?这样想着许道然就往炉子里加好了炭,跟着常氏到了常氏家。常氏对许道然比任何时候都客气,把许道然让在热炕头坐。热炕头曾经是老伴的领地,她没睡惯坐惯热炕头,怕上火引起病,所以热炕头一直空着。许道然坐在热炕头,心里心外立刻感到暖洋洋的。往日他俩拉话电视开着,仿佛是伴奏,今天常氏没有开电视。自然而然,许道然说起了自己进城的前前后后。
那天早上,许道然刚吃过早饭,准备出去溜达溜达,儿子回来了。儿子说媳妇病了,病得很重,住进了医院。儿子要到医院侍候媳妇,还要按时每顿给孙子做饭,接送上学,忙得焦头烂额。偏偏这时儿子的丈母娘也病了,没人帮扶儿子一把。儿子进家门就说了让他进城的原因。他一个人来去无牵挂,立刻就跟着儿子去停车点等车。媳妇病好了,他就回来了。
“忙了那么多天,好不容易闲了,你还不多在城里转几天?”常氏说。
“儿子媳妇也是这么说的。可城里有什么好转的?人声汽车声,吵闹得耳朵发麻;人来人往,车如蚂蚁,看得人眼花缭乱;过马路不操心,车轮碾不碎才是怪事哩。有一个老头被摩托撞了,撞出两丈远,满脸是血,白花花的脑浆溅在了路灯杆上,我看见吓得腿都发软了。你想想,小小的摩托就能把人撞出两丈远,汽车哪?以前去城里住三五天,不爱住是不爱住,也不感到日子难熬。这趟进城住了一个多月,算是住怕了。”许道然说到这里,突然问:“你不进城住是为什么?”
常氏说:“除了你说的那些事外,我还觉得城里的空气不好,不知是一股什么怪味;环境也不行,环卫工人只管大街上的卫生,别处没人管,垃圾堆成山,一年半载才清理一回。还有那条河,那么好的河,我年轻的时候见过,清清的,如今却变成灰绿色,脏乎乎的……反正,我觉得城里什么都不好,什么都比不上咱们村。你看咱们村,天蓝,水好,空气新鲜,又安静。”
这一夜许道然和常氏历数了城市的坏处和乡村的好处,直至天明。天色渐渐地亮了,他俩不由得看看门窗,像年轻人一样,互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天早上,许道然在常氏家吃了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