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06年第07期
栏目:小说天地
太阳还有一杆子高,家家户户的烟囱就开始冒烟了。这家的烟囱冒着烟,说明这家人家还在,那家人家的烟囱不冒烟了,说明那家人家已经走了。许道然在村子里溜达的时候,就细细地观察谁家的烟囱冒着烟,谁家的烟囱不冒烟了,好像专管烟囱冒烟不冒烟的事。好好的村子,人说走就走了,一窝蜂似的往城里涌。几百年前,郑家川就有过一次人去村空的大迁移。那时候不走没办法,不上百人的村子,一年就死了十几人,而且都是病来得突然,死得也突然。全村人心慌缭乱,惶惶不可终日。就在这时,有个风水先生说,郑家川的风水坏了,坏在了那条小河上。郑家川有邪神恶鬼,小河的水长流不息,把镇邪的宝物冲走了。不走不行了,郑家川全村的人,含泪告别了故土,远走他乡。郑家川村的人走了十几年后,有一云游四方的老道人来到郑家川,左右环顾后,说:“这么一块风水宝地,怎么就没人居住?”邻村的人说了郑家川村的人离去的原因,老道人长叹曰:“昏庸!昏庸!”然后手一扬,大声说:“此地是聚宝盒。你们看,村子和对面的大山坳,是不是圆宝形状?中间有一条河,好像把宝冲走了,其实不然。宝是厚重沉实之物,水怎么能冲走。再说,没有水,怎么能叫风水宝地呢?”老道人长发长须,银白闪亮。此话一出,邻近村子里的穷人就住进来了。郑家川村的人却没有再回来。后来有些逃荒的人到了郑家川,看见这里有住处,就留了下来。村名以百家姓开头,那么这个村子的大多数人就姓这个姓,这是惯例,郑家川成了移民村,所以姓氏杂乱无章。姓氏杂乱的村子,人际关系往往很复杂,鸡犬不得安宁。可郑家川村的人相处得很和睦,人口也由少到多,发展成了近千人的大村子,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好村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农村掀起了砌石窑洞的热潮,大多数人家都修砌起了崭新的石窑洞。村子富起来了,人们也能好好地过几天好日子了,可是九十年代初,村子里的人就陆续开始进城,有做生意的、有打工的。先是有能耐的人出去了,后来在城里有亲属有牵挂的人也走了,再后来进城居住成了热潮。到目前,村子里留下的人不足三百口。照这么个走法,人去村空也不过是十来八年的事情。进城的人有的是图谋发财,有的是为了热闹,大多数人却是为了子女能上个好学校,培养成材,为父辈扬眉吐气,荣耀门庭。许道然的一儿一女也先后进了城,儿子靠打工维持生计,女儿开了间豆腐店,能赚点钱,可就是起鸡叫睡半夜,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辛苦不说,还常常低眉下眼,给那些难侍候的人说好听的话。他进城看望过儿女,觉得他们不该受那份罪。老伴说死就死了,儿女们想让他进城和他们一块过,他断然拒绝了。他想让孙子回来跟他作个伴,在村子里的小学读书。儿子却说城里的学校好,他受那份罪还不是为了子女?幸好孙子也没回来,郑家川小学一至六年级的学生还不到十个,和邻近的乡政府所在地的张家畔学校合并了。整整齐齐的四孔石窑洞,如今只住他一人,他心里常常是空落落的。他虽然年近七旬,却还种着地。他认为自己活着就要张口吃饭,不种地就得靠儿女们养活,如今还能动弹,就不能拖累儿女了。后来他觉得人老了,少做没弄,日子难熬,而务弄着庄稼,期盼着丰收的果实,日子就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农闲时节,身子闲了,白天只能晒太阳、溜村子。冬天的夜长,一觉睡不到天亮,翻来覆去难受,所以每天早早吃过晚饭,他就出去串门子。天暖了皮袄没搁处,人老了没去处,也真是的,人老了真的没有好去处了。听说王占富从城里回来了,他早早地吃了饭,向王占富家走去。去和王占富拉拉话,顺便打问打问城里的事情,那里有他牵挂的儿女们。
村子里年长的女人都是有名有姓的,有名有姓却没人叫,是谁的女人人们就叫谁谁的婆姨,年龄大了就叫谁谁的老婆,谁谁的老伴;如果女人一个人在村子里生活,那么姓什么就叫什么氏。王占富的子女都在市里工作,王占富也跟去了给家属院看大门,人们先开始还叫王占富的老伴王占富的老婆,后来渐渐地就叫常氏了,免得多叫几个字麻烦。许道然来到王占富家里时,常氏一人正坐在炕上,手压在衣襟底下,木呆呆的,似乎有什么心思,见了许道然,忙忙笑着说:
“快上炕坐。”
许道然不相信地环视了一遍窑洞,没看见王占富,问:“老王呢?”
常氏不高兴地说:“进城了。”
许道然问:“回来没两天就走了?”
常氏说:“他不恋咱这村。”
许道然噢了一声,突然明白了王占富的儿女们为什么一个个飞出了山村,他们有个不恋村的父亲,在父亲的影响下,他们从小就有了飞出山村的决心。而自己的儿女是长大了成家了才想要走的,结果就不一样了。许道然坐在前炕上问:“一家人家都走了,你怎么不跟着住几天?”
常氏说:“住不惯。”
许道然说:“有那么好的儿女,不跟着享两天清福,就是你的不对了。”
常氏感慨道:“金窝窝银窝窝,还不如我家土窝窝。你说我,你怎么不进城住一年半载?”
许道然说:“我可不能和你比。你家的王大民是个官,王二民王小妮又是干部,你去了有吃有住有人抬举。我的那一双儿女受那份罪,我跟着享清福,你说不别扭?”
“一样一样。”常氏说罢,再不吭声了。
许道然见常氏情绪不好,坐了一会儿就下炕。
常氏说:“你一个孤老头子,回去干什么?就在我家看电视。电视是我的伴,你来了我又多了个伴。”
伴?许道然心里怦然一动:要是自己的伴还活着,自己也就不会像如今这么孤零零的了。王占富为什么恋着城市不恋着眼前的伴?常氏为什么恋着村子不跟着伴?他们这是生在福中不知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