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6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
大灰骡子拉着车不紧不慢地在坑洼不平的山道上颠簸。赶车的把式身子窝在前辕上,头几乎抵进裤裆里,一杆麻花鞭搂在胸前,几拃长的鞭梢子像冬天的柳树条,不远不近地在大牲口的头顶上晃悠。
车辕另一头的石队长已经瞌睡一小会了,他伸个懒腰,回头瞅瞅坐在箱板里的两个队员,东倒西歪地你碰我、我挤你地睡得正香,便冲赶车的把式大声问,小哥,这半天了,也没见你喊一声牲口,倒像是这头灰骡子自拉自唱,它这是要把我们往哪儿拉呀?那被叫小哥的车把式头稍微从裤裆抬起些,眼睛还是半眯不睁的,甭担心,老马识途。走大半天了,它肚子也空了,自然知道哪有吃喝往哪儿走啦!
石队打个激灵,忙问,这车是谁家的?车把式鼻子哼一哼,谁家的?肯定不是我家的。全桃花沟能拴得起这么好的车,也就是老孟一家。石队闻听,身子一栽,竟从车辕上跌下来。那灰骡子倒也精灵,没用车把式喊“吁——”,自个就停住了脚步,把嘴探向道边的荒草,打着响鼻啃了起来。
车把式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闸住车,双眼瞪得大大地看石队。石队稳住脚步,扫一眼车上两个被惊醒的同伴,又掉过眼神,盯住赶车的,你这是把我们往老孟家赶?车把式点头,没差,老东家派的车,出车时特意叮嘱要稳稳当当地将你们接到家,这会儿恐怕酒菜都预备妥了。石队摆摆手,用不容商量的口吻,不能去他家。赶车的犯难,嘬嘬牙花子,不去他家,全屯子也找不出第二家能招待得起你们的主,更何况上次来的那拨官爷就是吃住在孟家的。
车把式说的上次那拨,是县委派到桃花沟搞“土改”的工作队,搞了一溜十三招,群众也没发动起来,最后无功而返。这次他们二进宫,就是要完成上次的未竟事业。县委不仅重新派兵选将,县委书记还亲自找石队谈话,特意叮嘱他要汲取上回工作队的教训,务必划清阶级阵线。
石队望着车把式为难的脸,小哥,你贵姓?
我哪有贵,贱姓李。我们沟里大都姓李,是个穷姓。
那你这穷姓有多穷?车把式抹把脸,有些不好意思,不怕您笑话,在沟里不数一也能数二。
石队将屁股往车辕上一颠,对赶车的说,小哥,就去你家!
灰骡子极不情愿地被轰上了岔道,一步三回头地前往李家。比大灰骡子更不情愿的是赶车的小哥,这后半截的道,他的脸皱得比苦瓜还抽抽。
赶车的老婆是个半语子(半哑),冷不丁见当家的领几个穿官服的生人进家,猫在黑旮旯里不敢见人,嘴里还冲老公哇哇地喊着。小哥扯住她的手,连说带比划地忙活了半天,她似乎是弄明白了,嘴里咿咿呀呀地嚷着,里外跑着张罗起来。
哑巴女人屋里院内地划拉半天,手里一边一个攥着俩鸡蛋在丈夫面前,跟当家的比划着。没等丈夫开口说话,一直跟在哑巴女人屁股后跑来跑去的那个十多岁男孩突然哇一声嚎了起来,伸手就冲女人手里抢鸡蛋。赶车的小哥抬腿想踹这孩子,被石队一把给拽住了。小哥叹口气,抱住脑袋蹲在那里不说话。石队将小男孩拉到旁边,从小孩抽抽噎噎的嘴里了解到,这男孩叫小宝,是车把式的儿子,这俩鸡蛋是妈妈给他攒的,过几天是小宝的生日,要拿鸡蛋给他滚狗屎运。可今天工作队来了,家里实在找不出好吃的,妈就想把给小宝过生日的鸡蛋拿出来招待客。
参加革命前,石队也是个苦出身,看过穷的,但没看过这么穷的。他领孩子到女人面前,把俩鸡蛋要到手,交回小宝手上。又让队员小马从车上拎来一袋小米,倒小半袋在一个瓦罐里,端给扎煞着两只空手呆在那里的女人。大嫂,这点小米,麻烦嫂子煮了,至于下饭的菜,有啥算啥,实在不行,就整碗大酱,饭好了咱们一起吃。石队回头又对赶车的小哥说,你这位小哥还真没撒谎,是个实诚人。今个是进沟的第一顿饭,能在你家吃,也是我们的缘分。从明个起,你就领着我们吃派饭,除了你说的老孟家,挨家吃。你看中不?
小李哥点着头说中,可脸上的阴云还没放晴。石队就笑着补充,跟乡亲们说清楚,每顿饭我们按规定要交饭钱和粮票的,另外我们还带了一些粮食,如果还有咱家这种情况的,我们就交粮。
小李哥说我不是说这个。石队说,还有哪样?小李哥在石队三个身上瞅了一圈,叹口气,你说的是吃,我愁的是住!石队笑了,这有啥好愁的?刚才进沟时,我撒目了一圈,你说得没错,全屯子除孟财东哪家也没有住我们几个的闲房。可我看好了一个地儿,正想找你商量呢。小李哥说,我是这沟里长大的,咋就不知道除了孟家还有哪家能让你们住的?石队说,沟口的南坡上不是有座小庙吗?小李哥啊了一声,忙摆手,不中不中,那庙是住和尚的,怎能让你们官爷住!石队就笑,有啥不能的?我们不就是远来的和尚吗?这样吧,还得麻烦小哥你,如果这庙里有和尚,就帮我们言语一声,我们搭个伙,保准不坏了庙堂的清净,还可以交点房钱。小李哥说,交他个鬼,连个耗子都没有。家家都没粮吃,哪有闲钱供香火?早年有个和尚,还俗好多年了。
石队一拍大腿,这就好,都齐了!
小李哥一伸舌头,赶了半辈子车,往这屯子里接了多少拨的客,可不住孟家住破庙的官爷还是头一遭。
小李哥领着工作队挨家吃派饭,吃到半月头上,沟里人再见到小李哥,就开始喊他李主任了。就连平时从不拿正眼瞅他的孟老爷见着他,也鲜有地把脸上那嘟噜肉堆老高,扯出一丝笑来。
到沟里吃派饭的人家超过一半时,老孟家大院就挂上了“农协”的牌子,石队他们这才有机会将这大院里外好好逛了逛。小马咂舌,真他娘的没想到,这么穷的沟里还有这么排场的宅子!干脆将老孟家全撵去住牛棚,让沟里像小李哥这样最穷的人家搬来,也享受享受大地主的生活。
小李哥摇摇头,咱可住不惯这深宅大院,憋屈死了,莫不如你们工作队从庙里搬过来。石队没吭声,里里外外又走了一圈,对在场的贫协队员说,小庙的风水不错,我们也住不长,就甭费事来回倒腾了。至于这大院,他沉吟一下,孟家是沟里唯一的大户,这大院是他剥削我们穷苦人的铁证。据乡亲们反映,孟财东平素压迫穷人,没少干缺德事,但没人命,抗战时还给区小队捐过两杆老套筒。县委派我们来,就是要推翻孟财东这样压在穷人头上的大山,但我们也是讲政策的,所以我想……他看一眼小李哥,李主任,你看这样中不,让老孟家从正房搬出来,住进后院过去长工、伙计们住的地方。前宅大院除了“农协”办公事,空出的地儿还可以办识字班、开大会使用。我想,将来有条件了,开个小学校,让小宝这样的苦娃都能念书识字,再也不用拿俩鸡蛋滚狗屎运啦!
小李哥口里应着中、中,余下的几个也鸡叨米似的点头。
第五十一天,正好是工作队转了一圈,到小李哥家吃第二顿饭。吃完饭,时间还早,石队拉着小李哥满沟转悠。走着,石队就问,咱这沟叫桃花沟,可这沟沟岔岔也没见几棵桃树呀!小李哥说,听老辈人讲,过去的桃花沟可不是这德行,那是桃红柳绿,要不老孟家怎选这地界起宅子?石队说,过些日子工作队就该撤了。按理说,带领乡亲们掀翻了孟老财,成立了农民组织,我们也就大功告成了。可看到乡亲们还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心里总觉着这任务才完成了一半。小李哥宽慰他,别啥事都往头上揽,帮我们穷人出了头,就是开天辟地的大事情。至于过日子,那是急不得的,这穷乡僻壤,好几辈也未见得有变化。
石队摇头说,咱要想改变穷面貌,掀翻老财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就得在土地上下功夫。我琢磨过,咱这沟里存不住水,土底子薄,种点苞米、高粱、谷子啥的也打不了几粒粮,莫不如种果树。树好活,还能吸住水,包住土,将来成气候了还能拢住雨。小李哥惊讶,看不出石队一个公家人,还懂庄稼人的事!石队笑,不瞒你说,我过去就是一个农民,参加革命前就在我家的后山侍弄过果树。
小李哥说,可果儿不能当饭吃呀!石队说,果儿是不能当饭吃,但果儿可以卖钱换粮吃。石队接着说,明个你套上大灰骡子,把老孟家没收的浮财拉上些到城里卖了。这几天我就回趟老家,联系点树苗子,眼下正是种树的好季节。小李哥望着纵横交错的山沟沟问,那得种啥好?石队叨咕着,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还钱。咱屯叫桃花沟,当然以桃为主啦。那树三年就结果,桃花也好看!还可以套种点枣,这玩意适合山里,当年就见果,收益快。
石队刚和乡亲们把果树苗栽进土里,县里撤回工作队的令就下来了。还是小李哥,也就是现在的李主任,套上大灰骡子将石队他们送走的。小宝娘和屯里的乡亲们一直把工作队送到村口还想往前送。石队站车上给大伙行个礼,让大家别往前走了。他说,等倒出空儿来,一定回桃花沟,还吃百家饭,还住小庙,还要看漫沟的桃花开!
大伙嚷嚷着,说话一定要算数!小宝娘咿咿呀呀地就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