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也同样沉浸在快乐里。所不同的,只是家里的快乐,只来自儿子钉子一人。他一个人在那里独奏,不停地把咿咿呀呀的声音从窗子里散播出来,在雪地里打滚。老婆丙莲则坐在火垅里做鞋垫。注意力全被红线、蓝线、白线、绿线给缠绕住了。
杰成一撞进屋,同样也把老婆和儿子的惊讶给撩拨了出来。屋里的一切倏地都画上了休止符。
丙莲大惊失色地说:“杰成,你怎么了?”那张先前还平静的脸,瞬间就成了冻土,没有血色。
儿子钉子则在椅子旁傻成了泥桩,声音被关在他的小嘴里,眼睛也被突然而至的意外,钉成了两枚图钉。
杰成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声音被心里的悲痛、自责,还有良知等情绪按住了,无法爬出来。所以他只望了他们一眼,就大步走到角落里拿起挖锄,然后就转身朝屋外走去。因为他心里万分焦急,唯有一个决心在那里敲着他的脑门:一定要把端爷从雪里刨出来。就是刨一生一世,也要刨出来。尽管他知道,不刨也可以。因为不是他弄出的雪崩,他没有任何责任。但是不刨,他的良心就是雪崩了。不管端爷是不是他约去的,也不管雪崩与他有关无关,他都得去把他刨出来。
一踏上去山上的小路,他意识的侧门也就打开了,雪崩所发生的一切细节,端爷过去的一切,都在他的心里纤毫毕现。
“杰成。”就在这时,老婆丙莲的声音在身后炸响,“你给我回来。”
杰成没有做声,依旧大步向前。
没走几步,丙莲就赶上来,拦住他:“你说话呀?你到底怎么了?端爷有事?”
望着丙莲那张肿胀而期待的脸,杰成觉得他软得没有力气说话。
“你快说呀。”
“我们上山后,发生了雪崩。端爷被埋到雪里了。”
“什么?”
杰成没有做声。就那么望着她。她的瞳孔里,出现了大面积的震惊和慌乱,那震惊和慌乱又跑过来,搅乱了他的意识。他只觉得他的脑子里乱糟糟一片。
“爸,妈。”就在这时,儿子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
“你去做什么呢?”丙莲问。
“我去把端爷刨出来。”
“你说得好?你给我回去。”
杰成没有动。丙莲就上来把他往屋里推,并夺下了他手里的挖锄。
“又不是你把他塕雪里的,你去刨什么?就是刨,也得大伙儿去刨。你一个人刨到什么时候?”
回到火垅里,丙莲狠狠地把挖锄往地上一扔:“你给我坐下。”
杰成没有坐。只觉得脑子里全是乱炒菜。他无力分辨出滋味。太多的念头在里面拥挤、堵塞,谁也冒不出来。复杂的情绪又更加疯狂地消耗他的力气,他只觉得他的身体软成了泥条,一丝力气也没有。这样站了片刻,也只好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丙莲却没有坐,而是问:“崩成了甚样?”
杰成没回话。倒是他们的儿子,从先前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叫了一声:“妈。”
丙莲对儿子说:“你去玩你的。”
这话就把儿子内心的恐惧赶跑了,他又回到刚才那把椅子前,埋下头看手里。手里是他从柴后头掏出的一颗石子。里面的快乐又对他睁开了眼睛。
杰成说:“整条峡谷都被雪埋住了。”
“那你去刨什么?”
“我应该把他刨出来。”
“你有这个能耐?”
“没有能耐也得刨。总有刨完的那一天。”
“要刨也应该是墩子请人刨,又不是你把他背上山的。”
“是我约的他。”
“你约的他,也是他自愿。听我的,反正你不能去。”
杰成没做声。但心里的声音却开了口:怎么说也不能让端爷一个人在那个山上。
“你脸上怎么搞成了这样?”
“可能是下山的时候摔的。”
“你的猎枪呢?”
“不知道。”
“你怎么没把人也丢了?”
“噢。”这是儿子发出的声音。他心里的快乐又已长大,从嘴里冒了出来。随着噢地一声,那颗石子被它抛到了空中。接着,“嚓”地落到了地面。
丙莲没再说话,去那边墙角拿过脸盆。又倒好水,递给了杰成。
杰成接过,扭头看了一下窗外。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黄昏正大步走来。村庄已经昏昏欲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