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成弄不清楚自己是怎样下山的。他的脑袋里早已成了一团糨糊。里面不着一物。不知从哪里流出来的血,糊在他的脸上,几乎看不见眼睛、鼻子和嘴巴了。所以看上去,杰成已经不再是杰成,而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山鬼。
直到墩子的房屋闯进眼睛,他的意识才被撞开一条缝,才知道他下山了。随着意识的清醒,他也才知道他下山的目的,是把端爷埋进雪山的消息,告诉墩子的。而且清醒过来的意识也看清楚了,端爷的房屋还是那个样子,与早晨出发时没有两样。一副无辜又无所谓的样子。被烟熏过的墙壁,老练地看着眼前雪白的世界。倒是从窗户里挤出的炊烟也还心存侥幸,在细风里张扬,身子一扭一扭的。但它们斗不过风,很快就被风收拾一净。雪雀们也出来了,贴着屋脊飞进了深山。然而,这一切的一切,肯定都不知道端爷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意识到这点,杰成的情感大门也随之打开,来自心底的悲痛,似乎是一股股喷泉,不断地向外喷出,很快就将他淹没。眼泪也随之夺眶而出。
“雪……雪……”
一头撞进屋,杰成这才发现,他已经不会说话了。
而杰成怪异的表情,也把墩子一家定格在惊愕之中。先前,他们都沉浸在天伦之乐的快乐里。他们五岁的儿子手里拿着的一根五寸长的细柴棒,把快乐送给他们。一家人的脸上,全都是鲜花一样的笑脸。杰成的出现,却让他们五岁的儿子把柴棒停在半空中。所有人的笑也都一一僵硬,一如冰块。就连从窗户里挤进来的光线,窗台上的茶杯、灰坑里的茶罐、火垅的火屎、火坑上的炊烟、梭钩、楼索、楼板,以及熏黑的墙壁和椅子、脸盆等家具,也都呆傻地望着杰成。
好半天,墩子才反应过来:“什么雪?”
“雪雪雪……”
“你到底怎么啦?我爹呢?”
“雪雪雪……雪崩……”当“雪崩”两个字出现的时候,杰成终于能顺利说话了:“雪崩,端爷埋进雪里啦!”
“赶你妈的什么仗?”这个消息一出来,墩子就腾空而起。并顺手拿起吹火筒,朝杰成横扫过来。“我爹要是少根毫毛,我就要你的命!”
嘭地一声钝响,吹火筒砸到杰成的腰上。但杰成的意识全被悲伤所俘虏,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倒是泪水更加汹涌地滚落了下来。
随之而起的,则是墩子儿子的哭声。但他的哭声,并不是来自于悲痛,而是他父亲突然的暴戾。他吓得一头扎进妈妈的怀抱,指望是寻找一个保护所。
然而,突然而至的噩耗,抽走了好翠的全部力量。她的双手已无力给儿子提供保护和抚慰。倒是哭声一如爆炸,冲天而起,立刻就淹没一切,没有停歇的意思。“天啊!这才是拐了呀!天啊!”
没有哭的只有墩子。被无比的愤怒箍紧的他,依旧拿起吹火筒,劈头盖脸地朝杰成打去:“狗日的,打死你,打死你!赶你妈的什么仗?我爹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哪能进山赶他妈的什么仗。你抵命!你去死!”
吹火筒打出的噼里啪啦响声、飞出的骂声,与好翠、小虎的哭声混合一起,整个乡村都被淹没了。
而在重力的打击之下,杰成的意识终于回复过来。他由悲痛转为委屈。因为雪崩是自然界做出的坏事,他并没有参与,墩子怎么能怪他呢?但他知道,他的委屈与一条生命相比,连一声叹息都不是。现在重要的,不是委屈和悲痛,而是尽快把端爷从深埋的雪谷里挖出来。所以杰成没再做声,转身就朝屋外走去。
刚一出屋,墩子的吼叫就席卷而来:“你不消跑得。你就是跑进蚊子的屁眼,我也会把你抠出来。是你把爹约上山的,你得负全部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