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方文学》2011年第03期
栏目:昨日重现
“再翻过两个山冈,就到酸林镇了。”李才生讨好地探过头去,对前面那个威严的人说。那人没有回应,半眯眼睛假寐。
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怎么叫个半铺炕?”李才生咧开嘴笑了,说:“这女的屁股大,天天盘在炕上,屁股更大了,占半面炕,听人说又白又大。”那人“噗”地一乐,“你摸过?”李才生惊恐地摇手,“大仙的屁股,我哪敢摸。”这回连司机都笑了。
崭新的大越野吉普在山道上驰骋,扬起一条灰黄蓬松的大尾巴。远处的深山老林群峰起伏,树冠一片青黑。车又跑上一道高冈,阳坡下山道两旁巨大的树荫形成一条幽深的隧道,斑驳的光影在那些环抱粗的红松、白杨、黑桦之间忽闪,五彩的鸟在厚密的树叶中鸣叫,隐约可见一些山鸡在灌木丛中觅食。隧道尽头,就是酸林镇。
半铺炕的家在镇子的尽东头,是一处低矮的茅草房。一进屋,金光四射,打得人睁不开眼。小窝棚般的小屋,四壁糊满金黄的纸,在金黄的底子上,全是大红纸黑字,颜色对比强烈,让人触目惊心。其中一副对联写道: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登菩提。背景前面一溜三尊佛,均一米多高,安放在铺衬着黄布的台子上,佛身上都罩一件紫红金丝绒披风。铜铸的香炉上,十支摆放有序的佛香轻烟袅袅。
炕上端坐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穿一套黑金丝绒衣裤,青白脸色。一块七彩缎圆形炕褥几乎被她的屁股占满了。那人的目光粘在这块七彩缎炕褥上,有五秒钟。女人一直微闭双眼,嘴里含混不清地念诵谁也听不清的谶语。李才生伏在那人耳边小声说:“她就是半铺炕。”那人没有表情,目光由笔直向深邃挺进。李才生引那人刚坐下,只见半铺炕猛然睁开眼,忽悠跳下地,一丝不苟地做好全套程序,仍闭了眼,双手合十站在大佛前。
只见她中等偏高身量,屁股肥大而后翘,更显得腰细胸鼓,风姿绰约。那人给司机使个眼色,司机从随身的灰色皮包里掏出一沓钱,递给李才生。李才生双手接过,放在供桌上。
半铺炕闭着眼,轻启朱唇:“请回吧,没救了。”那人一惊,声色俱厉:“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问什么都是这样。”
半铺炕声音平静,那人却瞪起眼睛,声嘶力竭地:“我问的是我妈的命!”
“我说的正是你妈的命。”
半铺炕声音低沉,这声音跟她的身材长相极不相称,起码要老上十岁。那人抢过司机手里的皮包,又掏出两沓钱,拍在供桌上,半铺炕突然睁眼,“你想惊扰本仙吗?”那人看见一张青白的小脸儿上,两粒光芒四射的黄色水晶,放出两束光,逼在他脸上,他不寒而栗,转身就走。半铺炕抓起所有的钱,对那人的背影说:“算不准不收钱。”李才生赶紧接过钱,跟那人出去了。
三个人上车,那人气得脸色青灰。司机见状,冲李才生开训,“你没长脑子?找的啥这是?王八屁股烂龟腚,嘴上还没把门儿的,胡说。”李才生点头哈腰赔笑脸,大气儿也不敢出。
“算了。”那人有气无力地说:“我看她那眼神,是有些道行的。老太太恐怕真的不行了。”
回去的路上,李才生再没敢吱声。
半铺炕原叫李贝荣,男人是个大酒包,自己开三轮子崴到沟里,死不死活不活地在医院拖了半个月,拉下一屁股饥荒,走了。留下唯一的儿子——豆根,可怜的孩子才七岁,就没了爹。李贝荣哭够了,自己在家对着男人的照片恨恨地说:“活着你天天耍酒疯,死你都不好好死。别人让车撞死都落个十万二十万的,你自己崴沟里,还不死透,非抠出几万块的窟窿才咽气,你叫我怎么活?怎么活呀!”李贝荣对着男人的照片,使劲捶打自己的前胸。
再难也不能耽误孩子上学!李贝荣决定继承男人的事业,开三轮车送啤酒。其实她也是别无选择。她把那个摔坏的三轮子修好,硬是学会了开车。当她提心吊胆开动那个轰隆乱响的三轮车时,心里就剩下两件大事:第一要紧的是填平那几万块的窟窿,第二要紧的是挣出孩子的吃穿学费。
娘俩儿的生活捉襟见肘,李贝荣再掏不出钱来,也保证儿子豆根每天早晨的小米粥。她知道,早晨给儿子喝牛奶是最好的,可是喝不起。小米粥就一定要供上溜儿,小米子两块五一斤,一斤小米子够孩子喝五天早晨的,她把手里有数的几个钱攥得紧紧的,从不舍得给自己添衣服。她每天出门送啤酒只有一件像样的格呢上衣,她很在乎这件上衣,因为这是自己送啤酒挣钱买的,这是自己撑着生活的门面。
一天晚饭后,李贝荣正陪儿子在炕桌上写作业,一个男人拎一大堆东西进来了。李贝荣认识他,是正街上熟食店的吴老板。他把东西放在炕上,对李贝荣说:“我来看看你,给孩子拿点东西。”说着就一一打开塑料袋,酱牛肉、猪肘子,各类熟食的香味一下子冒出来,豆根的眼睛都发亮了。李贝荣忙站起来,说:“吴大哥,这么破费,有啥事吗?”
“看你说的,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就凭你成天给我送啤酒,我谢谢你还不行吗?”吴老板眉开眼笑,对豆根说:“小子儿,快吃吧,别外道。”豆根咽口唾沫,瞅一眼李贝荣,刚要伸手,李贝荣说:“儿子,你先去小屋看书去。”豆根纹丝不动,仿佛被那肉香定住了。李贝荣一瞪眼,豆根溜溜上里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