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鹿鸣徒步来到市区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的光景。纤尘不染的北京路上,两旁粗壮的法国梧桐,形成了长达十几里的绿荫长廊,市直各机关单位循规蹈矩地分布在这绿荫长廊的两侧。市府大院往东一华里,市文联几排低矮的小楼藏匿在高耸的办公大楼之间,使得原本就暮气沉沉的院落平添了几分小家子气。不过,院子里随处可见的知名作家、艺术家们留下的墨宝却还在诉说着这里昔日的辉煌,亭台楼榭间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依然能让周鹿鸣这个农村青年肃然起敬。
沿着石板小径由南而北,属于《沂蒙文艺》编辑部的一排木质小楼开始在周鹿鸣的视线里一点点放大,编辑部门前的一大片花圃被整整齐齐地修剪出了”沂蒙文艺”的字样,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安静地站在小楼身后,藤蔓缠绕,郁郁葱葱。
周鹿鸣站在楼下的石阶前,有些犹疑。还没等他平复好情绪,耳畔就响起了一串“咯噔咯噔”的声音,伴随着声音,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她轻快地迈着步子,脸上挂着几分笑意,飘然下垂的裙摆由于身体的走动微微向上翘起,露出一截挺秀白皙的小腿,散发着青春的气息。
鹿鸣见姑娘向自己走来,心里没来由地慌乱起来。倒是姑娘大方些,她走到鹿鸣跟前,拂了拂散落在额前的头发,略含歉意地笑着说:“你好,我是乔雅,乔耕读是我爸爸。他早上接到紧急通知,到省作协开会去了,他让我代他向你说声对不起,大老远的,让你扑了个空。”
“没……事,真的,不远的。”鹿鸣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言语间有些羞涩。
“听周剑鸣的朋友说他还有个双胞胎弟弟,俩人长得一模一样,之前我还不太相信,现在突然看到你,感觉太不可思议了。不过,你俩虽然长得一样,气质却不同。剑鸣那么桀骜不驯,你看上去却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你……你认识我哥?”鹿鸣声音有些低,目光也因为羞涩显得有些飘忽不定。
“当然认识,他可是师大的红人,在师大估计没有哪个学生不认识“蓝莲花”乐队的主唱周剑鸣吧!不过我比他高了两届,倒也没见过几次面,只是之前在文学社的时候,和他们音乐协会组织过几次联谊,有过几次交流。你哥哥看上去冷冷的,细聊起来,有一种让人恍然大悟的幽默,如果只是听他讲话,你会觉得他不是二十岁,而是六十岁,要不然至少也得是四五十岁,但他那冲动的脾气,又把他拉回到了青春期。”乔雅说到这里,心里又想起了剑鸣之前讲过的段子,嘴角不禁莞尔。
“对,我哥哥歌唱得好,吉他弹得也棒,中学时候还代表学校参加过好几次省里的比赛,拿了几个大奖。他自己写词儿,自己谱曲,有些歌词写得像诗一样,比那些个所谓的著名诗人写得好多了,好些诗句我到现在都还能背下来……”
一提起哥哥剑鸣,鹿鸣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仿佛别人夸赞的不是哥哥,而是他自己。是的,作为弟弟,他为哥哥感到自豪。很多时候,农村青年周鹿鸣是自卑的,但一提起哥哥剑鸣,他就立马信心满满起来。鹿鸣因为哥哥而生发出的自豪,让乔雅有些意外,在她的想象中,双胞胎兄弟本应该互相不服气,或者至少在言语上不会有这么多的赞誉。这让她对眼前的这个青年,心生了几分好感和好奇。
“周剑鸣确实很优秀,不过在我看来,你可一点儿不比你哥差。”乔雅晃了晃手里的杂志。
少有姑娘夸赞自己,鹿鸣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窃喜着。
“一聊起来,咱们都快把今天的正事忘了,我爸爸走之前和我讨论了你的小说,我简单地归纳了几点,你看看。”乔雅从包里掏出一张卡片递给鹿鸣,卡片上密密麻麻的钢笔字,娟秀而飘逸。她意识到,如果不把话题从剑鸣身上撇开,也许中午之前都没有机会完成爸爸交给她的任务了。
鹿鸣接过卡片,低头深思起来。显然,他已经进入了他自己的世界。是的,他常常这样。一旦进入文学的世界,他就忘乎所以了。很多时候,为了构思一篇小说,他能躺在床上苦思冥想一整夜,走路的时候也常常不小心撞在电线杆或是别人身上。从某种程度上说,鹿鸣的这八篇新农民工题材系列小说,是他不算长久的打工经历的结晶。关于小说的结构问题,从事了几十年编辑工作的乔耕读与他的女儿——师大中文系才女乔雅很难达成一致,父女俩争论了几个小时,最终才汇成了卡片上乔雅娟秀的小楷。
“你也写小说?”卡片的下半部分,是乔雅的意见。虽然字数不多,可鹿鸣一眼就能看出,如果没有一定的文学功底,是很难提出如此有见地的修改意见的。
“我可写不了,写小说很熬人,我坚持不下去,不过我喜欢读。你寄给编辑部的所有作品,我都看过,真了不起。就这么写下去,一定有出头的时候。你不应该只是柳溪乡间的一个装卸工,真的。”乔雅看着鹿鸣,坚定的眼神里充满了赞赏和鼓励,“当然,我爸爸也是这么认为的。”乔雅稍稍顿了顿说。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乔雅,从小就嗜书如命,还因此闹出过不少笑话。有一次上物理公开课,旁边有位男生在偷偷地读小说。乔雅见他在看《城南旧事》,就兴奋地坐在了他旁边:“能借我看一下吗?我上次只看了一半。妞儿找到他父母没有啊?小英子后来怎么样了呢?”乔雅急切地问。男生看到乔雅那急切的样子,就把书递给了她。教物理的老师是个对学生极苛刻的老姑娘,为人孤僻,学生们背地里都叫她“灭绝师太”。乔雅当然知道她的厉害,但还是没能挡住小说的诱惑,不一会儿就沉醉在了故事中。到底还是被老师发现了,男生用胳膊顶了下乔雅,她猛地把头抬起来,老师却已经到了跟前。“嗖”的一声,乔雅把小说藏到裙子底下,用膝盖夹了起来。
“乔雅,你背诵一遍第一宇宙定律!”“灭绝师太”很窝火。乔雅像没听到老师的话似的,竟傻傻地问:“老师,妞儿找到她妈妈了吗?”此话一出,哄堂大笑……
后来,邻班的学生们一见到乔雅,就问:“妞儿找到她妈妈了吗?”弄得乔雅很是尴尬。
“我只是一个装卸工,没有想过在文学上要有什么建树。我只是一味地写,一味地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我一抓住笔,很多人,很多事,就在我的心里呐喊,就通过我的笔流淌到了稿纸上。”
作为装卸工人的周鹿鸣,也曾设想过属于自己的美好未来。只是此刻的他,还不敢奢望写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文章。他只想在做工之余,写写自己身边的人和事,让自己的生活不那么枯燥。
“正因为你的真,你率性的写作方式,才使得你笔下的故事更加动人,这太可贵了。我喜欢你写的柳溪镇,沈从文《边城》的灵动,贾平凹《商州》的神秘,刘绍棠“大运河系列”的纯美,全在你笔下了。难得的是,你自成一派,你就是你自己。你一定要写下去,临沂太需要一个你这样的年轻作者了。”
面对这位美丽姑娘的赞美,鹿鸣已经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不为别的,就为面前这位姑娘,为柳溪镇,为水县,他也要写下去。
“咱们到沂河边走走吧,也好再讨论一下你的小说。”这是乔雅的提议,她大概已经意识到,这位小伙子有些太过腼腆了。
两个年轻人从市文联机关大院出来,往东走了不太远,宽达数里的沂蒙第一大河——沂河便进入了二人的视线。岸边柳絮纷飞,曲径通幽,周鹿鸣慢悠悠地跟在乔雅身后。话题一点点打开,在乔雅爽朗的笑声中,装卸工人周鹿鸣慢慢放松下来了。
“我没有电脑,修改起来不是很方便,所以写得比较慢。每天下了工,就躺在床上爬格子,有时候从晚上九点写到凌晨两点,删来删去,最后只剩下一两百字。我小说里写的大多都是真实的故事,很少附会,我想,只要有人喜欢看,我就会一直写下去的。可惜我的水平还差得远,至今还没发表过一篇作品,所以你的夸奖我真是受不起。但你说得对,我喜欢看乡土小说,吴风华、废名、柳斯免、路遥、邵葱、刘绍棠,都是我非常佩服的作家,不过从我有限的阅读经验来看,国内近年来的乡土小说大多因循守旧,评论界对年轻作家多有诟病,即便我的小说发表出来,恐怕也是骂声一片。”
“这一点,我和你,还有我爸爸,倒是不谋而合,我们也认为目前的乡土文学亟待创新。但是,也正是因为当下乡土作家少有突破,你的作品才难能可贵。我大胆预言,你笔下的柳溪镇,不久之后,将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一样,具有某种文学史意义。另外,你确实该有一台电脑,回头我送你一台。”为了能够和鹿鸣面对面交流,走在前面的乔雅只好转过身来退着走。
“那可不行,听说一台笔记本电脑要好几个月工资呢。”在装卸工人周鹿鸣眼里,几千块钱实在不是个小数目。
“我可不是想帮你,我主要是想看你写的小说,你写那么慢,读者可不答应。”乔雅笑着打趣鹿鸣,鹿鸣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让人捉摸不透,刻意的尊重有时会让两个原本情投意合的人越走越远,而恰如其分的玩笑反而能够在一瞬间将两颗原本陌生的心拉近。
两个人边走边聊,河风舒畅,周鹿鸣渐渐在交流中占据了主动。这个腼腆的家伙竟然欢快地唱开了:“我像风一样自由,就像你的温柔无法挽留。你推开我伸出的双手,你走吧,最好别回头……”时间在愉快的交流中飞逝,日近晌午,乔雅接到了父亲乔耕读的电话。父亲回来得如此之快,让乔雅有些意外。乔耕读要求女儿务必带鹿鸣回家吃个便饭。
“我还是不去了,已经耽误你不少时间了,怎么还好意思去打扰乔老师呢?”
“你如果不去,我可就完不成爸爸交给我的任务了,我爸爸难得下厨,看今天这意思,是想露一手了,我还得谢谢你呢,你要是不去,我可就没口福了。”
一个腼腆的男孩终究是拒绝不了一个聪明而美丽的姑娘的。
文联大院,毓秀家属楼。
“爸爸,快开门,鹿鸣来了。”乔雅站在门外,边敲门边喊。
鹿鸣又重新回到了拘谨的状态,深呼一口气,抿了抿嘴唇。这是他第一次到城里人家做客,乔雅的父亲又是著名编辑,他很难抑制住自己内心的忐忑。从接到通知的那一刻起,他就设想着自己这次到访的种种可能,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知道,到城里人家做客,进门是要换鞋的。可他在厂里每天累死累活的,一双脚难免有些异味。临出门前,他专门用香皂洗了脚,换了新袜子。可一上午走了那么长的路,到现在,双脚早已汗湿了。
“你不用拘束,我爸爸很温和,特别喜欢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你来他肯定开心。”
门开了,一个高大粗犷的中年男人,向鹿鸣打招呼:“快进来小周。我去开会,刚出城不远,就觉得有些不妥,干脆给省里领导临时请了假原路返回了。你大老远来编辑部,不留你吃个饭,实在说不过去。”鹿鸣有些愣了,想象中温文尔雅的杂志主编,竟是个声音洪亮的农夫一样的汉子。再看一看身边的乔雅,实在很难把这对父女联系起来。这位乔主编一笑,就让鹿鸣想起了村里的那些汉子,透着几分亲切。
一进门,鹿鸣想换鞋,乔主编就笑了:“小周,别这么讲究。不用换。在我们家,就乔雅和你阿姨回家才换鞋,我从来都是穿着乔雅他奶奶做的千层底上班,回家也不换。”乔耕读这么一说,鹿鸣心里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若是让乔雅这样一个清丽的姑娘闻见自己的汗脚,不知要多尴尬呢。
鹿鸣刚坐下,乔耕读就从厨房端出了一桌子的菜。
“我爸只会为他喜欢的人下厨,你真幸运,我好久都没吃过爸爸做的红烧鱼了。”乔雅一边说,一边幸福地靠着父亲坐了下来。
“我今天没上工,不饿,你们吃吧。”鹿鸣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嘴上却还有些不好意思。
“这可不行,头一次来,一定要吃饭,要不我以后可没脸见柳溪老乡了。”乔耕读边说边把鹿鸣往桌边拉。
“乔老师,您也是柳溪镇人?”
“是啊,我老家在迷龙村,离你们柳溪村不远。”乔耕读说话的时候,满嘴的柳溪味,惹得鹿鸣有些想笑。
“鹿鸣,我爸这可是专门做的柳溪风味,你敞开肚子吃吧,就当给他个表现的机会。”
乔雅这么一说,鹿鸣就放开了,抄起筷子吃了起来。一碗饭进了肚子,鹿鸣才发现旁边的父女俩都没有动筷子,就放下碗,傻傻地笑了。
饭后,乔耕读和鹿鸣畅快地聊着小说,不巧接到一个紧急电话就又出门了,乔雅大方地邀请鹿鸣去她房间聊天。除了水芬小姨的房间,鹿鸣还没有进过其他姑娘的闺房。他有些坐立不安,胡乱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连枕头也是白色的。窗前是一盆叫不出名字的花,天蓝色的花朵伸向窗外,花瓣上停着一只蜜蜂。阳台两侧,是两个极大的书架,左边盛满了文学书籍,右边是清一色的英文报刊。他英语不好,只好走到左边,翻看了起来。乔雅端来一杯绿茶,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鹿鸣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乔雅站在鹿鸣身边,给鹿鸣介绍着书架上的书。让鹿鸣惭愧的是,有些书,他不但没看过,连听也没听过。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回应乔雅,只好一直把头点个不停。乔雅忽然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本蓝皮面的书,递到鹿鸣面前:“《新德里的星期天》,英裔印度小说家田·盖森的收山之作,我最喜欢的一本外国小说,比较小众,市面上基本买不到,送给你,我觉得你肯定喜欢。”
“真的吗?太好了,我还想找时间去书店买这书呢。”鹿鸣虽然有些脸红,但羞涩的表情依然难以掩盖内心的喜出望外。
“你以后想找书看的话,就来我家吧,看完我这里的,还可以到我爸那儿拿,他的书可多了,就像个小图书馆。”乔雅斜着头,看着发呆的鹿鸣,有些想笑。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小青年可真有意思,这样爱脸红。
“那太好了,我不太习惯看电子书,实体书又太贵,我哥帮我借来的图书馆的书,有时还没看完就到期了。这回可好了,我就不用担心时间不够看不完了。”
“你慢慢看,什么时候看完再送回来,或者我去找你拿。当然你要是喜欢的话,自己留下也行,我再买一本就是了。”
“你这么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对了,我请你吃樱桃吧。”鹿鸣这才想起来,背包里还带了一大袋樱桃。
“樱桃?”
一直到下午三点半,两个年轻人就这样坐在桌前,边吃着樱桃,边谈天说地,谈得最多的还是文学。他们谈了寻根派、先锋派,谈了汪曾祺、林斤澜,也谈了法国新小说家罗伯格里耶、英国移民作家萨尔曼·拉什迪、美国后现代小说《洛丽塔》。鹿鸣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聊过天了。当然,他们也聊到了鹿鸣在厂里的工作,只是鹿鸣轻描淡写地不愿多说。
鹿鸣辞别了乔雅,打算去师大看看哥哥。留下乔雅一个人倚靠在房间的书架上,看着手机里刚刚拍摄的这个黝黑的男孩子的照片,拂了拂额前的头发,笑了……
鹿鸣来到师大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梅园公寓的宿管阿姨对眼前的这位常客已经非常熟悉了,他刚一出现在楼下,二楼的某个窗口里就传出了她的喊声:“周剑鸣,你弟弟鹿鸣找你来了,哈哈哈哈!”刚开始的时候,周鹿鸣以为宿管阿姨的笑声里满含讥讽,时间一长,他才知道,不管是谁到这里找人,她喊完学生都要来上这么一通哈哈大笑,即使校长来了,也是如此。如果哪一次他来,宿管不在,没有听见这哈哈的笑声,他心里还会不自在呢。
“剑鸣到乔园参加集会去了,有好戏看哦,你去那儿找他吧!”说话的是剑鸣的室友胖三,鹿鸣去过几次哥哥的宿舍,也见过几次胖三,每次都要和他开开玩笑。
“胖哥,你怎么没去?昨晚是不是又在床上‘画地图’了?这回画的是欧洲还是拉丁美洲啊?”鹿鸣仰着头打趣胖三。
胖三没说话,拿起一个东西,朝鹿鸣丢了过去。鹿鸣刚要躲,却见是个苹果,就接了过来。
“阿姨,我去找我哥去。”说完,鹿鸣咬了一口苹果,向乔园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