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富贵和往常一样,骑着那辆“永久”牌加重自行车,哼着小曲缓缓行驶在回家的路上,生活似乎要凝固在一成不变的永久里了。
四月的阳光暖洋洋的,今天天气真不错,下午五点了还是这么好的太阳。在这个饱受沙尘暴袭击的北方小县城,这样的风和日丽不多见,就像赵富贵的忧愁,来一回着实不容易,赵富贵总是乐呵呵的,升官发财、买房置地、子女就学等等生活的压力对他来说就像是云彩一般没有分量,此刻的赵富贵徜徉在和煦的春风里。
赵富贵的小曲刚哼到百转千回的动人处,一团液体劈面打过来,随即而来的才是前方不远处的一名中年男子一声“呸”的声音,然后呈现给赵富贵一张有些扭曲的瘦削的脸庞,身子下面是一辆年迈的人力三轮车。
赵富贵的半句歌词被挡在喉咙里,进退维谷。瞬间发生的事情就像晴天霹雳,刹那间击碎了赵富贵的世界。液体粘粘的,挂在他的嘴角,还顺势蔓延到下巴部位。赵富贵“吱呀”一声拿腿叉住“永久”,飞快地掏出口袋里的手绢——他一直都拒绝用手纸,多年来总是随身携带一块雪白的手绢——擦完以后,赵富贵果断地把钟爱的手绢甩到旁边的树坑里去了,然后就蹲在路边哇哇吐了起来。中午吃的菠菜粉条、花生米都在里面,难看难闻的饭菜残骸越发激起赵富贵的呕吐欲望。赵富贵原本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好像把嘴唇的颜色掠夺过去了一样,被洗劫了本来颜色的嘴唇有些苍白,额头的青筋一根一根长出来,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什么物件击中了一样。
那天中午经过建国路的人都看到一个体态雍容的中年男子在路旁呕吐不止,具体原因不知道,大部分人以为此人中午吃了不合适的东西。
前方那名中年男子似乎有些意识到赵富贵呕吐是因为自己吐了一口痰,所以停下车子,有些歉意地看着对方,随地吐痰历来被告知不可为,但他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尤其是眼前这名男子的反应,恨不得要把五脏都吐出来了。
肇事者看了半天,也没人注意他,过路的只管过路,呕吐的只管呕吐,随即准备拔腿走人。他有着敏锐的意识:等当事人吐完了,这事只怕要打麻烦。就在他刚把屁股安放在车座上的时候,赵富贵清醒过来了,能吐的都吐完了,他哆嗦着手指着前面意欲逃离的肇事者断喝一声:“你,你给我站住,别走!”
肇事者叉住车,黑红的脸庞上面一对小而聚光的三角眼送过来一缕一缕歉意的目光,身下的那辆失去标记的自行车改装的三轮车也很低调,后面车上的杂货摇摇欲坠,快要倾泄下来。
肇事者低眉顺眼像个待宰的羔羊,把三角眼挤成了一条细细的缝,声音也故意压扁了一般,陪了笑说:“大兄弟,真是对不住,我也没看见你在我后面。”
赵富贵一股子火气像油田井喷了一般,说你吐痰不看路,这么没有教养,长了眼睛干什么吃的?
本来是责怪,赵富贵越说越气,直接演变成了责骂,像老子拎着儿子的耳朵一般咬牙切齿。
对面的肇事者并不甘心做赵富贵的儿子,歉意从脸上慢慢撤下去了,懊恼着皱起眉头说,我也就吐一口痰,犯得着你这样,你是什么高级人,这个县城满大街也没见不许吐痰的招牌!
肇事者后面还有一句比痰更恶毒的话语被生生咽下去了,大概不是“神经病”就是“变态佬”一类的话,不得而知,只是看到肇事者的喉结处咕噜闪动一下,眼睛跟着眦了一下,似乎被咽下去的话呛着了一般。
赵富贵却一样地不能忍受了,说你以为我怕你?你就是没教养的牲口,说着赵富贵把车子往旁边一支,直逼过来。
肇事者一听自己就因为吐了一口痰就沦落为牲口,简直要疯了,又看到对方张牙舞爪地逼过来,于是撸起袖子,也黑了脸迎过来,黑灰色的秋衣袖口支棱着,虎视眈眈地配合着主人,说我已经向你赔不是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怎样?
赵富贵说,我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么恶心的事,还没遇到过这么恶心的人。
肇事者说,我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呢,神经病!
肇事者终于把刚才咽下去的话捣腾出来吐给对方,估计感觉不错。
旁边有个急匆匆赶路的人,撞了一下三轮车主,捎带着车主的胳膊撞到了赵富贵,赵富贵像一堆浇了汽油的干柴上扔了个火苗,腾一下就跳起来推了肇事者一把,说你还能耐了,吐了人你还动手。说着,又用另一只手推了对方一把。
连续攻击之下,肇事者也愤怒了,体力活对他来说似乎不在话下,发足力量狠狠地推了赵富贵两把,两人就此扭在一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几个想走出来劝架的,被旁边的人拽住了,看起来有浓厚的兴趣观看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有人说算了吧,大家都不容易。两个人却扭得更紧了,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越听宽慰的话越觉得无限委屈。
一会儿有穿制服的人拨开人群进来了,是值班的民警,说你们当众殴斗,啥也别说了,跟我走一趟吧。
赵富贵向来相信组织,他觉得今天这个事自己是占了天大的理,到派出所能好好治一下这个没有教养的畜生。
谁知派出所不负责治理这一类畜生,民警了解了情况之后,说事情不是个大事,吐的人给被吐的人赔个不是就行了,不过当众斗殴这种事以后坚决不能发生的,听到没有?
话音刚落,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疯了一样冲进来,大声嚷嚷着:“杀人了,有人要杀我!”大门外有个男子手举菜刀犹豫了一下,一步跨进来,见着民警马上满脸堆笑:“我不是要杀她,我就是告诉她菜刀在我这儿呢!”民警扭头对着失魂落魄的女人说道:“不是告诉你了吗?以后两口子打起来了不要总往这儿跑嘛。怎么又来了?”
赵富贵在旁边看得有些腻歪了,说:“民警同志你把我俩大老远叫过来得给我个说法。”民警似乎被刚才的场面搅乱了思路,本来已经处理完了的事情又揪过来一顿摆豁,加上被赵富贵刚才说话的态度轻微地激怒了一下,于是有些愠怒地说:“什么叫大老远地过来,合着你还委屈上了,刚才问你们俩谁都哼哼唧唧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早知道是一口痰的事,我才不会叫你们来呢,我还忙着呢。这不,眼前都出人命了!”赵富贵心说怎么回事?人家两口子闹着玩就是人命关天的事了,我这儿被人吐了一脸,就不是事了?又看看民警一脸嫉恶如仇的样子,不敢继续深究,却把满腔愤懑悉数转接到三轮车主身上了:“警察都说了,你该给我道歉!”
三轮车主正在饶有兴致地看着吵架的两口子,似乎有些懊恼被打断思路,扭过头来瞪着眼睛说:“好的,我给你道歉,对不起,行了吧,不就是一句对不起吗?你想听,我给你连说一百遍!”说完了还小声嘟囔一句,“我他妈今天是撞上鬼了!”
照他的说法,赵富贵就像个吃饱了没事干的小混混跑这儿来寻衅滋事来了,莫名其妙被人吐了一脸,到了派出所还不能讨个公道,反倒被人认为没事找事,真是撞上鬼了!
双方都坚持认为自己撞上鬼了,站在某个台阶上不下来,三轮车主站得低一些。
民警把玩菜刀的两口子安抚好了,扭头看看这两个人四目相对,谁都不言语,就把手一挥说:“没什么事就回吧,时间也不是这么个耗法啊!”说着就准备整整衣装继续去上街巡逻,三轮车主一看民警递过来一个台阶,就快步走到门口的三轮车旁边,蹬上车子飞驰而去,刚才的赔礼道歉就像是让他出手了一批积压商品,好不好都贱价处理完毕。
让他余怒未消的是仅仅因为自己吐了一口痰,就闹到派出所,这年头忙日子还忙不过来呢,竟有这么闲得扯淡的人!本来,今天下午和小商品批发市场的老李头约好了,有一批略有残次的儿童袜到货,价格优惠,想着早点过去再跟老李头杀杀价,顺便套套近乎,让他以后有这样的好事别忘了他。后面的货车上,还放着刚从街角买的牛栏山二锅头,准备接上货以后,俩人去小菜馆喝一盅,结果被一口烂痰整得兴致全无,眼见的时候不早了,他不由得加快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