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撩开窗帘,看见外面黑漆漆的树林和皑皑的白雪,突然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寂静正在压迫过来,在这种巨大的寂静里,凌晨两点钟的火车更像一头动物,不安地蜷伏着,对黑暗的四周充满警惕,仿佛里面隐藏着一些什么。
事实证明我的这种感觉是对的,列车员说他曾在这里看见过狼群,并且有一列待避的火车遭到过狼群袭击,把车窗都给撞破了,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它们也不怕光亮,还真是邪性,幸好有个押解犯人的警察开枪打中了几只才把它们惊走,不然就出大事儿了。列车员说完,车厢里忽然静了下来,有那么一会儿,仿佛连那些睡着的都不打呼噜了。
好在没多久,随着咣当一声,火车和人又同时在夜晚的喘息中动了起来。浓密的黑色齐刷刷地闪过车窗,有人开始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吸烟,有人拿出啤酒和烧鸡低头吃着,有人则带着各自的脸庞和气息攀谈起来,还有人当真是睡得蒙了,从铺上爬起来,拿了背包就摇摇晃晃地向车门走。
这趟开向徐州的火车,我至今也不知道它停靠的那个地方叫什么。或许,我此刻写下的,都不过只是些回忆、想象和梦幻,它们相互重叠,像米歇尔·布托在小说《变化》中所做的那样,将一刹那的时光无限拉长,将20个小时拓展为一生。但无论你相信与否,我在火车上结识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就像我常常将诗人西川称作马路朋友一样(我们坐在清华大学的马路牙子上交谈了一下午),我把这个英语翻译兼诗歌朗读者叫作The train friend——从始点到终点,火车用千万里的距离追上了那一年冬天的流亡语速。
坐火车最大的感触,是你会在不经意中发现时间和空间的迅速演变,去年经过这里时还是个巨大的垃圾场,连清理的迹象都没有,今年再来,一幢幢高楼已经立起来了,远处阴影似的山脉需要绕过它才能看到,如果是在夜里,那些窗子里的灯光眨了眨眼睛,就把你看过去了。就像对于火车,你不仅仅是过客,更是个失踪者,它一直记不清你的音容笑貌,就把你安置在别人身上。人生的奇特之处在于,许多事情看起来无法回避,许多看起来无法回避的事情永远都似曾相识,有时,它们从记忆的缝隙滑出去,变成了遗忘;有时又从现实的大门挤过来,暗示你生活的变化多端。比如,你错把某人认成了某某人,却又忽然发现不是,一张笑脸收回来不是,挂在那里也不是,当真尴尬到了极点。多半还是某某人,看见了你却假装没看见,形同陌路。
火车开了,你给我个橘子,我递过去个苹果,两个陌生人聊得卿卿我我,掏心掏肺。火车进站了,马上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地各奔他乡,各怀心事,连招呼也不用打一个。如果有人研究火车社会学或火车故事学,我强烈建议他将各个车次的火车厢作为观察对象和解剖样本,在那样一个袖珍的世界里,有多少擦肩而过就会有多少相遇,有多少流动的人生就会有多少挥不去的乡愁。我同时还认为那个用中文为火车发明了待避一词的人绝对是个天才,因为像我这样喜欢坐在火车厢里的回忆者,最害怕的就是迎面撞上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所以,最好的情形永远应该是这样:一个人在记忆里提前到了,另一个人则如约地待避着,以便造成某种错过式的晚点。或者像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将“整个火车站留在原处”。
我忘了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火车旅行的。
说是旅行,实际只是喜欢到处走走,我总觉得我是被远方抛弃的人,所以一直想追上它,想看个究竟,而一旦到了目的地,却又发现故乡成为了另一个远方。远方除了遥远真的一无所有吗?我看未必。相对于喧嚣的白天,我更喜欢从夜晚出发,在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中,我能感觉到大地正在懒洋洋伸展着四肢,世界半睡半醒地晃动,或者夜色用一匹黑丝绸紧紧裹住了时间的身躯;我甚至觉得火车更像是一个人对着远方奔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我想我看见了它的双脚。
我写下的远方永远是被火车冒犯的远方,一个彬彬有礼而又充满诗意的远方。
有一年夏天,车过泰安,看见了泰山的头和肩膀,不免骤然一惊,后来连上半身和下半身也看见了,整个车厢里的人似乎都在一瞬间变得肃穆起来,我觉得那是对大自然的敬畏,神一般的敬畏。作为身影般的记忆,火车叹了一口气就驶过了泰山,泰安站也重新成为一个遥远的地点,泰山依然是杜甫的泰山。我后来大约有十余次路过泰山脚下,却一次也没有登上去过,它太深奥,太空灵,以至于我不敢去打扰它天启般的沉思。
前些天读到美国大诗人庞德的诗:“泰山模糊得如同我一位友人的灵魂”,忽然发觉我已经记不起很多人的样貌了。记忆原来是经不起时间敲打的东西,像玻璃那样易碎,蒙尘,折射出的黎明光线早已被夜晚偷偷涂改过。
而时间呢,时间就可靠吗?你在一张借来的纸上写写画画,却终究还是要归还的,纸的主人还会怪你乱写乱画,怎能如此胡言,鹤也不是个这样的飞法呀?!人也不是这样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