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2年第12期
栏目:小说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公交车在村口吐出任东锁两口子,门马上咔嚓一关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片刻的留恋。任东锁在省城车站的临时候车棚冻了一宿,鼻子嗓子都不舒服,清了清,一口吐在了路旁的地里,心中说老子回来了!忽然想起在南方那座小城上车时,看着周围的高楼大厦,他也是这么一口痰吐在地上,吓得老婆紧张了半天,还好附近没管市容卫生的。不过那时他说的是老子再也不出来了!心境也大不相同。
这大概就是家乡与别的地方的不同。
家乡是所有还在外边不上不下漂着、没有扎稳根的人的根。这里山是熟的,水是熟的,人更是熟的,有你熟悉的一切与熟悉你的一切,看见的每一张面孔都似乎曾经打过照面,连路边那些野猫野狗也感觉那样的亲切。耳边再也没有了那些陌生难辨的声音,在这乡音里就是跟人大吵一架也是痛痛快快的。
说起来回家这一路上并不比这一年里轻松顺心多少,挤火车挤长途车挤船忍饥受冻颠颠簸簸就不说了,看见民工翻白眼的踩个脚跟你拼命的加完塞还骂人祖宗的什么都有。可起先遇到这些,任东锁还指天骂地,后来粗口虽然还是习惯地要蹦几句,但就算是车站买饭挨宰这样的事情也已经影响不了心情了。反正是越往回走就越感觉一切都踏实了下来,想到以后再也不出去了,一切也就越来越成了鸡毛蒜皮不在心上。不管在外边是多么风光抑或多么无奈,回来心中一切都会平静下来,这也许就是家乡的作用吧?
只是村子的变化并不大,这些年变化最小的大概就是这些农村了。房子们一个挨一个地靠在那里,说井然有序也行,说横七竖八也可以。倒是又多了几栋,还是二层楼,不过夹杂在那些或高或矮或青灰或泛红甚至土黄的同伴们中间,倒也没有多少鹤立鸡群的感觉。虽说到了年下,墙角街角的脏土垃圾也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只有各家的门口附近扫得光光的,露着灰里发着一点黄暗的路面。黄昏这时早已收走了最后一缕阳光,整个村子都这样暗暗的罩着一层土色。从西伯利亚游荡而来的风畅流无阻,让那些褪尽了绿色的秃树枝与电线发出呼呼的声响。
任东锁并不留意这些,他一眼就找到了自家那几间大瓦房的屋脊,把胸中最后那点闷气彻底呼了出来。跟近几年那些平房相比,这房子虽然似乎显得有一丝落伍,却也差不多算是他半生的心血了,当初也是流行的房型。他觉得就是冲这房子也不应该再出去,这些年在外边住的那些房子低矮黑潮,有的咳嗽一声都掉土,房东还总是想提价,以后再也不跟他们生这个气了。
远道归来,村里人见了也比往常亲切客气许多,连年岁比他大不少的孙三碰上都是先打招呼,说回来了?
回来了!任东锁答得中气十足,又说这次差点都回不来。孙三不免疑问。任东锁就说火车票买不到呗,汽车又是冻雨,他这次是从广东绕福建绕江西转了大半个中国曲线回的家。孙三说这路费恐怕就高了。任东锁说那算什么,实在不行买飞机票也要回来。
村里其他那些在外打工的人回来,口气大抵都是如此。
孙三倒不计较这些,说,那是,过年嘛。一看你这就是挣下钱了,看看这大包小包的,买的什么?
任东锁倒又谦虚起来,把背上的包往上紧了紧,说没什么,就南方那些特产,咱这儿没有。过年嘛,年货当然得买足了。
孙三又捧了几句。他这人不错,该让人高兴的时候几句话就能让你顺心舒气。在外边很少能聊得这么痛快。
不过走的时候,孙三无意扫了一眼任东锁的胳膊。任东锁心里那缕暗色立时又回来了,忙抬手看了看,夹板在袖子里藏得好好的,应该没让看见。只是这只手总是像以前在脖子上吊着时那样习惯性地放在胸前,这个得注意。
他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把袖子使劲拉了拉,才到门口大着嗓子喊了声小川,让儿子也让乡邻们都知道,又一个远客回来了。
儿子这些天一直在支着耳朵,听见门口有声音已经往外走了,任东锁刚喊完,他就出来,叫了一声爸扑在了怀里。任家两位老人也紧着脚步赶了出来,任东锁和老婆忙上前叫了爸妈。任东锁上下左右地看着儿子长高长壮了没有,任家两位老人也上下左右地看着任东锁。在门口话就说不完,一家子边说着边一起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提回了家。
儿子几个同村的同学正在家里一起写作业,任东锁就立刻打开包把给老人买的鞋给儿子买的衣服和一台DVD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年货都抖了出来,一样一样拿给父母和儿子。今年他本来计划着怎么也得拿回两万块钱来,可活儿不顺心、他又受伤,两口子加在一起剩下还不到一万,都不如在家里安安心心地刨地,不过东西还是买了很多。其实多数在县城也能买到,用不着大老远背回来,可在外边带回来跟在家里买的那是不一样的。
每年回来,给家里置一件东西差不多成了惯例。DVD是一个月前就买下的,任东锁还不怎么会用,倒是儿子三鼓捣两鼓捣硬是把线插好了,放入碟片播了出来。快一年没碰电视了,想不到一回来就看上了电影,任东锁高兴,夸儿子聪明。母亲下厨房给他们下了点面,一家人这么看着电影吃着面说说笑笑聊着,一年来那些事很快就这样遥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