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澜清楚地记得,1964年之前,全国小说年选,差不多每年都有他的小说。难得茅盾常有信来,而且是主动来信。信的内容是关于林斤澜的小说。林斤澜说:“茅盾来信也问意见,但大部分说的是我小说的缺点,说你哪里哪里写得不好。这非常管用。”——被年选选中了,当时当然是优秀小说,是茅盾赞成的;可是茅盾全说缺点,说缺点对人帮助大,又防青年作家飘飘然。用心良苦。
茅盾仅仅给林斤澜一人写信?大约不是。那么茅盾给每个被年选选上的作家写信吗?大约也不是。我问林斤澜这些信件还在吗?他摇了摇头。他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把一些重要的信件交给他二姐保管。他二姐也住在北京城,是个教员。等风头过去一问,不料他二姐早已把信件统统烧掉了!
林斤澜认为,茅盾为人极好。茅盾崇高,又有雅量,他对下一辈作家非常爱护。他举了一例:刘绍棠“鸣放”的时候,竟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它有“时代性”(指革命时期)、“年代性”(抗战时期)、“时间性”(延安环境)。1957年反右开始,作协对刘绍棠进行批判。当时林斤澜在场,屏声静气地昕。茅盾首先发言,为的是定调子,他是想保护作家,保护刘绍棠的。茅盾说:“你刘绍棠少年得意,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是无知。”林斤澜说:“茅盾不说刘绍棠反动,而说刘绍棠无知。无知的原因是少年得意,无知好办,通过学习可以改变,可以进步。倘若是反动,那就要打倒。他想对刘绍棠保护过关——后来反右太厉害了,刘绍棠划了右派,那是另一回事。”
林斤澜在《沈先生的寂寞》中说道:“有一位前辈作家德高望重——他当得起这四个字,不说别的,单单终生关注一茬儿一茬儿的青年,一个时代一个时代的文学现象,就够楷模。”林斤澜作文,大多不指名道姓。他对我说,这“有一位前辈作家”,指的就是茅盾。
林斤澜说,很早的有吴组缃,他的《录竹书房》《一千八百担》就是茅盾发出来的。林斤澜说得没有错。朱自清早在1945年6月,就有短文《始终如一的茅盾先生》。第二段写道:
茅盾先生并且要将自己和后进打成一片,他竭力奖掖后进的人。我就是受他奖掖的一个,至今亲切的感到他的影响。我的文学工作是受了他的鼓励而发展的。这二十五年中他一定帮助了许多人成就了他们自己,不过我们未必一一知道罢了。
林斤澜说,1951年初,茅盾提议并领导创办的中央文学讲习所开学了。第一任所长是丁玲。随后改名为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青年作家。
茅盾作为兼职的《人民文学》的主编,虽然并不事必躬亲,然而他仍然经常挤时间审读稿件。有天晚上,他读了马烽的一篇一万多字的小说,第二天上午对秦兆阳说:“这篇小说写得不错,我写了几点意见,你跟作者商量一下,是否作点修改。”又一再嘱咐他,“不要勉强作者,改不改由作者定。”
马烽昕后很感动。这篇小说经秦兆阳润色后,以《村仇》为标题发表在《人民文学》上。
林斤澜还举例《百合花》的作者茹志鹃,当时她还是“正向文学这条路上探头探脑的一个小卒”。茅盾自然不会认识她,然而他满腔热情地介绍道:“我以为这是我最近读过的几十个短篇中间最使我满意,也最使我感动的一篇。它是结构严谨、没有闲笔的短篇小说,但同时它又富于抒情诗的风味。”茹志鹃读了茅盾的评论,激动地哭了起来。那时,正是她的丈夫遭到“开除军籍、党籍,戴上右派帽子的灾难时刻”,她的身份“从此之后将是右派家属”,对于生活和创作,她将丧失信心。而在这关键时刻,茅盾无意中给了她鼓励、帮助。后来,茹志鹃写道:“我得到的是一股什么力量呵!……我第一次听到‘风格’这个词与我的作品连在一起。已蔫倒头的百合,重新滋润生长,一个失去信心的疲惫的灵魂,又重新获得了勇气、希望……我从丈夫头上那顶帽子的阴影下面站立起来,从‘危险的边缘’站立起来,我从先生二千余字的评论上站起来,勇气百倍。站起来的还不仅是我一个人,还有我身边的儿女,我明确意识到,他们的前途也系在我的肩上。先生,您的力量支持了我的一家,一串人哪!您知道么,先生……”
王愿坚也是一个。还有杨沫。林斤澜说,《青春之歌》红一阵后,开始发紫发黑,批判浪涌。这时茅盾说:“当时知识分子的革命,确是这样的。”杨沫立刻月白风清。
2004年3月,林斤澜把一本《茅盾手迹精选》交给我。满面笑容,说是刚刚出版的。“你看看,这是50年代中期的事情。他看了我的小说《一瓢水》,用便笺给《人民文学》编辑部写了一封信。我从来不知道有这样一封信。”
这封信对林斤澜非常重要,全文抄下:
《一瓢水》林斤澜。写司机助手小刘留在路上忽值司机老赵发病,小刘留为赵找草药郎中,翌日就好了,再上路。小刘留写得还可爱。老赵工作好,负责,但是心境不好,家里闹离婚(原因是老赵工作忙,不能回家,而老赵因此也苦闷,在病中呓语,有“叫她到疯人院里找我”之句,盖谓如此下去,自己也要变成疯人也),很少和小刘留搭腔。写小刘留扶病人找草药郎中的住处,他的举动,都带上阴森森的味道。有几处使人惊心。
全篇共七千五百字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