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有些麻烦,医生说小马张的造血机能坏了,需要移植骨髓。马线和德元催促说,那就赶紧,只要把病治好,花多少钱我们都愿意。医生说,骨髓库没有合适的骨髓,只能从直系亲属里面配型。马线让德元赶回格佬河,把爹娘接来。
听说儿子得病,两个老人急得火烧火燎,慌忙跟着姑爷跑。他们到医院配型,竟然都不成功。马线她爹对医生说,他是我儿哩,身上淌着我的血。医生说,我们晓得他是你儿。马线她爹瞪眼说,那你说配不成?医生说,确实没配成。马线她爹说,你们肯定弄错了。医生说,我们没弄错,直系亲戚配不成是常有的事。
马线她爹性格爆烈,就在那里跟医生吵架。医生看他胡闹,也生气了,站起来要叫保安。德元看到事态不好,赶忙把他拉出来。马线她爹说,你们这些医生,没有本事,还偏说胡话。德元劝导说,爹,我晓得你焦急,但再急也没用。马线她爹跺脚说,小马张是我儿,怎么就配不成呢?
马线跟她娘靠在墙上。起先,娘像棵庄稼似的站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后来她身体摇晃几下,就慢慢瘫坐在地上了。马线伸手去扶,但娘就像团稀泥,她拉扯几下,横竖扶不起来。娘坐在地上,脸上的肉乱颤,模样有点吓人。
马线把娘放开,她感到心里乱糟糟的。她扶着墙,慢慢坐在医院的花台上。马线仰着脸,在那里看天。她听到娘扯着嗓子,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号。在格佬河,两边都是陡峭的悬崖,看起来,天空就像块搭在山尖上的瓦片。省城很宽敞,天就显得很高,也很远。
她娘用手拍地,身体颤动着,哭得厉害。德元刚把岳父劝住,又劝岳母,弄得手忙脚乱。马线她娘咧着嘴说,儿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了!德元蹲在旁边说,我们先回去,再想其他办法。马线她娘抹着泪花花说,我的儿啊,你还没娶媳妇,咋就摊上这种事情呀!呜呜。
马线坐在那里,像个哑巴。她扯来几片树叶,使劲地揉,把几根指头染得绿莹莹的。娘还在地上哭,鼻涕抹得到处都是。有几个过路的围在旁边,不知说些什么。马线站起来,想往那些人的脸上啐唾沫。但她只是这样想,没有这样做。她去找医生做骨髓配型。
医生穿着白色的衣裳,还戴着白色的口罩。马线不明白他们为啥穿这种颜色,她想,要是在建筑工地,这衣裳得多难洗呀。医生抬起头,问她怎么又来了?马线说,我要做骨髓配型。医生瞟了一眼她的肚子,说我们把情况都给你说过了。马线说,我明白。医生说,那你还做?马线咬着嘴唇说,我就想试试。
马线做完配型出来,她娘拖着两管鼻涕,还在地上哭。那些围观的站成一个圈,在那里指指点点。马线朝他们翻白眼,她觉得城里人真讨厌,看到热闹就迈不动腿。马线感到泼烦,她真想骂几句。她爹蹲在树脚,伸手在地上抠,硬是抠出个拳头大的土坑。
马线顾不上有孕在身,从后面抱着娘,把她拖起来。她娘抹着鼻涕哭:我的儿啊,你好惨啊!呜呜。马线气冲冲地说,你号啥呀,你这样小马张就能好?她娘委屈地说,我心里难受嘛,我真不想活了。马线说,我们要照顾小马张,没时间和你折腾,你要是再闹,就把你送回去。她娘虽然没再哭出声音,却抽个不停,显得很痛苦。
马线把爹娘带到建筑工地。德元给包工头塞了条烟,在工地的活动板房里搭了张床,好歹让他们在省城落脚。连续几天,她爹都端着烟杆,叭嗒叭嗒地抽。烟雾浓得化不开,简直像个着火的柴垛。娘在病房不敢闹,但回来就呜呜地哭,真让马线烦透了。
那天马线在医院做骨髓配型,只不过想试一下。谁都没想到,竟然就配成功了。得到消息的时候,马线正坐在床铺上陪娘说话。当德元拖着腿,急匆匆地跑来告诉她时,马线猛地站起来,她瞪着眼,好像看到什么东西。接着,她的骨头像被抽掉一样,两条腿又慢慢软下去。要不是她娘及时扶住,马线就滑到地上去了。
把爹娘接来之前,马线就跑到医院要做配型。医生看着她圆鼓鼓的肚子说,你不能做。马线说,我怎么就不能做?医生说,怀孕不能做骨髓移植,会影响骨髓质量,通常不会成功。马线焦急地说,那怎么办?医生说,即使配型成功,你想移植骨髓,也必须引产,所以最好先找其他直系亲属。
马线看到德元站在面前不停地说话,但她啥也听不见。马线有些恐惧,她想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聋掉了。门开着,有风从外边灌进来。马线好像很冷,她缩成一团。马线怀孕以来,嘴巴就很少停过,德元老给她买好吃的。短短几个月,马线就明显胖起来了,特别是那张盘子脸,总是红扑扑的。但现在,马线的脸色白苍苍,很不好看。
马线和德元结婚八年,只生下一个女娃。德元当然还想再生,但生不出来。看到邻居家的男娃在村里跑来跑去,德元眼睛红彤彤的,他鼓着腮帮,好像牙齿疼得厉害。马线看到德元痛苦的样子,心疼说,都怨我没本事,没给你生个男娃。德元说,接着再弄,我就不信生不出来!
生下一个女娃后,任凭德元怎么努力,马线的肚皮就是不见动静。德元总是趴在马线的身上,累得满头大汗。他把自己当成草药,在马线的肚子上熬啊熬,熬得像只猴。马线说,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从身上割块肉就能捏个男娃,我现在就割给你。
马线生不出男娃,公婆更着急。他们求神告菩萨,还请端公跳过几次神。每次端公来跳神,家里都会少掉一只母鸡。前前后后,他家总共少掉六只母鸡,但马线的肚皮仍然没有半点鼓起来的意思。看到求神没用,公婆又找来许多草药,放在砂锅里熬,离家老远就能闻到药味。
马线和德元天天端着药吃,连续吃了好几年,硬是没效果。马线被灌怕了,闻到药味就想吐。她给德元说,让他们不要再鼓捣,越这样我越没脸见人。德元说,我们没做贼,怕啥嘛。马线自责说,我觉得自己把你拖累了,要是娶别的女人,也许就不会这样了。德元紧紧抱着马线,说,我不怨你,但爹娘怕断掉血脉,我也没法子。
马线本来是个很有主张的人,但几年生不出男娃,就慢慢抬不起头来。马线不敢看公婆的眼睛,她觉得那里射出来的是几把刀子,差不多要把自己戳穿。马线曾想偷偷跑掉,但舍不得德元。她觉得德元是个好人。德元睡着的时候,马线总是悄悄往他怀里拱,恨不能钻到他的身体里边去。
德元有点腿瘸,但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像头蛮牛。从地里回来,晚上就紧紧抱着马线,弄得汗淋淋的,然后才翻身睡觉。有时候,德元白天也弄,关上门,搂着马线就往床上按。马线真不明白,德元哪来这么大精力,都把自己折腾成骨架了,他还不停歇。
德元看到马线害怕,就给她鼓气说,我有把握,你能生第一个,就能生第二个。马线怯怯地说,你能保证第二个就是男娃?德元说,肯定,你看张发福家,第二个就是男娃,还有李金财家。马线泪汪汪地说,这种事情不能比。德元突然站起来说,应该有窍门,我去找张发福和李金财,看他们是怎么弄的。
请教回来,德元就找出一把刀子。马线鼓着眼说,你总不会把我杀掉吧?德元说,我要宰鸡。马线说,没逢年过节,你宰鸡干啥?德元说,我要给自己补身体。德元喝完一罐鸡汤后,开始一轮新的努力。
德元就像一个勤快的庄稼汉,把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撒在马线这块土地上。他辛勤耕种,竟然真的播种成功了。看到种子变成嫩芽,在马线的肚子里慢慢鼓起来,德元激动得上窜下跳,恨不能架起高音喇叭告诉全世界,媳妇终于再次怀孕!
马线差不多哭起来了,她想,总算有个交代,要不然没法再过了。马线担心这次怀的还是女娃,就缠着德元,要他带自己去县城检查。他们就像两个逃出来的囚犯,偷偷坐上通往县城的客车。在医院做完B超后,医生说,两个胎儿的发育都很正常。马线说,两个?医生说,两个。
他们紧张而又兴奋,想问胎儿的性别。但医生说,国家不允许鉴定胎儿性别,你们不要再问。还是马线头脑灵活,她跑到镇上的卫生院,找到里面的医生说,请帮忙看看这两个姑娘的情况。医生看着片,脱口说,谁说是两个姑娘?马线说,不是姑娘?医生打量着马线,没有说话。
马线由此拿准,自己怀的是双胞胎,两个男娃。憋屈几年,马线的棱角差不多被磨掉了。总算扬眉吐气,马线得意地抚摸着肚子,简直像个功臣。有时候,她甚至使唤德元给自己端洗脚水。公婆听到也不恼怒,脸上照样笑呵呵的。
马线在深山旮旯待够了。还在格佬河的时候,马线总觉得那面的山会突然挤过来,把她挤成个扁扁的肉饼。马线嫁到野马冲后,地势虽然平坦些,但她还是觉得不怎么顺心。眼前除开山梁梁,就是山沟沟。山上泥土薄薄的,经雨水冲刷,怪模怪样的石头就从里面钻出来,硬生生地往眼睛里钻,看着就难受。
马线原本很有主张,她想跟德元商量,到外边打工。但生下一个女娃后,她的肚子就迟迟不见动静。看着公婆的目光,她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打出门的主意。知道自己怀着两个男娃后,马线的脖颈也跟着硬起来了。她鼓动德元出门打工。
起初,德元有点不愿意,他说,人生地不熟。马线说,咦,你看你,一个大男人还怕饿死?德元说,你看我这腿。马线说,怕啥嘛,你有手艺。德元说,就当过两年泥水匠,算啥手艺。马线说,城里到处盖楼,你还怕找不到事做?德元说,就我们两个?马线说,还有小马张。
德元说,我们不在,缨缨怎么办?他们的姑娘叫缨缨。马线说,她在上学,总不能带出去。德元说,就把她一个扔在家里?马线说,还有两个老人嘛。德元说,我有点不放心。马线说,他们把缨缨当成宝贝,还能让她饿着?德元经不住缠磨,终究点头同意。
于是,他们跑到贵阳。省城就是不一样,几乎每条街道都是平展的,看起来很舒服。根本不像山里,到处是梁梁峁峁,目光伸出去就被弹回来,好像要把人顶个跟头。马线喜欢城市,她觉得这种地方宽敞。她希望肚里的两个孩子,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这个平坦的地方。
谁也没想到,小马张竟然会得白血病。要救小马张,就只能把肚里的双胞胎打掉。想到要打胎,马线像是拿刀割肉,快把泪花花痛出来了。但她只有这么个弟弟,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忽然间,马线啥也听不见,啥也看不清。马线感到说不出的寒冷,就像掉进冰窟里,全身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