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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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患上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怀着双胞胎的姐姐面临抉择:保弟弟还是保自己的孩子?这是他人的悲剧,却与我们每个人有关。
谁也没想到,小马张竟然会得白血病。
出事那天,小马张在工地搬水泥。他将水泥搂到大腿上,猛地朝上一甩,就把水泥甩到肩膀上了。用肩膀扛东西,腰不容易扭伤,小马张到建筑工地已经几年了,他知道这个技巧。热烘烘的风不时卷着灰尘,往他的鼻眼和牙缝里钻。牙齿嚼动时,嘴里就会磨出咯噌咯噌的响声。水泥沾在小马张的身上,让他看起来灰头土脸,就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
建筑工地乱糟糟的,到处堆放着钢管、水泥、木板,还有砖块之类的东西。楼房已经有三十多层了,还没封顶。楼上布满绿色的安全网,看起来就像陡峭的山崖。有很多建筑工在楼上忙碌,他姐夫德元也在。德元腿脚不太灵活,但很勤快,包工头就让他带班。这几天,德元忙着带人扎钢筋。
工地左面是活动板房,那里是仓库。右面也是活动板房,建筑工吃住都在里面。他姐马线就在那里做饭。很多时候,马线都会挺着肚子在那边做事。小马张害怕看到马线。只要看到小马张,马线就喊他喝水,有时还会偷偷往他手里塞上两个煮熟的鸡蛋。
小马张感到丢脸,装作没听见,但马线跑过来说,茶水泡好了,赶紧喝几口。小马张不满地说,你看你,我忙着哩。马线说,再忙也要喝水吃东西,你还在长身体,需要营养哩。马线总是这样,小时候害怕他吃不饱穿不暖,成大了又担心他苦着累着。
小马张把肩上的水泥扔在墙脚,转身往回走。小马张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他有点疲倦。说不清怎么回事,最近一段时间,他老感到疲倦。前面还有几包水泥。前几天灌桩,还剩几包水泥,包工头怕落雨,让小马张把水泥搬到背雨的地方。
小马张全身汗渍渍的,风吹到脸上,就像火舔似的,隐隐疼痛。他抬头朝天空看了一眼,上面蓝幽幽的,啥也没有。街道上传来汽车的声音,他朝那边看,但视线被围墙挡住了。建筑工地虽然在省城,但跟村里差不多。那堵围墙把小马张和城市隔开了,只有远处的楼房,像竹笋那样戳向天空。
灰尘被汗水沾在脸上,好像糊着层什么东西,让小马张很不好受。他吐几口唾沫,想把里面的灰吐出来,但没有用。牙齿合拢时,仍然会磨出咯噌咯噌的声音。小马张打算赶紧把水泥搬完,然后找地方休息。小马张扛着水泥,刚走几步,突然感到眼前发黑,然后就栽倒在地上了。
小马张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白色,接着,他看到几粒圆圆的东西。小马张的眼珠转动几下,他终于看清了,白色的是天花板,圆圆的则是几颗脑袋。那些脑袋里,有一颗属于他的姐姐马线,还有一颗属于他的姐夫德元,剩余一颗属于穿白大褂的医生。
小马张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他的目光在屋里跑来跑去。马线和德元见他睁开眼睛,赶紧把头凑过来。小马张的眼珠还转来转去,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躺在这个地方。马线抓着他手说,你看我是哪个?小马张说,姐,你说啥呢?马线把德元扯过来,问,他呢,你说他是哪个?小马张有些奇怪,说姐夫嘛。马线捂住胸口说,还担心你认不出来咧。
小马张说,姐,我怎么躺在这里?马线说,你生病了。小马张说,我生什么病?马线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吞吞吐吐地说,医生说你贫血。小马张撑起身说,水泥还没扛完,我要回工地。马线和德元赶紧把他按住。马线说,医生说你要多休息几天。
医生戴着口罩,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伸手拍拍马线和德元,然后离开病房。马线和德元给小马张盖好被子,跟着医生出去了。周围很安静,听不到半点声音。浓郁的药味不晓得从什么地方飘来,在病房里滚来滚去。
小马张想爬起来,但他的手上打着点滴,药水慢慢往下滴。小马张想,不天阴还好,要是下雨把水泥淋湿,肯定要被包工头臭骂,也许还会扣工资。包工头是个鼠脸,官不大,偏偏喜欢骂人。小马张不怕挨骂,但怕扣工资。
马线和德元进来了。小马张看到马线的眼圈红红的,他欠起身说,姐,我得的是啥病?马线说,没啥病,就是有点贫血,输几天液就好了。小马张说,你哄鬼。马线朝他笑了一下说,哄你干啥嘛,你听医生的话,好好休息几天就能出院了。小马张说,我啥时候回去上班?马线说,你莫操心工地,你姐夫已经给你请假了。
马线要回工地做饭,德元在医院陪他。小马张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他不时往德元的脸上瞄,想从脸上看出什么。但横竖看不出来,因为德元目光躲闪。德元仰着脖子看天花板,或者跑到窗口,看外面的树。那里有几棵樱桃树,嫩芽爬在枝头上,像些绿虫虫。
药水拢共有四瓶,有两瓶清汪汪的,另外两瓶颜色浊黄,就像尿水那样。想到那些尿水样的东西就要滴进自己的血管,小马张感到怪怪的。他从来没打过针,甚至很少吃药,没想到这次突然昏倒,醒来就躺在医院,手上扎着针管。他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躺在床上,小马张觉得很不自在。以前在工地,小马张总想偷懒,瞅住包工头不在,他就偷偷跑到床上躺着。有时候,甚至还会溜到街上,看路上的汽车。那些汽车亮闪闪的,光滑得苍蝇都站不稳。他还喜欢看女人。城里的女人就是不一样,衣服穿得少,舍得把白嫩嫩的身体露出来。当然,小马张只敢偷偷看,就像做贼,瞟两眼就脸上滚烫。
小马张不敢跑远,只在附近的街上瞎逛。没跑几次,他就把附近的街道逛熟了。街上其实没啥好逛的,但他偏偏想溜出来,只要跑出围墙,就算站在天桥上看车,或者数远处的楼层,他也会感到非常惬意。
药味凶猛地往鼻孔里钻,呛得小马张难受,他想把针拔掉,跑回建筑工地。原来在工地,他总想往外边跑,现在居然想回到那个地方。真是奇怪,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小马张睁着眼睛,看着药水慢慢滴进自己的身体。这时候,他才发现,其实自己并不讨厌建筑工地。
在医院躺了几天,小马张实在憋不住了,嚷嚷着要回工地。但马线和德元不让,他们说,再过两天就能出院了。德元啥也不做,连续几天在医院陪他。马线已经怀孕几个月,但她舍不得辞工,仍然每天跑到工地做饭。小马张说,我能走能动,你们守着我干啥?
马线说,我们陪你说话,给你做伴。小马张说,那你们说,我得的到底是啥病?马线说,给你说过了,就是有点贫血。小马张瞪着眼说,你们打算瞒到什么时候?马线说,啧啧,你看你,我们瞒你干啥。小马张朝德元的脸上看,但看不出名堂,因为德元的眼睛不和他对光。
每次医生把马线和德元叫出去,回到病房,他们的脸色都很难看。小马张看到马线泪汪汪的,实在忍不住了,他猛地扯掉针管,掀开铺盖,站起来要往外走。药水从针管里淌出来,细细的一条。德元急忙把他搂住,叫着说,哎呀,你这是干啥?小马张挣扎说,我要出院!
马线说,好端端的,你发什么疯?小马张说,你们不告诉我是啥病,我就不治了。马线央求说,你先躺着,让医生给你把针扎上。小马张蛮横地说,你们要是还瞒着,我说啥也不治!马线晓得他的性格,慌忙说,我的祖宗,只要你别闹,我们啥都依你。小马张看着马线,等她嘴里的话。
看到弟弟烦躁的样子,马线脱口说,医生说是血癌。小马张说,啥叫血癌?马线红着眼说,就是白血病。小马张说,我是不是活不成了?马线说,你莫乱想,医生说只要做骨髓移植,就能把病治好。小马张低头看针管,药水还在淌,淋湿一片地板。
马线看到弟弟的样子,有点害怕。她想安慰几句,但小马张忽然挥手说,你们出去,我想一个人待会儿。马线还想说话,但德元把她拽出去了。病房很安静,几乎能够听到药水淌在地上的声音。
小马张靠着床沿,两只眼睛不停地眨,叭嗒叭嗒。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得这种病。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让他很不好受。他心酸地想,世上这么多楼房,没有一间是自己的;世上这么多汽车,也没有一辆是自己的;自己啥都没有,偏偏还得白血病。
小马张感到很委屈,他想敞开嗓子,吼叫几声。当然,他只是这么想。他靠在床头上,就像半截树桩。小马张的老家在格佬河。以前,小马张非常害怕格佬河,觉得那是世界上最难在的地方。不知怎么回事,他现在竟然想起来了。
格佬河是个深山旮旯。两边是悬崖,中间有一条河。河的这边是贵州,那边是云南。河水在山沟里弯来拐去,慢慢冲出一片河滩。小马张家在河滩上。抬头往上看,天空窄窄的一条,就像磨快的镰刀。土地都在山坡上,陡得像楼梯。路也不好走,要从山沟沟里爬出来,几乎能把鞋底磨烂。
格佬河没学校。娃娃长大了,就送到河对岸的云南,要走十多里。由于路远,学生娃走得早,天蒙蒙亮就上路,跑到教室,累得只有半条命。河水浅的时候,学生娃就挽起裤子,从河里摸过去。早晨的河水很冷,差不多能冻到骨缝里去。
后来,马线嫁到野马冲。马线心疼弟弟,就让他转学到野马冲。小马张读书很用功,他想从书里读出名堂,再也不要回到格佬河。但野马冲教学质量差,从来没学生考到城里,小马张也不例外。初中毕业后,爹娘叫过几次,说既然不读书,就回家帮忙种地。小马张没办法,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姐。马线舍不得弟弟,就说,让他先待一阵子,玩够了再回去。
再后来,马线跟着德元到省城打工,把小马张也带出来了。马线看到弟弟身体单薄,不忍心看他吃苦,就让德元找包工头说情,让小马张在工地上打杂。说是打杂,其实并不轻闲,不是在这边搬东西,就是往那边送工具。
这些年,小马张有烦躁的时候,也有高兴的时候。想来想去,还是顺心的事情多些。小马张拿定注意,在省城多拼几年,挣到钱就回去。他不想回格佬河,那里尽是山崖,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野马冲是个镇子,虽然也在山上,但地势没格佬河那么吓人。小马张准备挣到钱,就在野马冲买个地基,建个店铺,做点什么生意。
很多格佬河的村民,生在山沟沟里,死也在山沟沟里。他们被大山囚禁几十年,最后被活活关死。小马张离开那个鬼地方,以为往后能够清清爽爽地过一辈子,没想到,竟得上这么个怪病。碰到这种事情,小马张简直有点不敢相信。
病房外面站着几棵树,摇头晃脑。小马张鼻子酸酸的,说不出的绝望。他抬头看天花板,白晃晃的,越看越模糊。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水杯,上面有个怪模怪样的图案。小马张抓起水杯,猛然摔出去。咣地一声脆响,玻璃碎片溅得到处都是。马线和德元带着医生跑进来了,他们满脸吃惊。小马张没有理会他们。他把脸埋在手心里,肩膀抖动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