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冷眼旁观的沅突然打断了他,激动吼道:“别跟他废话了,他不会懂的!他闻着我们身上腐烂皮肉发出的恶臭,平日里享受着同胞的血肉给他带来的便利,甚至连现在给我们照明的都是死去的溟燃烧的皮肤,可他什么也不知道!”
沅抬头冷笑,看着壁上的老鲛人,眼神雪亮。可说到后来,她的声音里却已有几分哽咽:“我们的少帝泽……从生下来就已经是异类了!”
七八岁的鲛人孩童早已经吓哭了,却一直没敢出声,只有晶亮的珍珠不断滚落到脚下用来收集的篮子里。沅一眼扫见,当头喝道:“哭什么!我们早两百年就应该哭了!现在哭只能让他们又多赚一批珍珠而已!”
“鲛人海国,早已经亡了!”
令人窒息的绝望很快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发,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墙上那支手臂粗的蜡烛,却仍缓慢燃烧着,飘散出死亡的腐臭。
宁泽忘记了那天他是怎样回到宁湘家的,在地下的所见所闻仿佛一场死里逃生的噩梦。他躺在浴缸里,将整个身体浸入冰冷的水中,试图让自己从梦里醒过来。
“和平温顺并不能保护自己,只有强大才能!”临走时,沅背对他说的这句话仍在他脑中回响,“我等着你有朝一日,来找我报今日之仇。”
但这梦远远没有结束。从下水道出来时,清晨打扫街道的机器人看见了他。
曼德拉博士的丑闻爆发在他回家的那天。
“灯塔”计划无功而返,勘探小队全军覆没,只有曼德拉博士一人独活,然而博士却被疑在家中豢养鲛宠!!这是对生物能源的极大浪费,对人类基因优越性的极大挑战!
这是一记耳光,响亮地打在一向鼓吹人类种族基因高贵性的博士脸上。
宁泽愤然地在墙上拍了一掌,掌纹自动识别,新闻的声音戛然而止,全息屏幕湮灭为一个发光的小圆点。
宁泽冷冷笑了一声。
原来在人类心里,那些只配用来生产珍珠和提供燃料的低级生物,是连宠物都不如的。
原来在关乎人类切身利益时,虐待动物破坏自然的罪名都是虚无。鲛人生来就必须作为原料,这是人类的一条铁律。
当博士跟平时一样推开门时,宁泽突然听到了一些躁动的声音。
鲛人天生能听到、发出的音波频率范围都比人类宽,因此他们听力极佳。他转头看窗外时,已经捕捉到了一大群忽然消失的可疑人影。
“博士……”他本能地发出警告。
博士的脸色不太好,许是长期奔波的缘故,深海的水压似乎将他压老了好几十岁。
博士拉上窗帘,回过头来。宁泽第一次发现,曼德拉博士的面目其实非常模糊难辨。
宁泽突然被这个想法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或许……只是因为他背后有夕阳薄暮微弱的光?
“阿泽?!”
“啊?”他迷茫地回应。
“我听阿湘说你最近精神不太好,总是走神,但你去医院例行体检的结果是一切正常的,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宁泽缩在浴缸里,将头扎进水里。他并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有这回事。
博士叹了一口气:“你还有一年就成年了,对外面的世界有好奇心是正常的。发生这种事,我不怪你。只是……你应该再等一年。现在的你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成年了……也能保护阿湘了吧?可以娶她为妻吗?他很想问。
宁泽吐出几个泡泡,于是博士的脸在水面上摇晃扭曲了:“事到如今,我们只能转移你。你必须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那宁湘呢?”
博士却没有回答。
“我希望你明白,你离开就是对阿湘最好的保护。等风头过去,你们还会再见的。时间紧迫,我的专机给你使用,一个小时内出发。”
宁泽的眼睛黯淡下去。但他知道,博士说的的确是事实。看着博士转身准备离开,他突然开口:“博士,对不起……连累你们了。”
博士没有回头:“这个世界很残酷。我们毕竟没办法骗你一辈子。”
一枚石子突然砸中了玻璃窗,迸出一声脆响,接着猛然弹开。宁泽大惊,连忙躲进水里,却立即有接二连三的硬物如蝗虫般不断撞上来,犹如暴风撼动的砂石雨,一刻不停地落下。
窗外的街道上,传来了模糊却浩大的喊叫声。
不好,阿湘有危险!
宁泽突然想到他的房间正上方便是阿湘的卧室,如果他的房间受到了攻击,阿湘必然也不能幸免。他顾不上许多,连忙从水中猫腰起来,冲去开门。
天色已经暗下来,黑夜是罪恶的帮凶。客厅的状况更糟,临街每一扇窗户都在遭受攻击,从这里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愤怒的喊叫。
“交出鲛奴,维护人类!曼德拉沽名钓誉,贪生怕死,不配做领袖先驱!”
“里面的人听着,这里是地球人类保卫署,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请立即交出鲛人奴隶,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
宁泽看到曼德拉博士站在草坪上,沉默地站成一棵树,在愤怒的风雨中摇摇欲坠。他在徒劳地解释着什么,但没有人听他的。
篱笆上的安保程序已被激活,他们暂时还闯不进来,但警方迟早会用管理员身份强制关闭安保程序,然后冲上来吞噬这幢房子,吞噬宁泽所有的美好记忆。
他不得不匍匐在地向楼梯游动。真是讽刺,从未游过泳的深海生物却在用着这样的姿势逃生。
去楼上的楼梯一共是二十二阶,这是他用一百年丈量出来的数字。此刻却被拉长成三个世纪。
他终于敲响了阿湘的门。三下又三下,却并没有人回答。
“阿湘!”心里突然升腾起不好的预感,他打开门,“阿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