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夏长江不能入睡。他脑子里总是响着那春江花月夜。事实上从地脚上醒来,心里就一直在哼着这个,没有间断。当时夕阳飘浮在波浪一般的浅丘之上,盆地的雾霭渐渐升起,四野迷蒙,一派温柔。
他不睡了,拿起那支阮琴,叫中阮的,搬只长凳坐到屋檐下,弹。半个月亮正在中天。春天的夜风像温凉的水。
说起来夏长江是武术世家子弟。他的祖父夏国刚是鼎鼎有名的国术大师,曾经当过蒋介石的卫队长,是个传奇人物。
父亲说过祖父一件事。那一年父亲七岁。祖父带了他下汉口。乘的是大木船,乘客不少。船开不久,祖父就看出是条贼船。要下船已不可能。祖父手无寸铁,唯有腰间扎有一条绸带,长有丈余。祖父将这绸带像扎辫子一样编成了一条绸棒,浸在江水里。
夜里,乘客们都睡了。作为船工的土匪把船悄悄撑到江心,要下手了。船工从舱板下面抽出了刀。祖父舞起了那根绸棒——绸棒吃透了水,变得又粗又硬。祖父把所有的刀击落水中,命令将船靠了岸。对方遇到这样的高手,不敢再动。乘客也有了警惕,组织了起来。一船人得以平安到达。
但是祖父并不让父亲习武。父亲成为一个纯粹的“文人”。然而到了孙子夏长江,祖父偏又让他略有武功。祖父的说法是,(武功这东西)乱世要惹祸,治世可强身。
因此作为儿子和孙子的夏长江,能操琴,也有拳脚。
下乡落户,就带来了这支中阮。中阮的声音浸润温和,于这宁静的乡间倒也相宜。
他弹了好几遍《春江花月夜》,稍停,又弹《二泉映月》。他突然觉得,瞎子阿炳的这首二胡曲不一定是表现哀怨的。阿炳说到底是个小道士,一个道士有什么好哀怨的?这个曲子,倒更像是——爱。阿炳爱他美丽的家乡,也爱那里的女人。阿炳是个风流浪子,他的眼睛是因花柳病而瞎的。
他知道自己爱上了那个叫梅梅的团委书记。我是农民,她是干部,我挣工分,她吃皇粮,这个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但是爱已来到心间。
第二天,在地里,林大哥抱怨,夏长江弹琴吵得他睡不着。夏长江有点吃惊,没想到农民也怕吵。你们做得那么累,又不动什么脑筋的,哪个还有神经衰弱吗?不正该睡得像死猪吗?他问。
你说错了,九哥突然从一旁经过,说弹琴那种声音,这里的人没有听惯的,是要吵人。
那我到哪里去弹才不会吵人呢?他问。
马桑坡呀。九哥说。
满地里笑起来。马桑坡是大坟地。早先,那里是一大片松树林子。大炼钢铁时期,树给砍去当了炼钢的燃料。接着就是“三年困难时期”,生产队的人饿死了一半,那地方正好埋人,迅速成为专门的坟场。由于是饿死鬼的聚集地,所以据说夜夜有讨吃的哀号,和抢吃的争斗,煞是恐怖。坡下边是一条要道,但夜行人经过这里,都很紧张,匆匆逃离。
当天夜里,夏长江又睡不着。他的思念比昨天还强烈。他暗暗吃惊,难道这个就是梁山伯害的那种相思病吗?那是要病死人的。
他下床,拿起中阮,轻轻弹。弹着,心里松快一点。酸酸的泪水在脸颊上慢慢流下。他想象梅梅正靠在他的身旁,听。恍惚之中,一切就像真的!他觉得很幸福,全身酥酥痒痒。他突然警觉,又要吵到乡亲们的瞌睡了——他呆了一阵,发觉实在平静不下来,索性提着中阮向马桑坡走去。
这是他第一次夜里来这里。有时白天从这里经过,倒没有什么感觉,夜里可真是蛮恐怖的。今夜无月,那众多的坟冢只有隐约的影子——他咳嗽一声,对着那众多的影子说,对不起呀,前辈,打扰了,打扰了,但是长江我心中有事,我的心事就用这把阮琴讲给你们,你们不要怪罪我,也不要来吓唬我。
一边说,一边就在一丛马桑旁边坐下来,拨动了琴弦。琴声一响,也就不怕什么了。他闭了眼睛,默了默神,弹起了《高山流水》。第一声,只是一个单音,并不强,要显现那山之幽雅,和人内心宁静的神往——这是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家喻户晓的,但是家喻户晓的只是这个关于知音的故事,熟悉这支曲子的却是少之又少。他一边弹一边想我要弹给梅梅听,我还要一边弹一边解释——突然就听见那边一声惨叫,好像是“妈呀鬼呀”,还不止一个人,悉悉呼呼滚下坡去了。
他吓了一大跳。但是随即反应过来,是他把别人吓坏了。
太有趣了。他咧嘴笑起来,索性走过去看。走到那一处,脚下一绊,差一点摔倒。一看,是一段树干。明白了,是两个偷树的。
这段树干不长,只有两米左右,但是很粗,差不多有一抱。搬动了一下,很重。什么树,这么重?想起来了,应该是梨树。因为这马桑坡的背面,叫的个梨深沟。每年到了季节,梨深沟的梨上市,还是很有名的。这个梨,好像叫的个黄花梨。把人家的果树都锯了,这不太缺德了吗?突然想起,梨木是很结实的,据说在水里都浮不起来。这是好木料噢,要卖,也是好价钱噢。
不行,不能让你们得逞了。他试了一下,把木头扛了起来。琴也不弹了,一路下山,回到屋里。至少吧,果树没有了,这段木头还是应该还给主人吧,他想。
次日,他正准备出早工,九哥从门前过,一蹿就进了屋。夏长江就把昨夜的事讲了。九哥立刻反对去还木头。他说你这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吗?你说得清楚吗?捉贼拿赃,这木头在你屋里,不是你偷的是哪个?
也不能不说这是个道理。那怎么办呢?他问。
干脆藏到你床脚,以后我帮你卖了。九哥斩钉截铁。
他妈的,夏长江笑起来,我还真的成了贼了。但是也只能依了九哥。
那段梨木,放进床下,才感觉真是粗大。人进了屋,只要坐下,眼睛一扫,就会看见。夏长江不由得把九哥看着。九哥从墙缝里取下镰刀出去了,一会儿就割回来一大抱苦蒿,三下两下,就遮住了那木头的一端。
这苦蒿到处野生,可以长得比人高。说它是草也不对,说它是树也不对。它的枝秆,捅通了,是相当别致的叶子烟杆,说是用这种烟杆抽的烟,润肺。城里的叶子烟老头求之不得的尤物。夏长江不相信有什么烟可以润肺,但他最喜欢闻苦蒿的气味。初闻是苦,一种清凉的苦;再闻是香,类似松脂的香;而一旦干透,则苦入香中,妙不可言。他的屋角,一年四季苦蒿不断。本地人也喜欢烧了苦蒿,烟可以驱蚊。夏夜乘凉,院坝两头,各点一堆,专用那半干不湿的,好慢慢地熬。人手一把老蒲扇,摇一摇,拍一拍——夏长江觉得也是乡村一景。
于是这段老梨木就遍用苦蒿遮盖。每每有人进屋闲扯,看见了,就问堆那么多苦蒿干啥?夏长江就说我睡眠不好,这个气味帮助睡眠。
但苦蒿若是干透了,就会显得稀落,隐蔽性降低。九哥自会割来新鲜的替换。因此夏长江的床下,四季长青。
这以后,只要不下雨,夏长江就要上马桑坡弹琴。每夜所弹并不一样,但总有一曲《春江花月夜》。弹这曲子的时候,心里想着远远的公社大院里,团委书记梅梅正在听着。每当此时,整个胸膛里都酸酸的,潮潮的,心脏像浸在醪糟里。
有时候,忍不住了,就要借打煤油什么的,去公社。偶尔也能碰见梅梅。两人笑着打招呼,也闲聊一两句。他装得无事一般,自然得很。她好像也一无所知,自然得很。
也有那么几次,她邀请他一起弹风琴。她居然能将《春江花月夜》弹一个囫囵,让他惊喜。突然觉得音乐是应该这样来热爱的。这才是音乐的真谛——唉,这是幸福的时光啊。
慢慢地起了一种说法,说是马桑坡上的鬼魂夜夜开会,还有吹拉弹唱。乡民们说起这个,有的人嘻嘻哈哈,有的人满脸慎重。一种恐怖的气氛弥漫开去。